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 記
曾見過一軸巨幅山水,遠景蔥郁,亭臺幽幽,小榭精雅,透過淡墨勾勒的木窗,只見幾個衣袂飄搖的古人坐在一張木案四周,是黑白對弈,還是煎水煮茶?可惜非工筆畫,看不清楚,我就在心里默默將其當作古人的一次茶話會。
站在畫軸下,茶水的清香似乎能穿過空氣,氣息寧靜……
那幅畫讓我向往至今。
雖生自茶鄉,卻不善飲茶,少年時總嫌費事,還是白開水方便。近年始,稍領陸子之意,恰冬日清寒,讀書與工作間隙,煎茶遣興。
丟開工作與書本,泡一壺茶,或獨自一人,或約上三五知己,找個地方聚聚,說說廢話,這是生活的趣味。一壺茶中,一往情深,家長里短,談談閑事,這是人間的清歡。 偶有所感,遇則記之,得文十余篇,非醉非醒,或虛或實,已成舊事,追尋時,心已惘然。
這些盡管無用,但會讓生活有意思。周作人說:“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
文章題為《煎茶日記》,無非懷舊而已。
我們的祖先最先是把茶葉當作藥物,從野生的大茶樹上砍下枝條,采集嫩梢,先是生嚼,后是加水煎成湯飲。隋唐之際,炒青技術萌芽,煎茶遂絕。
煎茶絕技已渺去,人間再無煎茶人。
鐵觀音記
睡覺與喝茶,無處不可,無處不可睡覺,無處不可喝茶。即使在屋檐下睡覺也舒服,如果是冬天,用草厚厚地鋪在身上,不敢說是清歡,最起碼也是清福。有一年去雷州半島,大晚上,一時找不到旅館,我在水果攤的大案板上睡了一夜,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有味。喝茶亦是如此,在露天喝,茅屋中喝,田頭地尾喝,禪房喝,小室喝,客廳喝,廚房喝,甚至床上喝,人見了也覺得風雅。
前幾天,有朋友說要寄我兩盒茶,一盒鐵觀音,一盒毛尖。本來不想要,她說好茶只送有緣人。我覺得自己向來與美酒無分,與好茶有緣,也就不再推辭了。
好久沒有喝過鐵觀音,在此之前,常喝的是翠蘭。翠蘭是陽臺上的盆栽小景,婉約清淡,鐵觀音是窗外原野的山水,悠遠深邃。我故意將它們放在一起喝,讓其婆媳一家,婆婆是鐵觀音,翠蘭是小媳婦。第一道茶,婆婆冷眼旁觀,小媳婦低眉順眼;第二道茶,婆婆終于顯示出壓人的手段來,但小媳婦也隱隱有反叛的個性;第三道茶,婆婆過婆婆的日子,媳婦有媳婦的生活,互不干擾。
我嘴里像播放三幕劇,心情有起有落,妙不可言。
鐵觀音是烏龍茶的一種,介于綠茶紅茶之間,屬于半發酵類青茶,我很喜歡它的茶色,金黃青綠,明澈透亮,有種安穩的富態,一點兒也不鐵石心腸,十足觀音之美。
第一次喝鐵觀音是在北遷之后,不知道是習慣在作祟,還是口味的因由,喝了半天也沒喝出好來。看見泡開后的茶葉片粗且大,黑且長,心里居然有些輕視。鬧笑話了。后來在不同場合又喝過幾次鐵觀音,說日久生情也行,說見異思遷亦罷,總之,慢慢喜歡上了鐵觀音。
真是搞不明白,這茶怎么以觀音為名,這是我的驚奇,就像我剛來鄭州,北方人也覺得胡竹峰這個名字奇怪。其實胡竹峰在南方是最尋常的名字,念書時,有個同學也叫竹峰,老師還故意讓我們坐一個位子。
有次我悄悄問一老茶客鐵觀音的來歷,他說有兩個說法:現實版,此茶成型后結實烏潤,沉重似鐵,味香形美,猶如“觀音”,被乾隆賜名“鐵觀音”。還有一傳說版,說該茶是觀音托夢給一茶農而得到的。
壺中的鐵觀音,已經喝過五泡,到底是鐵觀音,不像泥菩薩,不怕水泡,入嘴還有余味。第六泡的時候,茶殘了,青氣消殆一凈,喝在嘴里,兀自還有淡淡的澀味輕輕縈繞。
關于青氣,只有清香型的鐵觀音才有。那種未熟的青氣,像一把利劍,割開茶湯的苦澀。
鐵觀音的青氣只有三四次,第一開茶,嘴里能喝出淡淡的青氣,青氣若有若無,虛無得不可捉摸。第二開茶,青氣羽翼豐滿,開始蠢蠢欲動,但澀味堅不可摧。第三開茶,青氣心灰意冷,只好老實本分。第四開茶,青氣淡矣,如處江湖之遠的貶臣。第五開茶喝在嘴里,有白頭宮女說舊事之感。
一切遠了,唯有惆悵。
很意外,一壺茶喝出惆悵。盡管鐵觀音七泡有余香,但我最多泡六次,留著一次,是未盡之誼,像我讀《三國》,讀到“隕大星漢丞相歸天”一回就拋書不顧;像我讀《水滸》,讀到“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一回就歇擱;像我讀《紅樓夢》,讀到“抄檢大觀園”就放手。
死劫已定,我寧愿在生的世界找樂。
大紅袍記
感冒了,躺在床上,突然覺得寂寞。
寂寞籠罩著我,誰也不能分擔,只好喝茶。
茶里有一份世故,像讀多了中國古書的老人;茶里也有滿懷心事,像初出江湖的青年。所以我在寂寞時喝茶,和老人聊天,可消永夜;我也在惆悵時喝茶,和青年論道,能增豪氣。
今夜又寂寞又惆悵,我要喝大紅袍的。
我喜歡大紅袍的名字。
大紅袍是入世之物,湯色有紅衣將軍的士氣。
