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嘴
楊大嘴是北方人,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一個人逃荒到岳城,鉆進了山里,逢了一個新寡,兩根苦瓜藤便纏在一起,沒想到幾年下來,竟呼啦啦結下一大串苦瓜。在村里人的記憶中,楊大嘴家似乎總是缺糧吃,但連續六個娃娃,卻一個長得比一個精壯,不像有些缺糧人家的孩子面黃肌瘦。這得歸功于楊大嘴找吃的能耐,無論多么艱難,他總能找到吃的,填飽了肚皮,還滋潤著口舌。
那年代,山野間凡能入口的植物,大都被人吃過。山里有個順口溜:“二月竹筍三月花,四月野菜做粑粑,七月楊桃八月渣,九月毛栗笑哈哈。”說的就是上蒼佑人,莽莽大山,是窮人的大食堂。但吃動物卻并不普遍,本來就不易捕獲,再加上鄉下人忌諱多多,心腸又軟。但楊大嘴卻是天生一張霸王嘴,天上飛的,地上躥的,水里游的,他都有手段捉來吃了。
熏豬獾是他的絕活。他能循著苞谷地或紅薯地留下的蹄印,一路向深山里尋去,直至找到懸崖下的洞口,然后塞上干柴點燃,上面再壓些活的松針,左手用蒲扇將濃煙向洞里趕,右手舉著彎刀。說時遲,那是快,一條灰色的影子,從洞里躥出,楊大嘴手起刀落,那畜生一聲嚎叫,倒地而死。山里人很多人也會用這法子,但能在那電光火石的剎那,取了豬獾性命的,卻只有楊大嘴。許多人熏豬獾,眼睛往洞口壓,火都燒了眉毛,卻就是慢了那關鍵一刀,懊惱地吐出一口黑痰。
說起這熏豬獾,還有個笑話。楊大嘴的徒弟李老四瞅準了一個大山洞,也用同樣的法子熏,也舉著明晃晃的彎刀等著那畜生出來受死。不想熏了半天,洞里卻探出個腦袋,叫嚷道:“別砍,是你大嘴師傅!”楊大嘴灰頭土臉地鉆出來,指著洞對李老四說:“里面還有一個。”李老四大喜,抱來柴火又要熏。楊大嘴吼道:“還怕沒熏死啊?里面是你妹!”
楊大嘴還是捉蛇的好手。蜈蚣蛇、大王蛇、菜花蛇、甚至竹葉青那樣的毒蛇,他都敢捉,也被蛇咬過,手腫得像小腿,卻并不怕。蛇喜歡在墳里安家,一個大霧天里,荒山野嶺,亂墳一片,楊大嘴為了拽一條鉆進石縫里的大王蛇,竟將墳前的石壩拉塌了。恰逢一個婦人路過,只聽墳前嘩啦一聲,霧里鬼影一閃,一根長鞭就甩到了眼前,一下子嚇丟了魂,家人叫了七七四十九天,那魂兒才歸體。為此,楊大嘴帶著老婆,提了家中僅有的兩只母雞登門賠罪。早些年,楊家吃蛇的事情,一直被村里人詬病。但也有人偷偷問他什么滋味兒,楊大嘴只說:“腥!”
八十年代初,鄉下傳聞要發地震,嚇得鄉親們夜晚都只敢睡在戶外。傳聞開始時,楊大嘴便開始將圈中的雞鴨、欄里的豬仔、地里的嫩苞米,一一吃了,像過大年一樣。最后要將家中的耕牛也殺了吃,他老婆死死地抱著牛脖子哀求,他才罷休。不僅如此,楊大嘴吃飽了便走村串戶,奉勸鄉親們——“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免得地震時做餓鬼。這地震一來,那些雞鴨牛羊,最終還不是喂了地縫,孝敬了閻王!”那年,楊大嘴吃掉了家中能吃的一切,可等來等去,地震終究沒來。
一段饑餓的歷史終于結束,迎來了一個饕餮的年代。當年楊大嘴為了養活一家八口,捕殺過的豬獾、果子貍、黃鼠狼、斑鳩、鴉雀、蛇、烏龜、甲魚等等,搖身一變,成了有錢人餐桌上的美味,身價陡增,不幾年下來,數量銳減,有些幾乎絕跡。這令村里許多人忽然覺醒,竟對舊時那個滿嘴腥膻的楊大嘴無比的嫉妒又無比的崇敬起來。“早些年這些東西不值錢,我們怎么就不敢吃呢?他媽的楊大嘴,先前吃掉多少野味啊!比現在城里的富翁吃得都好呢!真他媽的,一張霸王嘴,鄉村美食家呢!”
而此時的楊大嘴,已經開始吃齋,直至終年。
周迪生
周迪生原名叫周衛紅,出生文革初期,那年代給孩子取名,喜歡帶個“衛”字,“衛紅”就是保衛紅色政權的意思。還有諸如“衛國”就是保衛國家,“衛東”就是保衛東方,“衛華”就是保衛中華,甚至有“衛青”“衛彪”之類,意思就不亂猜測了。
那時農村的孩子喜歡做抗日的游戲,把木頭手槍瞄準“小日本”,嘴里“啪!啪!”兩聲,敵人應聲倒地。待勝利的“八路”昂首走過時,先前倒地的“小日本”卻一躍而起,來個反撲,也是舉著木頭手槍,“啪!啪!”兩聲——原來敵人并沒有被打死。于是幾個“八路”一齊上,將“小日本”摁著跪下,木頭手槍直接頂住后腦勺,“啪!啪!”“小日本”往前一撲,來個狗啃泥,顫動幾下,真的“死”了,這回絕不容許再爬起來反抗,否則就是犯規。周衛紅是這群孩子的頭領,倒并不是他有什么特別的組織才能,而是因為他善于制作木頭手槍。他做的木頭手槍,不用嘴喊,也能發出“啪!啪!”的槍聲,還能打下樹上的小鳥,供大伙烤著吃。這槍其實暗藏了一個微型的弩,一扣下面的扳機,實心的木頭槍管飛不出子彈,槍管上方的箭槽里卻飛出凌厲的小箭。
周衛紅的爸爸,是貧下中農出身,在文革期間,蹭蹭蹭就當上了大隊革委會的主任。周主任平時喜歡將毛主席像章掛胸前,那天不知怎地,卻掛在了褲腰帶上,上茅房時,主席像就在胯前晃悠,讓一個積極分子看到了,立即告發,很快被拉去批斗。紅衛兵痛恨他侮辱領袖,便以其人之法還治其人之身,讓他跪著,大家輪流從后面騎到他肩上,雙手一撐,腰身一縱,雙胯便從他頭上躍過。忽然,為首的那紅衛兵一聲“哎喲”,雙手捂住胯下,細看時,一支小箭正射中下身。周衛紅站在不遠處,像個英雄,手拿木手槍指著那紅衛兵道:“下次就射你眼睛!”那年,他才七歲。
轉眼文革結束,小學生周衛紅讀到了愛迪生的故事,很崇拜,立志要做發明家,并擅自將名字改為 “周迪生”。他父親見孩子喜歡發明,也沒有阻止。讀初中時,周迪生同時當了班上的物理和化學兩門課代表。但英語壞得一塌糊涂,最終沒有考取高中。在學校里,周迪生鼓搗了很多小發明,他扎的紙飛機,比同學們的飛得更高,做的木陀螺,比大伙兒的轉得更久。
初中畢業后,周迪生學了木匠,不到一年就出師。手藝很好,卻并不務實地去做,倒是用學來的手藝做起了木偶。那時山里野豬特別多,常常毀農戶的莊稼,一地玉米,剛剛灌漿,就被野豬糟蹋大半。莊稼人沒辦法,就在玉米地旁邊搭草棚,整夜看守,很是辛苦。周迪生做了個二尺來高的木偶,披著舊衣服做的大紅披風,一臉兇煞氣,一手提著破瓷盆,一手拿著鑼槌,立在玉米地旁。再用竹筒從上方引來一股泉水,沖擊而下,通過一個小葉輪的傳導,帶動木偶不停地敲鑼,嚇得野豬果真收斂許多。
只可惜鄉村發明家周迪生的才智并沒有用到正途上。前些年,他老婆生病死了,他只身到江浙一帶打工,竟和當地一個寡婦好上了,倒插了門。誰知這寡婦生性風流,裙下之臣眾多。周迪生幾次吵鬧,都沒結果,反遭寡婦羞辱,還被那寡婦原先的姘頭找人打掉了牙齒。周迪生氣短,拿出發明家的手段,秘密制作了一桿土槍,這槍不用火藥,全靠內里機關發力,槍管里安放的也不是鐵矢,而是一根二尺來長的鋼筋。槍制作好后,周迪生潛伏在路邊,將那男的射殺了,鋼筋從下身穿進去,從后腰穿出,整個睪丸都沒了。事后刑警們在附近的水塘里找到了那桿奇異的土槍,卻一直找不到兇手,懷疑到周迪生身上,便到他老家走訪,才知道了他從小就喜歡搞發明,便鎖定了他。
