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娘

鄉下人老得快，她的背已經弓成了蝦米模樣，像背著一口鍋，又像背著前世的債——

一

丈夫一手死死地抓住她的肩膀，一手直直地指著兒子，嘴巴半張，機械地嚅動著，卻沒有聲音，只有那長長的臟指甲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摳進她的肉里去。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讓她照顧好兒子，便用一個啞巴所能擠出的最大的聲音“啊啊”地應著，拼命地點頭。在得到了放心的答復后，丈夫直直伸著的手指就像枯枝一樣迅速地蜷縮起來，小腦袋向后歪去，像一只被切斷了脖頸的雞，倆眼一翻就去了另一個世界。

可是入殮時，啞女才發現丈夫的眼睛仍然是大睜著的，那里面最后凝固著的是兒子的影像，沒有她——活著時眼里沒有她，死時眼里也沒有她，這死鬼就這么個脾氣，一輩子不知冷不知熱，心里只有自己和兒子，連往閻王路上走的時候也別指望他會跟她道一聲別，講個客氣。他眼睛沒閉上，不是有心事，也不是不放心——還有誰會比他的啞巴媳婦更忠誠更讓人放心的？他是走得太急了，來不及將他的兩扇門關上。

這死鬼一輩子慌慌張張的，啥事兒也辦不利落，臨走了仍是拖泥帶水。

兒子這年才五歲，虛歲五歲——莊戶人說歲數都是連虛歲說著的，若是把在娘肚子里的那十個月抹去，就等于不尊重娘，不講良心。虛歲五歲的兒子，還不懂事，鼻涕淌得老長，從鼻孔一直掛到下巴上，眼里卻愣是沒擠出一滴淚來。在啞娘哭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站在那里發呆，只有破鞋子里露出的腳趾偶爾動一下，撓一下癢。他臉上抹得臟兮兮的，兩只小眼睛盯著土窗臺上的半瓶橘子罐頭，不停地咽著唾沫，那是他的爹在生病時吃剩下的。

前來幫忙送葬的女人們都誤以為這孩子讓爹的猝死嚇傻了，就紛紛扔下啞女圍到孩子身邊來，你摟過來拍兩下，我摟過去哄兩句，紛紛用袖子擦著眼淚?？墒呛⒆尤允谴舸舻模瑢@些安慰無動于衷。女人們肥厚胸膛上摟著的，仿佛是一截木頭。

知子莫若母。正跪在稻草上哭著的啞女恍惚間回頭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她看到兒子盡管神情呆滯，眼睛卻瞪得比嘴巴還大，從里面發出貪婪的綠光，將窗臺上的那半瓶罐頭一個勁地往眼睛里吸。她推開自己的老娘（她也是個啞巴），抬手擦擦哭得快要睜不開了的眼睛，抽抽噎噎地走過來，將土窗臺上的半瓶罐頭抖抖地打開，遞給兒子。

兒子像搶一樣飛快地將那半瓶罐頭奪過去，站在父親的棺材旁，當著眾人的面，“吸溜吸溜”地舔了個一干二凈。完了還巴咂巴咂嘴，讓舌頭繞著嘴唇舔了一圈，意猶未盡的樣子。

這樣的場面在三十多年前，還不至于讓人目瞪口呆。畢竟，那時的罐頭還缺。而孩子，也實在還小。

而從此，在這個孩子的記憶當中，這成了頂頂重要頂頂難忘的一天，難忘的不是他的爹死了，不是她的啞巴娘和他的啞巴姥姥跪在稻草上哭得死去活來，而是五歲的他第一次嘗到了獨吞半瓶罐頭的好滋味。

二

啞女的名字叫小討，啞女的娘名叫老討。

當年這娘兒倆拖著要飯棍要到現在的村里時，就留下了。她們是啞巴，耳朵卻不聾。誰也不知她們從哪里來的，名字叫什么。問她們，她們就一齊回頭，朝著來路哇哇啊啊，比比劃劃，村里人被地里的活兒累得半死不活，沒有耐心去猜她們的謎語，閑聊時為了將娘兒倆區分開，就順嘴給她們起了這么倆名字：老討，小討，聽上去比叫老要飯的、小要飯的順耳些，也比直接叫老啞巴、小啞巴文明些。鄉下人，畢竟還是厚道，雖然這厚道中還是透著那么一點兒“損”。

