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熹宗天啟二年,內閣首輔葉向高給皇帝上疏,要求辭職。他說閣臣名為宰相,其實是“天下第一困苦無告之人”。
這已經是葉向高第二次入閣拜相了。第一次是在萬歷三十五年到四十二年,七年間他光以“乞休”為名的辭呈就上了62次。在辭職“密度”最高的時候,每五天他就給皇帝遞上一封辭官疏。寫封辭職信不難,但是一連寫數十百封,每次的內容還都不一樣,這可就不容易了。在萬歷朝,葉向高辭職的理由主要有三:一是病,他年老力衰,痔漏之癥十分嚴重,每次出恭之后,都要暈厥半晌才能起來工作;二是人言,御史們經常彈劾,指責他沒有盡到宰相的責任,因言求去,也是保存大臣的體面;三是皇帝怠工,諸事不可為。
三條之中,最后一點是關鍵。萬歷皇帝多年不上朝,不見群臣,不批奏章,不補缺員,也不準辭職。不僅如此,在皇帝和宰相之間,還隔著野心勃勃日漸囂張的太監。而且皇帝雖然怠政,私欲卻并未稍減。萬歷派出大量宦官,四處搜刮,引起的動亂需要宰相去擺平;地方官奏報頻至,各級官吏都對皇帝深致不滿,宰相又成了皇帝的替罪羊。
明代的內閣大學士說是宰相,其實不過是個負責文字工作的大秘書。按照朱元璋定下的制度,六部九卿都該直接向皇帝負責,但是既然皇帝不管事,內閣自然就成了眾矢之的。葉向高身為內閣首輔——大部分時間內閣只有他一個人上班,號稱“獨相七年”——不僅身受皇帝、太監和朝臣的壓力,還要承受社會輿論的責難,至于國勢不振、內憂外患所加給宰相的重擔,就更不在話下了。
儒家理想中的宰相,是君主專制的一個平衡物。天子傳子不傳賢,宰相任賢不任貴;君主出于世襲,以維持政權穩定;宰相實行優選,以保證政治清明。到了文人做官的時代,“生當為良相”又成了文人參政的象征,宰相這個職位,就此寄托了賢人政治和文人政治的雙重理想。
然而這只是理想。現實的宰相,最初只不過是君主的家臣,打理一些雜務而已,最多算是一個大管家。皇權時代,除了管家之外,宰相還要替君主承擔政治失誤的責任,例如東漢自安帝以后,每當出現災異,宰相就要自動辭職,其實那時當政的是外戚和宦官。不過在葉向高看來,漢代那些能夠順利辭職的宰相們已經是幸運兒。
葉向高不是當時辭職信寫得最多的。與他同時的李廷機,入閣四年,辭呈上了123次,平均十天一次。不僅如此,他入閣五個月就要求辭職,皇帝不批準,他就拒不上班,最后干脆搬到城外的一座破廟里,時人戲稱他為“廟祝宰相”。后來還是葉向高在自己辭職之余,又幫著李廷機辭,替人辭職的奏疏都上了十幾次,皇帝這才準了。
不止皇帝,輿論也是宰相們“不可承受之重”。有一回,內閣首輔王錫爵問東林黨人領袖顧憲成,為什么凡是內閣所同意的事情,外面的輿論一定要反對呢?顧憲成回答說,為什么外面輿論所反對的事情,內閣一定要贊成呢?葉向高的委屈,就在于天下以宰相的事業期待于內閣,但內閣卻完全沒有宰相的權力與地位。
萬歷四十二年,慈圣太后崩逝,葉向高的夫人俞氏進宮哭臨,見到皇帝大哭,說我們老夫妻離家已經20多年了,如果皇爺爺不放我們回家,只有病死京城,豈不可憐?萬歷為之惻然,這才準辭。
有論者說明代的制度好,皇帝幾十年不上朝,國家照樣運轉。站在皇權的立場上,這話自然不錯。面對皇帝的懶怠與貪婪,無論宰相還是言官,竟都沒有任何手段去做一絲一毫補救。他們能做的,只有反復呼吁和懇請,以及馬拉松式的請辭,這不能不說是朱元璋的巨大成功。
然而,此種境況的實質,只不過是“國家不幸皇家幸”。一切敗壞之后,皇家也不可能獨存。崇禎皇帝御極17年,宰相就換了50位,因貶斥士人和壓抑相權而造成的局勢,終不能靠文人宰相來挽回。
明代的政治,以太祖廢除宰相開始,以崇禎頻繁換相結束。宰相的百無一用,代表著賢人政治與文人政治的雙重破產。沒有限制最高權力的制度,任何“圣君賢相”式的理想政治都只能是海上仙山,虛無縹緲。
七年后的天啟元年,63歲的葉向高第二次入閣。這一回他一共當了四年宰相,乞休疏上了67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