程喜鵲
“砸碎萬惡的舊世界,萬里江山披錦繡,披錦繡……”程喜鵲揮動著大鐵鞭,一路高歌而來,逢人砸人,逢鬼砸鬼。路過劉疤子舊宅前,程喜鵲用鐵鞭指著緊閉的大門,又換了京腔,吼唱道到:“砍頭不過碗大疤,我手持鋼鞭將你打……”突然,從他身后猛撲上兩個漢子,將他摁倒在地,反剪雙手,綁了。程喜鵲掙扎著昂頭,青筋畢露,兩眼冒火,將一口帶血的沙子噴出一米多遠。連夜被那兩個近房侄子用三輪車送到鄰縣,找專治瘋病的張郎中放血。
程喜鵲的祖父程來寶是大地主,解放初被鎮壓,那時程喜鵲才五歲。父親程金樹在文革開始不久就投水了,那年他念高二。程喜鵲雖是大地主后人,卻是在新中國的陽光下一邊改造一邊長大的。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從小學一直到高二輟學時,一直是學校里的文藝尖子,無論哪首歌、哪出戲都一學就會,不僅革命歌曲唱得好,而且京劇、黃梅、二揚子、梆子戲、拉魂腔和本地的高腔,都來得幾嗓子。特別是他從小跟本地老藝人學喜曲,更難得的是他會舊壺裝新酒,老調唱新歌,應時應景地唱出新內容。程喜鵲原本叫程紅心,因為善唱喜曲,久了就賺了個程喜曲的名號,后來漸漸被叫成了程喜鵲。自被打成右派的父親投水后,程喜鵲整整歇了八年沒有放聲歌唱。一九七六年春天,程喜鵲突然瘋了。第一次發病的時候,他就一邊扯破嗓子唱著“砸碎萬惡的舊世界,萬里江山披錦繡”,一邊揮舞著鐵鞭,嚇得人心惶惶,雞飛狗跳。最后,族人們將他逮住,關在一間牛欄里,輪流送吃喝,任他整天高歌怒吼。半月之后,程喜鵲聲嘶力竭,面色蒼白,竟然不治自愈。誰知第二年春天,又發病,比第一次更厲害,關了更久才好。以后每年冬春交節,都要犯病,一年比一年厲害。后來,族人訪得鄰縣一個鎮子上有一個姓張的郎中,專門治瘋病。就在程喜鵲發瘋的時候,將他綁了,送去求醫。
這張郎中治療瘋病的法子倒也簡單,讓人將程喜鵲綁牢了,頭摁在木凳上,就在他怒火中燒著掙扎的當兒,扒開蓬亂的頭發,用一根粗針,挑破頭上的經脈,血噴射而出,全噴在摁他的人手臂上,之后,就變成了流淌,下面用碗接著,待碗快滿時,扎住傷口。而此時,程喜鵲的臉早已經從開始嚎叫時的豬肝紫變成了呻吟的魚肚白,神智轉清,只是氣力衰了,要一個多月才能慢慢恢復。看得多了,他兩個侄子想將求醫的錢省了,便在程喜鵲發作時,在自家里試著替他放血,不料放了一海碗之后,愈發瘋狂,險些鬧出人命,從此不敢造次。
程喜鵲不發病時,與常人無異,倒也不需要政府和族人救濟。自從有了瘋病之后,這遠近聞名的喜鵲兒,又開嗓子了,一把二胡,走遍方圓百里的村村寨寨,哪家有喜事,他總去唱喜曲。開始幾年,他多是自己打聽了主動去唱,人家知道他有病,不會回絕他,更主要的是他嗓子好,又會因人就事恰如其分地唱出新詞兒,唱出喜慶和吉祥,唱出贊美和祝福,正是辦事人家所期望的。后來,哪家做喜事,干脆就主動請了他去唱,但冬春交節的時候除外。這樣一年年下來,程喜鵲又成了紅角兒,婚嫁、升遷、得子、慶壽、喬遷、開張等種種場合,都少不了他的身影。每次唱喜曲,總能得到一個紅包,少則五十元,多則兩三百,另加喜糖和香煙。
十前年一個雪夜,程喜鵲在鄰村唱完喜曲,多喝了幾杯酒,一路唱著往回走。第二天一大早,人們遠遠發現他端坐在雪地里,正在拉胡琴,近身看,人已經硬了,左手指扣著琴弦,怎么都掰不開。
有人扳著手指頭算了算說,程喜鵲不死,再過個半月,就要送去放血了。
香獐子
早年,在岳城連綿起伏的大山里,香獐子是一種常見的動物,因為麝香的名貴,鄉下人喜歡將那些稀罕而又吃香的人或物,比方成香獐子蛋。如請你去吃飯,你不去,就會當面笑罵:“怎么轉得像個香獐子蛋啊?”好事的角兒給你提親討媳婦,你若回絕了,背后也會罵你:“狗卵子一個,還真以為是香獐子蛋呢!”
話說我有個的遠房親戚表叔,風流俊俏,伶牙俐齒,又鬼精靈,一生留下許多香艷而滑稽的笑話,因為姓張,撿巧就落了個“香獐子”的綽號,他死后好多年,一些婦女們私下里逗樂,還常常笑對方:“怎么,昨夜又揀了個香獐子蛋啊?”晚年,“香獐子”表叔喝了點兒酒之后,就喜歡跟我們這些晚輩說說過去的那些事兒,像個老將軍回憶一生戎馬,說到開心處,小胡子翹成鉤,掛得住酒葫蘆。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鄉村夜晚,“香獐子”表叔和另一個綽號“果子貍”的李表叔,都是這夜幕下的紅人。二人會面海吹,都不服對方,“香獐子”便擺出賭局,賭注是一只老母雞,“果子貍”點頭。當晚,明月點燈,二人同時從自家出發。月到中天,“香獐子”攻破了“果子貍”的老巢后,神仙似的往回趕。到自家門口,卻見“果子貍”還伏在窗戶外,也不驚動他,獨自偷偷爬上屋角的大棗樹上藏起。只聽見“果子貍”對著里面輕唱道:“……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蓬,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打花花不紅。”終究是沒喊開門,“果子貍”朝“香獐子”家門前的石頭獅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口水,悻悻離去。事后,“果子貍”遇到“香獐子”家的,一搭訕,才知道那天她被“香獐子”支著回娘家借谷子去了,晚上沒回家。
很多年前一個深夜,雪后初晴,“香獐子”從某地回來,“咯吱咯吱”地踩著冰雪往回走,嘴里哼著小曲,眼中有些懵,沿途的樹,點滿了冰燈,大風一吹,天上的星星大把往下掉,砸在地上,叮當作響。兩只長尾巴的山雞,撲棱著,將頭扎進雪堆,尋那落進去的亮豆豆吃。他想撲上去逮一只,再送回去,腳下一滑,往前一躥,險些跌倒,兩個眼珠子,卻差點兒蹦出眼眶。只見兩只不怕冷的狗,一只狗前腳搭在另一只背上,連接處冒著白氣,被這鋪天蓋地的珍珠一砸,受了驚嚇,六只腳一起跳起來,不停地在雪地上點梅花,那里卻不分開。站穩了,定定神,再看仔細,卻又有了尿意,不覺從老棉褲里掏出來,等滴答干凈了,卻發現大腿前立了根細細的白銀柱子。
開放之初,已經四十多歲的“香獐子”進城打工,去工地要路過一個賓館的后院,院里有一棵大桂花,那天風一吹,碎碎的金子簌簌往下落,“香獐子”只覺得脖頸里清涼,一仰頭,那桂花落進嘴里,鉆進鼻孔里,香得他眼冒金星。從此有事無事,他就喜歡在那樹下轉悠。賓館里有個美容店,坐店的是個年輕的女子,見他日日來轉悠,就搭訕:“那哥哥么事掉了魂一樣轉啊?”“香獐子”順口答道:“看花呢!”“花有啥子好看的?”“好看呢,這花勾人魂,一日不看,都過不得呢!”“哥哥真有趣,要看就進來看,老是在門前晃悠,急死人呢!”