那年，老討被人撮合著嫁給了一個老光棍，過了些年，小討也被人撮合著嫁給了一個小光棍——就是水庫的爹。千萬不要以為不會說話的人傻——其實啞巴也是有思想的，并且都精著呢，她們的心里就像鏡子一樣亮亮堂堂，明明白白，只不過她們不說出來而已。

送走了死鬼，抹干了眼淚，日子還得過下去。

小討用被淚水洗得亮晶晶的眼睛打量著自己的那兩間草屋，里面被煙熏火燎得黑乎乎的，仿佛千年前的洞穴，看不到一點兒光明的出路。她看一眼正在窗臺邊轉著空罐頭瓶玩耍的孩子，兩只大眼睛里的茫然惶恐，漸漸被一種不屈不撓的倔強替代。她心里明白：家里沒了男人，從此就得靠她了！老天爺叫走一個人，不一定有什么道理；但留下一個人，一定是有用處的。她們娘兒倆的吉兇禍福，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往后的日子，就是窗臺上的那半瓶罐頭，死人沒有吃完的，活著的還得接著吃下去。

隊里的活兒，啞女不怵。蛤蟆爬爬，青蛙蹦跶，本事不一樣，青蛙沒撐死，蛤蟆也沒餓死。她雖然嘴巴不會說話，手卻會干活，并不比別人缺什么。再說，冤家（這地方人死了就成了“冤家”）活著的時候，饞吃好喝，懶得東手不捏西手，一有沉活兒就嚇得拉肚子。他向脖子上掛著哨子的隊長請了假后，就縮脖捂肚地回家來，躲到炕頭上縮成只狐貍樣，哼哼唧唧地裝病漢。啞女知道他是為逃活兒，又沒法跟他理論，只好任他去了，自己一人默默干著全家的活兒，肩挑鞭趕扔大糞這些男爺們兒的臟累活兒，啞女也干過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嘴巴啞，手和腳卻并不比別人短一截兒——所以就干活這事兒來說，有“冤家”和沒“冤家”沒啥區別。

家里的活兒，更不在話下。嘴啞的人都心靈手巧?？p縫補補，洗洗漿漿，都敵不過啞女的那雙巧手。兩間小土屋，被她收拾得清清爽爽，沒了“冤家”的劣酒味兒，飄出一股新鮮的薄荷味兒；水庫貪玩，每天都在外面滾成個土人，啞女就每天都將他拽到木盆里，洗下一盆糨糊似的臟水，孩子也變得干干凈凈，有鼻子有眼兒了。就連衣裳上的補丁，啞女都補得比別人“藝術”，上坡干活兒的路上，那些老娘兒們拽過啞女身后的水庫，對著他褲腿上的補丁嘖嘖地端詳，賞花兒似的。

村里的人都說，從那個懶鬼死了，啞女和他的孩子倒是過得更尊嚴了。啞女將她的一顆心都放到了孩子身上，水庫雖然沒了爹，卻比有爹的孩子更享福。因為他的娘寧愿自己吃黃連，也要讓他吃蜂蜜，她付出的所有努力，只為了不讓孩子覺得自己的娘是個啞巴，也為了不讓孩子覺得自己沒了爹。

三

啞女一根扁擔挑兩頭，一頭挑著田地，一頭挑著家，轉眼一年過去了。

水庫長了歲數卻沒有長個子，小小的身子托著個大大的頭，眼也沒精神，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輕易不轉動一下，十天半月的偶爾說上一句話，勉強證明他不是和他娘他姥娘一樣的啞巴，他沒遺傳他娘和他姥娘的短處。

水庫話少，心眼兒卻不少，所以就有人背后剜著他的腦殼，說這孩子不長個兒，都是讓心眼兒給墜的，若是好心眼兒也罷，若是壞心眼兒，他那有嘴說不出的啞巴娘可要倒霉了！

水庫天天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眼角粘著眼屎，眼神黯淡，老是沒睡醒似的，見了好吃的眼里才放光，三口并兩口，生吞活剝地就進了肚子，搶似的。他平常呆若木雞，在這種時候卻從不遲鈍，從不吃虧。鄉下雜碎活兒多，孩子上學晚，锨镢掃帚摟場耙，哪個孩子上學前沒摸過？水庫就沒摸過。啞娘不會說話，累極了的時候，也咿咿啊啊地吩咐過的，每回水庫不是無動于衷，就是晃晃悠悠地走開了，撇下啞女徒勞地伸著手，張著嘴，對著他的背影欲喊無聲。

