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堂而皇之地搶,而且都是單個行動。英國人比較有條理,他們能很快就明白應該怎么搶,而且干得很專業。他們都是整班行動,有些人還拿著口袋,都由士官指揮。圓明園被劫掠,英法聯軍固是罪魁禍首,但“奸民”罪責難逃。等到英法聯軍正式開搶以后,北京海淀的滿人和老百姓也開始了搶劫。
劫掠者
在清政府的眼中,1860年不僅是一個“夷禍”的年頭,還是“匪亂”的一年。 1860年10月13日,在英法聯軍進入圓明園一周后,恭親王向倉皇“北狩”的咸豐皇帝發去了一封奏折。他說,已經派兵一千名“屯扎圓明園剿辦土匪,以安人心”。清軍在八里橋潰敗于英法聯軍之后,北京城內“九門戒嚴”,清廷官員和將領只敢在城墻上觀望,而不敢出城迎敵。英法聯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圓明園,只有幾名守園的太監和少數兵丁做了無力的抵抗。于是包括圓明園在內,北京城外的大片土地成了“無人地帶”。清軍將領僧格林沁和勝保來不及從潰敗中休整過來,就又要“剿匪”了。
10月15日,勝保奏稱:“自圓明園一帶,以至黑龍潭、太子府、沙河、清河等處地方,土匪仍復肆擾……著即調集各旗,即巡捕營官兵,飭令將各處土匪,嚴行捕,立即正法。”
10月21日,僧格林沁奏稱:“附京一帶,雖有土匪,乘機搶掠,經各處拿獲者,隨時正法。并經出示,曉諭居民,格殺勿論。近日稍行斂跡。”
這些盜匪中,有為英法聯軍擔任后勤的廣東勞工,有北京本地四處涌現的“盜匪”,還有從天津尾隨英法聯軍而來的龐大搶劫隊伍。中國的“盜匪”隊伍,從英法聯軍登陸天津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斷壯大。
在總計兩萬多人的英法聯軍中,有一支雇傭來的后勤部隊,為數約2500名,他們全都是英法聯軍從廣東征召來的“苦力”,任務是為聯軍運輸物資,一些廣東勞工甚至還加入了英法聯軍的作戰隊列。在攻打大沽炮臺時,部分廣東勞工也參加了攻堅戰,雖然按照雇傭合同,他們是不必這么干的,然而他們“出奇的勇敢”。聯軍攻下大沽炮臺后,英軍司令格蘭特特別向他們致謝,并每人增發一個月的雇傭金。
不僅僅是參與作戰,一些廣東勞工也參與了其后的搶劫。1860年8月1日,英法聯軍在天津的北塘登陸。在登陸后的第三天,廣東勞工和英軍征召來的印度錫克族士兵就被懷疑制造了一起嚴重的搶劫事件。
法軍翻譯官埃里松在他的戰地手記中說,當他們進入北塘的一戶官員人家時,發現那個官員和一個老太太,還有兩個年輕女人,四個人的脖子都被割開,鮮血一串串地掉到地上。這個官員還能以微弱的聲音說話,在嘶啞地講述了剛剛發生的慘劇后就死去了。原來是有廣東勞工和錫克士兵兩次闖入這名官員的家中,到處打砸一空,這一家人在恐慌之下,吞了大量鴉片,然后用剃刀自殺。
還有更多北塘居民在戰爭的恐怖之下選擇了自殺。令“他們感到恐慌的,不僅僅是高鼻子藍眼睛的‘夷人’,還有他們從未謀面的“廣東佬”。聯軍把小小的北塘城洗劫一空,法國兵和廣東勞工被認為是“搶劫冠軍”。
一些法國人開始厭惡跟隨他們的中國“盜匪”隊伍。埃里松寫到,從天津開始,法軍行軍隊伍后邊就跟了一批“強盜”,快到北京時,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以至于法軍使用武力都無法把他們驅散。埃里松說他們是“尾隨部隊的寄生團伙,他們像一群群烏鴉、野狗、豺狼,那些食客從北塘開始,我們走到哪兒他們就跟到那兒,他們掠奪、偷盜,甚至破壞連我們自己都沒有損壞的東西”……