棗紅色的小馬,棗紅色的披風,棗紅色的紅纓,行走在棗紅色的沙洲上,殘陽棗紅,西天棗紅,臉色也棗紅,到處一片棗紅的世界……這么說太思維化、太情緒化了,但大紅袍的顏色與綠茶相比,很明顯,一個是夕陽海水,一個是青山小溪。茶的世界真是千姿百態,燦若星辰。
說到將軍,如果是白衣小將,入眼自然也覺得儒雅熨帖,但還是紅袍將軍威風凜凜。不紅不足以名傳天下,不紅不足以威震八方,所以紅臉的關羽蓋過了白臉的馬超,紅臉的男子漢打敗了白臉的娘娘腔。
記得第一次喝大紅袍,看著清澈艷麗的茶湯,心底竟生出香艷之感,圍坐的幾個友人,似乎成了色情男女,這是錯覺,罪過,罪過。
更多的是高貴,淡紅帶來的高貴。紅一直很高貴,大紅袍的好也正是好在茶湯的高貴上。紅不一定非要紅得發紫,泛紅就可以了,其實,半紅不紫實則人生最好的狀態,進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天空海闊。茶也一樣,大紅袍的紅,恰恰不是通紅,不是大紅,而是微紅、淡紅、淺紅、絳紅,方才紅出了格調,方才有尊貴中的可親可近。紅的茶湯仿佛紅塵往事,明月不是前身,燈火才是,流水不是今世,湯色才是。
大紅袍外觀綠褐鮮潤,泡出來的茶湯偏要一片絳紅,這像莊子,表面一副淡然無謂,內里卻有赤子之心。
有一次我和朋友們在湖邊喝大紅袍,恍惚中,我竟然將茶湯當成了海水。真像夕陽下的海水,壺嘴一沖,漾啊漾,漾啊漾,味兒雖不夠足,氣息卻極好。
曾在飯桌上看見卸了妝的老生清唱,沒有鑼鼓喧天,最自然的聲音反倒更接近劇情的本質與藝術的本質。也就是說,喝大紅袍時最厭繁文縟節,沖完即好,不講究什么茶道,水夠滾,人夠熟,便有一種富足的樂趣了。
大紅袍的好,好在有紅茶之醇,綠茶之香,味久益醇,香久益清。有天中午我喝了幾杯大紅袍,一下午滿嘴都是清甘之氣,還有微微的炭香。所以大紅袍尤其適合冬天喝,雙腳放在暖氣片上,讀古人傳奇,最好還是舊書,眼前的書,真是舊得有味兒,舊得合乎章法,舊得溫存蘊藉,前人的情緒綿延不絕,杯口的茶香在鼻端縈繞不止。
曾經用紫砂杯泡過大紅袍,豈料茶湯小人得志,居然露出一副游于世故的老氣橫秋,我看不慣,就改用了玻璃杯。泡在玻璃杯中的大紅袍,像武俠小說,雖精彩卻不耐回味,還是白瓷盞好,清白之身,滿腔熱血,能讓人喝出日常生活的莊嚴與肅穆。
煮酒論英雄,有豪氣;品茶說風月,帶閑情;這茶若是大紅袍,就妙了。
花茶記
昨夜我養了六盞花茶,為什么單單是六盞?不是追求什么六六大順的吉祥,實在家里只剩下六個玻璃杯了。玻璃雖好,卻易碎,創下過一天摔爛三個玻璃杯的記錄。
飛碟在橙色的天空中靜止,起先以為是天外來客,仔細一看,又好像是向日葵的花瓣,安靜地散發著陽光黃——這是菊花茶。一葉輕舟, 在風波里出沒,忽上忽下,沉下去成了潛艇,飄上來成了漁船——這是金銀花茶。碎金灑落水底,熠熠生輝,一片富貴,金玉滿堂,茶色微綠而明亮,像早晨的天窗——這是桂花茶。碧血丹心,紅花撒在地毯上,佳人款款生情,媚眼如絲,顧盼之間,讓一個男人失魂落魄,害相思???還是中了情毒?在愛情的世界,總是患得患失,忽得忽失——這是玫瑰花茶。泥沙俱下,褐浪滾滾,成熟的小麥忽瀉而下,橫渡長江的部隊,游在水里——這是薰衣草茶。一片冰心漾著蜜意,像散發的林逋隱居西湖,清高自適,清白人生自有一份香甜——這是梅花茶。
這是我有心,六盞花茶是可求不可遇的。我有心泡過幾回花茶,不喝,讓它們一直在玻璃杯子里泡著。熱湯成冷水,我還讓它們泡著,茶是無辜的,也是無意的,但因為我有心,我有心追求茶的趣味。
我津津有味地沉迷于趣味,不可自拔。
綠茶養眼,紅茶養胃,黑茶養氣,黃茶養神,花茶呢?我喝花茶不多,只是喜歡泡,養形以得趣,養色以求異。
菊花茶和金銀花茶味道清寒,寒中帶苦,像賈島和孟郊的詩,雖好,卻有貧乏氣,格調低了。桂花茶,香有余而力不足,半上半下,七上八下,我懶得費神尋味。玫瑰花茶是絕色女子,面目姣好,但失之內涵,可以談情說愛,不能談婚論嫁,我成了不負責的男人啦……慚愧,慚愧。薰衣草茶味道濃郁,茶色也好看,像熱戀中的男女,好得如膠似漆,但沒有落到實處——沒證,沒錢,沒房,心里到底還有懸的地方。
我喜歡的茉莉花茶,昨夜沒養。
茉莉花茶是粗茶,用開水泡在大白壺里,喝的時候趁滾,格調雖不高,但氣息夠足,味道夠足,有菜市場的氣息,人民公園的氣息,公交車的氣息,候車廳的氣息,富足真實。
第一次喝茉莉花茶是在天津,茉莉花之味力達喉舌,我嘴里全是濃香,穿過嘴唇、牙齒、舌尖、快速帶過舌緣,直抵舌根,喉嚨里沉甸甸的,都是香氣。喝一口,再喝一口,耕讀人家的美滿兜頭而來,天地之間萬事如意,我幾乎要站著給朋友作揖,說恭喜發財、身體健康之類的吉利話了。喝茉莉花茶給了我啟示:在庸碌的塵世積極生活,在無味的人生積極享受。
最喜歡的還是梅花茶。白梅茶味道清苦,不如臘梅茶好喝。白梅是出世的,臘梅是入世的,梅花清冷中有藥香,是香不是苦。臘梅的香氣更甜馥,帶著喜氣。
