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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氧

2012-04-29 00:00:00陳琳
陽光 2012年3期

夏風回到家,已是九點多鐘。

那時候,他的妻子蘇文靜正在杜志遠的辦公室里,隔著大辦公桌坐在杜志遠的對面,很認真地在審讀著杜志遠草擬的《南山礦業公司發展綱要》。在這之前,蘇文靜在《南山報》社她的辦公室里審讀明天要刊登的兩篇通訊稿。作為報社的總編輯,多年以來,蘇文靜對稿子的把關一向認真。審完稿,看了看表,見時間還早,又不想回家,先是想打電話約好友小艾一塊兒去茶樓,又轉念,便決定還是去舞廳,蹦跶轉悠一陣子,出一身汗,反而身心松快。

出了辦公室,下了臺階,抬頭往對面的總部大樓一看,見杜志遠的辦公室里燈火通明,就又改了主意。

推開杜志遠辦公室的門,見他正伏案寫著什么。便輕輕地關上門,輕步上前。見她進來,杜志遠停了筆,抬頭看她說你怎么來了?她說我也才忙完,見燈亮著,就來了。又問他在寫啥呢?杜志遠說是關于南山礦業未來的發展方向。她說能讓我看看嗎?杜志遠就把已寫就的部分遞給她。

她和杜志遠的關系,多少年了,實難界定。難界定的根因在于杜志遠始終把分寸牢牢地把握著。

盡管這許多年里,他們沒有刻意地單獨約會過,可每次單獨相處時,她的心境都會回到當年,都會看見那個月夜。那夜月光如銀,月光下的油菜花在微風中徐來漾去,花香彌散在曠野的空中,一派詩意,然而,她的心卻是在一陣一陣地滴血,她的淚水已經盈滿了眼眶,而他呢,一只手叉腰,頭昂著,目視著遠方。然后,她看見他的另一只手揮向了空中,有力地劈了一個弧,仿佛是用力在砍劈一樣東西。于是,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被他劈開了,成了兩半。他做了這個動作之后,依然是沉默,表情如磐石。后來,他對她說了一句——你自己珍重吧!之后,他走了,把她一個人丟在曠野里。她在發出一聲狼一樣的嗥叫后,追了上去。她一把推倒了他,壓在他身上。她堅定地對他說:“你應該把我拿去,現在就拿去!”他推開她,撫了撫她的臉,又輕柔地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淚花。這之中,他顯然是想說什么的,卻是沒說。他只是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的笑。她凝視著他,幾乎是哀求:“你把我拿去,拿去吧!現在,就現在,明天,我就不是我了呀!”沒想到,他竟有了雄獅樣的憤怒,翻身起來,說:“我在你心中僅是如此?”大笑一聲,走了,這回真的走了。她坐在地上呆呆地目視著他遠去,遠去……

妻子蘇文靜三天兩頭不著家,夏風早已習慣。

夏風是在來南山礦業公司報到的那天在公司大院碰上蘇文靜的。夏風問她公司組織部人事處怎么走。她先是告訴他,后來就說還是我帶你去吧。她的熱情讓夏風意外又驚喜,那時,跟在她身后的夏風被她的美貌、優雅,被她身上散發出的一種無法描述的女人之香弄得有些暈暈乎乎。于是,N省工業大學畢業的碩士生夏風在那天就把一個念頭釘進了腦里——娶她為妻,相伴終生。

得益于蘇文靜父親的支持,夏風在和杜志遠的競爭中勝出,成了蘇文靜法定的丈夫。然而,蘇文靜不聲不響獨自去醫院殺死他的孩子的行為,如當頭一棒,砸得夏風滿頭鮮血淋淋。在透骨的冰涼和碎骨般的傷痛中,他幡然而醒——他只是蘇文靜法律意義上的丈夫!

離婚,一了百了。

可是,這婚又是離不掉的,也是不能離的——除非蘇文靜的父親蘇智賢死了——這一點他和蘇文靜都是清楚的。

大前年,蘇智賢終于死了,死于腎功能衰竭。可這婚,在夏風看來,是萬萬不能離了。作為南山礦業公司的副總,大明實業公司的老總,婚姻對于他,早已超出了婚姻的本身。

原本以為,在婚姻的現實中,在時間的流逝中,在生存與發展的磨礪中,蘇文靜的那棵愛情之樹會停止生長,會枝枯葉落。實則不然,無論夏風怎樣的努力,這許多年來,都沒有止住蘇文靜的那棵愛情之樹繼續生長,枝繁葉茂。面對這么個一根筋的女人,夏風除了嘆息、懊惱,還能怎樣?平心說,在較長的時間里,夏風還是尊重和理解蘇文靜的愛情的。可當蘇文靜堅決不肯為夏風生育孩子,夏風就沒有理由再去理解她了,再想用一顆寬容的心去理解她,那就是傻子了,那就不是一個男人了!

進家門之前,夏風在陪人喝酒。蘇南的一個老客戶,為大明制衣廠帶來了十萬套的成衣加工合同。盛情款待理所當然。

小車進,小車出,吃香喝辣。都以為他的日子過得如神仙。真的會是神仙嗎?天曉得,他自己曉得!在其位,謀其政,你即便想“神仙”,也“神仙”不起來。更何況,他是一個想干一番事業、有雄心壯志,不是一個僅會做官的人。如果僅是做一個“官”,他現在就不會有丁點兒失落之感,丁點兒委屈之情,丁點兒惱慍之態。盡管這些都讓他死死地壓在心底,可他的心在灼痛著。就差那么半尺了,僅僅半尺之距,他就要抓住南山礦業公司老總這頂桂冠了。只要戴上這頂桂冠,他就會勵精圖治而宏圖大展,開拓出南山礦業公司的一個新時代,使他的人生真正得以輝煌。然而,桂冠最后卻是戴在了杜志遠的頭上。這著實讓培植他的前老總高山(蘇智賢的繼任者)備感意外,也使他從希望的山頂一下子滾到了山腳之下的冰河里。有那么幾天,盡管是在陽光下行走,可他卻覺得是行走在無邊的黑暗里。是蘇文靜的譏諷把他拉回到了陽光下。蘇文靜會譏諷他,這是他意料之中的。可蘇文靜這么不顧夫妻之臉面,幸災樂禍的表現,實在超出了他的意料,更是讓他羞惱。不過,想想也能理解——老情人上臺了,她能不得意忘形嗎?沒有歡呼雀躍,就很不錯了。

存在即合理。何況這合理又是那么的有著歷史淵源。杜志遠的進步,直到如今坐上南山礦業公司老總的寶座,都和那個叫歐陽明的省長有關。從根本上說,歐陽明就是杜志遠的大救星——當年,歐陽明省長還是省里下派的干部時(任南山礦業公司黨委書記),就看中了在采煤隊當隊長兼支部書記的杜志遠,因是看中,便幾番番勸說蘇文靜的父親成全杜志遠和蘇文靜。好在蘇智賢死心塌地看中了夏風。可面對女兒的堅決,蘇智賢又無計可施,除了父女對峙還是對峙。后來就有了一個機緣——省國資委下來一個推薦去中國礦院讀書的名額。這個名額能不能落到杜志遠的頭上,蘇智賢把生殺大權交給了蘇文靜。

人生,關鍵時恐怕只是那么一步半步。跨出去了,前面的路也就通達了。蘇文靜的選擇,使杜志遠的人生跨出了關鍵的一步,再加上歐陽明的關照,于是,就火箭似的上升了。

和杜志遠相比,他夏風充其量不過是挨上了省委副書記柳江的褲腿邊。如此,夏風只能做杜志遠的跟班了。真可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啊!

杜志遠四十歲,他也四十歲。毫無疑問,作為杜志遠的跟班,他夏風的任何希望以及宏偉藍圖都將會成為泡影。

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后,夏風給自己沏了一杯茶,之后,便去沖澡了。

洗畢,又在沙發上坐下,喝了一口茶,剛把香煙點燃吸了一口,手機響了,是海城的林蘭打來的。

和這位丹妮紡織公司掌門人的相交,始于幾年前省委舉辦的一個企業廠長、經理短期培訓班。之后,他們相交來相交去,便相交到了床上。對于這個女人,夏風一直沒弄清楚他對她到底持一種什么情態,但有一點是清楚的——直到今日,在心底里他仍是裝著對她的感激之情。這個女態十足風韻猶存的女人第一個讓他體會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什么是真正的女人;讓他真正地品味到了什么是男人的雄性快樂和宣泄之美。夏風在蘇文靜那兒,壓根兒就沒有完全“男人”過。蘇文靜永遠都是一具“僵尸”,是的,用“僵尸”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為過。

和林蘭的通話約有五分鐘。夏風判斷,這個女強人八成是遇上麻煩了,否則,她是絕對不會說“很想你”這樣的話的。

是該抽個時間去看看她了。這么想的時候,夏風的心中便冒出了一股細細的暖流,這之中,不禁又想到了李丹。夏風對于李丹的賞識不在于李丹的年輕美貌,而在于李丹的聰慧和干練,在于對他的忠誠。

大學畢業那年,原本夏風是被分配到江南機械廠工作的。就在畢業前夕,去工大招賢納才的南山礦業公司掌門人蘇智賢一眼看中了他。

在和蘇智賢作了一番坦誠的交談之后,夏風選擇了來南山。夏風之所以這樣決定,是因為他對于未來的發展有了清晰的意識。然而,蘇智賢對于夏風的賞識卻大大超乎了夏風的意料。至于蘇智賢為何看中自己,并且死心塌地要把女兒嫁給自己,在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夏風想來想去也難尋出一個比較完整的答案。直到有一天,他在公司資料室查資料時,看到了《南山縣志》和《南山礦志》,這才茅塞頓開。

夏風判斷,蘇智賢看中他除了他的外貌和所謂的才干之外,恐怕還有隱秘的心理——夏風是資本家(現如今叫實業家)的后代。盡管世事滄桑,家族早已沉淪,家族的后人們都在新社會里發生了巨大的蛻變,然而骨子里的東西顯然是難以改變的。這一點夏風有體會,蘇智賢更是有感受。

《南山礦業史》中有相當部分書寫的是蘇家的家族史。蘇文靜的祖上是南山礦業公司地界上最早的開拓者。百年前,蘇家的兩兄弟把田產變賣之后,帶了一班人馬來到了當時還是荒山野嶺的南山。半年后,南山有了第一口煤井。

而杜志遠呢?祖上幾代都是蘇家的礦工。可想而知,熟知杜家底細的蘇智賢又怎么會同意自己的獨生千金、掌上明珠和杜志遠搞對象呢!殺了他也是不會同意的。

這顯然不是蘇智賢狗眼看人低,而是他對于自己認定的某種東西的堅守,是對于血統的一種捍衛。夏風相信,在蘇智賢這一代人中,無論怎樣改造和磨難,傳統中的某些他們認定的東西,是絕對不會丟棄的。蘇智賢可以承認乃至欣賞杜志遠是個好礦工,給他獎狀和戴上大紅花,也可以給他戴上一頂小烏紗帽,然而,杜志遠想成為他的乘龍快婿,那絕對是個白日夢——即使女兒尋死覓活,他寧愿將這只天鵝掐死,也不會讓杜志遠這樣的人拔走半根鵝毛。

對于夏風和蘇文靜的婚后生活狀況,相信蘇智賢一定是看在眼里的。盡管夏風和蘇文靜在蘇智賢面前的表演相當到位,但終歸是表演。相信老人家早已看穿了,否則也不會在臨死之前把他和蘇文靜的手拉過來,并把他倆的手壓在一起,目光深情而凝重地注視著他倆,直到咽氣還把眼睜著。

無論這婚姻是怎樣的苦澀,夏風對蘇智賢卻是充滿著深深的感激之情,沒有蘇智賢的賞識,也就沒有夏風在仕途上的順風順水了。一個人,你即便才華蓋世,如果沒有人賞識你,拉扯你,重用你,你仍然只是一只白蘿卜而已。都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那是屁話。金子落進了爛泥塘里,它還能發光嗎?具備金子品性的人不說多如牛毛,起碼也能編成整師整團,可又有幾個人能發光或是有發光的機會?

