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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的青麻

2012-04-29 00:00:00安慶
當代小說 2012年7期

彭小蓮鉆進青麻地的那個傍晚,我忽然聽見了麻雀的飛翔,潮水一樣的麻雀把大片的麻地遮住了。看著彭小蓮又小又瘦的身體融進無邊無際的青紗,想象著等在麻地的哥哥,可能發生的事情讓我害怕。

多年以后我經常回憶彭小蓮蘑菇一樣的小屁股和蒲草一樣妖嬈的腰身鉆進麻地的情形,甚至聽見彭小蓮在麻地的叫喊,整個青麻地海潮一樣地涌動,波浪起伏,我的心和彭小蓮一樣沉入大海的漩渦。我不敢想象失去理智的哥哥會怎樣對彭小蓮下手,然后是驟然而至的一場旋風,青麻地開始瘋狂地搖蕩,哥哥和彭小蓮踉蹌地卷出麻地,本來幾乎蓋住了一片麻地的麻雀被刮得無影無蹤。

大風狂亂之后的大地復歸平靜,青麻地已經進入了黃昏。

接下來是我家的幾棵大榆樹被伐,樹上的斑鳩驚慌地飛向遠處。樹撂倒時樹葉可憐地飛揚。你們不知道我家的榆樹長得多么挺拔,簡直是遮天蔽日。因為榆樹我家有好多好多的小鳥,它們一群群聚集在榆樹上,在榆樹的上空盤旋。最可愛的是灰色的斑鳩,它們天天在我家唱歌,三只小鳥一臺戲,那些成群的小鳥叫得多么動聽,我和哥哥是多么喜歡樹、喜歡小鳥、喜歡斑鳩的叫聲。三棵,本來決定都鋸倒的五棵榆樹最后留下了兩棵,我現在還記得在我家鋸樹的幾個人,他們歪著頭繃著臉搖晃著身體抽動鋸條,那些白色的樹末就是榆樹濃稠的血液。后來我才知道那兩棵幸存的榆樹其實應該感謝彭小蓮。

我的哥哥從麻地出來,哥哥徑直離開了瓦塘,心有不甘地踏上了流浪的路途。

現在告訴你們哥哥離開瓦塘是因為幾穗玉米。我的哥哥多年以后還在回望那天玉米的香氣,在流浪的路上無數次地想回到家鄉瓦塘,他的眼里依然充滿了留戀和流浪的迷惘。那些玉米的香氣那天一直往他的鼻子里鉆,哥哥的胃部被玉米的馨香攪得生疼,小肚子擰繩一樣痙攣,一閉眼就有光著身子的玉米晃在他的眼前。哥哥在放學后迫不及待地拉著我扎進村外無邊無際的玉米大地,深秋的玉米浩淼得像一片綠色的大海,玉米葉的舞動像一場巨大的演出,整個大地因為玉米的舞蹈充滿魅力。跟著哥哥趟進玉米地時我看見漫天的麻雀在頭頂上飛,我不知道我們瓦塘為什么有那樣多的麻雀,直到現在瓦塘大片的青麻地里還到處都是麻雀的翅膀。越來越低的日光在青紗帳間蕩起一層淡薄的嵐氣,哥哥流著眼淚掰開了兩穗接近金黃的玉米,玉米的嫩粒散發著無比誘人的馨香,我們幾秒鐘就把兩穗玉米吞進了肚里。哥說,吃吧老二,這些玉米就是讓我們來解饞的,它們一直去教室叫我,一直在逼我過來,老二,你就吃吧!吃他娘個過癮。后來哥說,不行,我們得再燒幾棒玉米,他娘的燒玉米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他娘的狗肉還香。我見證了哥哥離開家前的那一縷藍煙,曲曲彎彎地像一個娘兒們的細腰裊裊繞繞地鉆出莊稼的縫隙,浪浪地繞上了半空。吃完了比肉還香的玉米,哥說,老二,你先回家吧!我還想在玉米地再坐會兒。我不知道哥哥已經有了偷玉米的念頭,如果知道,我會把哥哥拉回家的,藍煙融進了頭頂的薄暮,又一輪日頭燃盡了它的余暉。可是哥哥又把我拽了回來,哥哥說,你的嘴太黑了,這樣回家不行。我轉著身找著洗臉的東西,地里有一口井,可我們迷了方向。哥盯著我的襠,看著我襠里的小鳥,我的小鳥已經被尿憋得翹起來了,像一截鋼棍,這才想起我都憋得肚子疼了,剛才光記著吃都忘了尿了。我扒下褲子,我的尿小水泵一樣噴涌而出,在玉米地濺起紛紛揚揚的白點,像下一場小雨,打在玉米葉上砰砰作響。哥讓我用自己的尿洗臉,我把尿抹在臉上,我嘴上的一圈黑被又咸又燙的尿沖跑了。哥彎腰接我最后的一把尿,鼻子聞聞往他的臉上抹著,我驚訝地看著哥哥用我的尿洗臉,那一刻我不知道那已是哥哥在瓦塘最后的日子。