在八里橋戰役期間,聯軍搶掠又起。因為軍營夜晚大開著門,士兵和廣東勞工就溜出去搶劫、奸淫村婦。英軍借此也槍斃了四個苦力,鞭打了一些人——英法統帥制止不了自己的部隊,就拿這些廣東“苦力”出氣。還有三個運氣不佳的廣東勞工,被憤怒的鄉民抓住后當場打死。
罪惡的聯歡
在八里橋擊敗僧格林沁的騎兵后,英法聯軍逼近了圓明園。這本來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但現在已經幾乎無人防守。在過去的日子里,只有蒙受皇帝召見的官員,才能有機會踏進這里,普通百姓若要想進園的話,無疑是異想天開。
1860年9月21日晚上,得知清軍在八里橋戰敗的消息,咸豐皇帝決定遠遁熱河。皇帝離開了,皇帝的官員和軍隊躲在北京城緊閉的城門后面,孤獨的管園大臣文豐在絕望中投湖自殺。偌大的圓明園,還有靜宜園、靜明園、清漪園(頤和園)、暢春園以及萬壽山、香山和玉泉山等“三山五園”,雖然說起來仍是尊貴的皇家禁地,但是正在開放給任何一個想自由出入它們的人。
10月6日,法軍首先進入圓明園。到了第二天的下午,英法聯軍組織起來的一個委員會已經在忙著清點一大堆的戰利品,數不清的寶貝刺激了周圍的人擁有它們的欲望。埃里松寫道,這個時候園子里卻起火了,原來是附近的海淀村民和法軍招募的一些“苦力”,已經架梯子從墻頭上爬進圓明園,開始了自顧自的搶劫,突然之間,所有人都慌張了,生怕自己想要的東西被別人搶了去,“英國人、法國人,軍官、士兵,個個拼命地往圓明園里沖。不僅僅是他們!那些中國苦力,還有中國盜徒,都鉚足了勁兒大撈意外之財”。埃里松覺得,圓明園里正在上演一幕“人種大雜燴”。英軍的一個隨軍牧師在日記中寫道,搶劫中的每個人都“帶著一種歡樂的神情”。
幾天后,遠在熱河的咸豐皇帝接到內務府大臣寶鋆對西郊皇家園林被毀情況的報告,“夷人兩百多名,并土匪不計其數,闖入清漪園(頤和園)東宮門,將各殿陳設搶掠,大件多有損傷,小件盡行搶去,并本處印信,一并丟失……夷匪多人,又復竄至園(圓明園、清漪園、靜宜園、靜明園)內,將各處焚燒。”
在官方報告之外,一些私人的日記和詩文也寫到了中國“匪徒”和英法聯軍的這場“聯合”搶劫。寓居北京的紹興人李慈銘在其日記中寫道:10月6日,“夷人至海淀,即召集畿輔亡賴,縱至大掠”。經學大師王闿運在其《圓明園詞》中甚至以為,是中國“匪徒”首先開始的搶劫和放火:“夷人出,而貴族窮者倡率奸民,假夷為名,遂先縱火,夷人還而大掠矣。”
在10月9日至16日期間,英法聯軍暫時退出圓明園,但搶劫并沒有停止。恭親王奕訢在10月13日上奏說:“嗣因夷兵退出,旋有匪徒乘勢聚眾搶掠,似此情形,令人切齒痛恨!”李慈銘在其日記里也寫道:10月11日,“聞圓明園為夷人劫掠后,奸民乘之,攘奪余物,至挽車以運之,上方珍秘,散無孑遺” 。
10月18日,額爾金和英軍司令格蘭特下令焚毀圓明園,大火燃燒了三晝夜。咸豐皇帝在熱河接到了新的報告,附近的強盜和小偷紛紛潛入園內,把大火之后剩下的凡值點錢的東西都拿走了。法國全權代表葛羅在10月17日回復恭親王的信中也說:“如果圓明園接著被劫掠和焚毀,那是由到處存在的中國匪徒所干的。”
盛怒之下的咸豐皇帝把寶鋆撤職,也革去了僧格林沁的爵職。他命令僧格林沁要一邊防備“夷人”,一邊清除“匪亂”:“海淀一帶,土匪四起,清河地方,逃兵匪徒聚集多人,在彼搶掠,以致文報不通。著該大臣等迅速查孥懲辦,是為至要!”
