【起】
“都說晉王好淫,屬下認為當施以美人計。”
蘇長鳳坐在大殿中央,一雙細長的眼淡漠地看著殿下發話的謀臣江遠,他還記得他十多年前的樣子,意氣風發,目光銳利,而現在的他卻已經變得內斂深沉,看不到底了。
“美人計嗎?”他終于發話,笑了笑,“江先生可有合適的人選?”
“得挑個絕色又能干的?!?/p>
“確實?!碧K長鳳點頭,眼睛卻冷冷地看了一眼那處大殿角落里碧色的影子,沉吟了片刻,道,“碧姬如何?”
誰是碧姬?這梨城中恐怕無人不曉:名滿梨城的美人,已故懷王蘇潛的寵妾。
但蘇長鳳知道,她不過是個厲害的殺手。
梨城三月,滿城的梨花。
蘇長鳳一個人在太白樓上品茶,茶是上好的龍井,細白的青花瓷碗一汪碧色滿室清香。
碧姬就站在蘇長鳳身后不遠,蒙著面紗,露出清晨薄霧般迷蒙的雙眼,風一吹,在她的裙角揚起時,她終于聽到蘇長鳳發話。
“我知道你的手段,我爹說你全身皆是毒,取人性命猶如探囊取物,現在你要去桃城,可能有去無回,你不怕嗎?”
碧姬頷首:“不怕。”
“那好,既然你此去兇險,不如一些話也讓我問個明白,以免成了懸案,”他頓了頓,細長的眼望著遠方,似乎人在此處,心早已在千里之外,用漫不經心的口氣問道,“我大哥是不是你殺的?”蘇長鳳的大哥治王死于前年秋天,暴病而亡,蘇長鳳卻知道絕不是這樣。
以為她會否認,卻聽她答得干脆:“是?!?/p>
蘇長鳳皺眉:“為何殺他?”
“他要我殺你?!?/p>
蘇長鳳一怔:“我爹死后,我大哥便是你的主人,你難道不該聽他的?”
碧姬抬頭,含水的眼眸看向樓外的景色:“他讓我做任何事都可以,唯獨傷你害你之事不行。”
蘇長鳳失笑:“這么說我能坐上如今的位置全仗你護我周全?我于你有大恩嗎?你要這樣護我?”他冷笑著,眼看著眼前蒙著面紗的女子,忽然又凝住笑,目光凌利地瞪著碧姬,“那么念秀呢?我的妻子,你又為何殺她?”
碧姬視線自遠處收回,卻拿下臉上的面紗,露出傾城容顏,面向蘇長鳳時,沖他嫣然一笑:“因為我妒忌她,我既然全身是毒,親近你不得,那么別人也不行?!?/p>
蘇長鳳眉目一擰,忽然將手中的茶碗向碧姬擲了過去,大叫道:“你這個怪物,給我滾!”
碧姬舉手去擋,茶水濺了一身,茶碗重重地撞在她纖細雪白的手腕上,頓時劃出一道紅痕,應是極痛的,她卻不以為意地拂了拂衣袖上的水,道:“多謝公子手下留情沒有傷了碧姬的臉,碧姬告退?!?/p>
她仍然笑得美麗,緩緩地轉身而去,只留一室狼藉。蘇長鳳舉手一掃,將桌上的那只精美紫沙壺也掃在地上。
半晌,他抬起頭,看著樓下的大街上,那抹碧色的影子在人群中漸行漸遠,他恨恨道:“念秀,我給你報仇?!?/p>
【蘇長鳳】
蘇長鳳一出生便生了一種怪病,見不得光,一曬太陽就全身疼痛,生不如死,于是一直被父親關在一處沒有窗戶的屋里養病,不見天日。
因為極少與人接觸,他長到六歲仍不會說話,直到遇到念秀。
念秀,不過是個臉上長滿毒瘡的丑女,蘇長鳳初見她時,已經服一種紅色的藥丸六年了,那種藥丸吞下腹去疼痛難忍,但父親說對他的病有用,他便忍下。
然而,那一天他卻忽然不想忍了。
那是他第一次逃出關著他的小屋,趁著陰雨,披著斗篷,在府中亂走,恰恰與念秀撞在一起。
可能覺得自己也不過是個怪物,當看到滿臉毒瘡的念秀時蘇長鳳竟然沒有嚇得尖叫,只是隔著斗篷看著對方,羞澀而結巴地說:“我叫蘇長鳳。”
之后,蘇長鳳經常偷跑出來,與念秀躲在府中那棵大梨樹背后,念秀邊吃著蘇長鳳帶來的糕點邊耐心地聽蘇長鳳結結巴巴地說話,并不時地糾正。
蘇長鳳十六歲那年,念秀坐在樹上聽蘇長鳳讀自先生那里偷來的戲文,無非是男歡女愛的事,念秀卻聽得滿臉通紅,呆呆地看著蘇長鳳。蘇長鳳此時已是俊逸非常的少年,即使躲在斗篷下,也遮不住他身上迷人風華。
戲文里說得沒錯,男才女貌,她舉手看著連手上都長滿的毒瘡,不由得苦笑,自己還能奢望什么呢?