某日,“香獐子”無事在城里轉悠,一抬頭看見路邊五層樓的陽臺上,一朵如花的臉一閃。接連幾個月,每次從那兒過,他都忍不住翹望。一日,忽然起風了,那陽臺上飄下一只紅花的大蝴蝶,“香獐子”一把抓住,喜出望外,噌噌噌一口氣就上了五樓,敲開了門,將那真絲的蝴蝶遞了進去。來接的卻是個男的,冷冷地說了聲謝謝,就要關門,女的跟著探出頭,紅著臉也說了聲謝謝。卻又問:“住幾樓啊?常見你向上看,眼熟呢。”“啊,哦,我住十樓、新來不久。”說完,就急急地往后退,到樓梯口,見那女的還探著頭望他笑,便只好又往樓上走,上了兩層,卻到了頂。
孟虛樓
我的家鄉岳城,有燒靈屋的舊俗,一個人死了,三七之后,活著的親人就要為他燒靈屋。這靈屋一般比真房子小些,不過,如果要擺闊,也可以做得更大。靈屋的框架用麻秸做成,而那些琉璃瓦、青磚墻、雕欄畫棟、明窗凈幾,以及屋里的家什器皿、花鳥人物,都是用閃金的彩紙扎成。做好的靈屋,經過道士做了法事,一把火燒掉,就成了陰宅。因為麻秸和麻秸之間全靠竹簽穿插固定,所以做靈屋的人,被稱作簽匠。簽靈屋是一門絕對精巧的活兒,沒有好的資質,根本入不了門。
岳城在前清時期出了一代靈屋大師孟虛樓,紅極一時,所簽的靈屋,座座精美絕倫,久而久之,大家便用他的名字代稱他簽的靈屋。方圓數百里的幽靈,都以能住上“孟虛樓”為榮,每到夜晚,孟宅前的草坪上,便燈火如豆,車馬如流,陰風陣陣,鬼影幢幢,一個個闊佬和措大們,都拎了禮去拜訪他。
靈屋是燒給死人住的,卻也是燒給活人看的。孟虛樓時代,燒靈屋攀比成風,成了孝子賢孫們顯擺孝心的比賽。張家老爸死后,住三進的大院,李家老媽過去,就要住五進的豪宅;陳家燒的靈屋里白銀滿倉,仆傭成群,趙家建的陰宅里更是黃金成堆,丫鬟如云。
孟虛樓無后人,垂暮之際,歷時三年,為自己簽了一座巨大的靈屋,這是他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畢生心血的結晶。傳說那是一座恢弘壯麗的建筑,單是門前的兩棵古柳樹,孟虛樓就耗銀百兩,耗時仨月,九百九十九根柔軟的柳條上,以及上面長著的碧綠柳葉,都是上好的絲綢做成。透過柳絲,可以看見高大的門楣上“孟虛樓”三個金箔大字。朱紅的大門兩旁有金毛獅子守護。進大門是前樓,分兩層,下層是前大廳,上層是翹角的戲樓,藝人們正在演《貴妃醉酒》。緊連前樓是一個大天井,兩側有帶回廊的廂房。天井后面是中大廳,十六根大柱子,上面鏤刻著雋永的長聯,大廳上的額枋、挑梁、支架上,或鏤刻著歷史故事、神話傳說,或描畫著山川風物、花鳥蟲魚,兩面的墻上,掛著精美的字畫。廳正中,一張鋪了虎皮的太師椅空著,兩旁的紅木椅子上坐著衣著華麗的客人,正在品茶看戲,有人側首對空著的太師椅張望。過中大廳,是后天井,偏西側種著高大的桂花,翡翠的葉子間閃爍著金粒,地下也薄薄一層金黃,樹下彩衣的丫鬟正向上張著羅帕,接那搖落的清芬,羅帕上繡著幾行字,細看卻是一闋易安居士的《點絳唇》;東角植幾株牡丹;南面生一叢翠竹;北角栽一棵老梅,梅上落幾只喜鵲。花香竹影間,有圓形的石幾石凳,有曲折的鵝卵小徑。天井左側是雕欄環繞的小閣,幾個美麗的婦人正憑欄賞花,右側是書房,青衣的書童在磨墨,紅袖的佳人在牽紙,而提筆的主人卻遲遲未來……有人統計,孟虛樓這座豪宅里,賓客、婦人、書童、傭人、丫鬟、戲子總共有五十人之多,每個人都惟妙惟肖,纖毫畢現。而且屋中各處的字畫,都是真品,其中不乏當時名流手跡。
為了制作這座靈屋,孟虛樓耗盡全部積蓄,幾次積勞成疾,吐出的血像猩紅的梅花,靈屋落成之際,他重新變回了窮人。也有傳說,靈屋尚未落成,來參觀的鬼魂就多如螢火。當地富豪竟要用一座大宅院來換這孟虛樓,被拒絕后長嘆:魂入孟虛樓,皇宮都不住。
燒靈屋的習俗,在岳城一帶至少已經延續千年,卻從沒有一個活人為自己燒靈屋,而且這靈屋恢弘精美冠絕古今,這消息一傳開,方圓百里的鄉親們都擁來看熱鬧。是夜,星燈閃爍,煙花絢爛,陰風飄忽,蝴蝶翻飛,但見孟虛樓一身銀袍,面如皓月,親手用香紙將靈屋點燃,一時火光沖天,曠世豪宅,在驚嘆聲中灰飛煙滅。
再半年,孤獨的孟虛樓飲毒離世。鄉親們都說他是不放心那陰間的豪宅,才急急地要去。
柳三慢
柳三慢真名叫柳長水,干大集體時,柳長水由于走路慢、干活慢、說話慢,就有了柳三慢這個綽號。
大家上工,都不愿意和柳三慢一個組。別的男勞力上一個滿工,都記十二分,柳三慢卻只能記八分,和婦女一樣。可他老婆下崽,卻一點兒不慢,過門五年就下了四個。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成了有名的缺糧戶。一天大清早,老婆說缸底一粒米也沒了,讓柳三慢到鄰村老表家去借。柳三慢頭天晚上就沒飽,早上只喝了一碗水,腿上沒勁,身上冒虛汗,八里山路慢騰騰地走了三個多小時。老表不在家,表嫂也是個話少的,問聲吃了早飯沒?柳三慢說吃了。便倒一碗水給他喝,就坐到盆前接著剁豬菜。柳三慢吹著氣,喝干一碗水,左右不好開口。表嫂又起來給他倒,柳三慢便說早上吃多了腌菜,又吹著氣慢慢喝,一連喝掉一瓶水,上了三次茅房。見日頭中午了,起身說要走。表嫂起身說:“吃中飯呢!”柳三慢才接住話茬:“家中不湊巧沒米了,伢們還等我去收去年采石頭的賬,買米回家呢。”表嫂說:“你這個砍頭的慢性子,怎么不早說?餓壞伢們了。”回身進里屋,鏟了二升米出來,又問:“怎么也不帶個袋子?”柳三慢才掀開藍布褂子,抽出裹在腰上的一條白老布毛巾在桌上攤開,說:“早先也沒打算到你這兒借米。”