僧格林沁和他的潰兵敗將又投入了新的戰斗。與此同時,在中國的南方,一些地方團練因此組建了起來,但是英國倫敦會傳教士艾約瑟等人卻觀察到,這些武裝團練其實并無能力抗擊太平軍,主要目的是為了使地方上的匪徒不敢出來趁亂搶劫。
“搶劫清朝”
是什么原因讓平靜的京畿鄉村在1860年的秋天伴隨著英法聯軍的進攻掀起了一場“匪亂”?那些沉默的中國“盜匪”沒有留下他們的任何想法。不過,當王闿運在《圓明園詞》中寫到那一場焚掠時,他想到了項羽帶領的楚兵楚將在秦王朝的阿房宮放的那一場大火。
到了清朝后期,在圓明園的輝煌下,是掩飾不住的社會殘破的現實圖景。在《圓明園詞》中,王闿運描寫完了圓明園的壯麗景象后,轉筆寫到清朝嘉慶以后的“吏治凌遲民困痛”。王闿運嘆息說,這些因素帶來的不可避免的后果就是“上下俱困,盜賊起矣”。
1922年出版的《醒來的中國》一書,也注意到了中國的這種現象:一直到1860年,英法軍隊占領北京燒毀圓明園之時,清王朝才意識到在世界上還有比中國更強大的國家,但大部分的中國人,當他們看到熊熊烈焰從圓明園升起時,并不認為這說明了中國的衰微,而認為是清王朝的沒落。相反的是,很多人都急于趁著亂局來“搶劫清朝”。
英法聯軍退走之后,“盜賊”在圓明園仍然沒有消失。李慈銘在日記里寫到,“夷人”退兵后,清兵開始緝拿搶劫圓明園的“盜匪”。步軍統領文祥一邊帶兵四處查拿“匪徒”,一邊出示曉諭,讓“拾取”和“誤賣”圓明園物件的人在一個月內自動把寶貝交送到衙門,不然的話,一旦被發現將從嚴治罪。而勝保從咸豐十年(1860年)八月至咸豐十一年(1861年)九月,先后六次共搜獲圓明園及三山的陳設品一千三百九十多件,其中有兵丁和百姓在圓明園附近營房或道途撿獲呈交的,也有從“土匪”家里查獲的。然而,這些收繳的一千多件陳設品僅僅是圓明園和三山珍寶的極少數,大多數的物件在被劫掠后不知所蹤。
火焚之后,越來越虛弱的清廷曾經想過重建圓明園,但是已經有心無力了,接下來,圓明園繼續被“盜賊”一點點地搬空。同治十二年(1873年)冬,據內務府大臣明善堂郎中貴寶的調查報告稱,圓明園尚存十三處建筑。但是,又經二十多年的“偷盜”和1900年無所不在的搶劫后,這些都不見了。
1900年,當八國聯軍來到北京,再一次進行搶掠的時候,“中國看客”們照樣活躍在北京城的各個角落。一個名叫王大點的北京五城公所的差役因工作清閑,白天經常四處游蕩,看了義和團殺教民的熱鬧,也見了端王帶著萬字隊抬槍攻打西什庫教堂。他親見洋人四處搶劫,“洋人數人一起,一大鞍車往南,砸瑞林祥應記的門”。王大點不甘落后,趁火打劫,搶得許多東西。而在每天日記里記下往家里搬了多少物件,則是王大點的一大樂事。
在王大點的筆下,從八國聯軍圍城到占領北京,自始至終他都是一種看熱鬧的心態。看完了美國兵把中國人犯的辮子拴起來押送后,他就到天橋閑坐、喝茶、聽相聲,接著“瞧過往之洋兵”。與40年前相比,在中國看客的眼中,除了洋人們面孔更多、語言更復雜外,其他的都沒有什么變化。
1904年(光緒三十年),因經費不足,清廷裁撤了圓明園的大部分管理機構。到了宣統年間,圓明園已經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在1911年的初秋,當譚延闿來到圓明園中,看到的景象已經是“麥隴彌望,如行野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