“若有個機會讓你變成正常人,卻要讓我們從此分離,你選什么?”她盯著蘇長鳳。
蘇長鳳一怔,半天才淡淡說道:“我想變成正常人,但更想與你永遠在一起?!?/p>
他說得認真,眼光灼灼的向念秀看過來,念秀只能別開臉,咬牙道:“如果偏要選呢?”
“那就選你?!闭f著,他自斗篷中伸出手來抓住念秀的手。
“臟?!蹦钚慊艁y地想縮回。
蘇長鳳卻握住了,將一件東西交在念秀的掌心,同時將她拉進懷中,臉湊上去親吻她的頭發:“那是定情信物?!?/p>
是一塊玉,他親自刻上的“念秀”兩字。
“若做了正常人,卻不能與你一起,那做正常人何用?”蘇長鳳說。
懷中的念秀頓時淚濕眼眶,將那塊玉緊緊握在手中。
第二日時,蘇長鳳收到了念秀的一顆牙齒,綁著紅線塞進他的手中。
“這是我身上唯一完好的東西,送給你,即使哪日分離,也要永遠留著。”念秀交給他,笑容不知為何,這般迷離,蘇長鳳看得心慌,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如同先兆,之后幾月念秀無端消失,同一時間,蘇長鳳開始服一種血腥味更重的藥丸,服完腹中更痛,讓他經常下不得床,然而卻仍拼死在梨花樹下苦等,自梨花開時等起,直到花敗,直到身心俱哀。
那夜狂風暴雨,剛被逼著吃下的藥讓他痛得生不如死,他比以往更想見到念秀,只穿著薄衫,翻墻逃了出去,全身濕透地在樹上瘋狂地叫喊念秀的名字。
叫喊聲引來府中的仆人,提著燈籠湊過來時,昏黃的光讓他胸口氣血翻涌,幾口鮮血噴了出來,他頹然倒地,雨水更猛烈地打在他身上。他咯著血,在那些惱人的燈光中,看到碧色的裙擺停在他面前,他下意識地抓住,抬起頭時,看到那張滿臉毒瘡的臉。
“念秀,”他掙扎著爬起來,一把將她抱住,“我們說好不分開的?!?/p>
梨城又一年春天時,伴著蘇長鳳一七年的病竟然根除,同年,他看著梨花叢中滿臉毒瘡的念秀,執過她的手道:“嫁給我。”
【碧姬】
誰都不知道碧姬從何而來,人們發現她時,她已經是懷王的寵妃了。
絕色的美人,卻有一雙寒冰一樣的眼,如一把鑲滿寶石的鋒利匕首,即使美得驚心動魄,卻讓人不敢靠近。
她的確靠近不得,只因她全身皆毒,只要是她碰過的東西轉眼便會變成死物,因此她更多的時候戴著手套,蒙著面紗,而她懷王寵妃的身份也只是虛假,畢竟沒有人敢將一杯毒鴆吞進口中,所以,她不過是個殺手,懷王手中最鋒利的刀。
她畢竟是美的,跟在懷王的身后,總有幾雙眼放肆地瞧她,就連懷王的大公子也對她存著非分之想。
只有那個男人,從未瞧過她一眼,身為懷王的二公子,他臉上沒有大公子的放肆傲慢,有的只是淡定從容,世上似乎沒有人能讓他有什么情緒,就算大公子在朝堂上的故意挑釁,他也是一笑置之。然而她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笑,他的笑應是春風般的,曾讓她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梨城十月,懷王二公子大婚,娶的是一臉毒瘡的孤女。