杜志遠在蘇智賢的眼里不是金子,頂多是塊銅,可這塊銅因為有人打磨,現如今已是有亮有光了,而且這光亮似乎還要照耀整個南山公司。

坐在小會議室里聽著杜志遠講話的夏風,在往事的回想中不覺感慨萬千。失意和無奈如兩條巨蟒纏住了他的身體,使他不僅是皮緊肉痛甚至還聽到了骨頭的碎裂聲。

夏風知道,從現在開始,杜志遠要出手了,真正的出手了。從戴上金冠到現在的出手,這個家伙悶聲不響地蟄伏了八個多月,足見他的心機深如幽井。夏風不禁打了個冷顫。看來自己從今往后,要用上十八倍的心智和精神了,否則,真的會被這個家伙玩于股掌之上或者于無形之中捏死。但無論怎樣,此刻夏風在心里還是實實地佩服杜志遠的——他拋出來的對于南山礦業公司未來的構想,這個由近、中、遠目標和一系列改革措施及人事調整方略所組成的構想,作為一個運用權力的最合適的載體,從戰略上會很有效地幫助他駕馭權力。

杜志遠已經講了近兩個小時,開始收尾了。而此刻,杜志遠一直保持著的沉穩正被慷慨激昂所取代,這種情狀是夏風從未見過也不曾想到過的。猛丁地,夏風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東方梅瑩曉得她的丈夫有這不為人知的一面嗎?

東方梅瑩,東方梅瑩!夏風在心里冷冷一笑。

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那個夏夜,在青島的那個夏夜。是去年的事了,他領著大明公司的十幾名先進(生產)工作者去青島旅游。原先是讓李丹帶隊的,不料李丹突發闌尾炎,開刀住院。他又正好和蘇文靜吵了一架,便決定出去游游,把氣順順。東方梅瑩原本是不在名額中的,只是她硬要跟著去,也就隨了她了。

就在要回程的前一天夜里,快九點鐘了,東方梅瑩敲開了他的房間門,硬是拉著他去了賓館十樓的舞廳。

她的舞姿相當優雅,這讓他很意外,于是也來了興致。

跳舞時,東方梅瑩的目光一直停在他的臉上,弄得他有了一些不自在。便說,哪有你這么看人的,中邪了?她溫媚地笑了笑,說,我高興,我喜歡,怎么啦?同時把身子往他身上貼了貼,弄得他直把小腹往回收。他的反應她感覺得一清二楚,她不吭聲,只是愈加頗有意味地媚笑著,凝視著他。他被她的這種讓人要酥骨的笑弄得額頭上滲出了一層汗,身子也燥熱了起來。東方梅瑩卻說,怎么啦,擋不住啦?就這么點水平,可不是你呢。又說,想聽我一句實話嗎?他說,什么話?她說,作為男人你比我家那位有形有態得多,真的,你這個人呀,其實是很能誘惑良家女子的。他說,我可不想去誘惑誰。東方梅瑩說,你沒想去誘惑人家可人家被你誘惑了。你要真去誘惑人家的話還不把人家弄得五迷三道魂兒出竅。說完把頭一仰,很開懷地笑了起來。

她對于自己的欣賞或者說有一份別樣的東西在其中,這是他已經有所覺察的。只是他現在還不想走近她。終歸她是杜志遠的女人,不論他們夫妻關系是好是壞,(可以判定杜志遠的心思不可能在這個女人身上。和蘇文靜的愛情,不可能從杜志遠的心靈中清除掉。對于杜志遠而言,那是一次刻骨銘心,更是一次屈辱和慘敗。)不論這個女人對他表現出什么,原則是一定要堅持住的——盡管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頭腦絕對不會復雜的女人。

杜志遠的政治野心和內心的激情東方梅瑩顯然是不會知道,更是不會理解的,可以肯定地說,蘇文靜是知道也是理解的,也許正是這些,才在當年深深地吸引了蘇文靜,從而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當然,夏風還相信,蘇文靜愛上杜志遠,還在于一個男人在逆境中的意志和奮斗的決心以及那種忍耐力和自信。

這不,杜志遠的意志現在就顯現出來了,不但顯現,而且還要強加給在這會議室里就座的每一個人。

創建一個集煤電化為一體,多產業并舉,按現代企業要求而開拓發展的全新的南山公司。

從此刻開始,在南山公司,誰也奈何不了有省長作為后臺的杜志遠了——何況這是一位有著豪賭經驗的人——當年,用整個采煤六隊的苦干和犧牲換取了作為隊長和支書的他個人的榮譽和榮升的資本,成為南山礦業公司采煤工光輝榜樣的是他個人,利益也就屬于了他個人。其他人呢?大多數仍在井下挖煤,仍然是底層中的底層,現如今還成了他的子民。

在他的豪賭生涯中,唯一的一次失敗是在蘇文靜這個女人身上——他的愛情。

這次他還能贏嗎?

他的話已經講完了,接下來就該討論了。

所謂討論,在今天這個會議上,其實就是表態,絕不是高山老總主政時的各抒己見,民主集中。這是杜志遠上臺八個多月以來的第一次公司黨政班子聯席會議,對于每個人,對于南山公司的未來,意義非常。

夏風接住了杜志遠投過來的目光,也讀懂了他的目光。其實,在聽著杜志遠的講話時,夏風已經想好了該怎么說。夏風清楚,在今天的這個會上,作為老資格的副總、主管南山公司經營的副總,作為在集團公司內有著較高聲望以及曾是杜志遠競爭對手的副總,于公于私,他的表態,影響非同一般。

既然打不倒對手,那么就和對手成為朋友。古今中外的戰略家、權謀家無一不是如此作為的。

夏風自信,他的對于杜志遠的高調支持,不僅是對他倆之間人所共知的微妙關系的修正,而且戰略上顯然也是搶到了先機。

杜志遠的能量和駕馭權力的心術與手腕隨著時間的推移,夏風愈加看得清楚了。幾乎是在和風細雨中,杜志遠就初步完成了對于整個公司二級班子的大調整,為他自己構筑起了支撐權力的基礎。好在夏風搶先把大明公司改制的報告遞交給了杜志遠,原則上杜志遠同意夏風對于大明公司進行改制,作為試點為南山公司今后的改制獲取經驗。否則,大明公司的班子肯定也得動。這一動,夏風掌控的這個獨立王國的根基就會被杜志遠輕松地挖掉。

當然,僅是那個改制的報告所起的作用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夏風非常明白,之所以不動大明公司,還是在于杜志遠的大戰略,在于在實施這個戰略中他們之間的微妙關系所帶來的影響。杜志遠是深知夏風在南山公司的根基和在領導層中所起的舉足輕重的作用的。另外,蘇文靜恐怕也是一個因素。夏風相信,杜志遠和蘇文靜之間一定還在愛著(至于有沒有肌膚廝磨床笫之歡已經不重要了),否則,蘇文靜的表現就無法解釋了,真正的海枯石爛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無論存有怎樣的心態,在現實面前,對于杜志遠,夏風已是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火電廠的擴建工程,高山老總花了不少氣力也沒跑下來,杜志遠只用了七個多月就跑成了。更讓夏風費解的是作為礦業公司黨委書記的張松柏,這個以前一直和高山老總摩擦不斷的老官僚,在杜志遠面前,仿佛成了一位下屬,完全的一副惟杜志遠馬首是瞻的樣子,真不知杜志遠用了什么樣的法術。

南山礦業公司的管理層現在是空前的團結,空前的服從于杜志遠,看來省長大人真的是慧眼識人哪!

在如此步調一致的大好形勢下,夏風唯一的選擇就是把尾巴夾起來,夾得緊緊的;把自己藏起來,藏得越深越好。

然而,杜志遠卻不讓他藏,動不動就會把夏風叫去,說說這個,討論那個。似乎夏風是他的親信,是他的摯友。這讓夏風很難受,難受得如同吃了一塊鴨屁股一樣。

這就是杜志遠!他是在耍猴樣的耍著夏風呢!

這不,一個電話,又把夏風叫去了。

這回是要讓夏風出血。

杜志遠笑瞇瞇地說:“老夏,火電廠擴建的資金至少要十個多億,第一期的投入是四億多,除了貸款,我考慮再三,還是要在公司內部逮幾條肥豬殺殺。”

“殺豬?公司內可沒幾條豬可殺、能殺的。”夏風說。

“有幾條是幾條吧。老夏,依我看,大明公司就是條肥豬呢,怎么樣?”杜志遠仍是笑瞇瞇看著他說。

“有你老婆看著,大明公司的家底當然瞞不住你,可我要搞改制呢,光是清退和買斷工齡這一塊就得八九千萬。我還打算向你要點兒呢。真的,這改制雖說是大明公司的事,可也是南山公司的事,更是你的事呢,我呢,只不過是先摸著石頭過河,為你探路。”

“這是下一步的事嘛。連你這頭大肥豬都殺不了,我還能殺誰?大家都在看著呢,怎么樣,不要你多,五千萬,如何?”杜志遠遞支煙給夏風后,說。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還能咋的。他媽的,這龜兒輕輕松松的一句話,五千萬就沒了,而且話里還藏著刀。

無論怎么懊惱,怎么琢磨,那五千萬,還得乖乖地讓東方梅瑩劃過去。

沒想到,東方梅瑩卻是不樂意,沖著夏風大聲地說:“五千萬哪,憑什么呀?還不如給我們多發點兒獎金呢,你傻呀!”

夏風一愣,疑惑地看著東方梅瑩,說:“是幫你老公呢,你吼什么?”

東方梅瑩很有意味地笑笑,說:“我算看清了,你呀,地地道道的外強中干!”

這個女人怎么啦,哪根神經搭錯了?

夏風愈加覺得,杜志遠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多年以來,能夠讓人們看見的,只是這座冰山的一角。這么認定之后,夏風就對自己想和杜志遠打太極拳的想法產生了懷疑。雖說這么多年來這太極拳的功夫越練越精了,這次和杜志遠交手,勝算又有幾成呢?看來,在玩兒太極的同時,也該做好撤退的準備了。杜志遠的強勢和自己的弱勢,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明顯。

另外,那個法律意義上是他妻子的蘇文靜,想必也會越來越有恃無恐,夫妻之間最終會發生什么,實難預料。

一連多日,夏風都被這些雜亂的思緒弄得心里沉沉的。

此刻,夏風越想越對自己惱恨起來,他發現,原來自己竟是這么無能,在杜志遠咄咄逼人的攻勢面前,他幾乎沒有一點兒招架的辦法。他差不多也要對杜志遠惟命是從了。

不行,這絕對不行!

在大明公司的辦公室里看著當月報表的夏風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氣惱地將報表重重地往桌上一擲,從座椅上起身,在屋內轉了幾圈后,又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點起一支煙,重吸著,表情嚴峻。

昨天,杜志遠找他去談話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的眼前。

不能說杜志遠的態度不誠懇,更不能說杜志遠對他不信任。否則,杜志遠不會和他商談減員提效、下崗分流的事,更不會讓他去兼任新設立的規劃處處長之職。規劃處的主要職責就是為南山礦業公司收集各種新興產業的信息并選擇適合南山礦業公司的項目,作出相應的規劃,以便進行決策。

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呢?夏風邊吸煙邊這樣自問。也許真的如杜志遠所說,是他夏風觀念新、眼光遠、有經營經驗?不,肯定不會是這么簡單的。

這里頭,于人于事,于公于私,于謀于術,關鍵的是項目。

項目是杜志遠所構想的大戰略實施的基礎,也是杜志遠搞內部改革的重要支撐,更是穩定和諧的前提——對于南山礦業公司的現狀,夏風是清楚的——頂多五年左右,南山礦業公司十八對礦井起碼有五對要逐步閉坑,將有近兩萬名職工要分流。

此時,夏風覺得自己已經弄明白了杜志遠的玄機。

那么,你我就好好地玄機一番吧!夏風想。

夏風在掐滅煙蒂的時候,李丹進來了。李丹輕聲地告訴夏風說東方梅瑩在理舊賬。李丹的話讓夏風驚了一下,他沒吭聲,只對李丹揮了揮手,李丹看了他一眼,無聲地出去了。

她怎么想起理賬了,她要干什么?會不會是杜志遠指使的?

大明公司的前身是南山礦業公司下屬的勞動服務公司,屬大集體,有過好幾任領導和主任會計。五年前,夏風接手大明公司,三個月之后,大明公司和南山礦業公司脫鉤,開始獨立經營,主任會計是黎華。黎華是個業務精湛且又十分懂事的女人,夏風相信她是不會在賬上留下瑕疵的。只可惜在前年她死了,死于胃癌,死的那年她才三十九歲。

東方梅瑩是在黎華死后從礦業公司財務處調進大明公司的。這一調動,東方梅瑩不但成了主任會計,還從正科升為了副處。夏風當然不歡迎東方梅瑩調進來,可高山老總親自同他打了招呼,這就沒轍了。

原以為,這個女人是杜志遠的眼線,夏風有些防賊樣的防著她,盡量不讓她發現什么,卻不料,這女人竟是有心無心地表現出了那種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又不得不面對的曖昧,這著實讓夏風很難拿捏了。

就這么微妙著。兩個人都不進也不退,仿佛心有靈犀。

難道是判斷錯了?夏風在李丹走后,反復地自問。

后來,他果斷地給東方梅瑩撥了一個電話,讓她過來一下。

東方梅瑩進來后,很自在地坐進了夏風辦公桌前的那把小皮椅上,沖夏風揚了揚眉,微笑著問:“有事?”