這天，小討下坡割麥去了，水庫百無聊賴，從鍋洞里掏出個彈弓，在村頭的槐樹林里轉來轉去。他看到一只老麻雀，凌亂著羽毛，老得快飛不動了。他仿佛聞到了烤麻雀的焦煳味兒，小眼睛驀地發出了綠光。他舉起彈弓，毫不猶豫地射過去，也不知到底射中沒有，那只驚慌失措的老麻雀就落下來了，落到松軟的沙土上，絕望地撲棱著翅膀。水庫飛快地躥上去，用腳踢了麻雀幾下，看它還能不能飛起來，可是那只老麻雀只是蜷縮著身子哀啼著，并沒有逃走的意思?？磥硭瞧乒拮悠扑?，一了百了了。鳥和人一樣，只要自己放棄了努力，那就沒救了。水庫用布條拴住它的一只翅膀，提溜著回了家。

水庫從笸籮里找塊更長的布條拴著老麻雀，然后踩著兩個摞起來的凳子，將布條掛到黑乎乎的房梁上，像電影里地主給窮人滑大梁那樣，把麻雀吊上來拉下去地折騰了一陣子，等麻雀的毛被擼光，成了一個肉蛋龜兒時，他眼珠子慢吞吞地一翻，又有了新主意。他把布條撕去，換上了鐵絲拴到麻雀腿上——布條太軟和了，鐵絲更容易往肉里勒。麻雀那兩根麥秸似的小細腿兒，一會兒就被捋光了皮，它凄涼地哀叫著，聲音比麥秸還細。水庫用臟兮兮的手拍著大腿，第一次無聲地笑了。

啞女從地里回來的時候，水庫已經將那只老麻雀折磨得快完蛋了。

啞女頭發上粘著麥秸，嘴唇干得裂了血口子，她一腚坐在鍋臺旁，臉兒黃黃的，歪著腦袋懨懨地喘氣兒，看樣子是中暑了。她示意水庫遞一口水給她喝，水庫正在鍋臺前里折騰那只奄奄一息的麻雀，見他娘回來只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就又忙活他的了，像見了一個跟他毫無關聯的人。他將那只脫光了羽毛的肉蛋龜兒用筷子夾起來，放到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里欣賞著，嘴角掛著古怪的笑意。

啞女已經沒力氣辨認兒子手中的那個肉蛋龜兒到底是啥東西，更懶得去阻止兒子的小小暴行了。

麻雀的脖子已經軟軟地垂下，嘴角滲出殷紅的血來，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水庫也折騰夠了，他懶洋洋地爬起來，突然狠命將麻雀往鍋臺上一摔，麻雀連叫一聲都來不及就成了一攤爛泥。水庫將爛泥攤到鍋鏟上，架起兩塊木柴烤起來。

當焦煳的香味兒在黑洞洞的草屋里彌漫的時候，又渴又餓、疲累不堪的啞女暈了過去。

而水庫獨自在鍋臺邊撕下麻雀的兩條小細腿兒，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四

水庫八歲了，個子躥了一大截，高高瘦瘦的，就像根高粱稈挑著個高粱穗子。臉老是陰沉著，好像不會笑，也不會哭，反正村里人很少見他這兩種表情，都私下里議論說這孩子生就一副啞巴的模樣，盡管會說話，可是說的話實在比啞巴多不了多少。水庫從來都只會說“要”，而不會說“給”，而且語氣堅決，一句話不說兩遍，所以他的啞娘只好源源不斷地奉獻，好像永遠沒有盡頭，除非死了。為了自己的兒子，啞女累死累活，無怨無悔，而水庫從來也不知道感激。

夏天，啞女的啞娘老討背著新蒸的饃饃來看閨女，看見水庫正向啞女討要五分錢一支的冰棒，啞女沒錢給他買，水庫就用一個納鞋底的錐子一下一下地扎她娘的腿，好像扎一塊木頭，扎得血滋滋的。啞女疼得滿頭大汗，卻不舍得打兒子一巴掌，她哀哀叫著，張開手慌慌張張的去護自己的腿，血從指縫里漏出來，滴到塵土中，開出鮮艷的花朵。