她立在懷王身后,看著一身紅衣的蘇長鳳來回招呼,男人的春風得意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吧,杯盞相碰,她低著聲音道:“恭喜了。”
他從來都不曾正眼瞧過她,這次也是如此,碰過的杯他甚至不肯喝一口,看著杯中美酒只是一笑,道了聲“多謝”便走開了。
她望著他的背影,心中不知為何一陣苦澀,猶自將自己杯中的酒一口飲盡,然后脫去身上的碧色外衣,露出雪白藕臂,大聲道:“二公子大婚,碧姬愿舞上一曲?!?/p>
那晚,在場的人早忘了還有個守在洞房的丑陋新娘子,眼中只有碧姬的玉肌雪膚和她曼妙的身姿,一場婚禮似乎成了她的舞臺,早忘了原本的主人是誰。
于是,碧姬這個名字便更加艷名遠播了,她出的任務也越發多,她身上似乎籠罩著一股死氣,所到之處無人幸免,懷王靠著她斬除了諸多對手。
若說碧姬是支沖鋒的箭,而蘇長鳳就是那支箭后的千軍萬馬,誰都不曾想過那個古怪沉默的二公子有著如此卓越的軍事才能,梨城版圖開始擴張到一個空前規模。
然而,這世間多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意外。
懷王死在蘇長鳳又一次帶兵出征的第二個月,等一個月后歸來時,大公子治王已經安然地登上了王位。兩兄弟相見,劍拔弩張,碧姬站在治王身后,淡淡地看著一臉風塵的蘇長鳳,他已經完全長大了,再不是那個弱冠少年,蒼白而脆弱,他臉上平靜從容,然而舉手投足間卻帶著風雷之聲,輕視不得。
蘇長鳳走后,治王才頹然地坐倒下來,驚出一聲冷汗,背后衣衫盡濕,倉皇間瞥間身后一臉冷漠的碧姬狠狠地說道:“蘇長鳳非除不可,你去辦?!?/p>
于是碧姬被送了過去,蘇長鳳看著一身碧色衣裙的碧姬傲然地站在他面前,什么話也沒說,算是收下了。
碧姬撫了手好琴,蘇長鳳偶爾會來聽她彈上幾曲,那時碧姬才會摘下手套,露出雪白的手指輕撥琴弦。月光如水,蘇長鳳坐在椅中仰頭看著頭頂月色,聽著厚重的琴聲,每每渾然忘我。
然而他聽的只是琴聲,看的只是月光,碧姬對他不過像是園中的青石視而不見。碧姬也不以為意,因為她知道以蘇長鳳的聰明,不會不清楚懷王將她送來的目的,他只是假裝不知,假裝接受兄長恩典,假裝很寵愛她。
琴音綿長,她這次彈的是《鳳囚凰》,月光如水照下來,她已入神,琴音便更加纏綿,猛然一只手按在琴弦上,“嘣”的一聲,如同一幅美好山水被突兀撕開。
“分明是冷血殺手,你憑什么能彈出這么好的琴音?”也不管琴弦上是否有毒,蘇長鳳站在琴前,難得直視她的眼問。
她笑了,眼波流轉,如一汪深潭:“為喜歡的人彈,就算是鋼也化成繞指柔,怎么會彈不出好曲?”