苦日子到包產到戶后才好些,柳三慢雖然慢,卻并不懶,分得十幾畝田地后,起早貪黑地忙活,總算一家不缺口糧了。有人看見,天麻麻黑了,柳三慢還蹲在地里拔草,一動不動,像塊石頭,一只老鴰落在他肩上,才站起來,抬頭看看天,慢慢往回走。農閑或雨霧天,柳三慢就背上工具箱,拿著草蒲團,幫人家采石頭。村里有段路叫小陰凹,墳多,傳說常鬧鬼,陰霧天膽小的不敢從那兒走。后來柳三慢開始在那里采石頭,一到陰雨天,鐵錘叮當叮當整日地響,算是給過路的人壯了膽。柳三慢敲鐵錘,比人慢半拍,熟人一聽便知。
柳三慢雖然慢,卻不少花心眼兒。日子好過些之后,晚上喜歡往李桃紅家跑,李桃紅丈夫在外面打工,在家就有些不安分,曹木匠是常客,柳三慢只能是散客。一天晚上,柳三慢在李桃紅床上,有人敲門,李桃紅知道是曹木匠,就催柳三慢快些,柳三慢咬著耳朵問誰?李桃紅說:“哪知道,只聽孩子他爸捎信說這幾天回來。”這下柳三慢慌了,打開后門就跑。跑出半里路,發現是光著腳出來的。想折回去找,又怕。想走,又擔心李桃紅男人會不會發現他丟的鞋子。矛盾了一陣子,還是折了回來,小心摸到李桃紅窗下,想聽聽夫妻會不會吵嘴。卻聽到曹木匠的聲音,柳三慢惱了,便學著李桃紅男人的腔調,捶著大門喊:“伢他娘,我回來了,快開門!”這回嚇壞的是曹木匠,從后門出去時跑崴了腳,跛了半個多月。
柳三慢力氣忒大。那年,他家住的還是三間土坯房。夜里下大雨,劉三慢擔心房子,就打著馬燈到屋后淘檐溝,排通水后,不敢再睡,就在幾個伢伢房里守著。忽然屋后嘩啦一聲,又滑坡了,正要再去淘,卻見后檐墻開裂了,還在搖晃。這下柳三慢倒是不慢,一閃就貼到了墻上,用肩背死死抵住。他老婆聞訊,從床上連拖帶拽,就將幾個娃娃弄出門外。回頭喊他快跑,柳三慢咬著牙說:“我頂得住,你打燈到后面看看,救房子要緊。”雨竟停了,柳三慢老婆一陣死命地淘,后檐溝里的水很快通了,保住了墻。
柳三慢前幾年才得肝癌死的,活過了七十歲,兒孫滿堂,老伴先他幾年去的。一生慢騰騰地忙慣了,就是歇不下來,死前半個月,還在山里采石頭。只覺得肚子脹,褲子穿不上,要兒媳婦幫改改褲腰,兒媳婦拿皮尺量他腰身,才發現腹脹如牛。問他怎么了,他說可能前段日子吃頂了食。送醫院一檢查,已經肝癌晚期。
柳百忍
岳城鄉下形容人性子急躁,有兩句土話:一句叫頭毛尖上冒青煙,一句叫禿子頂上冒火星。
火星禿子泛指火爆脾氣的,這人不一定非要是禿子。柳鎮大柳樹村的火星禿子柳百忍,頭毛就硬得像豬鬃。他從小性子急躁,做事毛手毛腳,不計后果,父親才給他取了百忍這個名字。可性格是天生的,汽油遇到火星子,怎么忍?
干大集體時,柳百忍當生產隊長,每天麻麻亮,就在村口扯著嗓子一遍遍喊:“起床啦!上工啦!”像公雞打鳴,后一個“啦”字拖得特別長。喊了幾遍后又挨家挨戶地敲門催。宋柳寶小兒子新結婚,早上有些貪睡,柳百忍接連幾天跑到人家窗戶下敲。宋柳寶心痛兒子、媳婦,就趁天黑在兒子窗外鋪了一地燒火用的老虎刺,覆蓋著巴毛草,結果柳百忍一腳踩上去,戳得鮮血直流,氣得雙手捂著腳,佝著背,單腳連跳一尺多高,罵宋柳寶扒灰。
柳百忍家里孩子多,包產到戶前,生活過得很緊巴,一大家人常就著一碗干咸菜喝稀飯,平日里聞不到肉腥味,孩子一個個面黃肌瘦。即便如此,柳百忍卻死要面子活做人,正月留下幾斤咸肉,要等來稀客時才切一小塊油油鍋底,一直接到年底。平時就在堂屋的梁上吊著,一來顯殷實,二來小孩子和貓狗夠不著。
那年梅雨季節,一連下了半個多月,總停不下來,柳百忍就和老婆一起,到丈母娘家打草鞋,留下四個娃看家。大兒子柳紅星當時才十一歲,父母走后,看著梁上有些發霉的咸肉口饞,就指揮老二上梁取肉,自己扶梯子,結果老二腳滑,從梯子上摔下來,手肘脫了榫。柳百忍聞訊,火冒三丈,罵一句非把小畜生活埋了!就丟下老婆和送信的老三,火燒屁股般往回跑,沒進家門先沖到牛欄,抄起鋤頭和鐵鍬,轉身見到瑟瑟發抖的柳紅星,兩眼噴火,嘴里罵出連珠炮,一矮身將他抄上肩頭,橫扛著向屋后桑葉地里跑。到了地里,一抖肩膀將人放下來,大吼一聲:“一邊站著,跑就打斷你的腿!”也不管柳紅星殺豬般的嚎哭,舉起大鋤頭,彎腰就挖坑,一邊挖,一邊罵。罵聲穿過雨幕,響徹了山村。柳瘸子聽到罵聲趕到桑葉地,要奪他鋤頭,被他一甩,跌倒水溝里。張紅旗趕來勸,他頭也不抬,挖得更起勁。張紅旗罵他吃屎吃昏了頭,才做絕子孫的事情。被他一句話頂了:“我埋柳家的種,沒埋你張家的人!”宋柳寶也趕來,好講幾句,見他不理,便用反話激他:“你現在將娃埋了,將來誰埋你?”……又說:“雨下得急,真要埋你就挖快些,免得把看熱鬧的淋濕了。”柳百忍在坑里一鍬土揚出來,險些砸到宋柳寶臉上。見這樣,無人愿意再去勸,大家都站在遠處看,雨越下越大,有人又跑回去拿來雨傘和斗笠。坑越挖越深,遠處只見柳百忍屁股和腦袋一起一伏。柳紅星站在土堆旁,也不再哭了,伸著頭朝坑里望。
忽然有人大叫:“不好,起蛟了!”岳城方言里將發泥石流稱“起蛟”,意思是蛟龍在地下起身,才引起山體滑坡。但見柳百忍背后一片竹林晃動,呼呼而下。眾人驚呼著四下奔逃。只聽背后柳百忍一聲大吼:“紅星,還不快跑!”張紅旗回首一看,電光火石間,柳百忍縱身將柳紅星向一旁猛推,滾出一丈多遠。泥石流滾滾而下,瞬息將柳百忍撲倒在坑里。
好在那泥石流并不很大,老天也只是顯顯天威,柳百忍命不該絕。大家回頭將他救起,躺了半個月就好了。事后,有人問柳紅星,面對那坑怕不怕?柳紅星說:“怕個 !我爸就那一會兒急躁脾氣,等坑挖好了,火也就消了。”
如今,柳百忍已經老了,依然火星禿子一個。最近一次和柳紅星鬧別扭,還在罵:“那次要不是來了泥石流,老子早將你活埋了!”