老討看到女兒這副不爭氣的樣子，怒火沖天，哇哇叫著從門后抓起根扁擔朝水庫就打，水庫這才拍拍手爬起來走了，錐子仍然扎在他娘的腿上。老討還想追著自己的外孫窮追猛打，走到門口的水庫突然回過身來朝姥姥斜了一眼，神情仇恨而不屑。那神情就像是從骨頭里發出來的，從命里帶來的。

老討驚呆了！那一眼突然令她感到冷，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水庫朝著門框吐了口唾沫，然后不慌不忙地走遠了。

老討跑回閨女身邊，從地上抓了一大把土按到她的膝蓋上，血不屈不撓地穿透褲子和沙土滲了出來，那情景真是叫人心疼。不會說話的人火氣大，啞女的娘嗷嗷地朝著自己的閨女吼著，比比劃劃地警告女兒：不能將孩子慣成這個樣子，否則有你受的，慣子可是殺子，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教訓！

小討對自己的娘用扁擔打自己的兒子很不滿意，她哇哇地叫著，用手勢告訴她娘：你甭管閑事，水庫是我的兒，我不能讓他受一點兒罪，這可是那死鬼臨終前囑托的。我得對得起死的，也得對得起活的！我兒子的頭不是葫蘆，你若將他敲壞了，將來誰養我的老？

看女兒那張牙舞爪的樣子，老討知道女兒真惱了！她趕緊將饃饃放到鍋臺上，彎著腰悻悻地走了。

五

土地承包的這年冬天，這個連拖拉機都少見的小村開來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從上面下來位戴大蓋帽的軍官，小心地地扶下來一位干凈利落的小腳老太太，他們在縣委領導的陪同下，往水庫的姥姥家走去，引得村里的鼻涕娃們跑前跑后地看熱鬧。剛放學的水庫騎在姥姥家的墻頭上，冷漠地看著這一切，無動于衷。

啞女正背著一捆柴往娘家送，碰見那眉眼似曾相識的老太太時，驚呆了。老太太鷹勾鼻子闊嘴巴，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兒，只不過是年歲大了，沒有年輕時的本事罷了。她那不怒自威的神情，讓沒見過世面的村人們望而生畏。

人們這才知道這啞巴娘兒倆還有這樣一位在省城里享大福的親戚。那小腳老太太是啞女小討的姨母，也就是啞女娘老討的親姐姐，聽說從小失散了，千難萬難才找到的。至于她們何以這樣地位懸殊、她們是怎樣失散的，會說話的人不肯說，也就成了謎了。

小腳老太太在村里總共住了十天。她的飲食習慣和講究衛生讓村里人心生卑怯。老太太嫌自己妹妹做的飯臟，只有小討來做的她才肯舉起筷子挑挑揀揀地吃兩口。老太太不喜歡水庫，水庫對這半道上冒出來的姨姥姥也不感興趣。老太太給他十塊錢，他接過去艱難地朝老太太齜著牙笑了一笑，生硬的表情將老太太嚇了一跳。從此老太太再也沒有提過她妹妹的這個外孫，水庫也沒有再前來對老太太表示過親近。

聽著村里人沒老沒小地叫這娘兒倆老討小討，這尊貴的老太太很是厭惡。她嫌這窮鄉僻壤的鄉人不厚道，欺負這母女倆不會說話。但不知為什么，她自己也并沒有改口，也這么叫著，不叫她那妹妹，只叫小討、小討，叫的時候恨恨的，臉色鐵青，叫人很難堪。

老太太走的時候，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賠著笑臉出來送她，老太太沉著臉，將所有的土產禮物都推開，只留下了小討做的一雙繡花鞋，她在兒子的攙扶下顛著小腳上了車，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小討望著吉普車消失在渺茫的遠方，抽抽噎噎地哭了好久。水庫正在遠處的水洼邊獨自玩趕豬的游戲，腳上穿著老太太給他買的翻毛皮鞋，對啞娘的傷心毫無表示。

老太太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村里人都以為老討小討的城里親戚從此也就斷了，無法用語言交流的血緣關系本來就淡漠。

六

幾年后的春天，啞女小討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她獨自挎著一個花布包袱，一路走著，比比劃劃地打聽著，經過一個個鄉村和城市，不知走了多少天，最后終于到了省城，找到一個有警衛把守的部隊大院。