白梅茶更為清雅一些,中醫說白梅和綠茶同泡,再加上橘絡和女貞子,名二綠女貞茶,加枸杞與合歡則為二綠合歡茶,頗具藥效,能治療梅核氣,但我更喜歡二綠女貞與二綠合歡的名字,琴瑟和諧中伉儷情深,像舊時鄉下員外的婚姻。
我喝花茶,喜歡清飲,以保持天然香味。用玻璃杯是觀色的,可以滿足茶客的好色之心;用小瓷壺則是養氣,可以滿足茶客的閑適之意。
制花茶要懂得漬,或用糖,或用蜜,密封保存,有人將鮮花直曬或烘干,由于精油損失太多,幾乎成了沒有香氣的花渣。
藥渣棄之如履,花渣暴殄天物,唐突了佳人啊。
毛尖記
毛尖,我只熟悉信陽的。
信陽毛尖,真像一個舊小說中的人物,家在信陽,姓毛,名尖,字銳之(銳之是我的杜撰)。毛尖毛的是其表,尖的是其形,不過毛尖口感倒也的確銳之,尖銳得很,銳利得很。我初來乍到中原,生于南方的舌蕾,幾乎招架不了北方毛尖的味道。喝得我苦不堪言,差點兒棄杯而逃。
有一次和幾個茶客閑聊,我說喝茶十幾年,單單對付不了信陽毛尖,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茶緣。朋友告訴我說,喜歡毛尖的人,一般都是中年以后了??磥砗炔璨粌H僅是緣分,也是資歷,歲月的資歷。年齡不夠,資歷也就不夠,資歷不夠,口味也就不夠。
盡管朋友那么說,但我還是覺得毛尖是完全出世的茶,雖有淡香,但更多的是澀和苦,像梁山上的阮小七,像浪跡天涯的大俠,可以欣賞,可以仰慕,于我而言,不適合做朋友。這是性情決定的,與茶不相干。
信陽毛尖茶形好看,裝在圓筒里,不華貴,卻純凈,純凈得好像吸附在磁石上的鐵砂,不含一絲雜質??丛谘壑校[隱,盈盈,隱隱是馥郁的茶氣,盈盈是烏金的色澤,黑的茶干閃耀著白金的光芒。
我的習慣,泡毛尖一般下投,先倒水。毛尖是少女身子,經不得開水急吼吼地浸泡。如果水溫在七十度左右,那我就先放毛尖。毛尖干且硬,落在杯底,淅淅瀝瀝似雨,能砸出聲音。倒水,杯中蚊蜂亂舞,鬧哄哄好一陣才停息下來。
綠茶里,毛尖是我見過最耐泡的品種,有一次我故意換湯不換茶,那壺茶泡了七開居然還有味道。許多茶,三泡之后就沒精打采、人老珠黃了,毛尖是個例外。
毛尖還有個例外,毛尖是我唯一能在冬天喝的綠茶。大雪鋪地,大風吹城,大寒襲人,捧著泡有毛尖的茶杯,有幽靜之感,幽深之思。沒有陽光沒關系,我有一杯陽光,沒有溫暖沒關系,我有一杯溫暖。斯時,年齡虛長二十歲,一寸光陰一寸金,一杯茶消凈了我的青春。所以毛尖,我不敢多喝,不想未及而立就年過不惑。
據說信陽毛尖幾個出名產地是五云(車云、集云、云霧、天云、連云),兩潭(黑龍潭、白龍潭),一山(震雷山),一寨(何家寨),一寺(靈山寺)。我要把他們連在一起,寫成一篇小品:
一山靈秀,有寨有寺,山腳兩汪潭水,山上辟有茶園,種的是毛尖。
這山頂藍的天空,停著五朵云彩,不多不少,只是五朵,似乎是碰巧,又似乎大有深意,五云將甘露清灑在兩塊茶園里。
信陽毛尖初制后,經人工揀剔,把成條不緊的粗老茶葉和黃片、茶梗及碎末剔出來。一種名茶的形成,若沒有這樣的態度,斷不可得。
揀出來的青綠色成條不緊的片狀茶,叫“茴青”,春茶茴青又叫“梅片”。茴青與梅片讓我大有好感,是知書達理小家碧玉的名字,像我的朋友。
茴青,梅片,走啦,喝茶去。
普洱記
冬天的中原,不僅冷,風也多,整日整夜地刮,坐在家中,時常被風聲攪亂了思緒,這樣的境地,很適合喝茶,尤其適合喝普洱。小窗邊,熒燈下,敲著大塊的普洱茶餅,不知道別人是何等體會,反正我覺得很舒服,舒服得更加不想出門。
冬天適合居家過日子,冷颼颼的去茶館,是苦差事,喝完茶后好不容易暖和的身體,回家路上經寒風一吹,熱氣全跑了。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普洱將進茶,茶也是在家里喝得滋潤。熱火朝天地看看電影,喝一壺滾燙的普洱,雪花大如席,喝一壺滾燙的普洱,冷風利似刀,再喝一壺滾燙的普洱。三壺茶下肚,只覺得春回大地風光無限好。
一般的茶是新的好,普洱卻越陳越妙。我喝過十五年的普洱,在個畫家朋友那里,說是當年在云南買的,那時候普洱是落難的雞,不值錢,不像如今是富貴起來的鳳凰。
朋友買的普洱是生茶,喝慣了綠茶的嘴巴怎么都消受不起,便擱了起來,一放十五年,最近找出來喝,誰知竟大放光芒。
十五年的普洱倒在描著金邊的白瓷小碗里,碗的四周畫著一朵粉彩牡丹,喜慶盈盈中還有貴氣蒸騰。白熾燈下,茶湯閃爍著濕潤的紅光,像融化的瑪瑙。十五年的普洱香味倒不見得如何出彩,但口感更加醇厚,醇味有點類似放了咖啡的啤酒,厚味像中草藥,它比我平常喝的普洱多了靜穆,好比秋天的太行山。
有年冬天我去河南新鄉出差,孤身去太行山看了看,斷崖如削瓜,在寒風中越發顯得陡峭與偉岸,風刮在樹梢上,鉛色的天空,低壓壓的,地上是焦黃色的野草,心里不禁為之莊嚴。怎么說起新鄉了,近來想念新鄉的朋友,冬天清寂無聊,除了適合喝茶,也適合懷友。