他盯著那雙眼,因她的笑猛然吸了口冷氣,像被刺到一樣狼狽地移開眼:“什么繞指柔,根本就是怪物。”
說完拂袖而去。
然而外面卻有了傳言:二公子獨寵碧姬,冷落原配。
念秀出現時,兩人還是這樣的情形,一個聽一個彈,當年瘦弱卻貼心的的少女,已經換了種氣勢,一身華服,前呼后擁,她的毒瘡已經不再潰爛,卻留下了滿臉的疤。人進了院子,看到兩人,眉擰了擰,人直走到撫琴的碧姬面前,隔著她的面紗,伸手就是一巴掌。
“賤人!”她狠狠地瞪著碧姬。
碧姬被打得眼冒金星,卻并不發怒,慢慢地將手套戴上,要笑不笑地看著念秀,冷冷道:“你沒有資格打我。”說著向著念秀的臉挪回了一巴掌。
念秀撫著臉跌在一旁,身后回過神的蘇長鳳沖過來,將她扶起護在懷中,念秀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揪著蘇長鳳的衣袖道:“這就是你的生死不渝?你就用這樣一個貌美的女人來羞辱我?”
看到她丑陋的臉上半邊被打得通紅,蘇長鳳滿臉惱意,怒瞪著碧姬道:“什么沒有資格?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有什么權利還手,你該死!”說著,他對著碧姬就是一巴掌,“你這個賤俾,我打死你才好?!闭f著一掌又要打上去。
碧姬的面紗被打散,臉一下子腫起來,卻竟然大笑起來,湊過臉迎向蘇長鳳:“打得好,不如打得再重一些?!?/p>
蘇長鳳的手頓在半空,看著她在笑卻咬緊的牙關,一道血絲自嘴角淌下來,手不由得抖了抖,狠狠地別過臉去,不再看碧姬,轉身小心地抱起念秀,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長鳳于是再也不來,隔了幾日,碧姬便如同一件貨物般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了治王身邊。
被送回的當日,碧姬看著那張青石桌上的琴,輕輕地笑了。蘇長鳳果然最在乎念秀,竟連做給治王看的戲都不想演下去了,他應該清楚,治王不會罷休,一個碧姬不成,自有其他的狠招。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那記狠招竟是念秀。
梨城九月九,重陽,照例登天宇山。
治王帶著眾臣子浩浩蕩蕩地走在最前,蘇長鳳扶著念秀跟在身后,眾人在山頂的迎風亭飲酒賞菊,吟詩作對,樂師在一旁吹吹打打好不熱鬧,碧姬像一縷魂不聲不響地隱在一處,手中是一枚紅果,嬌艷欲滴。
直到午膳過后,眾人才逐漸散去,有幾個皇孫大臣想看山南的雀屏川。那是處懸崖,萬丈深淵就在腳底,崖的另一頭有千尺瀑布飛流直下,陽光照過來,瀑布會發出七彩顏色如同雀羽,雀屏川因此得名。
蘇長鳳與念秀同往,兩人相扶而去,碧姬不自覺地跟在身后。
耳邊水聲鋪天蓋地而來,無數水滴濺起,漫了整山谷的水氣,念秀似被眼前的景色震懾,人不自覺地往崖邊走,回首興奮地對蘇長鳳叫道:“看,有多美,長鳳,你也過來。”
蘇長鳳只是溫柔的笑,看念秀離崖邊越來越近才走上去,拉住念秀道:“前面危險,不要再往前了?!?/p>
念秀戀戀不舍,又往前走了幾步,蘇長鳳慌忙跟上去,也不知是誰沒有站穩,念秀整個身子往崖邊倒,下意識地去拉蘇長鳳。蘇長鳳上前幾步去扶,腳下忽然一滑,沒拉到念秀卻反而收不住力道推了念秀一把,念秀本不至于掉下崖去,卻因為那一下如同那飛流直下的瀑布栽進萬丈深淵。
一切轉瞬之間,水聲蓋住了蘇長鳳的嘶吼,他趴在地上伸長了手臂還想抓住早已掉下崖去的念秀,瘋了一樣往崖下撲,一個碧色的身影卻在同時躥過來,一只手將他拉住,另一只手拍暈了他。
幾個皇孫大臣回過神來,沖過去,手忙腳亂地將蘇長鳳扯回,只留一身是水的碧姬坐在地上,看著崖底發呆,邊上是一枚被踩爛的紅果。
念秀死了,蘇長鳳一病不起,整整有兩個月沒有上過朝。碧姬受命探望時,他正一身素衣坐在花園的亭中,人整整瘦了一圈。
碧姬來時只抱著一張琴,看到蘇長鳳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擺開了琴。
來回撫了幾曲蘇長鳳才抬起頭,怔怔地盯著碧姬,半晌猛然站起身,幾步走向碧姬抓起她面前的琴用力砸在地上,“嘣”的一聲。
“是你,對不對?那枚紅果是你在那時扔在我的腳邊讓我滑倒的是不是?”他伸出手,隔著碧姬臉上的面紗抓住她的下巴,“為什么殺她?你們要的是我的命,與她何干?”