在一座雖然已經陳舊但還算氣派的樓房里，她執著地敲著一扇舊門。那時候門上還很少有窺視孔，有人從門縫里瞅了瞅她，就猶猶疑疑地開了門。

出來的是小腳老太太，她穿著小討給做的繡花鞋，扎著裹腿，頭梳得一絲不亂，渾身上下利利落落，灰絲兒不帶，她手里捏著塊干得怕是連狗也咬不動了的干糧，朝啞女手里一塞說：“快點兒拿著走吧，一身的汗酸味兒，我聞著惡心！”

啞女沒接，笑盈盈地看著她。老太太看這要飯的恍恍惚惚笑得奇怪，回身就要關門。啞女急了，在后面“啊啊”地喊了一聲，老太太就站住了，回過身來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叫了一聲：“小討??！”就放聲哭了。

老太太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個啞巴外甥女竟能找到她的門上來。

小討在姨母家一口氣喝了兩大茶缸水，吃了兩大碗飯，蠟黃的小臉兒這才有了幾分血色。老太太從她比比劃劃的手勢里知道了她這次來的原委：村里的地承包時，她抓鬮抓到了最孬的地，在高高的西嶺上，嶺地澆不上水，收入的糧食僅夠水庫一個人吃的——如今他正長身子呢。她家里養不起騾馬，春種秋收都沒有人愿意和她搭伙。去年大旱，糧食收得更少，水庫還要上學，她只好將水庫托給老娘，自己跑到這兒來，求老太太給想個法子……

七

小討就這樣在老太太家住下了。

老太太是個極要好的人，一般的人根本瞧不上，也不能容忍家里多一個外人，但小討畢竟是她的親外甥女，愿意也罷不愿意也罷總不好攆她走。再說她自己年紀大了，越來越需要人了，對小討也就有了點兒“親”的意思。

小討在這里，說是保姆難聽些，但伺伺候候的，干的都是保姆的活兒，還得看表嫂和外甥女的冷眼。但這些活兒再累，也比田里的活兒輕快，況且夏有風扇，冬有暖氣，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真是養人的地方哩，小討心滿意足，一天天待下去，竟水靈得像個大姑娘了，嫁給水庫爹時也沒有這么水靈。

這天活兒干完了，小討摘下圍裙和套袖，坐在凳子上笑盈盈地喝水，老太太端著個針線笸籮過來拉閑呱兒：“討啊，出來了就出來了，甭掛掛太多，家里有你娘照顧，水庫也反不了，你在這里，你表哥見月給他們寄錢去，也對得起你，更對得起水庫，若不是你在這里賺錢養家，水庫他能上學嗎，他早回家土里刨食去了！如今，你也該為你自己打打譜了，樓上的老婁，剛死了老伴兒，年紀雖說大點兒，可人家終究是個干部，雖說退休了，還有足足的養老金呢……”

小討聽明白了怎么回事兒，低了頭，手局促地在膝蓋上搓來搓去，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F在她穿得洋氣了，人也好看了，可是那雙手，仍是鄉下人的手。

老太太仍在耐著性子勸：“該對起的你也對起了，可別光為了孩子，把你這一輩子都撂進去。我看水庫那個孩子，對誰也不親近，將來不敢指望……”

小討端著茶杯，呆呆地坐著，魂兒好像出了竅，飛回到兒子的身旁。

來這里后她曾經回去過一次，水庫長高了，越長越像那死鬼了，讓她有些傷心的是，水庫沒叫她一聲娘，眼睛盯著的只是她肩上的包袱，那里面有回來時老太太背著表嫂偷偷塞進去的一點兒錢和表哥穿過的幾件舊軍裝。她趕緊討好地掏出錢雙手捧給兒子，兒子順手把它揣進了褂子口袋里。

那口袋是老討給縫的，很大，像個無底洞。

她又將捎回去的舊軍裝穿在水庫身上，滿懷喜悅地左看右看——真是半大小子長得比豬快啊，扒去了肩牌的舊軍裝穿在水庫身上，雖然松松垮垮的大了些，可在村里人眼里，仍是榮耀的象征。小討有這么一位在省城做軍官的親戚，是唯一值得炫耀的資本，它在無形中抬高了水庫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水庫因為穿了這身軍裝，根本不把村里一般大的孩子放在眼里，他們也不敢再欺負他——聽說打了穿軍裝的人是犯法的……

小討心煩意亂起來——若是她真在這邊嫁了人，水庫能不能答應？村里人是否會說三道四？倘若聽見了議論，水庫是否會追著人報復，用彈弓打人家的后腦勺，或者捉住人家的雞抽筋扒皮，像小時候折磨那只麻雀那樣？水庫陰沉要強，又嫉惡如仇，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小討突然打了個寒戰！

