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散文二題

無聲轉動的碾磙子

早晨，母親收了碗筷，領著我的手，拐過胡同，來到這里。街東頭飼養院里也冒出一個人——保安爺，拉著輛地板車，一瘸一拐地朝這邊踮。我飛也似的跑上前，因為他車上拴著“大老黃”?！按罄宵S”是一頭枯了犄角的老黃牛，老實，好使喚，拉碾子從不磨奸施滑，還允許小孩子扯它的尾巴。

保安爺縮小了本來就佝僂的身子，嘟囔著“我能行，我能行”，讓一截粗粗的糧袋輕輕伏上他的背，然后那根好腿猛地伸長，胡子一抖，果然，糧袋彈上了碾盤（有一回卻壓了他個嘴啃泥），倒出一堆糧食，再抱下糧袋，這才拍拍褂子上的土，一瘸一拐地回飼養院，像條三只腳的凳子。

母親給大老黃搭好套繩，戴好“捂眼”，攤勻了碾盤上的黑豆粒兒，碾磙子就吱扭吱扭轉動了。但那黑豆粒兒不肯就范，嘰嘰喳喳，推推搡搡，碾磙子還沒碾過來，它們早溜到了一邊。母親手忙腳亂，揮著笤帚又是擋又是掃，好不容易安頓下它們，另一粒大“黑豆兒”又迸出老遠——我只吆喝著“大老黃”轉了兩圈兒，就出來攆那幫倒背翅膀、高挺胸脯、悠悠漫步的大公雞，拍著手看它們嘎嘎地倉皇逃竄，又趁母親沒留神，鉆過附近荒園子的籬笆墻去捉蝴蝶。母親不能閃了碾棚，就大聲地喊我，聲音嘶啞，我卻裝作沒聽見。

其實，隊長為母親派了一個幫手，那是個胖女人，圓鼓鼓的腮酷似發得很好的面團兒，穿一件府綢短袖衫，裸露的胳膊如同一轱截兒白蘿卜?？蛇@個胖女人從來不進碾棚，她說聞到里面的臊味兒惡心，瞧著牛轉圈兒就頭暈。她只在外面幫母親往簸箕里倒倒糧食，或者撐撐糧袋。她見不得街上有行人，一有行人她就轉過身和人家拉呱，拉起來沒個完，齜著一嘴金牙浪笑，一陣一陣。這還算好，更多的時候是她不知躲到誰家喝茶去了，直到快收工時才回來，還連連嚷：“可把我渴死了，可把我渴死了！”母親總是“哦哦”著，看也不看她，母親不敢惹她，她是村支書的老婆，在村里屬上等人。氣急了，母親就在無辜的牛脊梁上狠狠打一笤帚疙瘩。

黑豆粒兒們蹦跳不得，便開始耍賴，變成一張餅貼緊碾盤，有的粘在碾磙子上，母親拿笤帚疙瘩將它們一點點地“搶”起來。再過一會兒，軋好的面就該收下了，同時得添上新黑豆粒兒?！按罄宵S”一步不停，碾盤也不能空，母親麻利得很，一人頂倆人用，但背上的衣服早濕了一大片。

我母親能吃苦受累是出了名的。她四五歲時沒了父親，小小的年紀就肩挑手提（哪里有女孩子該有的嬌氣）。姥姥沒能力拉扯仨孩子，不得已賤賣了她的女兒?？磕穷D省口飯這頓少喝口湯攢了一份微薄家業的爺爺，大概心疼他花的那兩斗高粱米，摞在母親頭上的活兒母親白天黑夜干不完。爺爺奶奶的打罵說不定哪一霎就擲過來，母親時時懸心吊膽（我萬萬沒想到母親竟是童養媳——今年春節當我在老家從一位長者那里了解了這些，老想為母親的命苦大哭一場）。我們兄妹相繼出生，一只只雛鳥似的張著口等食，爺爺怕吃窮了他，要我父親母親跟他分家。剛搭起的小巢缺柴少糧，母親拼死拼活去掙，年輕力壯的就累出了一身病，晚上哥哥、姐姐輪著給母親捶背、捶腰，但第二天天不亮母親就起床，喂豬、喂鴨、做飯，然后出工。自去年，母親請求隊長分配她碾牲口料，她能供上生產隊的上百頭牛馬用料，隊長滿意；看上去母親也喜歡這項工作，可著勁兒往好處做。她對我們說，小時候夜里推碾，她常常推著推著抱著碾棍打盹兒，有一次摔倒磕破了頭，現在好了，推碾都使牲口了。實際是母親為了我才想出這“兩不耽誤”的法兒，因為干這活可捎帶著照看我，我離了人還不行，而她實在舍不得在家蹲著，那年月工分就是命。母親生前絮叨得最多的一件事是，一天帶著我上坡，把我放在地頭，她到地里拾棉花，拾了一遭，黑壓壓的螞蟻爬滿了我的全身，母親說她若慢一步，我就被螞蟻吃掉了。

