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詩歌是我國最早出現的一種文學體裁,產生于文字發明之前,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說,就是起源于原始人的勞動呼聲。我國最初有文字記載的詩歌曾被魯迅先生形象地稱之為“杭育派”。《詩經》作為世界上碩果僅存的最古老的詩歌選集,其中大量的抒寫都是與勞動情景和勞動場面結合在一起的,如《伐檀》《七月》《何草不黃》等,這些詩作與現實生活的密切關系,真實地傳達、描繪了當時社會的風貌,成為我們窺視那個時代生活必不可少的參考。隨著社會的分化與文明的發展以及文學體裁的細分,詩歌雖然逐步獨立為人類語言與情感精神的呈現,但作為一種最重要的文學形式,在人類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卻始終未與生產活動脫節。《詩經》之后的古體詩、近體詩等等有許多更是延續了這一優良傳統,大量有關勞動的詩歌,構成了中華詩歌燦爛的一脈。現代行業詩的出現和興起,如打工詩歌、石油詩歌、煤炭詩歌、電力詩歌、軍旅詩歌等,既是對這一源頭的最直接的承續,也是詩歌內部細分之后的結果。
雖然在詩歌界,一直對這種以行業寫作來劃分詩人的分類多持有異議,但作為一種存在,行業詩的創作卻有其不可忽視的意義。因為寫作者本身的行業屬性,使他們擁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對本行業的情感和價值認同,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他們作為生活直接介入者所表現出的這種認同感,構成了行業詩歌成長的原動力。盡管相對“學院派”的詩歌而言,它可能不夠精致,可能過于局限,甚至視野不夠開闊,缺乏技巧與含蓄,但恰恰就是這種屬于原生態的寫作,其質樸、本真、簡單和直接,成就了行業詩歌獨有的魅力。
生于礦區、工作于煤礦的詩人郭安文堪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煤礦詩人。十七歲開始的煤礦工人生活,幾十年與煤炭的耳鬢廝磨,使他與煤結下了不解之緣。他視煤為親人、為朋友、為師長,那些黑黑的煤更是集結了他對這個世界的愛,集結了他的痛和他的夢。他是如此地深愛著煤,愛著他的礦山和他的那些一同挖煤的父老兄弟,以至于他把這樣的愛當成了一種對于生命的撫摸。他以一種平民化的視角,在試圖反觀和回顧自身生命歷程的影像中,熱情而執著地抒寫煤炭平常而又有意義的存在。他像是一顆播進煤田的種子,在不斷吸取煤的營養中獲得了升華,并逐步接近人類整體性的關于溫暖與光明的共鳴與感懷。因而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郭安文收入詩集《撫摸生命的亮色》中的詩作以及其后寫出的許多煤炭詩歌,無疑正是此種“反觀與回顧”的價值呈現。
有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是:在這個日益物質化的時代抒寫煤炭算不算是一種獻媚?對于郭安文來說,這個問題的實質不在于寫什么,而在于怎么寫。作為一個原汁原味的煤礦詩人,是煤炭養育了他,是煤礦成全了他,那里浸潤著他的青春、愛情、血汗和近三十年的人生,他對煤的情誼更多地體現為一種感激與感恩。正是懷著這樣的感激和感恩,多年來,他在煤炭詩的創作上經歷了一個不斷否定又不斷逼近的過程,并日益確立了自己的追求,以一種貫穿情感的表述能力從而達成某種有效的突圍,實現了在一定程度上的對自身的超越。通過他的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率真、飽滿、昂揚、粗獷而又細膩的郭安文,這與那個現實生活中的郭安文如出一轍,這是我們理解郭安文和他的煤炭詩的前提。事實上,這樣的寫作,不只關涉題材,更主要的是關涉一種趣味與良知,反映了一個與煤礦息息相關的寫作者那種源出于內在情感認同的人本訴求。可以說,郭安文的煤炭詩,無疑正是他的愛與生命的結晶。正因為如此,郭安文以其充滿精神戰栗和藝術良知的關于煤炭的詩歌給我們提供了閱讀的愉悅。他的樸實、真摯、簡潔、直白以及帶有當地方言那種特有“土味”的詩歌話語無疑成為一種衡量其創作指向的重要標尺。