我看看干茶,色如松樹老皮,樣子也像松樹老皮,移近嗅嗅,香氣不濃,但舒緩,沒有生普洱的燥氣與新氣。如果以年齡階段劃分,生普洱是英俊小哥,陳年普洱則是儒雅中年。但即便是英俊小哥,也是老成的英俊小哥??傊斩仍谧炖镲L度翩翩,不急不躁,香氣與味道相互禮讓,大有古代君子之風。
普洱不香,但味道足。我喝茶第一求味,其次求色,茶香如何,倒不在乎。再美,美不過鮮花,再香,香不過香水。茶的香,就好在忽隱忽現,隱的是茶之香氣,現的是茶之精神,若有若無之際妙不可言。茉莉花茶雖香,但格調太低,花茶雖美,但口味稍嫩。從這一點看,我比較喜歡普洱,它不借色香誘人,單以味道取勝,這是非常高手的作為。
喝普洱茶,我常常懷有與智者論道之心。世故不可無茶,有次陪一老先生飯局,離席后我問,吃得可好?老先生一臉不悅地說:茶都舍不得上一杯,居然是梔子泡水,這叫什么話茬。
所以人情世故尤其不可無茶。世故遇到了酒,哪怕知心朋友,搞不好也會半真半假,皮里陽秋,越喝越圓滑,越喝越不能當真。世故遇到了茶,越喝越世故——世代故交。
酒越喝,話越多,酒桌上的話,又不能當真,打一個哈哈就過去了。茶越喝,話越少,大伙兒相顧無言,喝自己的茶。
大伙兒安安靜靜,喝自己的茶,多好。
大伙兒斯斯文文,喝自己的茶,多好。
喝自己的茶,多好。
白茶記
白茶這個名字我一聽到,暗暗叫絕。
有人遭白眼,有人吃白飯,有人說白話,有人寫白字,有人唱白臉,我們老家說人傻叫白鼻子,還有人專干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營生。咦,怎么扯到這里了,上午小冬說現在豬肉不敢買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喂大的,還是自家養的本豬,肉質鮮美,讓人吃得放心,我就想到鄉下屠戶殺豬時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小時候,每次殺豬,祖父總讓我離得遠遠的,說孩子家看見殺豬,長大了猛,在皖南,猛的意思就是腦子笨。
關于白茶,長期以來,只存在于想象中,想象中的白茶,湯色發白,白色的茶在瓷杯里晃蕩,稀釋的牛奶?沖淡的椰汁?白得干干凈凈。清清淡淡中,只見幾片茶葉沉在水底,一盞山清水秀,一盞鳥語花香。以至有朋友送給來三兩安吉白茶,神交已久,無意邂逅,我居然有些喜不自勝,趕緊樂滋滋地洗壺燒水。盡管瓶里還有水,但對白茶這樣的新朋友,我覺得還是應該用新水來招待它才是待客之道。
泡過之后才知道,白茶者,實則也屬于綠茶一類,不過因為茶身布滿白茸,故名白茶。就好像“花和尚”魯智深,一點兒都不花心,只因背上刺有花繡,故此江湖上人送綽號“花和尚”。怎么又說起魯智深來,近來重讀《水滸》,金圣嘆評點的第五才子書版,文是妙文,批是絕批,時至今日,當真文批俱老。
安吉白茶茶干漂亮,白毫綠底,神閑意淡地裝在鐵罐中,仿佛宋人宮廷工筆,只覺得大好,心里又說不出好之所在。并非我寫作功夫不到家,實在是大好無言。
泡在杯底的白茶,芽頭肥壯,細嫩的茶干鋪在水底,像鎏金樹芽,湯色黃亮,有點兒類似霍山黃芽的茶色,但比黃芽更淡,因為白茶是微發酵的茶,它在采摘下來后,只經過輕微程度的發酵,不炒青或揉捻便直接烘干制成。
黃色一淡,則顯得嫩,更多的明亮,透徹,黃玉的光芒,黃終于是高貴的,顯貴的,脫盡黃袍的霸氣,沒有皇宮的森氣。
白茶的口感除了綠茶的恬淡,黑茶的幽深,紅茶的悠遠之外,還有一份清澹。喝上幾口,仔細品味,鮮甜、清爽。佳人,在溪水畔浣紗的絕色佳人,一縷縷輕紗在水中蕩漾,太美了,魚兒也看得入迷,忘記游動,沉入水底,小蝦癡癡呆呆。我想這是白茶喝多了的白日夢。
白茶的芽頭在水中開花般綻放,清澈無匹的茶水,如同早春二月的陽光融在里面。握著杯子,仿佛執子之手,執一雙纖纖玉手,我真舍不得松開,只想與子偕老。
白茶也真是女子,蘇軾說從來佳茗似佳人,那么白茶是二八佳人,而黑茶大抵是知天命的中年長者吧。黑茶是陽,白茶是陰,所以我覺得秋冬之際適合飲黑茶,增陽氣,春夏之際適合喝白茶,去虛火。有茶葉專家說,白茶茶多酚的含量較高,可以起到提高免疫力和保護心血管等作用,夏天經常喝白茶,可解暑氣。
單就口感而言,白茶的味道主要是鮮。龍井也鮮,碧螺春也鮮,翠蘭也鮮,但它們不及白茶鮮得沁人心脾,白茶的鮮是甘鮮,絲毫沒有苦味與澀味。單純的女人,不經世事,便少了機心。
白茶我寫不好,沒喝過它的代表作。
太平猴魁記
有一現成的謎面說猴魁——山中無老虎。
在茶葉里,最奇怪的莫過于猴魁。它的樣子,讓我想起彪形大漢,滿臉髭須。
很多茶葉像地方戲,譬如蘇州的昆曲,蘇州那樣的地方就應該有綿綿的昆曲;譬如安慶的黃梅戲,小城山水就應該孕育出那種朗朗的調子;譬如陜西的秦腔,關中大漢就適合那樣的嘶喊。太平猴魁是黃山的地方戲,靈秀的黃山居然生出了粗枝大葉的太平猴魁,像溫柔嬌小的母親帶著她高大的兒子,猛一見,很是讓人吃驚。