小討出神的樣子讓老太太很是厭惡，她眼看著勸說無望，一指頭朝小討頭上戳去，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這個傻瓜啊，你現在顧別人，將來誰顧你呢！”

小討面紅耳赤，咿咿呀呀地尷尬著。比水庫大三歲的外甥女在一邊不耐煩了，將剛脫下的尼龍襪扔到小討腳下，朝老太太嚷著：“奶奶，你為一個啞巴操的什么心？快讓她給我洗襪子去！”

八

老討托人打來電話，已經上初中的水庫在學校里闖禍了！

水庫在學校里，很少和人說話，他那陰沉的眼睛，僵硬的嘴角，讓人對他敬而遠之。那天，幾個同學湊在一起議論，說那個不會笑的怪物（指水庫）爹早死了，娘是個啞巴，還在省城里給人家當保姆，他從小缺乏爹娘教養，所以才變成這么個怪物的……水庫聽了，一聲不吭，突然摸起塊磚頭朝那個說他的同學頭上拍去。血刺地噴出來，濺了水庫一臉。他抹了一把，怪異地笑了一下，就穿著那身舊軍裝晃晃悠悠地掉頭走了。

他不管對誰下手，總是又準又狠，也不知道是天生的邪惡，還是后天的扭曲。

小討從省城里趕回來時，家門沒進，就去學校為水庫求情。

校長對著小討指手劃腳，掰著指頭歷數水庫的種種劣行，小討以手捂胸，眨巴著眼睛，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不知怎樣才能替兒子減輕一些罪過。最后她拼命地朝校長鞠起躬來，祈求校長不要開除水庫。但校長說他已經鐵了心，即使她在省城的親戚出面，他也不可能再要水庫這種害群之馬了。小討急得要給校長下跪，讓身邊的老師給拽住了。校長不耐煩地揮揮手：走走走，讓她走，跟啞巴沒法講道理！

回到家來，小討又對著面無表情的水庫點頭哈腰，淚水漣漣，祈求他的原諒。她比劃說如果沒有我這樣一位又啞又低賤的娘，我兒也不會這樣受人歧視；如果不是我無能，校長也不會這樣輕易地將你攆出校門了，兒啊，娘對不住你！

水庫用磚頭將那孩子敲成了腦震蕩，那孩子的娘抱著兒子被血染紅的褂子在小討門前撒潑打滾，哭得死去活來。小討不知所措，眼淚流得比那位悲傷的母親還多，最后她和老討一起朝那位母親跪下來，一遍遍地磕頭，將頭都磕破了，人家才算罷了休。

結果，小討好不容易積攢的一點兒錢還不夠兒子惹禍的賠償，她只好再次打打包回省城做她的保姆去。老討顛著小腳在后面追，比比劃劃地告外孫的狀，不依不饒地朝女兒發著牢騷：有點好吃的，都進了水庫的肚子，他從來不給她留一口；她犯了哮喘，晚上憋得喘不上氣來，水庫都懶得倒一口水給她喝……

小討一言不發，低著頭挎著包袱逃也似的走遠了。老討一屁股坐到地上，用拐棍搗著地面，嚎啕大哭起來……

九

小討最初來省城的時候，只是為一時的生存所迫，沒想到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這二十年里，世事飛快地變幻，她也從一個農婦徹底地變成了一個職業保姆。賺得的錢，自然都寄回家去養育了兒子和她的啞娘。

這一年，小討的姨母——那位小腳老太太死了。

老太太死的時候，小討哭得最厲害——照理說人家有兒女在，她不該比人家哭得更厲害的，可是小討不懂得這些忌諱，她的歡喜和傷悲是不懂得掩飾的。老太太到死還用枯枝一樣的手緊緊抓著她，似乎想拉著她一塊兒走。小討抽抽噎噎，親手為老太太換上衣服和襪子——這事兒除了小討沒人做得了。這個時代小腳已經快絕跡了，老太太那對小辣椒，讓人看著不寒而栗。她是個明白人，知道兒媳和孫女都嫌棄她的腳，所以平常洗的時候總是躲著不讓人看到，只有天天為她端洗腳水的小討見過那雙小腳扭曲的樣子。