夏風看著她,說:“冒出了一個念頭。”

東方梅瑩直視著他說:“不會是什么壞念頭吧?”

夏風說:“你猜對了,周末我想帶你去蓮花湖耍耍,如何?”

東方梅瑩一下子站了起來,說:“你想什么呢?”

夏風大笑起來,說:“你說我在想什么,一句話,去還是不去?”

東方梅瑩一時不吭聲了,臉上泛起紅暈。

這時,夏風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濱江金葉電器集團的老總葉楠打來的,說是在省城辦完事,明天下午就可到南山來。

收了電話后,夏風對東方梅瑩說:“好了,美事泡湯了。”

“臭美!噯,這么說低壓電器廠的事八成有搞頭了是不?”東方梅瑩說。

“但愿吧。”夏風沖她微微一笑,然后,話鋒急轉,平和地問她,“最近是不是在忙那些舊賬?”

東方梅瑩顯得漫不經心地說:“你聽誰說的?”

夏風說:“跟我打馬虎眼是不是?你有幾根花花腸,我難道不清楚?東方,那些賬,幾任會計都沒弄清過,當然,不是他們弄不清,而是不想去弄清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即便弄清了,又能怎么樣?那些經手的頭頭腦腦,有的死了,有的退休了。一句話,已經無實際意義了。南山公司,包括大明公司,幾十年了,弄不清楚的事你想有多少就有多少。一任又一任的頭腦們為何不去弄?你好好想想吧。這事要是讓你家志遠知道了,肯定訓死你。不信?你回去同他說說看。水清則無魚,這是個常理。我說東方,關鍵的是現在,是我們經手的現在。你是大明公司的內當家,該怎么做,真該費點兒神了。明說吧,公司肯定要搞改制,而改制,必然要涉及財務,這其中該怎么操持,想必你是懂行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東方梅瑩聽完夏風的話后,愣了好一會兒神,此時,她已經不再去想是誰告的密,而是細細地品味著夏風話了。

夏風點起一支煙,邊吸著邊面帶微笑看著她,仿佛要洞悉她所有的心思。

吸了幾口煙后,夏風說:“聽懂我的話了嗎?”

東方梅瑩看了他一眼,說:“我又不是傻子。”

夏風說:“這就對了嘛。”

邊說邊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只精美的方盒子,遞給東方梅瑩。

“什么東西?”東方梅瑩問。

“你自己看,但愿你能喜歡。”夏風說。東西其實是夏風特意為李丹買的,只是在此刻一閃念,便決定給東方梅瑩,算是小試一下吧。

東方梅瑩接過方盒子,打開,里面是一瓶香水。這香水她知道,是香奈兒。有幾次去省城,在商場里,她想買,卻是買不下手,太貴了。

“你還會買這個,我敢肯定不是給你家的那位買的,嘿嘿,老實坦白,是不是給哪位小蜜買的。”

“什么話,喜歡你就拿去。”夏風說,“對了,你是不是還在炒股?”

“怎么啦?”

“這種個人與國家與大公司之間的賭博,你是永遠不會贏的。聽我的,趁早收手,省得被套牢。”夏風認真地說,“真的想掙錢,對你我這樣的人,路子有很多,你說對嗎?把我說的正事弄好,到時候多持點兒股,什么都有了。”

“這可是你說的。”

“只要你不當叛徒就行!”夏風用玩笑的口吻說。

同濱江金葉電器集團的接觸已經有一年多了。夏風的目的是將大明低壓電器廠掛靠上去搞聯營。金葉方面卻是想并購。

大明低壓電器廠是大明公司的優質資產,并購,夏風實在有些不舍得。之所以想搞聯營,無非是想讓大明電器廠借金葉的勢來一次大的跨躍。

現在,情況不同了,這并購,自然是值得考慮了。既然大明公司整體都要改制,那么何不先從低壓電器廠開始呢?只是怎么并購,怎么改制,還有股份的持有數,這里頭大有講究,大有可談。

雖說夏風對此事已有一整套的謀劃,可他知道,這事不能操之過急,得一步一步地來,這其中,最為關鍵的是摸準杜志遠的脈搏,否則,杜志遠的一句話,就會把他夏風打回原形。

在和金葉老總葉楠談判之前,夏風向杜志遠作了匯報。

聽完夏風的匯報,杜志遠沉思了一會兒后,說:“老夏,終歸大明公司是你在主政,怎么弄法子,我的原則只有一個,國有資產不能流失,而且還要在并購改制后保值增值,所以,你要力爭控股。”

夏風說:“這恐怕有難度。如果是我們吃掉他們,這事十拿九穩。現在的情況是,我們為了發展,為了打出去,才走這么一條路。”

“難道不走這條路低壓電器廠就沒出路了?”杜志遠說。

“近期能活,長遠就不好說了。我們勢單力薄,想在市場上和他們較量,取勝的機率不高。有一個事實值得我們深思。比如金葉,起步比我們晚,也就二十來年,人家從一個小作坊轉身成了大集團。如果我們現在不靠上去,要不了幾年,我們的低壓電器八成就將無立足之地。我以為,控不控股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并購之后我們活了,即便股份略小一些,可盈利,肯定會大大高于現在。況且還有技術、人才、管理理念上的引進和學習。另外,低壓電器廠的率先改制,對于大明公司和南山礦業的戰略意義,我認為要大于經濟利益,可以說是一次探雷行動。”夏風說。

夏風之所以不接杜志遠“力爭控股”的話,除了有他自己的打算,更是針對杜志遠的一次“探雷”。此刻,杜志遠的沉默狀態,盡管他還判不準杜志遠在想些什么,可有一點是能判斷的——杜志遠已經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果然,杜志遠后退了一步,他對夏風說:“老夏,見招拆招,見機行事,我知道你有這個本事的。力爭最好的結果吧。反正,虧本的買賣你老夏是不會做的。”

夏風說:“無利誰還愿起早?”

事實上,夏風完全可以不向杜志遠匯報,大明公司的事是夏風分內的事。夏風要是真的不向杜志遠匯報,杜志遠也是沒轍的。就他倆這種微妙關系,夏風認定,杜志遠還不至于想插手大明公司的事務,只要夏風能聽招呼,能把該交的管理費(提成)交給南山公司,杜志遠就不會對他說什么。那五千萬分三次已劃過去,相信杜志遠心里還是滿意的。況且,杜志遠還有他自己要忙的大事,那才是他的主業,是政績,是理想和前程。

和金葉公司談判的結果是:金葉控股,大明電器持百分之四十七的股份。這百分之四十七中,夏風個人持有百分之十三。

這天下午,送走了葉楠一行之后,夏風便叫上李丹,駕著他的那輛奧迪A6,一溜煙地奔向了百里之外的云湖竹海風景區。

在緊挨云湖的湖景賓館開了房,兩個人好生地巫山云雨了一番。他倆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親密接觸了。不是李丹不想,而是李丹不敢主動。在她和夏風的關系中,她始終把自己放在被動的位置上,像只溫順的小綿羊。她知道夏風喜歡什么,需要什么。

在她有限的對于生活的認知中,她知道,女人總體來說是不能顯出強勢的。何況她這么一個出身于礦工家庭的小女子,壓根兒就沒有顯示強勢的基礎,即便你想強勢,那么人家馬上就會把你剝得赤條條,讓你的一切都無遮無掩。她的這種內斂和柔軟,正是夏風這樣的男人所喜歡的。這樣的男人,他們一直在搏殺,他們在女人這里如果得不到柔軟的話,他們憑什么戀眷你呢?僅僅是性嗎?不是,絕對不是。一個一直在搏殺的男人,是不會為性而折腰的。他們的自尊如鋼鐵一樣,即使在和你做愛的時候他們亦是如此。他們在任何時候都喜歡主動——由他們來掌握。所以,作為小女子,你就不能主動了。你一旦主動了,他們會覺得被你左右,受制于你,這對于他們來講是一種侵害,一種莫大的侮辱。

但是,在床上,你必須主動,要像烈火也要像水蛇,讓他們的雄性能發揮到極致,酣暢淋漓,心滿意足,沉醉于你的柔情之中。也只有在床上的主動,才能讓像她這樣的的女子刻進他們這樣強勢的男人的骨頭里,填進他們的心房里。

直到天黑,他們才走出房間。兩個人來到餐廳,要了一個包間,然后,夏風點了六個高檔而精致的菜,要了一瓶一九八○年產的汾酒。

李丹和以往一樣,堅持不喝白酒,還是說白酒對女人尤其傷身子。夏風說,傷就傷吧,今天你必須來一杯,一小杯如何?

其實李丹能喝白酒,而且也有半斤以上的酒量,可李丹在夏風面前始終不沾白酒。說傷身只是一個可以講得過去的較為勉強的托辭,根因是她怕喝了白酒之后,身上散出的酒氣,會讓夏風反感。夏風多次說她的體香讓他很提神。她絕對不能讓這種能俘住夏風的體香變成刺鼻的酒氣。可現在,夏風如此說了,而且用上了“必須”,再推托,八成就會走向反面。

于是,她甜甜地笑笑,說:“是你一定要我喝的唷,晚上酒氣熏著你,你可別怪我。”

夏風開懷地笑了,說:“死丫頭,你好生讓我感動呢,真的,我不木頭,我知道你為啥不沾酒尤其是白酒。來吧,今天我高興,被你熏死了也甘愿。”

說完,便舉杯和李丹碰了一下,一口將杯中酒喝了下去。李丹只是在嘴唇上碰了碰,便放下了。

“喝,喝下去。喝下去后,我有話同你說。”夏風邊給自己的杯中滿上酒邊說。

李丹只好一口喝了下去,說:“我不再喝了。”

“你看著我一個人干喝嗎?這可是一九八○年的汾酒,兩千多塊一瓶呢。別人想喝,老子還不給呢!來,再來一杯。”就給她滿上了一杯。

“那我可要慢慢喝了。”

“行。”夏風說,“丫頭,對你的未來,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李丹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你就直說怎么想的吧。”夏風說。

“沒想過,真的,我現在的工作和狀況不是很好嗎?”李丹說,“如果說真有什么想法的話,我只想和你這樣好下去,到老到死。”

夏風看著她,目光很柔。他相信,李丹的話是發自內心的。

的確,如果不是遇上了他,或者說被他看中,像李丹這樣的女子想有個身份和職位,幾乎比登天還難。在南山公司,由公司出資去委培,學成回歸的年輕人有好幾百個,論背景,論人脈,論所學專業,好事說什么也不會輪上李丹的。沒錯,作為女人,她天生麗質,可天生麗質的女子多了去了,又有幾人能出人頭地?

正如和蘇文靜是命中注定一樣,夏風和李丹,在夏風看來,那也是命中注定——要是那天夏風不是有事找組織部劉部長而劉部長恰巧又在和人談話,夏風就不會晃進劉部長辦公室隔壁的組織部人事處,也就不會碰上李丹。夏風晃進人事處的時候,處長老汪正在給李丹辦手續。因為專業是建筑設計,李丹被老汪很對口地分配到了建筑安裝公司。就在李丹拿著各種手續要離開時,被夏風叫住了。然后,夏風對老汪說這孩子我要了。老汪說你那里又不需要學建筑設計的。夏風說你別管那么多,反正這孩子我要了。終歸是南山公司的副總,老汪又怎么能不做順水人情?