第一次喝太平猴魁是在鄭州,去朋友那兒玩兒,她問喝什么,我見辦公桌上紅紅綠綠的禮盒中有太平猴魁,就泡了一杯。我在安徽的時候,并沒有喝過太平猴魁。有次在小劇場喝信陽毛尖看河南豫劇,身邊票友同事說如果喝你們安徽的太平猴魁,那聽起來感覺就更美了。
太平猴魁葉片平直堅挺,魁梧重實,簡單地說,就是個頭比較大,兩葉一芽,葉片長的有六七厘米,這是它獨一無二的特征,其它茶葉很難魚目混珠。沖泡后太平猴魁的芽葉成片肥壯,一條條闊葉,像綠色的河流,我有一次甚至把它看成了綠瀑布,還有一次又把它看成了亞馬遜的原始森林。不是我眼神不好,而是它實在太奇妙。
太平猴魁的樣子有些惆悵,也不一定,但它淡綠的色澤很像少女憂郁的雙眸。條,一條,一條條,綠絲帶在水中浮動,靈動的氣息冉冉飄過掌心在指間滑動,舍不得喝了,作案頭雅玩吧。前些時參觀農博會,見一哥哥杯子疊成梯形,里面泡有太平猴魁。給我的感覺,幾乎就是一幅現代派畫作。
太平猴魁是可以入畫的,能作書畫留白處的閑章。在祝壽圖上,譬如猴子獻桃,紅桃墨猴之類(不是大僅如掌,能夠磨墨舔墨的墨猴,而是水墨猴子),外加一方殷紅的閑章“太平猴魁”四字,我想歲月靜好、長命多壽的意思就蘊藉了。
太平猴魁長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圓,泡過之后卻細嫩碧綠,湯水有儒將的氣息。喝在嘴里,有太和之氣彌于唇齒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這么比喻有些勉強,太平猴魁雖屬于綠茶系列,但口感不似綠茶一味婉約,它婉約中有紅茶的醇厚與黑茶的霸氣,而且除了醇厚之外,還有淡淡的甘甜,它好在不澀不苦。我喝茶,一味澀,一味苦,概莫能受。
我在冬天,不大喝綠茶,除了偶爾喝喝毛尖,太平猴魁是首選。尤其是落雪天,用大熱的水泡上,溫度消退在似涼尤熱之際,茶味越發醇厚,茶氣幽靜,潤嘴入喉,體內幽靜了。窗外的雪花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灑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天地更幽靜了。
瓜片記
六安瓜片的好,現在看來,是它的周正。綠茶我喝過很多,許多綠茶有些輕浮,但六安瓜片不輕浮。
添水后,云淡風輕,一彎新月照松林。喝瓜片時,心里蹦出這樣三句話。前一句記事,后兩句抒情,前一句實,后兩句虛,也是這款茶給我的感覺。一彎彎新月泡在水中,綠水是松林的倒影,好像童話世界。云淡,茶香得??;風輕,茶味道平和。茶香不能太濃,濃了就失之空靈,濃香馥郁,就少了回旋的余地,多了些香艷。好的茶香是有意無意間揮散的,像暗戀一個女人,有意無意地看她一眼,意味才能飽滿;就好像心儀的女人,恰恰對你不經意的微笑,才心泛漣漪。
淡香令人遐想,也多少有些許惆悵,最好是遐想中有一絲絲惆悵。這是瓜片之美。
六安瓜片是老茶,唐朝傳到現在。所以盡管它屬綠茶,清新,恬靜,但不是一味的清新與恬靜。等我喝到第二泡的時候,有看杜甫詩句的感覺——意境渾闊,人世滄桑。
有一年,杜甫從洛陽到華州,到秦州,到同谷,然后又去了成都,幾千里折騰,受凍挨餓,卻寫了近百首詩。一路輾轉飄泊,換成其他人,早就愁腸寸斷了。也許是因為見識過天南地北的各種苦難,杜甫對自己的遭遇毫不在乎,他的精神承受力異乎尋常,他是皺著眉頭的樂天派。
我將六安瓜片喝出杜甫的詩意,無非是想說此茶味道淵博。淵博的背后,是炒功的講究。制作上等六安瓜片,炒制工具是原始生鍋、芒花帚和栗炭,拉火翻烘,人工翻炒,前后達八十一次,為什么偏要八十一次呢?不能是七十二次,八十次,我想這里面大概有九九歸一終成正果的佛家心思吧。
第一次知道六安瓜片,是在《紅樓夢》里。六安與安慶近在咫尺,瓜片茶讓我頓生親切。去年春節回家,路過六安時,專門去喝了一次瓜片,大概是思鄉情切,沒喝出多少美感。今天春天,去茶館喝茶,見有六安瓜片,還是買了三兩,每片茶,裝在鐵罐里,單片不帶梗芽,色澤如寶石綠。
春天,喝六安瓜片,像守著自己的紅粉知己,一杯茶,分解成一口口淺淺的心事。夏天,喝六安瓜片,綠雪在體內紛紛揚揚。秋天,喝六安瓜片,春光明媚,韶華美好。現在是冬天,我已經改喝紅茶、黑茶了,遐想著開春新鮮的瓜片。
喜歡瓜片這兩個字,她是太平猴魁的小妹,我突然這么覺得。瓜片的茶湯如此清新,清新還不淺薄,杜甫的詩啊,我端起茶杯湊在臉上看,春天的森林,綠色的空氣,藍月亮掛滿樹枝。我忽然又看出王維的詩意。她真是太平猴魁的小妹,我越發肯定了。
滇紅記
等不及了。
鄭州的晴朗已經持續了太久,我懷念江南的下雨天。
前幾天買了一盒滇紅,據說曾經在市場上大紅過的。本想要半斤,店老板說還是先來二兩吧,試試口感,喜歡再買。這樣的店老板大有上古之風,誰說商人無德?