老太太活著，小討好歹還算是這家的親戚，老太太一死，小討的靠山就沒有了，她徹底淪為了表哥家的保姆，手足無措地接受著表嫂的挑剔和外甥女的冷眼。小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家過，夢里夢外都是她的水庫。她已經五十多歲，頭上有了白發絲，總不能在外漂一輩子吧？正好兒子來信索錢，說要娶親，小討心花怒放：這下總算熬出頭了，她這些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她舉著那封信興沖沖地去找表哥，比劃著說兒子要成親了，她不用再在這兒待下去了，她這個做娘的要回家準備抱孫子了！

表哥沉吟了一下，什么都沒說，除了工錢之外又給了她點兒錢，就讓她回家了。

水庫已經當了村干部，所以婚禮舉辦得很隆重。村里人都送來了禮，許多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也來看喜，小討端坐著，接受兒子和兒媳的跪拜，歡喜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活到五十多，她第一次將腰桿挺得這么直，有出息的兒子真是給她掙足了面子。村里人都夸贊她比那些會說話的人還有福，小討聽了嘴巴都樂得閉不上了。

媳婦過了門，氣氛冷下來，兒子的那點兒笑模樣又不見了。小討疑惑自己哪兒惹兒子不高興了，就小心地比劃著去問兒媳，兒媳故作神秘地一笑，將頭搖了一下。她又去問兒子，水庫卻答非所問地冒出這么一句：“你回來也這么些天了，咋還不回去？”

小討呆了呆，臉上仿佛打雷似的閃了一閃，就變得慘白了。她比劃著說：水庫啊，你現在家也成了，業也立了，大屋也住上了，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還用娘我出去伺候人嗎？

水庫指指自己的媳婦說：婚是結了，可這大屋是她娘家出錢幫著蓋起來的，我還欠著一腚眼的饑荒呢！我欠的債我不用你還，可你才五十多歲，難道還要我養著你嗎？再說，你現在住的那間屋，說好了是給我丈人留的，人家沒兒子，出錢幫著蓋了屋，總得給人家留一間吧？

小討的淚就下來了，她對兒子兒媳比劃著：難不成這家就多了娘我一個嗎？天上飛著的鳥兒，除了無能的燕子，誰愿意寄人檐下？我年歲大了，身子骨兒一日不如一日，人家也不拿我當人待，我最大的盼望就是死在自家的炕頭上，我生怕死在異鄉呀！

兒媳虛與委蛇地笑著，剛過門的媳婦還都是很含蓄的，可是兒子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了，他臉上那道斜著的疤，像條蜈蚣似的跳了跳，仿佛要跳下來咬他娘兩口。他用新買的時髦的PP機敲著桌子，敲得它都快要喊疼了——要是它會說話的話。

小討轉過頭去，祈求地望著兒媳，希望她能替自己向兒子求求情，兒媳及時地將頭扭過去，用手拍著一只小貓的頭輕聲細語地罵著。小討徹底地絕望了。這時，村里一家人吵吵鬧鬧地來找水庫處理官司，她只好默默地走開了。

小討不明白，都說養兒防老，現在這年頭，到底是兒養娘的老，還是娘養兒的老呢？為何她忙活一輩子，到頭來卻成了一個多余的人，連一個躺著睡覺的地方都沒了呢？

小討在那間屬于兒子丈人的大屋內昏睡了兩天兩夜，第三天一早就爬了起來，將頭梳得板板整整，收拾了幾件舊衣服裝進包袱，挎著蹣跚地走出了家門。

走過娘的門前時，小討停住了。這一去，不知是生離還是死別？娘正好出來拿草，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抖抖嗦嗦地抓著個簸箕。都已經白了頭的娘兒倆呆呆對望著，半天才都流下淚來。那個老光棍早死了，現在就剩老討一個人了。鄉下人老得快，她的背已經弓成了蝦米模樣，像背著一口鍋，又像背著前世的債。她的臉老得像個核桃，那快掉光了牙齒的嘴嚅動著，但這次她卻沒再告水庫的狀，她已經累了，什么都不想說了。

小討用她那雙滿是繭子的手為老討擦了擦淚水，又從包袱里掏出條從省城捎回的大酒店的餐巾，放進娘手心里，就抹著淚匆匆地走開了，她走的是小路，一路上羞愧得不敢抬起頭來，她怕村里人看見她做了婆婆還要去做保姆。

挎著包袱蹣跚地走了很久，小討還偷偷地回頭張望，幻想兒子或者兒媳能改變注意，追上她喊一聲：“娘，別走了，回家吧！”