李丹先做文秘,兩年后就成了辦公室副主任。原先的辦公室主任張萌被夏風一紙調令拎到了炭素廠當副廠長。如此,大明公司的種種內務也就全掌握在李丹一個人的手上了。李丹自然懂得投桃報李,處事的能力一日一日地讓夏風刮目相看,對自己當初一眼瞄中這個女子,在心中得意。而現在,夏風左思右想后,終是下了決心要把李丹放出去了。

夏風認真地說:“丫頭,你知足,可我并不知足。人呢,最怕的就是知足,一知足,就失去了前進的動力,就不會去奮斗,去攀登更高的山峰了。所以,你不但不能知足,而且還要有為明天去拼殺一番的勇氣和信心,還要更加努力地去學習,去鍛造自己。丫頭,我想讓你走出去,去省城。”

“去省城?”李丹不解地問。

“是的,去省城的一家地產公司打工。”夏風認真地說。

“你是說讓我打前站對嗎?”李丹凝視著他說。此時的李丹已經判明了夏風要干什么了。而夏風如此安排,足見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同時她還隱隱地感到,這次夏風對于她的安排,定是她人生更大的一次轉折。

“聰明。”夏風笑了,“我的丫頭就是聰明。”

安頓好李丹之后,(李丹進了省城的大鵬房地產公司,由于是省建設廳副廳長劉文浩介紹來的,大鵬公司的老總孫大鵬自然不敢怠慢。沒幾日,這位五十歲的地產開發商對劉文浩的舉動有了新的理解,同時對于怎樣用好這位年輕美貌的新人有了如意的打算,于是,孫大鵬將原先的秘書亦是他的情人之一的李萍萍忽悠了一番之后,調到了銷售部當副經理,之后,李丹就成了孫大鵬的秘書,成了孫大鵬身邊的人。)夏風又在省城待了幾天,該見的人都見了,該跑的地方也去跑了,末了就剩下一件事——見省委副書記柳江。電話是通了,柳江書記說他在外地調研,得過幾天才能回省城。收了電話,又吸了兩支煙,之后,便決定去見柳夫人——不是有“夫人政治”一說嗎?夫人的枕邊風,很多時候還是能起作用的。何況,這位柳江夫人,是柳江前妻病逝后再娶的,小柳江十幾歲呢。

柳江在省工業廳當書記時,夏風就和他搭上了線。起先是因為工作關系,日子一久,接觸交往多了,關系也就密切了。

跟上面的關系,好與壞,親與疏,全在于你的腿腳勤與不勤。這里頭大有講究,大有學問。

夏風在解放路上的“華都商廈”里買了一塊價值八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人民幣的女式歐米茄手表,揣著這塊精制的手表,晚飯后,他進了柳江書記的家。

柳夫人對于夏風的到來顯出了一如既往的熱情。她對于夏風的印象一向很好——這位國有大公司的年輕副總不但氣度不凡,而且每次登門都會給她帶來意外的喜悅。和柳夫人的一番聊敘,使夏風在這個夜里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且一夜無夢。早晨起來神清氣爽。吃過早餐之后,夏風便駕車奔海城去了。

夏風走進林蘭的辦公室時,己近中午。盡管夏風的到來使林蘭的臉上綻開了桃花一樣的笑容,然而,夏風還是覺察到了她那保養得很好略施粉黛的臉面下所隱藏的倦怠。

林蘭張開雙臂,像大鳥一樣迎向他。

“好像有些疲,是不是不怎么順暢?”夏風問她。

“我就喜歡你的這份聰明,不,應該說是敏銳。”

“難嗎?”

“怎么說呢,一句話,內憂外患。”林蘭淡然一笑后松開他,說,“不過,也沒什么,明天肯定還是美好的。對了,本想打電話同你說的,我離了,這回是真的離了。鬧了三四年,總算了結了。可不知為什么,心里又很空蕩。”

夏風注視著她,說:“打算一個人過下去了?”

“走一步是一步吧。反正,我未來的丈夫又不會是你。”林蘭顯出輕松狀說,“走吧,給你洗塵去。”

他們來到一家名為“天都”的川菜館。

林蘭說她現在是越來越愛吃川菜了,說海城的菜太清淡,不夠刺激,提不起神來。說她和她那個在政府里當副處長的丈夫離婚說到底還是提不起神來,這一提不起神,便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了。說這男女之間呀,千說萬講,理由多多,關鍵的還是提不提得起神,提不起神,那就只能是熄火。

林蘭的話,使夏風想到了蘇文靜。什么愛情不愛情的,那只是頭腦中的彩虹,真正的,恐怕還是這“提不起神”——用“提不起神”來說蘇文靜對于他,可謂是一語中的。

就這么喝著聊著,還不時地相互凝視,這之中,兩個人心中也就都有了一種春陽一樣的暖意。

再后來,林蘭就說到了她的現狀。

A股市場上,丹妮的股票一直不景氣,這幾天又是連續下跌,都快要跌至凈資值了。

林蘭主政的丹妮公司,雖說是上市公司,可它從降生的那天起,當年作為政府對國企改革試點的成果,天生就不足——拉郎配式的組合,在市場不暢的現在,那些一直隱伏著的矛盾,就如春筍拱土樣地冒出來了。最令人鬧心的是兩個大股東——城市信用社和自行車總廠,明確地向林蘭提出了要退股。

“這不奇怪。紡織業疲軟,利潤空間越來越小,他們能和你同舟共濟到現在,已經很仁義了。”

“其實他們退股我并不怕,只要融到資,我可以把股權回購過來。我最怕的是他們把股權轉讓給那些盯著丹妮的民營公司。”林蘭說。

“為什么?”

“首先我信不過他們,這些人做事向來不講規矩。他們一旦成了大股東,還不知會弄些什么名堂出來。其次,他們盯住丹妮,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是看中了丹妮的地盤。”

“此話怎講?”夏風追問一句。

“有人已經向我吹過風,讓我別硬撐,說是把盤面清收一下,騰出地皮搞地產開發。這么說吧,丹妮周邊的地價,已經是天文數字了。”

“這不是不能考慮,收盤恐怕還真的是一條好路子。”夏風說。

“我的那些員工們怎么辦?讓他們分流下崗?我做不到。”林蘭有些動情地說,“企業不僅僅是為了盈利,它還有一份社會責任呢!”

夏風沒有再接話,他喝了一口酒,又夾了一筷菜,邊嚼邊思考著。

改革開放之后,紡織業是發展最快的行業之一,民營的、國營的,一派興旺的景象。然而,經過多年的高速增長,整個紡織業,供大于求的矛盾愈來愈嚴重,且又一時難以解決,另外,外貿出口的壓力也愈來愈大,而股市又是十分敏感的,弄得不好,丹妮真會有一場災難,除非有大量的資金作后盾。林蘭的話,此刻已經激活了夏風頭腦里的某一根神經,一個構想在這時初步形成了。

“你說得很對,真正的企業是不可能不去承擔它應該承擔的社會責任的。”夏風看著林蘭說,“別的我也幫不了你什么,需要的時候,解一下燃眉之急,我想我還是能做到的。”

“有你這句話,我就先謝了。”林蘭舉起酒杯說。

此時,她的心被夏風的這句話烘得燙燙的。她太需要支持了。有人想支持她,但被她拒絕了。她真的很怕他們對丹妮的算計。夏風的支持應該是真心誠意的,不可能有陷阱。退一萬步講,即使是陷阱,那也要比那些私營業主即所謂的民營企業家要好,終歸夏風他們是國有大公司。

在林蘭的情感世界和理念中,國企就是國企,是共和國的支柱,是社會和諧穩定的基石。

“謝啥呢,這么說話就生分了。”夏風舉杯,和林蘭碰了碰,飲下一口酒后又說,“不過,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建議。作為一個企業的掌舵人,還真的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要審時度勢,理念要更新,思路也要開闊。在一棵樹上吊死的事,那是絕對不能去做的。”

“你啥意思?”林蘭說,“批評我呀?”

“沒那個意思。”夏風說,“你是個聰慧的女人,用不著批評。不過,退路還是要想想的,我指的是個人的退路。企業的風險如果成了個人的風險,那就太不值得了。你說對嗎?”

林蘭思忖了一下后,說:“你的話,我會放在心上的。”

帶著意想不到的收獲和林蘭給他所帶來的歡悅的心境,夏風回到了大明公司。在南山礦業公司總部大樓里,也有屬于他的辦公室,從裝璜到設施,都比大明公司的要好,可他更喜歡在大明公司里辦公,在這里他有一種獨立為王的快感。

剛看了兩份礦業公司下發的文件,東方梅瑩就推門進來了。她站到夏風的辦公桌前,說:“好幾天不見你的鬼影子,死到哪里快活了?”

夏風往椅背上靠了靠,直視她,淺笑道:“怎么,想我啦?”

東方梅瑩說:“自我感覺太好了點兒吧?厚臉皮。”說著把一份報紙放在桌上,“好好看看,你老婆又出大作了。”

夏風說:“她出大作,是她的工作,分內的事。怎么,惹上你了?”

東方梅瑩說:“你自己看吧,反正我覺得這篇文章有看頭。”說完,扭著腰擺著圓臀走了。

直到東方梅瑩出了門,夏風才把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收回。這個女人怎么啦?

讀完蘇文靜的文章后,夏風才頓悟——這個女人什么都明白著呢。不自禁地,夏風嘆了一口長氣。

蘇文靜的文章刊登在《南山報》的頭版頭條,題為:《要有敬畏之心》。洋洋灑灑四千多字,中心意思只有一個——要敬畏組織、敬畏原則、敬畏法律、敬畏群眾。

這個時候,蘇文靜拋出這樣一篇文章,指向和用意都是相當明了的——為即將下發的黨員干部自律十八條的貫徹,為全公司的廉政整肅搖旗吶喊,說白了是為杜志遠在造勢——自律十八條是杜志遠起草之后交給黨委書記張松柏的,廉政整肅的動議也是杜志遠提出的。已是傀儡一樣的張松柏面對已成氣候的杜志遠,即使心里有一百個不痛快,即使氣惱得牙根直癢癢,也只能照單全收了。怎么會出現這樣的局面的?說一千道一萬,他張松柏已是日薄西山,在班子調整中,能保住這個黨委書記的位置,已是相當萬幸了。這萬幸的根由顯然是上邊要一個平穩過渡期,同時也是對于他革命幾十年的肯定,讓他的人生能夠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都說識時務者為俊杰。老革命了,哪能不知進退?

從蘇文靜文章的字里行間,夏風已經判定,蘇文靜肯定參與了杜志遠的謀劃。女人啊,我該拿你怎么辦呢?說實話,這么多年了,我用了超乎常人的忍耐,忍住再忍住。可“忍”字上面終是有一把刀啊!它無時無刻不在割裂著我啊!

我他媽的真是偉大啊!夏風自嘲地笑了,笑出了聲來。

開會討論黨員干部自律十八條和廉政整肅——大考核的動議時,夏風是帶頭唱了高調的。

能不唱高調嗎?對于這種絕對公心的舉措,誰也不會持反對意見。杜志遠呀杜志遠,你實在是太高明了!你用這種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方式輕松地把手伸進了黨委。

杜志遠已經在南山礦業公司內部完成了干部的大換血,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可對這個成果,他顯然還不滿意,看來,他還要進行一次大清洗,然后,還要在每個人的頭上套上緊箍咒。

東方梅瑩特意把這份報紙拿給他看,實乃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夏風點起一支煙,陷入了沉思。

這個早晨,夏風的心情特別舒暢,這種舒暢給夏風帶來的感覺是自己仿佛走在一片桃花林里,微風拂面,花香撲鼻。

他在謀劃、在做著的事都很順利,如同列車照著鋪設好的軌道在行駛。而在這些事中,最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精心謀劃的大明公司改制方案,雖說在杜志遠那里有兩次反復,可最終杜志遠還是認可了。美中不足的是,南山公司硬是要持有大明公司百分之三十八的國有股。如此大明公司的管理層和他自己在股份上所占的比例少了許多,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在杜志遠的強硬面前,夏風別無選擇。況且,這也是夏風預料之中的事。只要總體戰略實現了就是勝利。接下來,就看他怎么操作,就看東方梅瑩怎么把弄財務這一塊了。

他第一次下了廚房,煎了雞蛋,沖了牛奶。

然后,他來到主臥室,溫和地對還睡在床上的蘇文靜說:“早點我弄好了,時間差不多了,你也該起床了。”

蘇文靜沒理他,翻了身子,把背對著他。蘇文靜的反應在夏風的意料之中,于是,夏風一聲不吭地退了出來。

夏風吃早點的時候,蘇文靜起了床。她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就坐到夏風的對面,盯著他,一聲也不吭。

“怎么啦?”夏風邊吃邊說,“哪根神經又搭錯了?”

蘇文靜冷笑一聲,說:“這些日子你很忙是不?”

“沒錯,往后還會更忙。”

“是你把那個什么酶的項目牽過來的?”

“是堿性蛋白酶,怎么,不好嗎?”

“哼!好得很呢!我看你是挖好陷阱讓杜志遠往里頭跳。”

“你怎么會這樣想?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夏風說。

“我可笑?”