由此檢視郭安文的煤炭詩,就會明顯地感受到,他的抒寫大體立足于對日常生活場景和原生意味的細節把握。他勇于扎根現實,他敢于直面生存,他把自己的詩筆深入到他的生活的最堅硬處抑或最柔軟處,在極小的視點上作日常形態的扇形展開,進而在這種打磨和梳理中,他為我們呈現了一種雖不具有明確指向卻有著強烈情感質地的礦山圖景與命運的情緒節奏,這充分展示了詩人處理日常題材的能力。在這個過程中,他也一并讓我們見證了他的想象和聯想的閃光。他就像是一架煤礦井口的升降機,有時,他是急切的、迫不及待的,暗合了某種匆促的生活情態,儼然這就是他個我本性的顯現。比如他早期的《我們這一代》,全詩充滿著某種急促的情感宣泄,充滿著熱情的焦慮與快樂的痙攣,正迎合了當時那個年代青春熱血的噴涌,頗像一塊優質煤的燃燒。有時他又是舒緩的,足以使這種匆促的生活在某種情形下獲得回首的機會,也像是他在停下那風風火火的腳步進入到情感反芻的狀態。比如他的《煤的腳步》一詩,作者在沉穩的述說中賦予了煤一種人性的悲情,遠離故土,遠離了家的煤在千里之外的爐排上相遇的時候,那種千百年來他鄉遇故知的情景,在詩人筆下獲得了某種程度的升華,把“一鍋爐的水都哭干”的壯懷,讓人不免對煤的命運產生難以名狀的唏噓。他的《浪漫的煤田》《煤的水墨畫》《中秋夜月明》等詩,更是將這種情緒節奏拿捏得恰到火候,體現了一種對于生活的順理成章的契合,所昭示的正是新一代煤礦工人豐富的內心世界和健康積極的生命姿態。他的可貴就在于他這種采自于生活本原的鮮活,這是一種自然的鮮活,仿佛剛從地里拔出來的青蘿卜,還帶著泥土的熱和露水的冷——
風的小嘴/吹著巷道的口哨/礦燈的花瓣/次第盛開/每一塊黑亮的煤/都閃動著天使般的翅膀/向著嶄新的陽光翩翩飛來
——《浪漫的煤田》
班中飯的時候/不小心灑落幾個米粒/這小小的白/在大大的煤上/頓顯得十分搶眼/它們像幾只/迷失了方向的白鷺/從那個潑墨般的黑背景后/撲楞楞地飛了起來
——《煤的水墨畫》
上井的時候/我把井口的一盞燈/當成了今晚的月亮/今天是中秋節/我不自覺地掰開一塊煤/還真有些月餅的味道
——《中秋夜月明》
看不到雕琢和技巧,也沒有花里胡哨的粉飾,但樸素而生動的語言,細膩的觀察和體悟,極具生活化的細節陳述,無不充盈著親切而感人的力量。詩人所居于其中的那個“生活場景”也會不知不覺地進入到我們的感受中,在賞讀詩的同時也讓我們無時不感覺到那種在艱苦的環境中樂觀的精神狀態及其活力存在。
多年來,關于詩歌與人包括與詩人之間的關系,始終是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當一首詩歌真正作為一首詩歌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候,它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與我們的生活發生碰撞?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留住我們對于生活的感動?而最終又在多大程度上令我們重新感知或發現生活的美并進而喚起我們對這個世界新的體認?對于郭安文而言,一方面,他用那種帶有“本事性”的傳敘色彩的詩行進行著他的關于煤炭詩的建構。作為礦工的一員,其個體的生活無疑也是千萬個煤炭生產者的生活,他把這樣的生活不加雕飾地化成詩歌,讓我們品到了一種未經調料混合的原味美餐。另一方面,在郭安文的詩歌中,煤又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他把對煤的關注,詩意地融進了對于命運的關注之中,他用心靈擷取它們,處處凸顯一個底層勞動者發自于心的對于生活的尊重。這足以看出詩人對煤炭的敬畏,這樣的敬畏之情也正是其對生命敬畏的體現,并使那種在常人看來近乎枯燥的煤礦生活獲得了某些不一樣的品味。像他的那首《想女人》,像《我所理解的煤》以及《父子兵》等就很具有典型性。可貴的是,郭安文關于煤炭的詩歌并沒有局限于簡單的煤礦視野,而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推向工業化時代鄉土背景下的現實層面。如他的那首被選入《2010中國年度詩歌》的《煤趣》,就很具有代表性。作者把一種潛藏于心的美好記憶與愿景共置于同一個畫面之中,試圖以此折射時代和個體生存的力量。全詩如下:
去年冬天的雪
終于融化了