十

小討從走后就再也沒有消息，水庫也沒有去信或者電話到省城里問過，仿佛那個將他生出來的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堂屋的炕頭上坐著他的丈人丈母，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楹蟮牡诙?，媳婦就為他生了個小子，這下水庫會笑了。當了幾年大隊干部，他也學會了做人，學會了為人處事，知道對誰都送上個親切的笑臉了。村里人都說，水庫跟當初那個眼里冒著殺氣的水庫不是同一個人了。

幾年過去了，水庫的姥姥老討死了。水庫給出了殯，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她的那幾間快要倒塌的破房子，那破房子不像樣，然而地皮值錢——這幾年城市的范圍往外擴展，鄉下也建了不少工廠，土地越來越稀罕了。水庫打算將那幾間房子推到了重建大房子，留著日后兒子長大了好娶媳婦。

但水庫看不到那一天了！那天晚上下大雪，他突然頭痛，發燒，頭像燒紅的煎餅鏊子一樣燙人，嘴上鼓滿了豆粒大的燎泡。拖拉機冒著黑煙，“撲通撲通”地載著他在雪道上試試探探地往前走，二十里路走了七個小時，還沒走到醫院，神志不清的水庫終于撐不住了，他突然渾身痙攣著，異常清晰地說：“也不知道娘……到底是生是死，報應啊……鴻運（水庫兒子的名），要是你奶奶還活著，別忘了，把她接回家來……”

水庫說完，就在老婆懷里咽了氣。這年，他才三十多歲，他娘小討如果還活著的話，也該有六十了。

十一

幾年后，水庫的兒子鴻運也上小學二年級了。

這天，郵遞員將一封破舊不堪的信送到水庫老婆的手里。水庫老婆剛下地回來，頭上沾著塵土草屑，比當年的小討還狼狽。她拿著信左看右看，十分稀奇，現在有手機有電話，信這東西已經很稀罕了。

信正是她的婆婆小討寄來的，她是找路上的一個好心人代的筆，說從離開家后，她天天盼著能回去抱孫子，然而表哥又得了半身不遂，需要她每天端屎端尿地伺候。后來表哥死了，她年歲越來越大，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表嫂和外甥女便委婉地勸她回家養老，給了她點兒錢將她攆出了家門。誰知錢在火車站被人偷光了，回不得家門，又沒人再要她那么大年紀的人做保姆，她只好拖著拐棍在車站乞討，像自己年輕時候那樣。她忙活一輩子，忙來忙去都掙脫不了那個“討”字，年輕的時候做乞丐也就罷了，老了為何仍然重蹈覆轍？看來這都是命。現在她又老又病，眼也花了，背也駝了，怕是活不了幾天了，她不想死在異地他鄉，她想回家。她勞碌一生，就這么一個愿望了，希望兒子能滿足她（她不知道兒子已經死了），將她接回家來，死在自家的炕頭上。

水庫老婆看完了信，喃喃地說：“沒想到她還活著，命真是大……”她剛要將信塞到炕席下，鴻運放學回來了。他從媽手中抓過信潦草地看了一遍，氣鼓鼓地說：“我才不認她這個奶奶！我都長這么大了，她都沒回來抱過我，連張小貼畫都沒買給我，光知道在外面伺候別人。這會兒她老了，錢也丟光了，還想回家來呢！哼！”

水庫老婆猶猶豫豫地說：“可是你爹臨死前，有交代的……”

鴻運盡管歲數小，卻非常有主意。他干凈利落地說：“我爹死了，她就沒兒子了，憑什么我要去接她回來，我還是個小孩呢！這是我和你的家，不是她的！”

于是，水庫老婆也就無話了。她打開煤氣灶，將那封信投了進去，那張紙立時蜷縮起來，如一個饑寒交迫的人緊抱著自己，瞬間就將一生化為了灰燼。

水庫老婆鼓起嘴吹凈了紙灰，心安理得地做起飯來……

作者檔案

瑞 嫻：女，山東作協會員，編劇，電影大師沈默君關門弟子。曾為央視某欄目組編導，現為北京某雜志副主編。少年時期開始文學創作，有才女之稱。曾在《詩刊》《青年文學》《中國文化報》《北方文學》《時代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其作品曾被多家雜志重點推介。著有散文集《做一只蜻蜓飛過》，詩集《風梳頭》，42集歷史題材電視劇本一部，電影文學劇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