“對呀,可笑你對你的老情人太沒信心了,可笑你太小看你的老情人的心智了,可笑你這么向著你的老情人卻仍是不懂你的老情人。文靜,我嚴肅地同你講,我不會去挖什么坑,掘什么井。你的老情人呢,也不會睜眼往里跳。你記住,我,還有你的老情人,對于南山公司,是負有責任的!”

“劉三姐唱山歌了。”蘇文靜說,“你明知公司資金吃緊,卻弄來這么一個和公司經營風馬牛不相及的什么什么的酶的項目。我曉得,你一定還有更多的鬼名堂,最終呢,你是想用你的陽謀拖垮公司,不,是搞垮杜志遠!別人看不出你的險惡用心,可我,你能蒙得住嗎?”

“蒙你,或是不蒙你,于我,有意義嗎?”夏風淺笑一下,邊吃邊說,“文靜,我這么同你說吧,你呢,別這么一驚一乍的。即便你和杜志遠已經同穿了一條褲子,你仍是你,杜志遠仍是杜志遠。對于他的能量,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杜志遠想做大事,要做大事,而希望我們大家都來做大事,就說明他心中有底,對一切都是能夠掌控的,是在全盤計劃中的,至于資金,那肯定是難不住杜志遠的。杜志遠沒同你說過嗎?只要銀行肯給,有多少他都敢要。這就是魄力。我服!”

“你服?你要是能服,太陽明天就從西邊出來了!”蘇文靜冷笑道。

真是知夫莫如妻呀。可這位妻子的這顆心,完全徹底地給了杜志遠。他媽的,死了親娘也不過是如此心悲啊!失敗,太失敗了!可既然在這事上已經失敗了,無回天之力了,也只好認下了!就如當年杜志遠認下一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讓別人擁進懷里,按在床上,剝得赤赤條條!

承認失敗,并能坦然清醒地面對失敗的人,是智者,而能從失敗中挺立而起的人,則是英雄。杜志遠能夠崛起,本身就已經給他夏風上了深刻的一課。

可終歸是痛,斷了骨頭一樣的痛。這個鳥女人,現在的這番表現,用喪心病狂來說一點兒也不為過。愛情難道真的會如此讓人失去理性嗎?照理是不該的呀,哪怕是愛得海枯石爛,也不至于像蘇文靜這樣。如此忘乎所以,為老情人在思謀,這實在是用鞭子一記一記地抽打著他。

忍吧,小不忍則亂大謀。

好在弄項目之事,是杜志遠主動找他說的。不然,這個鳥女人在杜志遠面前不知會說些什么。

這個全稱為“A—57菌種堿性蛋白酶”的項目,其實是葉楠找上門來的。堿性蛋白酶的應用領域相當廣泛,是農藥、化肥、洗滌等多個行業中必須的添加劑,市場前景相當廣闊。然而,要把這個項目做實,沒有過億的資金,絕對不行。

葉楠之所以找上夏風,是葉楠深謀遠慮之后的一個戰略舉措(包括并購大明電器廠)——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葉楠起家靠家族,如今捆住他手腳并妨礙公司發展的也是家族。歷史上的王朝,又有幾個不是毀于家族的?如此,他必須要讓他的兒子葉小天從家族中脫出來。

當然光是聽葉楠忽悠是不行的。夏風找來了相關資料,一番潛心研究之后,他決定把這個項目送給南山公司,換句話說是送給杜志遠。夏風清楚目前杜志遠手中有多少資金可運作。如果葉楠不加入,杜志遠不會在現在搞化工。盡管杜志遠讓他去考察(尋找)項目,未必現在就肯動真格,說不定是對他的一種試探呢!杜志遠終歸是杜志遠,是他夏風最強勁的對手。沒有特別的誘惑,杜志遠是不會輕易上套的。合作,并成立獨立的新的公司,這很對杜志遠大改革的路子。

吃飽喝足后,夏風才笑瞇瞇地對蘇文靜說:“我的老婆,我太曉得你的聰明了,不過,有時候,你呢,卻是聰明過了頭。這一過頭呢,就成了一根筋。行了,別吃了飯瞎操心。記住,我夏風是黨員,是國家干部,是對南山礦業公司肩負責任的人!”

“你真的沒有歪心思?”蘇文靜瞪著夏風說。

“你有神經病!”夏風冷笑笑,“蘇文靜,你被你的愛情高燒燒煳了!”然后,就直奔進了書房。

夏風提著公文包出來時,見蘇文靜仍在那兒發呆,便輕搖了一下頭,顧自走了。

夏風走后,蘇文靜才去漱洗。對著鏡子,她撩起衣服,看著被夏風捏青了的雙乳,想哭的欲望頓時沖了上來。

他是變態的!他的變態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可她什么也不能說,連對杜志遠都不能說。

盡管他們早已分床而睡。可仍是阻擋不住夏風對于她的侵襲。

每回變態的時候,他都在一遍一遍地說著他愛她。不,他不是在愛她,他是對于她肉體的貪婪。他愈貪婪,她就愈會冷成冰塊,身體也就成了一具僵尸。

她多次提出離婚,不僅是為了擺脫夏風,更是為了讓自己從冰冷中走出來。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她完全知道這么冷下去是對于自己生命的一種扼殺,是自我毀滅。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命不會有第二次,而她,連生命的原始快樂都不曾品嘗過,這樣的一生值嗎?

她多么想和一個男人放縱一次。

這個男人只能是杜志遠,她的初戀,她的情愛,她生命的另一半。為什么會這樣地迷戀于這個男人?為什么會這樣地忠貞于這個男人?她講不清,自問過無數次了,她還是講不清。于是,她只能歸結為天意。既是天意,那就是不可抗拒,不可逆轉了。

坐在鏡子前的蘇文靜在傷懷了一陣后,輕柔地摸了摸自己的雙乳。鏡中,那雙乳依舊豐滿挺實,渾圓而美麗,要不是那些青紫和暗紅色的齒印,這對乳,怎么看都是生機勃勃的。

狗娘養的夏風!

她知道,夏風一出這個家門,就會以另一種面貌呈現于世,他也許還會迷住不少女人。

他有別的女人嗎?是不是也如瘋狗一樣無恥地對待她們?

女人肯定是有的。蘇文靜想。像他這樣有職有權的男人在世風日下的當下,要是沒有一個兩個投懷送抱的女人,恐怕真是連鬼也不相信。不過,也很難說,夏風這個狗娘養的,更熱衷的是權力,是官位。這么些年,似乎也沒有發現他和哪個女人有來往。是不是自己粗心了?即使再粗心,不把他放在心上,可作為女人的天生敏感,應該還在的。他要是真的有了別的女人,也許就不會三日兩頭在她的身上折騰了,不,不是折騰,是對于她的別有用心的變態的折磨。

蘇文靜是很希望夏風有別的女人的,更希望他整夜整夜地不要歸家,如此,她就輕松了。

離又離不掉,死又不甘心。這日子還得熬著過。打開門,自己還得以正常的心態,一如既往地風采著去面世,去工作,去看天上的太陽。

盡管太陽底下會有陰影,可你不能說太陽不好。

陽光確實很好,早上的陽光金燦燦的。

夏風剛將這個月的生產報表看完,準備點上一支煙時,手機響了,是林蘭打來的。三言兩語之后,林蘭便問他什么時候再來海城,說她要好好地全心全意地謝謝他。

夏風聽后,笑道:“你是不是又渴了?”夏風是存心和她調調情。不錯,她是應該全心全意地謝謝他的。要不是他借給她八千萬,她也許已經無米下鍋了。盡管這八千萬是夏風從建行借貸來的。把錢轉劃出去的那天,東方梅瑩就很不情愿,再三懇請夏風少劃出去些。說到時候人家還不了怎么辦?這個數太大了,你擔不起啊!夏風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放一百顆心吧,這八千萬肯定能回來。

林蘭說:“遠水解不了近渴,再渴也得扛住呀,除非你現在就飛過來。”說完咯咯地笑了。

夏風說:“我現在是忙得屁股直冒煙。你還是再扛扛吧。”

又東拉西扯幾句后才結束通話。這女人,還真是騷。當然,不好這么說她的,人家對他可是真情實意著呢。況且她還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女人。想到自己對丹妮公司的那個謀劃,夏風就覺得有些對不住林蘭了。

這淡淡的內疚只是一閃而過。夏風想,既然我認識了你林蘭,既然你又把丹妮這塊肉送到了我的嘴邊,不吃是沒有道理的。

東方梅瑩氣悶心哀地獨自一人呆坐在青山水庫大堤上的時候,她的丈夫杜志遠在他的辦公室里正和夏風在商談著電動車蓄電池的項目。

自從規劃處成立后,杜志遠看得清楚,夏風在選擇項目上是很煞費苦心的。比如煤矸石制磚,投入不是很大,還能解決一部分因減員提效而下崗的人員,只是因為它太依賴于建筑市場并且利潤也太低,杜志遠只能先把它放到一邊。

在杜志遠的設想中,新上的項目,他不在乎投資大小而在乎投資之后的效益以及項目是否能吻合南山公司戰略性的產業結構調整。像那個堿性蛋白酶項目,就比較對路子。既有一定的科技含量,產品附加值高,又有較好的市場前景,同時還能安置下崗分流人員。

盡管夏風主政的大明公司有電焊條廠、炭素廠、水泥廠等十幾家廠,利潤也不錯,可終歸已難上規模,而且都是傳統行業,無論改制還是不改制,對于南山礦業公司而言,構不成戰略影響,頂多也只能是安置職工家屬子女,對礦區的穩定起點兒作用罷了。

南山礦業公司歷史悠久,到了現在,地下能開采的煤,已經開采得差不多了。十八對礦井中,真正有高效益的,只有十一對,其余的只能是維持。杜志遠清楚,如果不盡快著手公司的產業結構調整與升級,那么,用不了十年,南山礦業公司就將陷入困境。而努力做好產業結構調整與升級,這又是省長大人同他談話時反復強調的,也可以說是給他下的死命令。南山礦業公司的未來和他自己的未來,說白了,全系于此。

不是杜志遠不想親自去做選項目這件事,而是實在事務太多,千頭萬緒之中他分身無術。另外,讓夏風去做這件事,還有他更深層的考慮。盡管蘇文靜多次在他耳邊嘮叨,提醒他要小心夏風挖坑害人。他也只是聽聽而已。說實在,杜志遠對于讓他出任南山礦業公司老總是沒有精神準備的。和所有的人一樣,他也認為高山老總退位后必是夏風繼任。現在,既然已經走上前臺,那就必須全力以赴,而這之中,最讓他要慎重的是如何同夏風共事。

蘇文靜于他,一直是情深意切。這個為情所困所累的女人讓他感動,讓他傷懷,也讓他不知所措,注定是要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他太了解她了,所以他一直沒有膽量和她攤開來談。一旦攤開來,他知道,無疑是他親手把她從懸崖上推下去。這是他萬萬不愿意的。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那么就這么難得糊涂,糊涂難得吧。

倒是夏風的表現讓杜志遠仿佛是霧里看花。他猜想,夏風應該和他一樣,也是難得糊涂。不糊涂又能如何?他和夏風不是一般的草民,他們是黨的干部!