他手上極用力,似乎要將碧姬的下巴擰碎。碧姬不做聲,也不反抗,只是忽然笑了,笑容美得炫目,即使蘇長鳳的力道讓她痛得流出淚來,她卻仍是笑,低聲道:“不如直接殺了我?!?/p>
然而蘇長鳳卻松開了手,頹然地坐在一旁,似乎再無氣力再說一句話,只是啞著聲音道:“滾,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念秀】
念秀已經死了。
碧姬站在念秀的墳前,手指輕輕描過墓碑上的刻痕,“念秀”兩字被深深地刻在上面。
沒有找到念秀的尸體,那個墳只是個衣冠冢,但也許那就是天意,不是念秀的人又何必躺在念秀的墳中?
念秀并不是念秀。
碧姬在墳前慢慢地躺下,碧色的衣衫在乳白色的墓磚上鋪開,她仰躺著,看著碧藍的天。
有多久沒有好好地仰望這片藍天了?
應該還是年少時吧,她遇見了那個玉一樣的少年,少年不敢見光,用斗篷將自己蓋得嚴實,卻好奇著藍天的顏色,隔著斗篷問她,天是什么顏色。
天沒有顏色,她當時說。
她騙他的,因為不想描述出太絢麗的顏色讓那個少年因為不能見而黯然神傷。
她從來都是在騙他。
“別怪我無情,妹妹,就算你是我的同胞姐妹,想殺他,我也會要了你的命?!北碳У吐暤刈匝宰哉Z。
是的,她有個妹妹,念如。
與她一起被當時的懷王抓來做藥人,每天被逼吃下的毒草藥,讓她們臉上、全身長滿了毒瘡,自小相依為命的念如,有多么愛美就有多憎恨自己臉上的毒瘡,自己可以頂著滿臉的毒瘡,若無其事地逃出去玩,而念如卻總躲在煉藥室里。
有一天她遇到了蘇長鳳,當他隔著斗篷結巴著跟她說話時,她就愛上了他,玉一樣的少年帶著超年齡的哀傷,見不得光,受自己的兄弟排擠,卻從不在她面前報怨,執著她的手說,人生有她便夠了。
而她絕不能讓他永遠見不得光,活在陰暗里。為了讓他成為正常人,她不惜冒著喪命的危險,聽從藥師的意見,吞下更毒的草藥,制成血引,幾個月被關在煉藥室里生不如死,每每被毒草折磨得肝腸寸斷,她總會想到蘇長鳳,咬著牙一天挨過一天。
再出練藥室時,她脫胎換骨,臉上的毒瘡居然全消,卻成了觸碰不得的毒人,所以得知念如頂替了她嫁給蘇長鳳時,她除了心痛,反而覺得慶幸——一個觸碰不得的毒人還能期盼什么呢?至少她最親近的兩個人幸福了。
然而,不明白的是,對于念如,分明已經苦盡甘來,分明擁有了自己到死都不可能擁有的男子,為什么要答應治王殺蘇長鳳?她當時追上去問她時,念如笑了,滿臉毒瘡像一團亂麻一下子張開。
“知道嗎,姐姐?”她的聲音凄涼而苦澀,“蘇長鳳根本是個瘋子,我已經不用再吃草藥,分明可以根除的疤痕,他卻偏要讓我留著,似乎只有這樣我才像念秀。但我不是瘋子,我不想一輩子做丑八怪,做你的影子?!?/p>