楊孝花
楊孝花原名楊小花,以職業哭靈聞名遠近,被稱為楊孝花。楊孝花已年逾五十,每年仍披麻戴孝為人哭靈兩三百場。
楊孝花天生好嗓子,從小熱愛文藝,夢想著做歌唱家。上小學時,她唱《東方紅》,紅透了柳鎮,還被學校派去縣里參加匯演。毛主席去世的時候,全國悲傷,楊孝花聽著廣播,禁不住嚎啕大哭,半日不止,長輩們就說:“小花這姑娘,易動情,歌唱得好,哭也與眾不同。”初中畢業后她被招進了劇團,成了一名歌唱演員。改革開放以后,她滿懷豪情,不知疲倦地歌唱,把一曲曲時代的贊歌唱到老百姓心里。誰料十年前,她所在的劇團改制,她因為年齡偏大被組合掉,這讓她很傷心。適逢當地職業哭靈之風初起,因為賭氣,也因為技癢,更因為生計所迫,好強的她便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加入當地一支樂隊,成了職業哭靈人。
以柳鎮為核心方圓五百里,有十幾支專門為人哭靈的 “樂隊”,都是“臨時碰”,成員們聚則哭喪,散則各忙各。遇到誰家有喪事,花錢請了,領頭人一圈電話打下來,大家便自帶行頭,從各處聚集到一起“演出”。演出有大舞臺和小舞臺,一般人家多演小舞臺。演出分上下兩半場,上半場為哭場,以哭靈為主,兼唱悲戲,目的是宣泄悲情,悼念親人;下半場為娛場,可以唱流行歌曲,演喜劇小品,娛亡魂,也娛親鄰。
因為有很好的演藝功底,又有昔日演員的名人效應,她很快就成了班子里第一哭。楊孝花哭靈,濃妝素服,披麻戴孝,看上去只有二十歲年紀。但見她往靈柩前撲通一跪,先磕三個響頭,未哭先淚,管弦一起,一聲“爹啊”(“娘啊”),頓時四場無聲,悲情彌漫……哭伴著唱,唱夾著哭,一路下來,細數亡者恩德,漫訴生者心聲,時而嚎啕,時而低訴,時而急白,時而慢咽,百轉千回,肝腸寸斷,在場的人無不深受感染,悲從中來,心腸硬的睜大眼睛鉗住眼淚,心腸軟的跟著泣不成聲,跪在一旁的孝子賢孫們,早已哭破了嗓子,碎了心。
楊孝花哭靈,不懼腐臭。柳鎮一帶農村死人,要在家停喪三日,三伏天就難免有些氣味。第一次聞到這尸臭,正在大哭的楊孝花一惡心,氣嗝住喉嚨,脖子抽搐,眼淚直往下篩,差點兒栽倒在地。事后別人問她,只說是哭到了傷心處。久而久之,就適應了,無論氣味多重,楊孝花都跪在棺材前,一哭就是半個小時。但楊孝花有一條規矩,不哭貪官,不哭惡棍。相反,對孤寡老人,她不請自到,免費哭送。
楊孝花哭靈,遭到了家人反對,丈夫與她分居,下崗后去了外地找事情做,就在外地搭上了個寡婦,不愿再回來。她娘家人反對尤為激烈。他父親質問她:“你到底要認多少死人做老子做娘?”楊孝花回道說:“那有什么?偉人都自稱是人民的兒子呢!”她弟弟是個當干部的,很鄙視這一行,逮住這話,便挖苦她:“你別癩蛤蟆爬盤秤,不知自己的斤兩,偉人也是你比得的?我看你只認錢做父母!”這話戳到楊孝花痛處,忍不住眼淚往心里吞,哽咽道:“你別站著說話腰不疼,我如果不是命苦下了崗,沒有辦法,會這樣拼死拼活去哭喪?”他弟弟斥責:“下崗的多了,哪條路不能走,非要掙這哭喪的錢?父母的臉都給你丟盡了!”楊孝花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抹眼淚,反唇相譏:“我掙的是干凈錢,花著心不慌!最后還不知道誰丟父母的臉呢!”幾年后,他弟弟因為貪污事發,畏罪自殺。她回娘家奔喪,母親見她滴不出半滴淚,責怪她無情。她說:“媽,我立誓不哭貪官!即便是我弟弟,我也不能哭。弟弟不在了,我賣哭養活你們!保證供您和爸吃得飽穿得暖安享晚年。”
孟江山
在岳城陳家樓鄉方圓百里,孟江山一家是單門獨戶。
孟江山的父親孟小江出身于梨園,后在一個走江湖的草臺班子里唱生角。一九四八年,中國大地仗打得激烈,戲班子流落進山,在陳家樓一滯留就是三個月,結果孟小江被當地一個陳姓寡婦招了贅,戲班子就此散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五個年頭,陳寡婦生了個兒子,取名孟江山。文革期間,孟小江唱革命樣板戲,紅遍了岳城。孟江山跟著父親到處跑,竟偷學了不少戲,偶爾有適合的角色,也上臺遛遛。但孟小江深知戲子的辛酸,堅決反對兒子唱戲,希望他發奮讀書,當干部出人頭地。
孟江山也算爭氣,文革結束后,在陳家樓第一個考上大學,學的是政教專業,畢業后分配在區公所當文書,正好趕上干部年輕化浪潮,幾年內,先后當了小鄉鄉長、副區長,撤區并鄉后又當了陳家樓鄉鄉長。就在陳家樓人都看好這個外來戲子后代的前程時,孟江山卻因為經濟問題,鋃鐺入獄,判了十年,這在當時是轟動岳城的大案。已經六十多歲的孟小江受不了打擊,更受不了陳家樓人的白眼,氣急交加,傷心欲絕,一病不起,很快就離開人世。留下陳寡婦天天往廟里跑,老眼流淚,念經求佛。
經過改造,孟江山在監獄里發誓重新做人,他將自己的成長及犯罪經歷,寫成了厚厚的材料上報組織,主動請求以身說法。得到批準后,孟江山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各種警示教育會上,講述自己的成長和墮落史,每一場報告都有三五處高潮,孟江山聲淚俱下。有關部門在總結經驗時這樣描述:“孟江山現身說法,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每一次報告,都深深震撼了廣大干部的靈魂,震懾了一批腐敗分子,一些有著這樣那樣問題的領導干部在聽報告時如坐針氈……”由于改造深刻,又戴罪立功,孟江山兩次減刑,五年后就被釋放。如果減去到處以身說法的時間,孟江山在牢里沒待到三年。
令孟江山沒想到的是,出獄后,他成了一個很不受歡迎的人,陳家樓鄉的親朋故交對他十分冷淡。他多次聯系那些昔日的同僚,大家對他唯恐避之不及,他這才明白,自己在監獄里立功心切,一次次現身說法,難免扯出許多同僚的舊事,刺痛了他們,無意間得罪了很多人。妻子在他出事后和他離了婚,辭了工作,帶著孩子遠走南方,投靠了親戚,一直沒有回來,據說已重新建立了家庭。
正當孟江山孤立無助,備感世態炎涼的時候,職業哭靈人楊孝花找到了他。
這些年,安徽、河南、湖北等地的一些農村,興起了“哭靈”的職業。專業的哭靈班一般由八至十人組成,自帶鑼鼓管弦,自備舞美音響,應死者親友邀請,就在靈堂外的空地搭建舞臺,粉墨登場。表演一般分上下兩場,上半場為哭場,職業哭靈人披麻戴孝,手拿麥克風,裝扮成死者的后人,跪在舞臺上或者靈柩前,放聲哭唱,營造悲傷氛圍,哀悼亡靈,死者的后人也跟著一起哭,哭靈之后,也唱一些傳統的悲劇,如《孟姜女哭長城》《杜十娘》等;下半場為娛場,表演小品為主,也唱歌唱戲,主要是為了娛樂來賓,免得早早散去,以熬到天明出殯送葬。一夜哭唱表演的費用,一千元到五千元不等。楊孝花原名楊小花,因為“哭靈”而被喊作楊孝花。雖然楊孝花在陳家樓、楊莊、柳鎮一帶號稱第一哭,但苦于沒有好的男搭檔,她帶領的哭靈班子一直紅不起來。出身梨園世家,當過干部,又正失意彷徨的孟江山,在楊孝花看來,是天賜的“佳配”,難得的“錢爪子”。