既然夏風能如此識大體,他要是再疑神疑鬼,反而是自己太小人了。

就拿這個電動車蓄電池項目來說吧,市場前景十分廣闊——這是可以感受得到的——電動自行車已經滿地跑了,而且每年還以百分之三十以上的速度遞增,最主要的是電動車的蓄電池是每年要更換一次的,這又是多么大的量。盡管已有不少制造廠家,而形成規模的公司迄今只有兩三家,現在進入,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技術、設備制造及各種配套的附件,都已逐步成熟和完善。

雖說總投資要三個多億,分期建,投資并不大。每期建四條生產線,可安置近千員工,而且產值可達兩個億左右。

況且在做大做強之后,還可以搞產業升級和研發,打進電動汽車市場。怎么說也沒有放棄的理由。

越往細處實處議,杜志遠對這個項目的信心愈是倍增了,末了,杜志遠讓夏風搞一個更詳細的報告交班子討論。

夏風走出杜志遠的辦公室,就很想放歌一曲了。

出了電梯,剛至總部大樓的大門前,手機響了,是東方梅瑩打來的。

東方梅瑩說她想見他。從她的話音中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情緒十分低落。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這讓夏風很是驚了一下。連忙問她在哪兒。東方梅瑩說她在水庫大堤上。夏風又是一驚,肯定出了什么事了。便連連說,我就來,我就來,你等著我。

打完電話,東方梅瑩就后悔了。她覺得自己是昏了頭,是神經錯亂了。為什么要給夏風打這個電話呢?不該真不該,一千個不該的!他來了,同他說什么呢?可不找個人說說話,她就要被憋死了。

昨天晚上,是她自己發騷犯賤,撫來摸去地將杜志遠撩撥得性起,把她弄得一會兒上了云天,一會兒摔進激流里。他自己呢,也是一路狂顛,馬不停蹄。結婚至今,如果不是她主動撩撥他,他似乎是想不起來要上她的身子。起先,她以為他是工作辛苦,人在官場精神壓力大。雖說蘇文靜和杜志遠的事她也知道一些,可她想再濃的情,這么多年了,也該淡了。天下的男女,又有幾個有永恒的?一有不測風云,說變也就變了。正如她自己,雖說和前夫也是情深意濃,恩愛有加,可是,他死了,婚后的第二個月就死了,死在了井下。作為一名地質技術員,死在井下的幾率幾乎為零。可他就是那么倒霉,那天在井下勘測煤層走向時,突然冒頂了,在場的三個人都被埋了進去。后來她父親勸慰她說,這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想躲也躲不掉。丈夫走了,她還得活下去,再悲傷,再情深,日子久了,也就慢慢地淡了。

她剛參加工作時,是礦燈房的充電工。后來讀了電大,學了財會,又考上了會計師,這才尋了路子找了人被調進公司財務處。走進走出,看來看去,夏風是她很想嫁的人。可他看中的是蘇文靜。和蘇文靜相比,人家是鳳,她就是草雞了。父親把那個小技術員帶進家來時,她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看看,談談,便郎有情女有意了。卻是樁短命婚姻。

牽線人把杜志遠牽到她面前的那年,前夫已走了四年。雖說還有這樣那想的想法,可在現實面前,她已別無選擇。父親說,人家年輕輕的就當了礦長,前途無量,不嫌棄你,就是造化了。

的確是造化了。先是礦長夫人,后是副經理夫人,現在是總經理夫人。人得到了,名分也得到了,可那顆心呢?卻在別的女人那里,在他的老情人那里。

第一次他在狂顛時喊出蘇文靜的名字是在結婚不久,她驚得全身冰涼,只把眼睛緊閉,牙齒咬緊。在一陣陣剮心的疼痛中,她往寬乏處想,讓自己努力去理解他。她不清楚他是否知道這件事,是否知道他對她已經有了剮肉般的傷害。

這是第二次,事隔幾年他又在狂顛中喊出了蘇文靜的名字。那一刻,她的心痛得直哆嗦,幾乎要裂開了。她想一腳把他從自己的身上踹下去,她想伸出手臂重重地抽他幾個耳刮子,可她還是忍了。

她什么也沒說,所有的表現如同往常。她還是弄不清他是否清楚他的失態。她只看到狂顛之后的他一副疲憊的狀態,躺在床上。

她覺到自己要死了!

她去了衛生間,一遍一遍地沖洗著自己,淚水漣漣。

夏風一溜煙地駕車來到水庫,車一上大堤,就看見了坐在水庫導流渠邊石階上的東方梅瑩。

一路上,夏風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讓東方梅瑩跑到水庫上來。

來到東方梅瑩的身邊,夏風挨著她在石階上坐下,點上一支煙后,輕聲問道:“怎么啦?”

東方梅瑩目不轉睛地看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說:“你覺得人活著有意思嗎?”

“怎么這么問?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回答我。”她真想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他并把她這些年的苦水全倒出來。可她又知道,這是萬萬不能的。

“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很哲學。說實在,我不好回答,即使回答了,現在的你也一定不會滿意的。”夏風說。

“就在剛才,我想明白了。”東方梅瑩說,“我們每個人活著,其實呢,就是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無論是所謂的積極心態還是消極悲觀,殊途同歸。”

“你怎么會這樣想?”夏風下意識地抓住了她的手,他覺得自己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似的,不抓住她,就會倒地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于是,他說:“東方,你的生活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你不該這么悲觀的,你要是如此,那么這天下的許多人就沒有活下去的道理了。不是嗎?”

“你以為我們有活下去的道理嗎?細想想,我們其實是一無所有的,連自己都不屬于自己。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對于我而言,人們羨慕的那些東西,僅僅是我身上的一件外衣而已,一陣大風刮過,一切都蕩然無存。”東方梅瑩輕言慢語地說,同時,她想將被夏風握住的手抽回來,卻是沒有動作。夏風這么抓住了她的手,這使她的心頓然間被一股熱流注滿了。她真想順勢撲入他的懷中,嚎哭一場。然而,她又十分明白,此時,她必須克制。

“東方啊,即便你不告訴我發生了什么,我也能斷出個八九分了。東方,既然選擇了,那就得面對,任何悲觀和頹廢都是無實意的。走出頹廢和悲觀的唯一途徑在我看來就是抓住活著之時的一切,你認為能抓住的一切東西,讓自己獲得滿足。東方,你要知道一個道理,作為一個人,活著,首先是為自己而活,即使如你所言,活著就是一個等待死亡的過程,可這個過程是你自己的,是有講究的。一個女人,為人妻也好,為人母也罷;為愛也好,為情也罷;這只是在活著的這個過程中的一些附屬的東西,大可不必為這些東西而苦,而累,而痛,而傷懷,只要你明白了這個道理,你也就真正地活了一次。我想明白了,所以,你看我活得如何?想要獨立的人生,自己的生活,那就該把腦子狠狠地清一清。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就必然會給你打開一扇窗。失去的無所謂,關鍵是現在或是明天你要抓住什么,你能抓住什么。”夏風很平和地,慢慢地說著。他已經意識到,今天,現在絕對是個機會,他必須在似情似理的引導中,讓這個女人徹底倒向他。

“東方,你千想萬想,你忘記了一條,那就是現在的你完全有條件、有力量為自己好好活一場。打起精神來,好好協助我做事,你未來的人生一定會要風有風要雨有雨的。怎么,你不信?坦白地說,杜志遠不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夏風把頭偏過來,盯著她說。

他的話,沒有讓她有更多的吃驚。她相信,這個智慧的男人,早已把她看得清透了。

她和他的目光相撞了。她看到了池塘里平靜的水面掉進了一塊石頭,水柱升起浪花散去,漣漪層層。她還看見他的目光里明顯地有著熱度,有著一種欲說還休的期望。

“你愛蘇文靜嗎?”她問,她把手從夏風的手中抽了回來,同時她覺到了自己的身體愈來愈熱。

“你說呢?”他反問,然后,他淡笑一下,說:“你不會不知我是從你家志遠手中把她搶過來的吧?”

“我想,你得到了她,可你還是沒有得到她。”

他無言,只把目光投向遠處。

她看著他,他的臉上有一種冷峻的表情。這種表情是被痛苦洗刷出來的,就好像太陽把青椒曬白了似的。在她的記憶里,她從沒有見過他的這種表情。

這個強勢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呈現出了他最軟弱的一面。她想,他一定是孤獨的,就跟她也在孤獨中一樣。她有了一種感動。她相信,現在的夏風才是原色的夏風。她的思維有了一瞬間的漂游——杜志遠一定也還有另一個杜志遠,而那個杜志遠恐怕只有蘇文靜知道,也許誰也不知道。

他倆在石階上坐了很久,默默無語,直到晚霞抹滿西天時,他們才離去。

李丹知曉自己長得漂亮,更是知道漂亮對于一個女人的價值。李丹時刻都不會忘記自己是挖煤人的女兒。如此,李丹就在懂事的過程中,讓自己愈來愈有了心智。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窮人家的孩子如果再讀了書接受了高等教育,一般來講,都是想讓自己由草雞變鳳凰,由蟲子變成龍的。

心智使李丹和夏風愛情了。這愛情是李丹非常所需的,如同手握一項專利的人需要大資金投入變成產品一樣。這愛情的本身沒多大意思,也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睡睡覺,做做愛而已。有意思的是愛情之外的東西。在這種認知中,她會時常地看見父親在井下勞作的情景,聽到父親因矽肺而不斷咳呀咳的聲音……

她和夏風的愛情,應該是上蒼對于她的特別青睞。這種青睞,不是所有漂亮的女人都會碰上的。

既然老天對她不薄,那她就更要呵護這朵愛情之花了。這朵花其實很嬌嫩,經不起風雨的。她得小心,得認真,勤勉地呵護著這朵小花,讓它好好地開著,而不至于提前凋敗——她很清楚,對于夏風這樣的男人來說,只要他愿意,會很輕松地開出一朵又一朵的愛情之花的。

李丹對于這朵小花呵護的結果是這朵小花愈開愈艷了——夏風在為她打下基礎的同時,對于她的愛意也愈來愈稠粘了。

這使李丹欣慰異常。欣慰之中,她把自己真正地當作了夏風的人,而不僅僅是夏風的女人。正如夏風在她耳邊所言的那樣——他們將風雨同舟,上天入地。

但終歸還是有一道無法躍過去的坎——那個冷艷的蘇文靜的存在,而且是合法的存在。

李丹的心智使她不會在夏風面前對此有絲毫的流露。她相信夏風遲早會和這個女人有個了結的。支持她的這種自信的基礎是夏風對她的那份誠心和苦心——夏風讓她獨撐了一片天地——綠源地產公司。這顯然超出了她初始的想象和欲望。于是,她讓自己投入再投入,努力再努力——她要在省城地產界打出一片新天地,她要在夏風為她搭建的平臺上好好地揮灑拳腳,為她的愛情,為她的未來。

她廣開門路,招兵買馬。她耍盡手段,廣泛外交。

她在和她曾經的老板孫大鵬合作開發了南關小區之后,羽翼漸豐,在夏風的支持下,她開始獨立開發“水岸花園”小區。沒進入地產界之前,李丹以為要搞房地產必須要擁有大資金。其實呢,只要擁有了啟動金就活了——銀行、購房戶們會主動把錢送上門來。房地產,真乃一本萬利的行當。

李丹在省城有如此大的作為,這使夏風在情感的天平上又為李丹壓上了一個重量級的砝碼。他對李丹說,你的這個點對于我們來說意義非常。

這意義非常后來就顯現出來了。

直到這時,李丹才真正明白夏風苦心中的另一層。如此,她對于自己的未來,更是有了把握——她和夏風已經捆在了一起!男人和女人,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利益,才是最好的一條繩子!

綠源地產公司確實是一個點,是夏風用來洗錢、弄錢的一個點。而這個點由她來掌握,一切都是不言而喻了。

作為弄錢的載體,水泥、鋼筋以及各種建筑材料等消耗品是最好的。房地產業之所以水很深,就在于日后你無法查對的東西太多了。因而,綠源地產公司這樣一個機構,是有許多辦法(方法)把從大明公司里打過來的錢消化干凈的。任何一條渠道,都可以把“數字”變成現金提走,把公款變成私款。只要每一筆的數目不是很大,痕跡幾乎不會留下。

開始購地開發“水岸花園”時,李丹對于項目的前景,心中實在沒有多少底氣——不是房地產市場不旺,而是項目所處的地段——城郊的城郊——自然,如果不是這樣,李丹也購不下那片地——便宜呢!

然而,令李丹吃驚的是,“水岸花園”的各種廣告僅僅投放了一個多月,“水岸花園”就基本銷完了。

用欣喜若狂來形容李丹的心情一點兒也不為過。這天,李丹在辦公室里轉了幾個圈之后,給夏風打了一個電話。

李丹說:“人們都瘋了,搶著買,還是期房。”

李丹說:“能賺兩個多億呢!見鬼了,比販毒還賺錢呢!”

夏風聽后卻很平靜。房子的熱銷,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據他估計,房地產市場,還可以熱十年左右。否則,他就不會上躥下跳動用了好多關系去搞這么個房地產公司了。李丹的興奮、喜悅,他是能理解的——正如一個窮漢見到了一堆金子。

原本夏風是想在電話中給李丹潑一盆冷水的,轉念一想,把話收了——還是盡心引導吧——把灰姑娘變成公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對李丹鼓勵了幾句,又交代了幾句后,夏風放下電話,想:該去和丫頭聚一聚了。放出去的風箏,手中的這根線是一定要拽牢的。李丹的能量,已經超出了他的預計。說不出為什么,此刻的夏風竟在心中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安。

夏風一直想去省城,可就是一直走不脫。大明公司改制的事,南山公司的安全大檢查,還有那堿性蛋白酶——原以為堿性蛋白酶的項目甩給了杜志遠,他就了事了。卻不料,不光杜志遠找上了他,葉楠也拽住了他,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上賊船了。

要不是他堅決拒之,籌建電動車蓄電池廠的事杜志遠還會壓給他。

上堿性蛋白酶這艘賊船,實乃是給葉楠的面子,即使想拒,也是拒不了的。蓄電池廠這條船,他是萬萬不能上的。只有他自己清楚,這兩艘大船造好之后,是否能下水,是否能航行?即使航行了,又能走多遠?