原來是這樣的。
碧姬覺得自己該笑的,卻無端地淚流滿面。
這個傻瓜。
而為了這句話,她為他做任何事都值了。
碧姬想到這里淚水又流下來,手臂遮在額頭上擋住刺目的陽光,任著淚水自眼角滑下來,滴在身下乳白色的墓石上。
包括殺治王。
治王死于暴病,梨城那年的夏季熱得讓人發慌,城中暴發了一場小小的瘟疫,治王的尸體放不過三日便急急蓋棺下葬,蘇長鳳同月登上王位,史稱睿王。
和熙宮迎來的新的主人,蘇長鳳此時的臉上只有冷漠,跪成一排的治王心腹與手下,他緩緩地走過,最后停在碧姬面前。他不由得冷冷地笑了,果然禍害活千年,兩代王都死了,她卻仍然活得那般美麗,嬌美的像池中的青蓮。
“怪物?!彼径?,緩慢而無情地說出這兩個字,表情變得殘忍,“既然你受到兩代君王垂青,我也不會虧待你,定會好好重用?!彼匾鈱ⅰ爸赜谩眱勺旨又?,語氣間帶著淡淡的血腥。
重用,其實是將碧姬推向更深的深淵,不過是讓她不斷地殺人。碧姬手上的血腥更重,像一朵怒放的毒蓮,外表美到極致,但從花瓣到枝葉早就潰爛到空洞。
她知道那是蘇長鳳的報復,然而她總是笑著,雖然一天天地瘦下去,卻總是笑著,直到有一天蘇長鳳看得惱怒。
“殺人對你是這么快樂的事嗎?”他冷冷地看著她。
她道:“只要是你讓我做的,我都覺得快樂?!?/p>
蘇長鳳袍下的手握緊,指甲嵌進了肉里卻沒有感覺,說話時聲音忽然有點啞:“你不止是個怪物,還是個瘋子。”
碧姬于是又笑,眼中光亮點點:“我早已是瘋子了?!?/p>
早在那一年那個叫蘇長鳳的男子在梨樹下親吻她的頭發,對她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時,就瘋了。
蘇長鳳看著她的笑容,不明白她為什么總能笑出來,他狠狠地咬著牙,說道:“你只是個以身體殺人的瘋子,與妓女無異,為了我才做這一切嗎?我不會領情,只覺得惡心。”
他看到碧姬的臉瞬時變得蒼白,像是打勝了一場架,他該笑的,卻轉眼又看到碧姬笑了,眼角同時有眼淚滑落,無聲地滴下來。他握緊手中的杯子,手背上青筋暴出,不懂心中那股讓他喘不過氣的疼痛從何而來,是心軟了嗎?他怎么會對一個害死念秀的人心軟?
他定了定神,一咬牙,用力的將手中的杯子砸出去:“你真的瘋子,我不會再讓你活下去,會讓你生不如死?!?/p>
【箭斷】
梨城五月,梨花早敗。
梨城向桃城開戰。
大殿里,蘇長鳳冷冷地看了一眼站在那處角落里碧色身影,沉吟了片刻,道:“碧姬如何?”