剩下來的日子,每天盼望著下雨。來一場冬雨吧,讓空氣里增添一些濕度。我想象在冬雨纏綿中喝著滇紅,窗外一片涼意。尤其是下午,昏睡之際,被涼意驚醒,那些冷的空氣透過細密的雨線,滲入肌膚,冷得人快速地驚醒。
在一驚一顫中泡一杯滇紅,陪伴在手邊。滇紅的茶色紅得明潤透亮,不像普洱那樣老實持重,它有著年輕人的精巧輕靈。滇紅性情溫軟,冬天安寧肅穆。把它們放在一起像在琴聲中舞劍,心情大起大落,很有畫面感。
雨遲遲不來我等不及了,我要喝我的滇紅。忙用紫砂壺沖泡,紫砂壺太老于世故,一片赤誠盡收腹中,絲毫不顯山露水。掀開蓋子朝里看看,望了半天也看不清茶色,于是我翻出白瓷托盞。白瓷盞里的滇紅,湯色艷紅,比祁紅溫和一些,比巖茶炙熱一些,在這艷紅之中,茶湯盈盈淺笑,灼灼其華,大氣開朗,讓人眼下一亮,一掃昏昏欲睡的頹靡。似乎還有一道金光,屋頂的燈照下來,反射出極淡極淡的金光,金色彌漫,我覺得時令不是冬天,而在秋天,漫天紅霞,滿目紅葉。紅霞掩映著紅葉,空氣似乎都隱隱泛出金黃。一瞬間,喜氣洋洋。
滇紅的歷史并不悠久,喝在嘴里,竟有往事滄桑之況味,甚至產生出傳奇的色彩。滇紅是云南紅茶的簡稱,滇紅讓我聯想到昆明,想到雪山,于是靈魂出竅,神游九天。云南是傳奇的地方,所以滇紅的口感也就有些神秘,嘴中的茶一時充滿異域風情。
與同樣歸屬紅茶的大紅袍相比,滇紅厚重一些,大紅袍香氣足,味道薄,滇紅則是味道足,香氣也足,可惜失之悠遠。喝滇紅,像遇見好朋友,一喝就放不下,這幾天認識一位西安的友人,雖非故交,但一聊就舍不得松口。
一壺茶,數開水,喝到茶葉殘了,我還是意猶未盡,依依不舍,于是用玻璃杯又泡了一盞新茶,葉底紅潤勻亮,金毫特顯(滇紅的毫色有金黃、淡黃、菊黃之分)。
紅色的茶水像一只爬蟲,從嘴唇爬到舌頭,從舌頭爬到喉嚨,從喉嚨爬到腸胃,從腸胃爬滿全身。全身都是暖和的。
不下雨就落雪吧,冬天的晚上,守著一壺紅茶,時間如水,人在水上漂,沉不下去,就如此這般地漂啊漂,漂啊漂。
我有滇紅茶,不怕時光老。
苦丁茶記
西南有苦丁茶,一片很小的葉子可以泡出碧綠的茶來,只是味很苦。
—— 錄自周作人《吃茶》
突然感冒了,渾身無力,肌肉酸軟,好在休息日,不必工作,就在床上睡著。身體不適,被窩雖暖,躺在里面卻感覺氣悶,只好無味地靠在床頭,渾身彌漫著汗味,須臾,消失。
日上三竿才起來,匆匆吃了中午的早飯,也懶得讀書,在家睡覺喝茶,睡足了覺喝茶,喝苦丁茶,喝足了茶睡覺,睡白日覺。
睡覺與喝茶,是我治療感冒的秘方。
嘴里都是苦味,以苦制苦,我故意喝苦丁茶。
苦丁茶泡在敞口的黑陶里,很快溶解出絲狀黃汁,葉色由黑還原成綠。捧著碗,想到皮日休“十碗煎皋盧”的句子,喝著,喝著,竟然喝出了古風。不是說我想“歌行吟”,而是感覺的錯位,喝出了古代的風俗習慣,儼然很質樸的生活,連感冒也有了舊味。
好久沒有喝過苦丁茶,怕苦如懼病,因為感冒的緣故,才找出它來,還故意泡濃,幾近藥,幾杯入喉,渾身都有了熱氣,耳目忽靈,神志一清。
先前有同事熱衷苦丁,乃是從市上買來的,有珠形、條形、針形、卵形、麻花形、自然形等等,每天下午上班,總要一根又一根地泡上兩根在杯底,葉片頗厚,呈墨綠色,形態亦佳,路過他的座位時偶爾俯身聞聞,苦澀的香氣比味道好。同事讓我泡點兒嘗嘗,謝絕了,以前吃苦太多,好長時間,連苦瓜都不吃,更遑論苦丁茶。
同事說:苦丁茶不屬山茶科,而是冬青科植物,所以嚴格說來,它不是真正的茶葉。全國各地有十幾種苦丁茶,如木樨科、冬青科、紫草科、金絲桃科、馬鞭草科等,其中,比較地道的是冬青科冬青屬大葉冬青苦丁茶,外形高大,為常綠喬木。
冬青制出來的苦丁茶,手頭倒存了幾兩,不過并非西南地道的東西,泡在水里,其香炫目,仿佛藏有妖氣。冬青苦丁的苦是苦澀,猶如禪味。禪味藏在炫目的妖氣中,法眼才能觀之。
人生的禪味其實無處不在,喝苦丁茶尤其能得安穩寂靜的妙趣,這種茶盡管我還談不上喜歡,但懷有一份敬意,就像我對禪師一樣,也不喜歡,但還是懷有一份敬意。
通了禪的人,是善良的,智慧的,懂得生活的。
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拾得曰:“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這樣的道理,直到現在才漸漸明白。其實也不敢說明白,天下的道理,誰敢說明白。明者,日月也,太陽之明為白,明白本身,自有一份天機與尊貴。
因為苦丁茶,生病帶來的躁氣與不安消退了,喝到心平氣和,喝出獨自的心境。公寓樓外的夕陽,斜照在西邊的停車場上,拉開窗簾,玻璃影影綽綽倒映著微黃的臉色。風吹過,小區邊上幾棵盆栽菊花晃晃蕩蕩。落葉、菊稈,殘光透過花瓣,絲絲縷縷進入眼底,越發心事靜靜。
飲秋茶記
忘了,常常忘了,這幾天常常忘了喝茶。最近瑣事纏身,也就沒工夫喝茶,甚至連白開水也忘了。
