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商鞅還叫公孫鞅的時候,他是魏國國相公叔痤的侍從官。這是一段行政實習期,商鞅每天在行政長官鞍前馬后跑,跟著處理各種內外行政事務,一日日地在長進,而他的璞玉本質也一日日地被雕琢顯露出來。公叔痤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是個愛才的國相,可能在某一個工作會餐的餐桌上,或者在午間休息的片刻,很真誠地說:“阿鞅,你干得不錯,很有才華,我會推薦你的。”
商鞅所有的前程和希望,都系在公叔痤的這一番推薦上了。實習期間,他賠盡多少小心,跑盡多少門路,做了多少實際工作,等待的就是老國相的推薦。
然而,商鞅想錯了。國相的推薦并沒有打開商鞅進入魏國權力核心的門路。公叔痤病重了,臨終時想到的是薦賢,他只推薦了商鞅。推薦方式很獨特,他對魏惠王說:“要么舉國聽從商鞅,要么就殺掉他。”
這應該是公叔痤對商鞅的一種包裝方式,因為商鞅身份低微,想要引起國君注意,必須得把話說重了。于是公叔痤往兩個極端的方向包裝商鞅:自己用則是利器,別人用則是禍根。總之一條:商鞅是個有分量的人物!
然而,魏惠王在公叔痤病床前那種敷衍不屑的臉色,讓公叔痤直覺到他的包裝白費了,史記“王色不許我”。公叔痤是個誠實人,馬上為自己的言語后悔,通知商鞅:快逃。
商鞅聽到這番話,可謂冷到骨子里去了,他所有的抱負和多年的期待,在這個國家落空了。他說:“魏王既然不聽你的話重用我,當然也不會聽你的話殺我。”為啥?因為魏惠王根本沒把他當成一盤菜。
商鞅料得不錯,魏惠王聽完公叔痤的話,轉身對大臣們說:“公叔大人真是病昏了頭,居然叫我舉國聽從商鞅那個窮小子!”
可以設想,如果魏惠王真的聽從公叔痤的話,將商鞅抓起來殺掉,商鞅心里可能還好受些,因為如此一來,至少說明魏惠王還真的把他當一回事。可從這種情況來看,連殺他都是抬舉他了。
這樣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其實也是對才俊的一種冷暴力。杰出而高傲的人才,不恨你殺他,就恨你冷漠他,人才靠的就是“才”,“才”是他的支柱,你卻忽視他的支柱,他能不計較嗎?
商鞅離開了魏國。在離開國境的路上,或許有好多個不眠之夜,他可能想起了老鄉吳起,50多年前,也是這么在魏國的冷暴力下逃離出去,前往楚國。吳起還曾經進入過魏國的權力核心,他商鞅卻只是在權力的邊緣打了幾個圈,就這樣被掃地出門,不對,魏國的管理核心連掃他的興趣都沒有。
冷暴力也是一種力,也是有反作用力的,也是有報應的。后果是商鞅給魏國帶來了最大傷害。
商鞅去了秦國,他終于受到重視,秦孝公就像公叔痤說的那樣,舉國托付給商鞅這個窮小子,而檢驗商鞅變法的重要指標就是:能否削弱魏國。
從客觀上而言,秦與魏相鄰,魏一進,則秦萎縮;秦一進,則魏萎縮,中間沒有緩沖空間,兩國不可能同時伸胳膊展腿,制定這個政策是必然的。然而,從感情上而言,在這項外交政策的制定中,很難說沒有商鞅個人的感情色彩摻雜在里面。
公元前340年,商鞅帶兵伐魏。魏國公子卬率軍抵擋。
商鞅寫了一封信,邀請公子卬赴宴,言和。公子卬來了。為什么來了?公子卬傻嗎?不是,商鞅的信寫得太感人了。為什么感人?因為商鞅曾經愛過魏國,寄希望于魏國,如今又深深地恨著魏國。所以,有那么真的愛,那么殷切的期望,那么深刻的恨,他在對公子卬進行感情欺騙的時候,才會得心應手。要感人才能騙人,可以想象,商鞅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是如何地愛恨交加,咬牙切齒。
公子卬來了,被俘虜,魏國大敗,喪失了河西之地和首都,往東邊萎縮國土,遷都大梁。魏惠王嘆息:“吾恨不用公叔之言。”是恨沒有用商鞅,還是恨沒有殺商鞅?我們不得而知。
不少人中豪杰的內心很孤傲、冷峻,易受傷、難討好。他們站在眾人所不能及的高峰上,既蔑視周邊的一切,又希望周邊的人重視他、力捧他。所以,這種人,很難討好,卻很容易受傷害。商鞅就是這種人。
變法之初,商鞅曾說:“高人之行者,固見非于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于民。”一個人的操行如果出類拔萃,肯定遭到俗人的非議;一個人如果有獨特的見解,肯定遭到俗人的詆毀。這話雖然說是打消秦孝公變法的顧慮,但是也不難看出商鞅以“高人,獨知之慮者”自詡。在他的眼里,眾多的百姓和百官只是變法的操作機器、木偶,他才是操作人。
這種冷傲的人才很難討好。變法之初,有上千秦國人反映變法不便;十年后,秦國大治,這些人又跑來為變法唱贊歌。商鞅卻說:“都是些擾亂教化的刁民,充軍邊疆。”這折射了商鞅的孤傲心理:我所做的肯定是對的,用不著評價我。
所以這種人很容易受傷害。當魏惠王將公叔痤的推薦當成一個笑話時,商鞅的內心恐怕在淌著血。冷傲也是有反作用力的。公元前338年,秦孝公死,商鞅的好日子到頭了,他被誣陷造反,遭到通緝,然后逃去了魏國。
此刻的商鞅不再是一個窮小子,他的才能在秦國得到最充分的展示,魏國如果不計前嫌重用他,秦國的今天可能就是魏國的明天。并且,他在秦國主政數十年,掌握了秦國多少資料、情報和機密——顯然,魏國沒有理由拒絕商鞅。
可惜,魏國人用全國的力量來記住商鞅對他們的傷害:“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師,弗受。”他們拒絕了這么一個送上門來的強國機會。商鞅與魏國互相傷害,到了無法原諒的地步。魏國是個不會變通的國家,不會變通,就難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