有人站出來:“碧姬乃先帝愛妃,此去兇險,恐有去無回?!?/p>
“碧姬,你說呢?”蘇長鳳故意問。
碧姬輕笑:“只要大王讓我去,即使死也無仿。”
碧姬離開時穿著一身血色衣裙,纖細蒼白的身體裹在一片血紅中,有種死亡的味道。
“今日一別恐再不能見了。”她笑著沖蘇長鳳說,瞇著眼似乎想從蘇長鳳冷漠的臉上看到當年那個羞澀的少年。
“求之不得。”蘇長鳳只是冷笑。
“讓我再給大王撫上一曲吧?!彼坏忍K長鳳回答,手指已經撥過琴弦,一串音符劃了出來,聽不出是什么曲子,歡快跳躍,讓蘇長鳳想起當年梨樹下與念秀嬉鬧追打,他莫名地聽得入迷,緩緩地抬頭看向碧姬。他從未認真看過她,此時看她全身血紅,眉目如畫,心不由得一顫,只看著那雙眼,似心神都被吸去。
他急急地收回視線,猛然一拍桌子,叫道:“夠了?!?/p>
琴聲戛然而止,碧姬緩緩地站起身,淡然地起身向蘇長鳳行禮。
“碧姬就此別過了?!比粲芯墸瑏硎涝僖姟?/p>
后面半句她沒有說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念著,西風烈烈,將她的血色衣衫吹起,她綻出最美的笑容,與蘇長鳳道別,然后轉身離去,再沒有回頭。
半月后。
晉王中劇毒而亡,蘇長鳳趁亂攻城,兵臨城下,晉王之子將被亂棍打死的碧姬掛在城墻之上示威,鮮血滴滴而下,一身衣裙染成血紅。
蘇長鳳站在陣前遠遠而望,那在墻頭飄蕩的身影如一張破敗不堪的幡,讓人觸目驚心。
不知為何,蘇長鳳只覺得胸口一陣絞痛。
五日后,城破。
將碧姬自城墻取下時,尸身已經腐爛,因為全身皆毒,無人敢斂。
又是三日,蘇長鳳拔營回梨城,見一將士頸中一塊白玉很是惹眼,他勒住馬,急急地走到那將士跟前,伸手一扯,將那白玉握在手中,低頭細看上面的字,整個人不由得晃了晃,抬頭問道:“你從哪兒得來的這樣東西?”
將士結結巴巴,半晌才道:“是從碧姬身上得來的,因為她全身是毒,沒人敢碰她的尸身,小的貪心看到這玉便偷偷取下了。”
“碧姬嗎?”蘇長鳳臉一下煞白,只是搖頭,“不可能是她,怎么可能是她?”他眼中紛亂,將那塊玉握得死緊。
“帶我去,帶我去她的尸首那兒?!彼莺莸木咀∧菍⑹康囊骂I。
碧姬已爛成骨架,空洞的眼仰望著頭頂碧藍的天空,身姿仍是倔犟地挺直。蘇長鳳不知為何許久才有勇氣走上去,顫著手去掰開她的牙齒看,自里數起第二顆沒有牙齒。
他腦中頓時“嗡”的一下,整個人脫力般跌在地上。
蘇長鳳卻記得清楚,與念秀成親那日,念秀張嘴笑,滿口的牙卻是完好的,他當時對自己說她那時不過十六歲的少女,一定是又長出了新牙,至少臉還是那張臉,滿臉的毒瘡。
卻原來沒有再長出來過,一切都是自己騙自己。
為什么她會是念秀?那個自己口口聲聲叫著“怪物”的女人會是念秀?他不信,不信的。一定是那個女人臨死前給他的報復,讓他生不如死,一定是,一定是的。
“念秀滿臉毒瘡,可你卻美得罪過,真正的念秀已經墜下崖底,你又憑什么用這塊玉來證明自己是念秀?”他失魂落魄,盯著那具骨架,如同它還是活生生的碧姬,“你這怪物,以色殺人不知廉恥,害死念秀,殺我皇兄,此時又要欺騙我是念秀嗎?我不信的,我絕不會相信的。”他低低地說著,帶著惱怒,似乎就要像那天一樣站起來抓著她的下巴將她捏碎。
然而碧姬已經只剩下骨架,她再不是活生生的樣子,即使被捏得生疼也會沖他笑,少了一顆牙的地方灌過風,發出“嗚嗚”的聲音,如同是哭泣一般。蘇長鳳看著,伸手自懷間,扯出那段紅線,紅線的另一頭綁著白色的牙齒,他將牙齒顫抖著放在缺口的地方,完全契合。
“那是定情信物呢,”他低低地說,猛然間喉間發出如受傷野獸般的嗷哭,手用力地垂了一下那副骨架,“為什么不說,為什么到死都不說,寧愿我看到你被曝尸墻頭也不說,你是想讓我會不會心痛,你得逞了,你該死!”
他說著,眼淚在同時流下來,然后伸出手,也不管上面還有沒有毒,將那具骸骨抱住了:“說過的,我們永遠在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