作為南山礦業公司主管經營的副總和大明公司的老總,說工作不忙,那是瞎話,只是夏風會在忙中給自己找時間偷個閑罷了。可現在,他是一點兒也偷不成閑了,忙,忙得他幾乎屁股都挨不上椅子了。累得他回到家倒床便睡,乃至對蘇文靜那一身始終讓他迷恍的白肉也懶得多看一眼了。

這天下午,夏風接到柳江夫人的電話,說柳江書記這幾天都在省里。這實在是個好消息。

也是陰差陽錯,每次夏風去省城,都碰不上柳江書記。雖說柳夫人很熱心,可柳書記實在太忙了——是省里的大領導呢,在時間上是很難自己支配的。有一回,柳夫人和柳書記都說好了,當夏風火急火燎地趕到省城時,柳江書記又因一個什么重大的事情突然去了北京。

夏風駕車趕到省城時已是燈火輝煌。

半小時左右的交談之后,夏風緊著的心終于松了下來,希望的曙光已經讓夏風看見了。也只能是“曙光”,柳江書記這樣的大干部是不會把話說死的。縱然有百分百的把握,也只能這樣說話,這是一個領導干部必備的說話藝術。

從柳江書記家出來后,夏風便去了李丹那里。來省城的路上,夏風同李丹通了電話,李丹說等他一塊吃夜飯。夏風讓她別等,說事情辦好后就直接去她那里。

李丹原先是租房子住的。在省城打工兩個月后,大明公司給李丹買下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精裝修的公寓。當時,東方梅瑩有異議,夏風就說,你是不是也想來一套?原本夏風是想堵東方梅瑩的嘴的,不料,東方梅瑩脫口就說這可是你親口說的。夏風一時被逼住了,想了想,就說,錢在你手里呢。后來,東方梅瑩果真在省城的“梅溪花苑”內買了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毛坯房。夏風說,你還真敢下手?!東方梅瑩說你同意的我沒道理不敢。夏風說你買那房有屁用?東方梅瑩說看著它漲錢也不錯呀,房子又不會爛。至于怎么入賬,作為主任會計的她辦法自然是會有的。沒這點兒本事,還能做會計,而且是主任會計?不光如此,她還不聲不響地把三百多萬的公款弄進了股市,雖說夏風早已勸誡過她了,可她心不服。憑她的知識,不賺個幾十萬,講不過去呢。只是這股市實在太沒譜了,還真的讓她有些心慌起來。她已經打算好了,只要解套,就出來。終歸那三百多萬是公款呢,萬一出了漏子,夏風也是擔不住的。至于杜志遠,八成就會扒了她的皮。況且,一旦改制完成,她也持有了股份,不管百分之幾,怎么說一年都有不少數目的進賬。

這天晚上,夏風摟著李丹,一邊揉著她那對豐滿又彈性十足的雙乳,一邊說了他的構想,描繪了他們的明天。李丹聽后,雙眼賊亮,全身火燙。于是,這一夜,激情和欲火就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們吞沒了,更是差不多把夏風的身子掏空了。

第二天早上,李丹出門去上班時,夏風仍像一條死狗地睡著。要不是林蘭打來電話,手機連續地響起來,夏風還不知會睡到幾點鐘才能起床呢。

也沒啥大事要說的,純粹是為了和他說說話。林蘭的語氣中,明顯地有著情綿意濃,雖說含蓄,但夏風還是聽出了味兒——這女人又發騷了!

在夏風看來,林蘭要是不發騷那才是出了怪——有借給她的八千萬托底,在丹妮運行還算正常的現在,這個離了婚的女人的心境想必是寬和的,輕松的,這樣的時候,不想和老情人會一會,講不過去呢。就怕這個女人的好日子不多了。而好日子的多少,除了大勢,就看他夏風什么時候出手了。

盡管李丹依依不舍,夏風還是駕車回了南山。

整個下午,夏風都是一身輕松。長久沒這么輕松過了,這讓夏風心情相當地愉悅,仿佛有美女用豐乳給他做了一通全身按摩。可這愉悅在晚飯后讓蘇文靜呈給他的一份離婚協議在頓然間掃了個精光。

看完離婚協議后,夏風淡淡地帶些苦味地笑了,心平氣和地問蘇文靜:“這事你和杜志遠說過嗎?”

“和他有什么關系?”蘇文靜高聲道。

“真的沒關系嗎?”夏風說著就把離婚協議書給撕了,然后,嚴厲地對蘇文靜說,“你的大頭夢可以醒醒了,蠢女人!”說完,狠狠地剜了一眼蘇文靜,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出了門,夏風重喘了幾口氣,抬頭望望天,想了想,便奔大明公司去了。不去大明公司又能去哪兒呢?這么一想,便有了悲涼之感。怎么說也是人物呢,卻像一只喪家之狗!他媽的,都是那該死的蘇文靜,走火入魔了的蘇文靜。

夏風出門之后,蘇文靜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子發軟。在沙發上坐下后,淚水就不能自控地溢出了眼眶。夏風的反應她已預料到,可為什么此刻竟會有悲然呢?而且在這悲然中竟有了對于自己的憎恨和厭惡。

這么多年了,心里頭怎么就裝不進這個屬于自己的男人,法律上認定的丈夫呢?她努力過,特別是杜志遠結婚之后,她很多次理性地告誡自己。可是愈是理智就愈是痛苦,仿佛陷進了沼澤里,愈掙扎就愈是陷得深。

她多次提出離婚,并不是為了去和杜志遠結合,她不會這么做,也不應該有這種想法。杜志遠能有今天,是她當年忍痛含淚放棄她的愛情的結果,是杜志遠在咬牙切齒中奮發的結果,是省長大人精心呵護和培植的結果。孰輕孰重,她又怎能不知?

她要離婚,只是想從窒息中解脫出來,只是對于她的愛情的捍衛。她的生命只有一次,她的愛情也只有一次。她只愛杜志遠,一生只愛這一個自己所愛并值得深愛的男人,她無怨無悔。

離婚是堅決的,夏風不同意,那就斗爭下去,只有這樣,她才覺得是占了主動,占了上風。可每每的,夏風只要一句或是幾句話,便把她打翻在地,讓她失去了招架之力。

難道和杜志遠真的沒關系嗎?

夏風點住了她的死穴。

夏風和杜志遠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共事。這是蘇文靜認定的。他們過去是情敵,如今是政敵,他們要真能合作共事,那真是老母豬變成大姑娘了。

杜志遠不是傻瓜,可為什么會被夏風牽著鼻子走呢?難道真的如他所說的那樣,夏風是員干將,是有黨性和原則的,是有事業心的?

不信,打死她也不會相信。

夏風這個人有多陰,她是清楚的。他專門選她身體的隱秘處來整她,折磨她,就是最好的佐證。

蘇文靜沉浸在自哀自怨自憐自恨,沉浸在對夏風和杜志遠作種種分析和判斷的時候,夏風已經來到了大明公司。三層的辦公大樓很安靜,只有東方梅瑩的辦公室還在亮著燈。

夏風至東方梅瑩的辦公室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東方梅瑩打開門,見是夏風,有些意外:“你怎么來了?”

夏風沖她微笑道:“家里的那位在抽風呢!”

東方梅瑩樂了,說:“我說呢,原來是沒地方去了。看來還是有人能治住你的唷。”

“幸災樂禍是不?”夏風說,“這么晚了還不回去,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躲清靜?”

“我是想清靜呀,可我清靜得了嗎?”東方梅瑩說,“別忘了,在你動手改制之前,除了資產評估,還有一個財務大審計呢,即使走走流程,咱也別馬虎,你說是不是?況且,已經定下了,是從你接手大明公司開始為界,黎華做的那些賬,我怎么能放心呢。”

夏風的心頭就很自然地流過了一股暖流。不自禁地,他伸出雙手按住了東方梅瑩的肩膀,有話說,卻不知該咋說,只是默默地凝視著她。俄頃,才把雙手從她的肩上拿開,又伸出右手輕撫了撫她的頭發,輕聲道:“辛苦你了。”

說完,夏風轉身離去了。

這個女人呀!夏風坐在大班椅上,心里有些亂。

那個下午在水庫石階上倆人相挨相坐的情景歷歷在目。他已經完全地感知到了這個女人的內心。

又想到了剛才她所說的話。他猛地一驚——他品出了她話中的深意。顯然,她已經發現了什么。難道黎華真的在賬目上留下了痕跡?看來是有的。不由得慶幸感就升上來了。東方梅瑩,你真的是我的福星啊。

這是九月的一天夜里,是在林蘭的家里。

男歡女愛之后,林蘭把頭靠在夏風的胸膛上,一邊撫摩著夏風的胸膛,一邊輕言:“能告訴我你是什么時候盯上丹妮的嗎?”

“不能這么說,我已經同你講過了,我是在解救你。”夏風說。

“你呀,到現在還在騙我。”林蘭說,“這樣太傷人了,事到如今,想聽你一句實話,這要求不過分吧?”

夏風撫撫她的頭發,忖忖后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美國次貸危機所帶來的金融海嘯,五三○之后的股市狂瀉,我太清楚會給你帶來什么。你來電話求援,我就想這不是辦法,你必須要有一株大樹好靠,于是,反復考慮之后,我覺得并購是最好的選擇。因為這是一個雙贏的結果。事先沒同你商量,那是怕你接受不了,怕你和我對抗,從而增加并購成本。于是,我只好在完成二級市場的購股及城信社和自行車總廠的股權受讓之后,才面見了你,和你談那八千萬債轉股的事。個中良苦用心,你應該能理解的。”

聽完夏風的話,林蘭長久沒再吭聲。那個下午夏風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并且很嚴肅地同她談那八千萬債轉股的情景又出現在了她面前。

她認定,吃掉丹妮絕對是夏風蓄謀已久的一個陰謀,但她已經不想點破了。無論怎樣,夏風終是兌現了他的承諾。改組之后的丹妮現在的南丹公司,她仍是掌門人,區別是,她成了南山礦業公司的一員,她有了頂頭上司。

“時過境遷,回頭去看。林蘭,要不是并購,就目前的全球經濟環境和國內市場,你說,你還能頂得住嗎?所以,你不要再耿耿于懷了。就丹妮那種不興不衰的狀況而言,倒閉或是被人吃掉,是遲早的事。丹妮存不存在,無關緊要,被人并購,改頭換面,它還是一家公司。而對于你來說,現在還擁有資本時進入南山公司,是最好的結局了。一旦你淪為徹底的失敗者,那又會怎么樣呢?恐怕你連逃生之路都沒有!”夏風說。

不能說夏風說的不是實情。看來夏風還真的是拯救了她。可她在這個位置上又能坐多久呢?并購是完成了,接下來的重組才是最關鍵的。之所以現在繼續讓她執掌大權,完全是為了之后的重組,這里涉及到大量的問題。

不想這許多了,想多了也沒有用。無論怎么變化,抓牢和自己躺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她的老情人,對于她個人的命運絕對重要。

夏風是不會把什么都告訴林蘭的。并購丹妮的設想起初同杜志遠談及時,杜志遠幾乎沒有興趣,只是礙于面子,而沒有一口回絕。

并購丹妮是夏風送給杜志遠的一道大餐,所以,無論如何,夏風都要送出去,并讓杜志遠吃下去。

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夏風三番五次地和杜志遠談這件事。也許是杜志遠審時度勢出于對南山公司的發展戰略考慮,也許是杜志遠被夏風的那個“借殼上市”為南山公司的融資找到一個平臺及丹妮所處的地段所惑,也許……

總之,夏風把這道大餐送了出去……

林蘭想想后說:“重組方案快出來了吧?”

夏風說:“這件事杜總讓我牽頭。我這次來,主要就是和你商量這件事。你先拿一個方案出來。人事機構、資金投入、技術改造、產品升級、市場開拓、人員去留等等,越詳細越好。”

事已至此,林蘭也只能聽從夏風的了。可對這個男人,是不是應該重新認識呢?