母親怕我再溜走，不時逗逗我。飛揚的面粉末兒染白了她蓬亂的鬢發，下巴、額頭上沾了面粉“塊兒”，她明白此時自己是啥模樣，出來收豆粒兒就向我扮個鬼臉。她仍像哄小娃娃一樣地哄我。漸漸地，就顧不上我，全忘記了我，心思只附在碾磙子上。她不說一句話，微微咬著下唇，蹙著雙眉，灰黃的臉憂郁、陰沉下來，有點兒難看、嚇人（長大后我注意到，母親只要一“安靜”下來臉色就這樣，好像這是母親臉上的底色，可憐母親一生也沒改換了這一色調）。這樣好半天，她把簸箕擱在地上，笨拙地踢兩下灌了鉛似的腿腳；眼前昏黑，瞅著近處一棵大樹樹頭揉揉眼睛；咳一聲，看看是不是啞了。身上立刻增了勁兒，腳步咚咚地響，并亮亮地向“大老黃”喝了一聲“駕”！但慢慢又恢復了原樣，像一只超載的船慢慢沉入水底，碾棚內外彌漫著一種沉寂氣氛。收碾、添碾、攤碾、起碾……已經多少遍，母親不知道，她低著頭出來又進去，進去又出來。碾磙子永遠在無聲地轉動，碾道一圈一圈望不見盡頭……

我無法說清過了多久，差不多與昨天是同一時間，保安爺很準時地一瘸一拐地出現了。母親也將碾好的牲口料和空笸籮、簸箕裝上停在一旁的地板車，卸了牛。我接過牛韁，趕著它興沖沖地走在保安爺的車前，浮土上的牛蹄印像盛開的碩大花瓣——我一天中就盼著這一刻。

碾棚門口由紛亂變得簡潔，母親掃了地面，攏順頭發，坐在左側的虎頭石上等我回來。從參差錯落的屋山的縫隙投下束束陽光，母親浴在那金暉里，舒展的臉上有了血色和生氣。我記得，這時候我的母親挺好看，用一句文縐縐的話說，母親原本是很美的……

膽小的外祖母

有一段時間我曾深深地怨恨外祖母，原因是我相信了一種帶有迷信色彩的“爭壽”的說法，這種說法是，一家人或親屬中，如果有人活得年歲特別長，那么就會有人命短。他（她）的壽被前者爭走了。那時候，我母親病得很厲害，西醫中醫都扼制不住病魔，我們再拿不出辦法，我就疑心是外祖母在跟母親爭壽。

這一年外祖母八十二歲高齡了，鄉村老人越老越瘦小、干巴，本來高大健壯的她已是三根筋挑著一顆大頭顱，搖晃成了她在田里扎的稻草人（莫非那是她自己塑的像）。但奇怪的是，她卻從不生病長災，從不戀床鋪，走路也不用拐杖。不似城里富態的婆婆那般懶得動，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她一輩子的習慣到老也丟不掉，不歇手地勞作，不能下坡，就在家搶著干些雜活，你奪都奪不下。只是我們去看望她時，她常?；靵y了我、妹妹、表妹的名字，舅舅、妗子再三糾正，她也改不過來。她看見我們親，一聲聲張冠李戴地喊我們，大家越發笑她。她也跟著笑，她的笑明顯地帶著附和討好的成分——什么都已糊涂，還記得看別人的臉色，一個嫌惡的眼神，她就不敢說不敢動了。