孟江山開始有顧慮,推卻了,但經不住楊孝花三番五次盛情相邀,加上一時也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事做,而世人又總對他白眼相向,便狠狠心放下原先當干部的身價,加入哭靈班子。之初,他與楊孝花約定,不演哭場,只演娛場。由于功底扎實,加上名人效應,孟江山很快成為男主角,楊孝花哭靈班跟著走紅。每一次大哭之后,楊孝花都笑得合不攏嘴。
孟江山開始演的都是一些大路貨的節目,什么《勸賭記》《勸酒記》《勸色記》,后來,他結合自身經歷,又自編自演了黃梅小品《勸貪記》,演到傷心處,忍不住淚水滿眶。這一演,不僅名震喪班,而且驚動了幾級領導。上級派人考察后,雖覺得有些不妥,但現在人家已經被開除了黨籍,是光頭百姓一個,況且演的是勸貪戲,也完全符合主旋律要求,也就不好說什么。這結論傳到孟江山耳朵里,徹底打消了他的顧慮。很快,他又再接再厲,根據自己官場經歷,創作出幾個很“主旋律”的作品,有古時縣令為民伸冤的,有現代官員下鄉調研的。一出戲大約三五個演員,主角官員一律由孟江山主演,在縣令審案的戲里,楊孝花扮演了告狀的民女,其他人員有的扮演衙役、有的扮演惡霸、有的扮演師爺,在現代官員調研的戲中,楊孝花演留守婦女,其他人等都扮演受慰問的老百姓。由于有過多年的從政經歷,孟江山演得很到位,把古時和當代的父母官都演成了親民愛民的活菩薩,自己也從中重溫舊夢,過足了官癮。特別是他演官員到老百姓家慰問,總要抱人家的孩子照相,給孤寡老人送紅包,陪老大爺下棋,和大娘拉家常,問人家養幾頭豬,問豬肉的價格,幫著算收入賬,問糧補能不能拿到……群眾看了都說,很像,很像,和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幾年下來,楊孝花哭靈班賺了個盆盈缽滿,成了橫跨兩省四縣的第一大班,楊孝花也和丈夫離了婚,成了孟江山正式的媳婦。誰料好景不長,正直演藝巔峰的孟江山被查出患了肝癌,不到半年就病入膏肓。
按當地的迷信風俗,要為將死的人燒轎馬,以便他到陰曹地府能騎馬坐轎。一般轎馬燒掉后人就斷了氣,可為孟江山燒掉轎馬后,他氣若游絲,半天不斷,眼睛睜得老大。哭成淚人的楊孝花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人趕快用紙扎了一些喊冤告狀的民女,被領導慰問的農民,捏著胡子的師爺,拿著公文包的秘書……一把火燒掉,孟江山閉了眼睛。
宋杜鵑
那一年,全國大掃黃。宋杜鵑在南方某座城市被拉著游街的照片上了網。她父親老夫子宋青山以為人丟大了,不好意思出門,躲在家里喝了半個多月悶酒。老婆汪子蓮勸他:“怕個啥,俺家杜鵑也沒少為家鄉做事,村子里修橋修路,哪回她不出錢?”宋青山說:“你婦道人家懂個 啊?你不見柳家小二子,在縣里當局長時,沒少為家鄉出力吧?可一旦吃了槍子兒,村里誰拿好顏色給他父母看?唾沫淹死人呢。”汪子蓮說:“死老頭子你別盡找晦氣的比,柳家老二是大貪官,咱杜鵑跟他不一樣。”
出事前,在大柳樹村人的眼里,宋杜鵑是名人。她是一代美人,有學問,能干,高中畢業后去南方打工,竟當上了一家什么雜志社的副老總,經常寄錢回來。宋青山家在大柳樹村第一個蓋起了三層高的小洋樓,樓上全都鋪了紅地毯,比當局長的柳老二家還闊綽。大柳樹村一班子姐妹陸續跟著宋杜鵑去了南方,都發了財,寄錢來家接濟父母兄弟蓋了樓房。宋杜鵑每年過年回來待半個月,開著紅色的小車,后備廂里除了禮品就是書。在家也不大見人,總躲在樓上讀書。一段時間來,大柳樹村人遇到老夫子宋青山,都要當面夸他家墳山葬得好,生了個好女兒。
宋杜鵑讀中學的時候,是個文學青年,當時正值席慕容風靡校園,宋杜鵑能將席氏那本《七里香》全背下來。讀高中時,學校舉行朗誦比賽,她朗誦席氏的詩歌,得了一等獎,感動得一些多情的女生淚流滿面。
在南方漂泊數年后,宋杜鵑淪為風塵女子,像此中的許多姐妹一樣,她對外稱自己叫李小紅——最普通也最容易忘記的名字。宋杜鵑變成李小紅后,依然難舍詩歌情懷。她把自己的按摩房取名為“七里香”。“七里香”亮著淡紫色的燈光,充滿了浪漫的懷舊氣息。
平時沒有客人時,她最大的樂趣就是讀詩,在風塵里安安靜靜地讀。那首《七里香》被她一讀再讀: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
詩歌之外,她迷戀刺青。在她美麗的胸前,紋了一樹紫色的薔薇,風中花瓣飛舞,地上落英繽紛。花的一旁,刺著席慕容的詩句:“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有時候,她也忍不住寫一些分行的句子,但隨后又燒掉。姐妹們問她為何不保留下來,她只說“免得被玷污了”。
前些年,詩歌江湖污水橫流,沉渣泛起。一個知名的下半身寫作者,來到那座城市講學。聽說一代名妓李小紅是個詩歌愛好者,便顯擺著大師的派頭,來“七里香”進行下半身創作。李小紅看了他的名片,給他沖了一杯咖啡。“下半身”詩人一口喝下去,聞出了異味。李小紅說:“那是我的洗腳水。”“下半身”詩人惱羞成怒:“我看在詩歌分上,才來要你這個婊子!沒想到你如此不識抬舉!”李小紅冷笑:“虧你好意思說,枉頂個詩人頭銜,到處糟蹋詩歌,只配喝洗腳水!”
“七里香”被抄的那天,警察從李小紅的柜子里搜出了一些安全套、催情藥、搖頭丸之類,最令他們詫異的是還有大量的詩集和雜志,像《詩刊》《人民文學》,連續多年一期不落。在派出所,一個民警問她:“書都是你的?”她反問了一句:“怎么,看書也要罰款,也要拘留?”那民警又問:“怎么盡是一些詩歌?”她用輕蔑甚至嘲笑的口吻說:“真是沒見識,古時青樓是文人墨客匯聚的地方,琴棋書畫,詩酒風流,哪個妓女不耳濡目染知曉一二?”或許就是這輕蔑的態度,激怒了年輕的民警,致使他用繩子捆住宋杜鵑的雙手,拉著她去游街,結果被網友盯住了,在網上掀起軒然大波。
袁天師
袁道士自稱袁天師,而當地人喜歡形象地稱他鬼袋子,意指他一生捉鬼多,寬大的道袍,就是裝鬼的袋子。據說他做法事的時候,風掀起道袍一角,有人看見里面熒光閃爍,都是被囚的“鬼”。