原本打算在林蘭這里待上幾天,好好地和她合計盤算一番的。不料,第二天下午,他接到了省委副書記柳江的電話。于是,便別了林蘭,駕著他的那輛奧迪A6匆匆直奔省城了。

當夏風走出省委大院時,他的人生已經轉折了。可當這轉折真正來臨時,他卻沒讓自己高興起來。來得太快了,說來就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充分。

省國姿委副主任,看起來是平調,其實是升了。他看得明白,這個時候讓他出任這個職位,其實就是為了讓他在兩三年之后接班。那位馬主任今年已經五十四歲了。

這個職位太好了,正好能管著杜志遠呢。

走,走得正是時候。再和杜志遠玩兒下去,還不知會出現什么樣的結果呢。美國次貸危機的影響已經在全球顯現,給中國帶來的負面影響一定不會小。無論國家出臺什么樣的政策來刺激經濟,對于南山礦業公司這么一個老礦井要陸續閉坑,新的產業鏈還沒有形成,內部改革只是初見成效,人員負擔又重的老國企來講,不會有多少效果。要走出困境,化解金融風暴帶來的影響,說白了,在南山公司,現在就看杜志遠的智慧了。

的確,蘇文靜是看透了的——他一直和杜志遠在玩兒著陽謀。之所以說是陽謀,那是因為在這些謀劃中,有一半還是出于公心,換句話講便是為南山礦業公司的未來在謀劃。然而,謀劃給杜志遠(南山礦業公司)的這些項目,包括這次對于丹妮的并購,其中卻是隱藏著玄機。

盡管在項目上馬時,通過一些必要的運作,環保部門對于項目的環評開了綠燈,做到手續齊全。但是,堿性蛋白酶和蓄電池項目在給南山礦業公司帶來極大的利潤的同時,環保的問題也會愈來愈突出,用不了幾年,蛋白酶生產中所帶來的污染,就會成為大問題;另外,蓄電池生產中帶來的鉛中毒(血鉛沉降)以及硫化過程中的廢液對于周邊土地的滲透,也會帶來激烈的矛盾沖突。

夏風相信,杜志遠壓根兒就不會想到(看到)這一層。即使想到(看到)了,想必也不會用心去關注。發展中的中國,任何一個企業和政府,對于環保,顯然就沒怎么加以考慮。經濟效益和政績,才是唯一的考量。杜志遠也不會例外——夏風吃準了他。

但愿杜志遠在他夏風調離之后,某一日能清醒過來,能在環保上有大投入,否則……

問題是,環保的投入往往又會抵消掉企業的利潤,更多的時候,再多的投入也不見得會有多少效果,特別是化工生產,想環保,在當下的中國那是誰也做不到的,因而,問題和矛盾也就會一直存在下去。

至于南丹公司,在較長的時間內,南山礦業公司如果不投入大量的資金,想讓它脫胎換骨真正獲得重生,難。

自然,辦法總比困難多,這就要看杜志遠怎么操作了。但愿杜志遠是個智者,能化險為夷。如此,也就不枉他夏風的一番心機和美意了。

大明公司的改制已經完成,作為公司老總,他持股百分之十一,現在,這百分之十一以及低壓電器廠他所持有的股份,顯然是不能再持了。受讓給誰呢?蘇文靜嗎?

想到這兒,夏風的心猛地緊了一下。蘇文靜,他的妻子,法定的妻子,是否還要繼續法定下去呢?罷了,還是一了百了吧。既然人生已經轉折,前面是新的道路,身上的包袱還是甩干凈吧!既然要甩干凈,那么,那些股份最合適的受讓者就是李丹了。蘇文靜,我走了,你就快活地去搞你的愛情吧!搞深搞透,搞得杜志遠分不清東西南北,搞得東方梅瑩把巴掌在你臉上左打右抽吧!

站在省委大院門口,夏風仰著頭看天,長舒了一口氣,然后,走向停車場,拉開小車的門,坐進去后,又想了想,掏出手機給林蘭打了個電話,說他現在正往海城趕。

人要走了,可林蘭這一塊,終究是心痛。如何套住杜志遠,林蘭是關鍵。

碧海藍天,陽光下,夏風和李丹在礁石上照相。

夏風原先沒打算上三亞來玩兒的,知道了命運轉折之后,他認為有這個必要了。到省國資委上任后,怕是沒這樣的自由了。在省國資主任那把交椅沒有坐上去之前,他知道自己一定會臥薪嘗膽的。

拍了幾張照后,他倆在海邊的沙地上坐下,她挨在他身邊。他們有一刻沒有說話。他們在看海,一浪一浪涌過來,浪擊向鐵色的礁石,揚起了珍珠般的飛沫。

她往他的懷里靠了靠,說:“有件事早想問你了。”

“什么事?問吧。”

“你說,你當初是怎么想的,真把我趕下海去了,你就不怕我會淹死?”

“不怕,我相信我的美人魚。”

“你來省城工作,你就住我那兒吧。”

“不行,相反,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會更加少。”

“為什么?”

“這還用說嗎?”夏風摸摸她的頭,說:“對了,有一個問題,你要同我說實話。”

“你認為我會同你講假話嗎?”她凝視著他。

他笑笑,說:“你為什么一直不問問我和蘇文靜,不,不是這樣的,你為什么一直不問問我怎樣處理和蘇文靜的關系呢?換句話說,你要我怎么辦?”

李丹淺淺一笑,說:“為什么要問呢?”

他說:“因為你應該問。”

“什么是應該呢?”

“你不認為是應該?”

“為什么要去這樣認為呢?”

“因為你必須認為。”

“我倒不覺得。”

“為什么?”

“因為愛情,愛情就是愛情!”

“沒有單純的愛情。”

“那就從我們開始吧!”

他們在三亞玩兒了三天,又到海口玩兒了兩天,然后,坐飛機返回。

和李丹云雨翻騰了一夜,兩個人擁著,一覺睡到了大中午。

吃好午飯,李丹拖著夏風去逛街,說是要給他買幾身好行頭。于是,一連逛了好幾座大商廈,李丹自己買了幾套衣服,夏風也買了兩套阿瑪尼衣裝。路上夏風說,丹子你這個么樣子花錢,連我都心驚肉跳了。李丹說,還不是你教的。

把李丹載到東湖大廈(綠源地產公司就設在大廈的第九層),看了看表,夏風說要趕回南山。

李丹說:“已經下雨了,你就不能再留一夜?”

夏風說:“你想把我吸干呀,死丫頭,這么幾天下來,我的骨頭都被你泡酥了知道不,南山還有一大攤的事要我去善后呢。走了。”

就走。

看著夏風的奧迪車駛入雨中,消失在都市大道的車流里之后,李丹才轉身返回,在電梯口等電梯時,她看了一下表,四點四十四分。

進了電梯后,李丹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安的感覺。到底為什么,她說不清。一出電梯,她便掏出手機給夏風打電話了。

李丹說:“雨大,你一定要特別小心,寧慢勿快。”

三天后,李丹參加完夏風的葬禮,回到家里,那個整天響著父親干咳之聲的家里,李丹把自己哭成了淚人。夏風死了!她的夏風死了!真的死了,死于車禍!

車禍就發生在那個雨天。那個雨天,夏風走后,她被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恐懼抓住了,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然而那時,她無法說清,她只是在怕著,憂著,心懸著——難道上蒼真的在冥冥之中提醒著她?難道情人之間真會有如此感應?他喜歡獨自駕車跑東跑西的。她和他好上之后,她曾幾次說過他,而他卻說,他不喜歡有人跟著。又說,學會了開車就是為了讓自己方便。方便是方便了,卻把命丟了。

她好后悔啊!早知現在要流下這許多的淚,還不如那天就流下幾滴淚,只要真真假假的幾滴,夏風就準定不會走的。那么,她也就不會有如此的撕心裂肺的傷痛和哀絕。

夏風的車禍是怎么發生的?過程已經沒有多大意義。夏風的小車被一輛載重三十噸的大卡車撞扁了,這才是可怕而可悲的現實。

車禍發生在高速公路上。交警說,車禍發生的時間大約是六點至六點十分之間。

車禍發生的時候,李丹正和她的職員在大廈的餐廳里(食堂)吃晚飯。而那時,蘇文靜卻是獨坐于家中的沙發上,她的心境壞到了極點。她都想死了。

她覺得,只有死,她才能真正地解脫。

杜志遠,該死的杜志遠堅決地拒絕了她的愛情。他怎么能拒絕她的愛情呢?這是她的愛情呀!面對夏風無數次地折磨乃至摧殘仍然矢志不渝的愛情呀!是純潔的熱烈的深沉的和她的生命相連的愛情呀!

失敗,她太失敗了!失敗得一塌糊涂!

她的愛情其實就是一張紙,一陣風就可以吹走它。可她居然一直在夢想,癡想要抓住這張紙。

她坐在那兒,讓清淚如泉一樣從眼眶中溢出,溢出。

她知道自己是能理解杜志遠的,不會恨他,一點兒也不恨。她只是失望,刻骨銘心地失望著。

夏風說她讓愛情搞得失去了心智,是這樣嗎?

夏風說杜志遠絕對不會和她搞愛情。夏風為什么會說得這么肯定?

突然,她一陣惡心,想吐。她強忍著,想把往上翻的東西壓下去。但她沒有做到。

她急忙奔向衛生間。

她趴在漱洗臺上,吐了一陣,之后,才舒服多了。

不一會兒,她又開始吐了。她先是驚詫,繼而就讓一個事實驚得靈魂出竅了——她懷孕了!

她坐回到沙發上,準確地說是癱軟在沙發上。

是那夜和杜志遠一起從東嶺礦回來的路上,她才下定決心——這么些年的愛情,她一定要有個結果,或者說是對自己有個交代。

她把這一次和杜志遠的同行看成是天意。那天下午,她要去東嶺礦采訪一位省級勞模。她從小車班要了車后,便出了辦公室,在公司大院的花園邊等車。這時,杜志遠的車開過來了,杜志遠問她要去哪兒,她說去東嶺礦采訪正等車呢,杜志遠就讓她上車,說他正好要去東嶺礦。

那夜,從東嶺礦回來的路上,她鼓足了勇氣,試探性地捏住了坐在她身邊的杜志遠的手,她生怕杜志遠會掙脫,卻是沒有。一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說。而她,也不需要他說什么。這熱乎乎的手,已經把一切傳達了——她想。

她決定停止吃那種該死的藥。為了她的愛情,一直在吃藥。為這,夏風還狠揍過她幾次。

她決定找個機會和杜志遠實實在在地愛情一次。一次,只要一次,只要這一次能把愛情做到底,做得昏天黑地,做得骨頭散架,當然,最好是當這愛之花怒放之后,能結出她想要的果實。有了這果實,她和杜志遠之間,此生就有了一條真正的紐帶,生命和愛情結為一體的紐帶,割不斷、打不爛的紐帶。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她的愛情。此生足矣。

卻是,卻是……她的所有的由愛情而起的美好的愿望,美妙的設想,被杜志遠一口冷氣,吹得無影無蹤了!

就如七彩的肥皂泡被風吹破了一樣!

而這個決定的結果卻是她的肚子里留下夏風的種子!

自從停藥后,她就提防著夏風,死活不讓他進入自己的身體里。無論他怎么整治她,乃至用煙頭燙她,她都死死地捍衛著。然而,那夜,夏風像瘋了似的,竟一拳把她打昏了……

肚子里的這顆種子,肯定是在那夜種下去的!

作孽,還是報應?

軟在沙發上的蘇文靜,此刻已是欲哭無淚了……

葬禮那天,蘇文靜沒有流淚,她肅穆地立著,立在夏風的遺像前,準確地說是立在遺像的一側。

看著在致悼詞的杜志遠,她覺得很滑稽。她想,他們三個人實實在在地演了一臺大戲呢,只是,只是,其中的一個角色提前退場了——他死了,如此突然地死了,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

立在靈堂里的蘇文靜,發現自己多少還是有幾絲悲痛和傷懷的,她還看見,自己的心漸漸地化作了一個溶洞……

作者檔案

陳 琳:男,1961年生于浙江省臨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迄今已出版(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代表作有:中短篇小說集《恣意輝煌》,長篇小說《太陽背后》,長篇報告文學《竹鄉警魂》,散文集《彷徨與高歌》等。《天上有個太陽》 (短篇小說)獲浙江省優秀文學獎,《突圍》 (中篇小說)獲陽光文學獎,《面對死亡》 (散文)獲第四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太陽背后》(長篇小說)獲第五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彷徨與高歌》(散文集)獲第六屆中國煤礦文學“烏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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