信了這種說法后我再不愿去看外祖母，我甚至盼著她早一天病故，對母親生命的擔憂使我不近人情。外祖母卻仍然想著我，捎信說給我留了好吃的東西。表哥說，因為我不去，外祖母天天叨念，變得魔魔道道。稍有空閑她就坐在大門口的石頭上，掐著指頭數，她能算出我和母親多少日子沒去看她了，算完長長地嘆口氣。當她不知怎么弄清了她的女兒患了絕癥時，她哭出了聲：“老天，留著我這個老混蛋做啥呀？還不快替好人死……”她也信“爭壽”的說法？自此，外祖母好像意識到自己罪孽深重，淚水像連陰天的雨，說不定哪一霎就流下來，飯吃得更少，有時一天米不沾牙，身體日漸衰竭。

外祖母到底是先于母親命歸黃泉了。她用沉重的代價喚醒了我，我悔恨萬分。我不該那樣對待她。姥姥的命很苦，她這輩子實在不容易，可以說沒享一天福。三十歲就沒了丈夫，族長硬說丈夫的死是她“妨”的，全家族都歧視她。家里又窮，三個孩子都小，但為了這三個孩子她沒有改嫁，在爍爍的白眼和迸濺的唾沫星子下，孤兒寡母膽戰心驚地相依為命。在家當娘，坡里當爹，熬干了身上的油，才把他們拉扯成人。

我小的時候經常去姥姥家，我喜歡那里。開始走那條沙子路時我興奮得不得了，它那么寬闊，那么平坦（那是我當時見到的最寬闊最平坦的馬路），路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金黃的葉子像蝴蝶一樣在我面前飄。不時有一輛大汽車駛過來，轉眼又跑得無蹤無影。我像小鴨子一樣啪嗒著小腳丫，“呀呀”地追它們。但很快就厭倦了，蹲在地上，賴著讓母親背。從我們村到姥姥家十二里路，我卻感覺漫長得總也望不到盡頭，快晌午時我們才趕到。在大門外我拍著門環叫“姥姥，姥姥！”姥姥高興地迎接我，又趕緊跑進屋往褥子底下摸，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把花生或者幾塊花糖。我們這一帶不產花生，那是舅舅在濰縣做生意帶回家來的，很稀罕，表哥還吃不夠。姥姥不知放在那兒等了多長時間。有一次她在褥子底下掏了半天，卻又空著手出來，原來她藏起來的花糖已經化沒了。姥姥拿不出一點兒禮物給我，臉色像很愧疚似的。

母親到姥姥家從不把自己當客人看，說不了幾句話，就扎上姥姥自織自染的藍道道花圍裙找活做。姥姥便領著我和表哥出去玩兒。從在墻根兒曬太陽的老太太們身邊走過，她總是向人家夸耀我是她的外孫，爹在村里當村長，還特別加上一句說我姨夫是里八田村的書記。她見了誰都這樣，一路上合不攏嘴。不知不覺到了村中心的戲臺子邊——那就是村里的一大景觀了，我還沒見過這么高的戲臺子（足足有兩米多高），和表哥跑上跑下，爬到柱子上去，有人路過，她趕忙嚇唬我：“人家管呢，快下來！”扎煞起雙手接住我。又領我們到學校轉一轉，聽聽教室里傳出來的讀書聲——到這里姥姥的腳步就粘住了一般，神情很專注的樣子，不許我們說話、打鬧，在她眼里那是個很了不起的地方，我們在那里待的時間最長。從學校出來，必去的還有村北頭已經破爛不堪的關帝廟，她在那黑乎乎的關帝像前跪下，合掌，閉目，嘴里嘰里咕嚕，又站起來摸一下我和表哥的頭頂，雙眼就亮如星斗——后來我知道她那是祈禱關帝保佑我們平安，長大了有出息。

姥姥對我的愛就是這些內容，這就是她能夠給予我的全部。姥姥大字不識一個，不懂大道理，也不會講童話故事。大概在我剛上學不久，任姥姥怎么哄，我也不跟她出去玩了，這使她很失望。而且我已看不起她那猥瑣的舉止，傷害過她的自尊。