朱家堡鄉綿延數百里,山高林茂,地廣人稀。據傳,明末有位朱姓太子帶著一支殘軍和家眷,流落至此,占山為堡,休養生息,以圖東山再起。朱家堡因此得名。現存朱家堡、太子殿、太子墳等遺址,當地農民每年清明節還有上太子墳祭奠的習俗。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朱家堡大多地方沒通電,只有一條土疙瘩路通向山外。許多年輕人耐不住大山里的貧窮和寂寞,紛紛外出打工,山中留守的多是老人、婦女、兒童。也就在那幾年,朱家堡自殺的人特別多,隔三差五就有人喝農藥。一時間,貧苦、孤獨、空虛和愚昧,都可以變成殺人不見血的刀子。宋大強打工回來,聽說了一些閑言碎語,回家沒好顏色,和周月桂爭吵了幾句,周月桂一時想不過來,就喝藥。孫紅艷未過門懷了孕,在那時是傷風敗俗的丑事,夜里父母吵嘴,父親罵母親教女無方,孫紅梅聽見了,覺得無臉見人,喝了農藥,辦完喪事后,她母親傷心不止,把剩下的半瓶藥又喝了。蔣海山兩個兒子出門打工,都在外面入贅,大年三十都沒回來,老兩口孤苦伶仃,覺得活在世上也是拖累,就以農藥當酒,對著飲了。張小紅丈夫出門,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愿再回來,絕望之下一瓶農藥將兩個娃娃和自己一起毒死……總之,那幾年,在朱家堡,喝農藥像傳染病一般,一座座新墳,散發著刺鼻的農藥味,恐懼彌漫在每一個人心頭。
這時候,人們想起了鬼袋子袁天師,便湊了錢請他驅邪消災。據袁天師所說,某夜,他在太子殿舊址前窺見一群冤鬼聚會,喝的全是毒藥。一查,原來當年清軍圍困朱家堡達半年之久,迫朱太子投降,堡中糧絕,朱太子宰馬設宴,命朱家堡人不分軍民老少全部飲毒自盡。要知道這生死本是命中注定,自戕有違天命,鬼魂難以超生,需索得新的冤魂替代方能超生。他還查清了,朱太子一班人才死那幾年,這一帶也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地自殺,被一高人識破,設了局將那些勾魂的冤鬼全部囚困,關在甕中,上覆石板,埋于太子殿下。誰知三百多年,有人在太子殿遺址動土,無意間掀翻了蓋在甕上的石板,放出了那些鬼魂,鬼魂都急著要超生,便紛紛到世上勾魂,引誘許多人喝農藥。
查明緣由后,袁天師說,這些鬼都屬于冤魂,不能再囚禁,況且囚得住一時囚不了百世,總有一天還要出來勾人,不如讓他們早日超生。于是袁天師在太子殿舊址上設了道場,扎了幾百個稻草人,用人血點睛,然后在太子殿前設宴將這些稻草人全部毒死,一把火燒了。按袁天師的說法,如此那些冤魂就可以索這些稻草人的魂魄替身,從而使自己早日超生。
無論是迷信還是巧合,或者心理暗示起的作用,反正經此一舉,終于煞住了朱家堡的自殺風。袁天師從此聲名大振,方圓幾百里凡遇到“鬼怪”事,均重金請他祈福消災。袁天師對外說,他對鬼作祟也是區別對待,冤魂一律超度,惡鬼全部囚禁。
五年前的夏天,接連半個多月連陰雨,袁天師壽終正寢。臨終前他看了看陰晦的天氣,叮囑家人:我一生捉鬼太多,那些鬼在我死后必出來作祟,可以燈火湯蠖誘捕之。
袁天師死的那天晚上,無數蝴蝶循燈光而來,如黑云壓頂,尤以棺材周圍居多,翅膀拍打著人臉,蝶粉直往鼻孔里鉆,令人苦不堪言,又百思不得其解。家人忽然想起袁天師死前的話,便叫人在操場上低懸一盞三百瓦的罩燈,燈下二尺處支一口大鍋,盛滿水,以烈火燒沸。霎時,蝴蝶紛紛飛聚燈下,圍燈旋舞,落入沸水中燙死,有人不停地用筲箕從鍋中打撈,撈出的死蝴蝶堆得像小土丘,腥臭無比。
程算盤
程算盤原名叫程寶玉,腦瓜子好使,與人打交道從不吃虧,才有了程算盤的稱號。程算盤一家四代,都是殘疾。村里人說是因為上輩作孽。解放前,程算盤的爺爺程天星盜墓,被抓后,押著游街,打斷了雙腿。程算盤的父親程大山,小時放牛,一次騎牛經過亂墳崗,見樹上有只斑鳩,便用彈弓去打,不料斑鳩飛了,石子打中了樹葉后的馬蜂窩。馬蜂蜇了牛屁股,牛狂奔,把程大山摔下來,也成了瘸子。有人說這是報應——程天星曾經就在那兒盜過墓——斑鳩就是被剝了衣飾的陰魂變的。報應還沒完,程子玉讀初中時,被卡車撞了,右腿粉碎性骨折,又成了瘸子。程算盤養了一對雙胞胎,老大程龍五歲開始發癲癇,一直治不好。好在老二程鳳沒什么毛病,出落得一表人才。大家都說程家欠的陰債,到程龍身上,終于還完了。
程算盤過于精明,不僅處處算計人,還琢磨著政策,算計政府,熟人都怕和他打交道。程算盤開了一個小商店,賣百貨,收藥材,日子算好過的。每年各類救濟,程算盤總拿頭份,有一年,他販藥材賺了不少,村里評救濟就沒有安排他家,結果他帶著年邁的父親,上訪到省里,父子倆都拖著拐棍,逢人就訴苦,說一家四代殘疾,都得不到照顧,而村長把救濟款做人情,照顧了親戚朋友。這一鬧后,再沒人敢少他的救濟。程大山死時,程算盤又以一家四代殘疾為由,坐在鄉政府大哭,鄉政府最后給他救助了三千元喪葬費。
這些年,政府對殘疾人的關愛政策越來越多,殘疾人蓋房子上面有補助,參加合作醫療政府幫繳費,領救濟優先,吃低保優先,辦企業免稅……程算盤發現,一張殘疾證能帶來很多好處,就尋思著何不找人給程鳳也辦個殘疾證?跟老婆一說,老婆罵他:“你嫌我家殘疾人還不多啊?”程算盤說:“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你這睜眼瞎不學政策,現在一張殘疾證的含金量高著呢!”他老婆又說:“殘聯是你自家辦的啊,好好的人也給你辦證?”程算盤嘟囔:“真是豬腦子。”第二天,程算盤就帶著程龍去了縣里,先到醫院,托人開后門為程鳳開了份癲癇病的診斷證明。又去縣殘聯,以程龍冒充程鳳,因為二人長得像,輕而易舉地就通過了鑒定,為程鳳辦了一張殘疾證,三類殘疾。回來后,適逢交農村養老保險,政府關心殘疾人,替他們交保費。程算盤就把程鳳新辦的那張殘疾證也遞到了村干部手里。村干部驚問:“你家程鳳不是好好的在浙江打工嗎?”程算盤兩眼一紅,說:“今年春才發癲癇的,在浙江住了幾個月院了,殘聯都鑒定了,這不是有證嗎?”村干部再細看,確信無疑,卻搖頭道:“這不行啊,要夠二級殘疾,才能政府繳費,三四級都不行。”程算盤便又趕到縣里,要殘聯改辦二級殘疾證。不料殘聯已接到舉報,便不再給他改辦,還要收回原先的殘疾證。程算盤自然不肯交。殘聯的同志便批評教育他。程算盤火了:“你們聽哪個雜種嚼舌頭,我兒子的病我還不知道?誰好端端地詛咒自己兒子啊?”殘聯的同志覺得他說得也有理,沒勉強他,但也沒有給他換等級。
這邊換證沒成,那邊程鳳在浙江的女朋友卻提出要分手。那女孩是他打工的工廠老板的女兒,程鳳追了好幾年才贏得了芳心,陡然要分手,讓程鳳如墜深淵。程鳳一再追問原因,女孩說:“你的情況,都上你們鄉村兩級的公示欄了!”程鳳一個電話打回家,才知道自己竟變成了殘疾人,氣得臉上青筋畢露,咬碎了舌尖。再去跟那女孩解釋,對方怎么也不相信。氣悶之極的程鳳大病一場,真的住進醫院,程算盤瘸到浙江去看他,他自始至終沒和父親說一句話。回家后,別人問程鳳的情況,程算盤不好說明原因,只是閃爍其詞。于是,很快社會上就傳出程鳳真的是癲癇,前不久在浙江又發了病,女朋友都吹了。縣殘聯的同志聽到后,說:“看來當初真應該給辦個二級殘疾呢!”