喝茶是種心境,或者說是心情,人間煙火漸重,喝茶心情頓無,不過在飯桌上偶爾多喝一碗湯罷了。要寫文章,要做飯,要打掃衛生,要編稿子,要讀書,還要習字,這就是我的生活,忙得沒時間喝茶了。
今天上午稍閑,就想喝茶。平日里都是喝春茶,春風已過,春茶猶在;春風已過耳,春茶猶在家;春風已過耳旁,春茶猶在家中;春風已過耳旁花,春茶猶在家中柜;春風已過耳旁花謝,春茶猶在家中柜藏;春風已過耳旁花謝矣,春茶猶在家中柜藏哉。
矣,哉!非要說透徹嗎?這年頭,許多事不僅要捅破窗子紙,最好把窗戶卸掉才好。有人批評我寫作晦澀,那我就寫幾篇明白如話的文章,既然沒閑心坐下來,你們走著瞧吧。我突然覺得應該分行:
春風已過,春茶猶在;
春風已過耳,春茶猶在家;
春風已過耳旁,春茶猶在家中;
春風已過耳旁花,春茶猶在家中柜;
春風已過耳旁花謝,春茶猶在家中柜藏;
春風已過耳旁花謝矣,春茶猶在家中柜藏哉。
有點兒寶塔體的意思,不過是平頂寶塔,或者說是平頂山,或者說是梯田。
我剛才說平日里喝春茶,今天喝的卻是秋茶。上次回岳西,王金橋兄送我的。我有口福,天南地北的朋友都送我茶喝。金橋說這是秋茶,最近才開始制作,一定要嘗嘗。
茶是君子,君子之交淡如茶,我和金橋交往七八年,相逢咧嘴一笑,別后偶爾聯系,不濃不淡如茶,倒也真像古時的君子之交。
因為茶多,也就不知道愛惜。前些時逛茶莊,才發現茶錢比飯錢貴得太多。一篇文章能換來一頓好飯,十篇文章未必討來一杯好茶,慚愧,我以前惜飯不惜茶,慚愧。人應該有惜茶之心,惜飯是素質,惜茶則是情懷。
今天上午,喝了秋茶,一款叫“秋里霧”的秋茶。秋里霧三字大有詩意,讓我頓生好感:
秋天的早晨,起霧了,白靄彌漫,滿山的茶園在秋霧中蘇醒,尖尖的葉片上兀自掛著昨夜的冷露。采茶的農民,采茶的少女,三三兩兩在茶園里工作。工作無好壞,我覺得采茶充滿了風雅——貫穿了人間氣息的風雅。
秋里霧茶,與我常喝的春茶作個比較,春茶有香,岳西的春茶,有板栗香或者蘭花香,但秋茶不香,到底上了年紀,畢竟屬于秋天,或許已不屑以香取寵,欲以味道制勝吧。我喝了一口,味道稍重,比春茶澀。春茶是清逸的,向上的,秋茶則是渾厚的,下沉的。
同為綠茶,但秋茶的葉底明亮豐腴,溫潤似玉。
秋天肅殺,秋茶卻如此明亮,春茶是明亮中透著綠意,秋茶卻明亮中帶著蕭瑟——琥珀之黃。
我看見了滿杯淺綠中淡淡的琥珀之黃。
龍井記
今晚小冬有興,下廚給我做了一道湯,以青菜、豆腐、豆芽做底,拌入新炸的花生,攪上蛋花,清白相間,紅黃交錯,也不知是她廚藝太好,還是我興致太高,著實狠吃了一大碗。我覺得飯量回來了,仿佛當年長身體的時候,好久沒有如此狼吞虎咽了。這才是我要的生活。
吃完飯后,我說要書紅。前幾天逛文玩店,見有灑金紅紙,買了點兒回來,本來準備春節時寫春聯用,今夜興趣奇好,我便裁成斗方,用濃墨寫了幾個福字,平時我不舍得這么浪費的。意猶未盡,在灑金紅紙上提前寫了一副春聯:紅梅香小院,玉兔下人間。
寫完之后,還是意猶未盡,冰箱里有秋天喝剩的一點兒龍井,于是翻出來泡了一杯。茶葉保存得不錯,湯色還很嫩綠,看不出它的年老色衰,滋味當然稍遜風騷了,不過心底還是歡喜的。
龍井主要產于浙江杭州,杭州是人間天堂,人杰地靈的地方。
以前沒去杭州時,我經常讀張岱的《西湖夢尋》。《西湖夢尋》我很喜歡,讀了之后,不禁西湖夢往。以致后來去杭州前的一個夜晚,居然破天荒地失眠了。
記得第一次喝龍井就在杭州。那時周末常和一朋友逛書鋪,淘舊書。不料一日回家,恰逢大雨,沒好去處,我們便逃至一茶樓,順勢要了壺龍井,真正的雨前新芽,泡在杯里,茶葉立在水中載浮載沉,頗像倒豎的劍戟,湯色宜人,芬芳馨馥,入口香濃,直透肺腑之間。
極愛“龍井”之名,龍和井組合之后,真好,有喜氣。字與字的搭配,也是星漢燦爛,洪波涌起,有的是字形熨帖,有的是字音般配,有的是字意高遠。
喝龍井茶最好在春天,其茶雖清淡,但入口不寡,有一份豐腴愜意。更主要是色鮮味美,能給春意錦上添花。雪中送炭、急人所急的事情,反正是沒有了,索性順水推舟、順水人情、錦上添花。
喝龍井的時候,最好讀宋詞,或者李商隱的清麗詩句,或者《牡丹亭》或者《西廂記》,最是相得。茶湯在唇邊裊氣,一個早上,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就過去了。春雨夜,微涼之際,泡一杯龍井,滋味更加長遠。
我泡龍井,會將開水晾片刻,水太滾,嫩茶經不起折騰,一泡就老。龍井泡老了,有澀味,顏色也泛黃。我泡龍井,喜歡后投,茶葉浮在杯口,熱氣一蒸,香味清幽幽在鼻底彌漫。
故鄉人把喝茶當做最重要的事,龍井被視為茶中極品,小時候有鄰居去城里走親戚,回來后,興高采烈地說:“今天喝了一杯龍井?!彬湴恋臉幼?,至今想來,兀自歷歷在目。
毛峰記
編好我的散文自選集,一口氣突然泄了,長期不想寫東西。編書時,重讀舊作,欣喜是有的,畢竟寫了那么多。但更多的是慚愧,寫了那么多不痛不癢的文字。(文字本來就不會痛、不會癢。不挨打,自然不痛;不發炎,豈能癢乎。)