舅舅年輕時被抓壯丁，在國民黨的隊伍里待過兩三個月。解放軍打進天津，他當了俘虜，帶著解放軍發的幾塊銀元回到老家。從小在姥姥的教養下長大的舅舅，老實巴交，不敢招惹任何一個人，只知道干活出力。他還學了一種“鋦破”的手藝，晌午頭為鄉親們鋦破缸爛碗，人緣很好。但是“文革”時期，有一天兩個身披黃軍大衣的紅衛兵來到姥姥家，勒令舅舅低頭認罪。天空驟然陰云密布，姥姥在一旁嚇得臉煞白，忙不迭地給那兩個毛頭小伙作揖，求他們發發慈悲。那倆人走后，姥姥就“癱”在了床上，渾身瑟瑟地抖。打那她好像膽子被嚇破再補不好一樣，坐下了一個受驚就哆嗦不止的病根兒。那個暑假我正在姥姥家小住，聽到敲鑼打鼓喊口號的聲音，知道來了游行的隊伍，我就要出去看熱鬧，抖如篩糠的姥姥卻早把大門鎖得死死的，我怎么掙踹她也不放我出門。我急了，罵了一句“膽小鬼”，姥姥好像聽懂了什么，怔怔地盯著我，眼里滾出淚珠，可她緊攥著鎖頭的手仍死活不松開。

姥姥家對我慢慢沒有了吸引力，母親因為家務忙和腳力減弱，去姥姥家的次數也少了。但母親要我陪她去一趟，往往待到下午很晚才回來。我們臨走，姥姥總是說：“再煮碗面條吃吧?！蹦悄暝?，面條就是饞人的東西，我能堅持到底，一半也是為了它。但姥姥只動嘴，轉過來轉過去，并不真做。有時候妗子下地了，姥姥也不一遍遍地說了，搖著慌亂的小腳，從堂屋到廚房，又從廚房到堂屋，找這找不著，拿那又拿錯，最后從吊在屋梁上的籃子里抽出一小綹——能夠數清幾根的——面條去煮。面條煮熟后，她在屋門口站著，一邊瞥著外面，一邊催我們快吃。然后麻利地把鍋和碗刷干凈。那副做賊似的樣子至今想來還讓我心里發酸。

姥姥一輩子都是這樣小心翼翼，我沒見她在街頭上大聲嚷過，沒見她以當家人的身份果斷地做出一個什么決定，甚至她的笑都多是無聲的。在我記憶中她最舒暢也最體面的時候要算她過生日這一天，這一天她的女兒女婿外孫們都來了，擠了滿滿一屋子。她一大早換上了從箱子底翻出來的新衣服，被擁在炕頭上。她也心安理得了，高高地坐在那里。父親恭敬地給她滿茶，姨夫給她點煙，他們搜腸刮肚地對她說著祝福的話。我、妹妹、表哥、表妹則像為她表演節目一樣滿地亂滾，把糖果瓜子皮當彩紙屑扔得隨處是。妗子要親自下廚，母親和姨都去打下手。煎、炸、炒、燉，煙熏火燎，妗子不時到天井晾晾紅紅的眼，母親、姨也跑出來咳兩聲又回去。中午酒菜齊刷刷端上來，舅舅、父親、姨夫他們在大桌子上猜拳壓指，吆吆喝喝，我們就在矮桌子上像群小豬一樣大吞大嚼，妗子、母親、姨她們圪蹴在門檻上吃。姥姥卻忘了摸筷子，瞇著眼，看著我們，臉上纏成一團的皺紋一條條舒展開。一會兒她走過來，夾起她碗里的肉片、炸扁豆魚分給我們：“小豬崽子們，吃了猛長……”

姥姥，不管你的菜肴是香、甜，還是咸、澀，都足以讓我回味一生！

作者檔案

李登建：男，山東鄒平人，現居濱州。山東省作家協會首批簽約制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協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濱州市作協主席，一級作家。散文作品200余篇次被《散文選刊》《散文#8226;海外版》《青年文摘》《讀者》等選刊轉載和入選選本，曾獲得首屆齊魯文學獎、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山東省第六屆、第九屆“精品工程”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