小氣泡
早些年,鄉下殺年豬時,屠夫將豬膀胱割下,往地上一扔,一群等候已久的孩子圍上哄搶,搶到的舉著就跑,其他的跟著追,反應慢些的,還蹲在地上摸剛才被撞起包的腦門。豬膀胱土話稱豬尿泡,小孩子拿到了,在沙地上反復揉,再用小竹管插進去,雙手捏緊尿道口子,鼓起腮幫子,沉下屁股,死命地往里吹氣,待豬尿泡脹得像個圓圓的大西瓜,再抽出竹管,用麻線扎住口子,一個氣球就做成了,吹尿泡的小孩,臉漲成豬肝紫,半天才回過來。這豬尿泡吹成的氣球,飛不上天,卻可以被孩子們當皮球玩,砸在地上,能彈起一二尺高。也有一些豬尿泡,緊得像吝嗇鬼的錢袋子,怎么揉怎么吹就是打不開,大家稱作小氣泡,這話被引申了,罵那些小氣鬼。
劉大嘴就是遠近聞名的小氣泡。要說劉大嘴在早年鄉村間也是個吃皇糧的角兒,怎么就落了這么個“美名”呢,且聽民間幾個關于他的故事。
劉大嘴在供銷社上班。老丈人六十大壽,很多親戚都去祝賀,送的酒擺滿了一條桌。劉大嘴也送了兩瓶,被老丈人單獨挑出來,拿上了餐桌,特地向客人們炫耀了一番:“今天就喝我賢婿送的酒,他在供銷社,拿的酒好。”誰知眾人一口喝下去,卻如《水滸》上常說的一句話:嘴里淡出個鳥來!老丈人臉上有些掛不住,瞪了劉大嘴一眼,劉大嘴說:“這是新來的酒,度數低,味道淡些,喝了卻不頭疼。”老丈人也只好自我圓場:“大家盡管多喝,我前些日子到縣里去,那些當官的都喝這種酒呢,好酒味道就是淡些,不上頭。”
鄉下死人了,親朋鄰里都要去送人情,其中必不可少的是火紙,燒給死人化作冥幣。這紙原來是三十張一疊,稱一刀紙。一般關系送五刀紙。大家知道劉大嘴小氣,有個缺德鬼就把他送的五刀紙翻開數了數,每刀卻只有二十四張。
五十圓面值的人民幣才出來的時候,在農村人眼里是大鈔。那時鎮上理發鋪子里理一次頭發才三毛錢,劉大嘴去鄰鎮理發,完了卻從皮夾子里拿出一張五十的大鈔,可憐理發師傅早上才開門,怎么也找不開那么多零錢。劉大嘴摸摸被理得油光可鑒的二分頭,奚落道:“真是小地方,五十塊錢都找不開!”弄得理發的師傅不好意思起來。交談中劉大嘴又顯擺出了自己供銷社干部的身份,那理發師傅就說:“算了,今天遇到貴人了,不收你錢,下次煤油緊缺時,我去找你開后門啊。”劉大嘴一拍胸脯說:“好!”這樣的手段用了好多次,劉大嘴在理發師傅中就出了名。再去理發,人家就先問:“帶零錢沒?”有人故意整他,準備了一抽屜一角、五分的毛票,正好四十九塊七毛,用皮筋扎好放著。待劉大嘴拿出嶄新的五十圓大鈔時,就找給了他,讓他自己數。理發師傅又理了一個頭,劉大嘴還在那兒舔著口水數零錢。
劉大嘴花心,下鄉時遇到有些姿色的婦女,就喜歡以賣雞蛋、買花生之類的名義搭訕,借付錢的機會,拿出鼓鼓的錢夾子,將一大疊五十的大鈔票拿出來,翻得嘩嘩響,從中找些零錢付了,又順手將那疊大錢抖抖,再裝進去。有眼淺的就忍不住被他勾了。晚上完事后,趁黑摸出一張新五十的,塞進人家褲兜里。過幾天,人家男人拿那錢去供銷社買東西,劉大嘴對著太陽看了看那錢,瞪著眼問:“這錢哪來的,是假錢,要沒收。”這話后來傳開了,大家都覺得劉大嘴太不地道。又有婦女遇到劉大嘴動手動腳的,說:“你那個是假的!”啪地關了門。門外劉大嘴大嘴張得有碗口大,摸著腦袋自言自語:“這好端端的東西,怎么是假的?”
劉大嘴已經過世有好幾年了,鄉下大人還拿他做反面教材教育小孩子:“做人不能小氣泡,別像劉大嘴,丟祖宗的臉,拉屎狗都不吃。”
孔夫子
送還是不送?是個問題。
自女兒孔嵐上初中,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孔夫子,成了一大塊心病,掃馬路時腰更佝了。
孔夫子原名孔岳。老學究的爺爺曾告誡他:“孔夫子叫孔丘,給你取名叫孔岳,就是希望你以老祖宗為榜樣。”但孔岳沒考上大學,沒能光宗耀祖,沒有成為孔夫子再世。不過,因為走路慢慢的,講話文縐縐的,倒落了個孔夫子的外號。
孔夫子原先在林業系統一家企業上班,前些年下崗。緊接著老婆又患癌癥去世。人到中年,幾下折騰,一貧如洗,又沒什么專長,只好應聘做了環衛工人。孔夫子掃大街,雖然慢騰騰,但上班早,下班遲,負責的路段最干凈。兩年前,孔夫子續了寡婦韓小紅。韓小紅性格潑辣,人稱韓辣子。孔夫子大丈夫志掃天下,就把家交給老婆當,花一分錢都要請示。有人說他妻管嚴,話傳到韓小紅耳朵里,韓小紅很委屈,數落道:“上有老,下有小,吃喝拉撒樣樣要我操心,反而吃力不討好!”
日子雖過得辛苦,但孔夫子活得有精神,原因在于女兒孔嵐。孔嵐很懂事,讀書聰明勤奮,小學時一直是班上第一名。最艱難的那幾年,孔夫子為給前妻治病,負債累累,經常嘆氣。一次被孔嵐聽到,孔嵐鉤著爸爸的頸子說:“爸爸別愁,老祖宗孔子還有陳州借糧的時候呢!”感動得孔夫子熱淚往心里流。每當遇到挫折和困難,只要一想到孔嵐,孔夫子就有了勇氣和精神。
孔嵐不辜負父親的期望,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縣里最出名的中學。孔夫子高興了一陣,但憂愁隨之而來。這中學教學質量雖好,但社會上傳言家長都要給老師送禮,不送不行,送少了也不行,至少每年送一千。背著女兒,孔夫子跟韓小紅商議,到底送還是不送?韓小紅意見很明確,不送,一則家中實在困難,二則孩子讀書主要靠自己努力。孔夫子不好說什么,但總感覺對不起女兒,虧欠了老師,內心很焦慮。
電視上報道某個貪官給抓了,韓小紅拍手說好,孔夫子卻嘆氣:“為什么有那么多貪官,就說明辦事要送禮啊,都不送禮哪有貪官?”韓小紅白了他一眼,沒接話。
孔嵐回來說班級里又調換座位了,某某調前了一位,某某調后了一位。女兒走后,孔夫子又跟韓小紅說,某某老子是局長,送得多,就調到前面去了。韓小紅還是不作聲。
期中考試孔嵐全校第三名,老師找孔嵐談話,好強的孔嵐哭了,因為她從來都考第一。晚上,孔夫子在床上唉聲嘆氣,韓小紅問:“怎么了?”孔夫子說:“嵐嵐成績下降了,都怪你,把錢看得緊,我說不送不行吧?”韓小紅說:“你女兒考第三名還嘆氣,那我兒子考倒數第三,我上吊啊?”孔夫子說:“你哪里懂,世道不一樣了。”韓小紅說:“管他什么世道,老娘都不能把養命的錢拿去送禮!”說著,側過身來要抱孔夫子,卻發現孔夫子已經轉過了背。
孔夫子覺得應該去見見班主任,沒有送禮,也該有句人情話。班主任很熱情。孔夫子說:“老師辛苦,我家里困難,沒什么敬重老師,但心里記得這份情。”班主任說:“我不要你送什么,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孔夫子回來又跟韓小紅說:“老師那樣說,是品德好,越是這樣,我們更該送點兒啊。”韓小紅不耐煩了:“窮得卵子打板凳,卻滿腦子送送送,你就會掃大街,把自己送給老師掃地得了!”
孔夫子知道從家里要不出來錢了,但他并不怪韓小紅,操持這樣一個窮家太難了。可這禮一日不送,他就一日焦慮不安。一日,孔夫子偷偷去了血站,賣了五百毫升血。回家后,他喜上眉梢地對韓小紅說:“今天太走運了,掃大街竟然撿了一千二百塊錢。”韓小紅問錢呢?孔夫子說買了兩條中華煙給班主任送去了。韓小紅一聲長嘆,沒再說什么。誰料,晚上孔嵐放學回來,班主任卻把那兩條煙退了回來。孔嵐說:“爸爸,你把咱老師瞧扁了,她真不是那樣的人,她知道咱家困難,對我就像我親娘一樣好。你和阿姨不容易,以后不要再提送禮的事了,否則,我就不念書了!”說得孔夫子目瞪口呆。韓小紅聽了說孔嵐真懂事。晚上,韓小紅破例給孔夫子燉了一只老母雞。孔夫子埋怨道:“好端端的吃什么雞啊,一只老母雞我要掃幾天大街才能掙到?”韓小紅罵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白天干的那點兒破事啊?我老表在血站上班,早對我說了。你這個死腦筋,不要命啊?快補補,這只雞你連骨頭都給我吃下去。”
作者檔案
舒寒冰:男,1972年生。曾用筆名簫寒,皖人。前新聞人,詩人,作家,公務員。已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一百余萬字,出版有《松花集》。現居安徽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