前些時回了一趟老家,每天和小城一幫文人玩玩,朋友約去皖南,我也沒心緒,近來越發懶得遠行。少年游,早不是少年之身;晚年游,年紀還不夠;不尷不尬,我也就不想出門了。背負著生活的身體,消受不住游山玩水的愜意。再說幾百里外的皖南,吸引我的只有兩點:黃山與毛峰。
我的故鄉距黃山不遠,黃山是個好地方,歸來不看岳。但就是不想去。我只好黃山之名,去不去都沒關系,就像喜歡魯迅一樣,生來也晚,見不到先生本人沒關系的,但一直熱衷收藏各種版本的魯迅作品以及關于魯迅的各類書籍。全集,選集,精裝的,簡裝的,新的,舊的……現在大概有幾百本了吧,一摞摞放在書架上,虎視眈眈地面帶微笑。
計劃中倒有打算去黃山玩兒,看看天都峰、蓮花峰,看看云海、瀑布,然后買一點兒毛峰回來。毛峰的名字我也喜歡,就像個卷毛獅子狗的名字一樣,我自己不養狗,偶爾在大街上看見美少婦或抱著或牽著卷毛獅子狗,覺得很美。
據說毛峰味道很好,只是據說,沒有喝過。對于茶類,至今還沒遇上自己完全不喜歡的,信陽毛尖味道沖,入了我的嘴,還是將其鎮壓了。我是泛愛的,愛所有的茶葉,所有的山水,所有的食物,所有的美文,幸虧沒有愛所有的美人……
記得曾去一遠方親戚家,大冬天,冷,我在廂房烘了一上午炭火,午飯后到處走走,屋側有一古井,青石欄上架著鐵轤轆,手握的地方,清亮亮的,磚壁上爬滿青苔。勾頭去看,井圈上嫩嫩的,一層薄軟的苔,依稀有小花淺淺無言,稀落如星。我對這一井青苔頓生好感,它們蔓延在磚壁上,永無出頭之日,阿彌陀佛,它們永無出頭之日,它們還是靜靜地。
下午在親戚家喝了幾杯茶,說是從皖南帶過來的毛峰。那么多年過去,我忘記了。忘記了等于虛無。
據說黃山地區的有些人,一年中飲茶不斷,朝也茶、午也茶、晚也茶。不知道這茶是不是毛峰。
有一年祖父去徽州辦事,回來時,有人送了一個錫壺膽的老茶具,茶葉放膽中,膽放壺內,膽上有細孔,汁出葉不出,非常方便。誰知道后來那套茶具竟然不翼而飛。大概茶具習慣了毛峰,容不下鄉下的土茶,月黑風高夜,化為一縷清風尋找它的故鄉去了。
黃山,我沒去過,毛峰,不知道喝沒喝過。
尾 記
我是喝茶的。茶令人幽,茶令人爽,一個人舍棄了抽煙喝酒,若不在茶水里尋些樂趣,簡直有些對不起自己。
又一個雨夜,無聊且漫長,這樣的辰光對一個浪跡北國的男人來說是難熬的。
客居他鄉,諸事索然,只好以文度日,叵耐今夜書讀厭了,那就喝茶吧。杯茶一手,即便身處鬧市,也能沖淡燥熱,覓得一絲閑適,如果恰逢好茶,簡直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了。自在地裹一口茶湯,看外面世界千帆過盡,閉上眼睛,身上仿佛長了翅膀,虛生出清風明月的疏朗,湖上采蓮,蓮女依窗,窗前賞花,花下談情,青衫瀟灑,秀眉如畫……
朋友里喜歡茶的不多,喜歡酒的不少。
在我看來,熱愛酒的人(這酒是白酒)是勇敢的,當然不喜歡的人,也不能說他們膽怯,但滴酒不沾者,多少會給人柔弱的感覺。酒肉是富貴之物,朱門酒肉,我等凡夫俗子以茶蔬為食,則是以苦為生,不過我能苦中找樂,但苦中作樂畢竟是少數人的性情。酒友多,茶友少,也就不足為奇了。
常常是這樣,飯吃到最后,大家都小醉微醺,嚷著還要去唱歌。夜里冷意淡淡,街燈溟蒙,我獨自一個人散步回家換上拖鞋,披上舊外套,蜷進沙發里喝茶。
有人愛喝放糖的紅茶,我不喜歡,太甜了,抹殺了茶的清香與苦澀。我喝茶,向來清飲,茶葉自有茶葉的香,不必要放梅花、茉莉、薔薇之類添加物,搞不好喧賓奪主,最起碼會串味。看見有人在茶水里放些枸杞、菊花、還有西洋參片,我在心里對茶說:委屈你了,讓你成了交際花。人心隔肚皮,飲食的喜好更是隔了十萬八千里。
喝酒要快,慢慢品,則難以下咽。喝茶不妨慢一些,讓茶水在口腔四溢輕漫。從嘴唇開始到牙齒,到舌尖舌根,然后讓一泓茶水在口腔里回旋。喝快了,純粹止渴,未免失之情味。
近來喝茶,從洗杯子開始,我將玻璃杯洗得透亮,我將白瓷盞洗得發光,我將紫砂壺洗得明潤。有時候碰巧紫砂壺與白瓷杯堆放一起,紅白相疊,大小參差,幽僻中頗有喜氣,白瓷似雪,一尊紫砂,紅艷絕倫,此情此景,令人不禁為之失笑,我突然想起“一樹梨花壓海棠”的詩句來。
此情此景,仿佛舊時員外郎擁著一群小妾出門踏青,員外郎面色棗紅透黑,身材壯實,一眾小妾娉婷裊裊。
從喝茶到飲食男女,我自得其樂。你們喝酒,我饞茶。
作者檔案
胡竹峰:男。筆名刀馬旦、瓜翁。專欄作家,1984年生于安徽,現居鄭州。著有《空杯集》(臺灣秀威認識大陸作家系列) 《墨團花冊》 《立墨為記》 《衣飯書》等散文隨筆作品,有部分作品翻譯成日語、英語對外交流。作品多次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散文》等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