露出石榴樹下的煤
像大地粗陋的骨頭
石榴樹的五月
正在煤的懷抱里孕育著
等待一群群甜滋滋的孩子
插滿火紅的石榴花
雪水流到地上
把煤洗得真干凈
煤反射出白日的光澤
溫暖著小院的籬笆
一只黑狗跑進來
舌頭舔著煤堆上冒著熱氣的雪
石榴樹下的煤啊
也想開出火紅的花
一堆冬去春來埋藏于雪下的煤,在詩人筆下竟具有了不同的生活韻味和精神內涵,白雪、黑煤的色彩對比,黑煤與黑狗的一靜一動,無不蘊含了他對生活的樸素的理解和心靈的感動,也許在一個礦工原始的意念中,有了煤炭的生活無疑就是充滿生機的生活。因而一個可以預見的結果自然而然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即將開滿石榴樹的火紅的花,與煤“也想開出火紅的花”的交相輝映,大大提升了整首詩的情感容量以及作為一個煤礦工人那種充滿時代感的個人情懷。可以說,如果沒有對于煤礦工人生活和生存的長期浸淫與情感認知,沒有那種來源于內心的強烈共鳴,是不會有這樣的筆力的。
煤炭是人,人也是煤炭。在郭安文的筆下,這樣的認同歸根結底不是一種表達的需要,而是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內在情感的必然流露。因此,他的以煤炭為核心的物像最終都是人化的自然,自然的人化,而他對此種情懷的書寫與吟唱居然由此達成了一種對自我心靈的慰藉。也許,在他的意識里唯此才能成全一顆充滿感恩的靈魂。它們既是溫暖的又是憂傷的,既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既是平凡的又是不平凡的,它們一起構成了郭安文筆下充滿樸素情懷的人性河流。讀他的這類詩,我更多地體會到了一種真誠的悲憫和隱隱約約的自憐。比如在他的那首《一塊煤的咳嗽》中,他這樣寫道:“在井下的采煤面/他咳出了 黑黑的煤/在澡堂的池子邊/他咳出了 黑黑的煤/坐在單身宿舍的馬扎上/他縮著脖子 聳著肩膀/咳出的 還是黑黑的煤/我們都盼著他/把體內的煤面子都咳出來就好了/他卻說他的肺/已經是一塊完整的煤矸石了。”老師傅本身的存在于此已經完全化作了一塊煤,他的咳嗽自然也成了一塊煤的咳嗽。整首詩,那種包含深情而又相對節制的筆觸,那種涌動于字里行間的疼痛感,將一個老煤炭的一生通過“咳嗽”這一最具典型性的行為準確地呈現出來,喚起的不只是我們情感的共鳴,更有靈魂的震顫。
應該說,郭安文的煤炭詩作有些具有相當的情感震撼力,這正得力于煤礦和煤炭對一個詩人的巨大影響,因為煤炭和煤礦本身在一定歷史條件下無疑是一首大詩。詩人在對煤炭的書寫中,點燃了一個又一個回憶過往、咀嚼當下、面對生命的詩意燈盞,他的那種關于煤炭的感受和記憶分明有著疼痛的質感,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詩人感恩情懷的另一種顯現?對于郭安文來說,用詩歌來抒寫這種疼痛的質感其實就是對于某種生存方式的求證。在時代面前,這或許正是一個生命個體面對浩蕩煤海時的渺茫所帶來的必然反應。
是什么讓埋藏于地下的煤有了呼吸與生命?是什么讓這黑色的煤釋放出溫暖與光亮?或許郭安文并沒有給我們直接的答案,但在郭安文的詩中,煤炭的存在自始至終都是血與火的交織,是溫暖與光明的載體,他向我們證明了:煤炭的生命正在于燃燒。只有燃燒,才真正的體現出煤炭作為一種現實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而這,又何嘗不是一代又一代煤礦人的人生價值所在呢。
但不得不指出的是,面對這個巨大的事關國民經濟命脈的產業和如此龐大的產業工人隊伍,關于煤炭的詩歌創作直到現在也沒有出現足以代表這個行業的詩歌和詩人,我想,郭安文或許能讓我們看到一種可能。讓我們抱以熱情的期待。
作者檔案
吳玉壘:本名吳玉磊,曾用筆名偶爾、恪一客等。先后在《山東文學》《詩探索》《北京文學》《重慶評論》《詩刊》《星星》《中國詩人》《中西詩歌》《青年文學》等多家文學刊物發表詩歌、評論數百篇(首)。十余次獲省級以上詩歌大賽獎,多首詩歌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年選》《中國網絡詩歌精選》《山東三十年詩選》《新世紀十年山東詩選》等文集,出版詩集《與黑夜同享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