就是那天晚上哥哥被關了禁閉。

抓住哥哥的是隊長彭小柱。彭小柱從我哥哥的腰里、褲腿里搜出了八棒玉米。彭小柱向人描述他抓住哥哥的過程,得意地吹噓說,哥哥往玉米地去時他已經開始盯梢了。他瞇著一雙老鼠眼,瞧著哥哥,說,小雞巴孩子,知道這不是你家的玉米不能偷嗎?我的哥哥腿一下子軟了,眼里頃刻間涌滿了淚水,絕望地仰望越來越瘦的夕陽。他后來把頭別過來,對著彭小柱說,叔,小柱叔,我不是偷,我實在是餓得受不了了,肚里咕咕得都讓我聽不見老師講課了;我弄了幾棒玉米,想回家再吃一頓,讓媽也吃一次飽飯,我媽都瘦成骨頭了,還有我弟弟老是嚷饑。哥說,我一定不會做壞孩子,我一定改正,叔你饒了我吧,就這一次。

彭小柱沒有饒哥,他讓哥脫下汗衫包住棒子往大隊走。

現在我還記得那天的晚上,瓦塘的大喇叭讓村里人知道了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成了小偷,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念著哥哥的名字,哥哥真正懂得羞恥就是從狗日的大喇叭開始的。被關在大隊東屋的哥哥聽見的是群蛇在天空的狂舞,后來瘋狂地纏住他的脖子,讓他的喘息十分困難。他聲嘶力竭地拍著屋門,院子里泡滿了哥哥嗚嗚的哭聲。

哥哥結束禁閉是三天后的一個傍晚。

哥在十字路口看見了貼在墻上他寫的檢討,哥哥的知名度就是這張檢討和村里的大喇叭推波助瀾,使他在十四歲這年的秋天經受了有生以來的一次狼狽。當他看見幾天沒回的家時淚水終于沖破了堤壩,他一頭栽進院里的草垛,我們聽見了驢一樣的叫囂,一片又一片草葉在天空飛舞。后來的這個晚上我和哥哥抱住了院里的的五棵榆樹,一棵一棵地抱,我們仰著淚臉,—棵一棵地瞧著樹冠,大榆樹就要被受罰鋸走了,這是換回哥哥自由的條件,是大隊對我家的處罰。五棵大榆樹是多么挺拔,差不多是我們家的全部財產,我們是多么喜歡樹上的麻雀和樹上的斑鳩,喜歡穿過樹縫的陽光,喜歡讓我們充饑的榆錢,沒有它們我們將來會多么寂寞,我摟著榆樹,學著哥哥說,你們要是能先藏起來多好啊。

后來哥哥揪住我的肩頭,叫我去找彭小蓮,他低著頭,乞求地讓我去把彭小蓮找來。在我轉身時他使勁地

拍著我的肩頭。

彭小蓮是和哥哥一樣十四歲乳房已經開始挺拔的

彭小柱的妹妹。

就有了我在開頭回憶的一幕。

哥哥在和彭小蓮經歷了青麻地后,一頭扎進了村外的玉米地里,他在青麻地的行為成為我一直想知道的一個謎。在天色臨明時哥戀戀地又回了村莊,他把整個村莊的大小街道都轉了一遍,在轉到彭小柱的家門口時他的眼里噴射出一種毒藥,如果彭小柱相信他的哀求他不會在十四歲的秋天經歷一場恥辱。他在離開彭小柱家時罵了一句我們那個地方通常慣用的一種最惡毒的語言,大家日的彭小柱。他最后在彭小柱家的墻上刻下了一行字:我日你媽,彭小柱!我日你媽,彭小柱!他離開村里的最后壯舉是把喇叭線割斷了。

而且他兇狠地罵,我日恁娘的大喇叭。

2

馬市街的鐵器坊是多年以后的事。

哥在離開瓦塘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在蓮花鎮見到了

滿臉疙瘩的老鐵匠。隱隱之中哥哥餐風飲露一直在朝著蓮花鎮的方向,那一天有風,風一直簇擁著他的后背,追著他的腳步,在快到青塘時他竟然把幾天的疲憊忘得一干二凈,他心里知道離蓮花鎮越近離瓦塘越遠了。他的身后一直有一只小鳥兒在叫,在叫著蓮花蓮花!小鳥的叫聲和秋天的風簇擁著他的腳步,當小鳥飛到他的前頭時蓮花鎮已經近在眼前了。那是一個深夜,其實夜鳥已經不叫了,當他的腳步停頓下來時先是聞見了一種生鐵的腥氣,他看見了爐光,星星點點在夜色里孤獨地閃動,那把孤獨的錘在夜色里沉悶而且單調,幽靜的小鎮好像睡著了,那個老鐵匠似乎在等待一個人的到來。哥的身子一陣顫抖,那種味道一下子把他抓住了,他摟住了鐵匠棚的柱子,樹葉嘩啦啦灑下一片,爐子里竄出一團火光。錘聲停了,老鐵匠扭過臉,裝滿鐵星的眼咬住了渾身篩糠的孩子。哥哥從他的眼里看出了親切,哥哥對自己說,不再走了,不再走了!好像這就是他生命的一個驛站,生命的韁繩被一根柱子絆住了,拴緊了。眼前的老人似乎一直在等待他的到來。終于,他聽見老人說,孩子,是來給我掄錘的嗎?哥哥撲通給老鐵匠跪下了,摟著老鐵匠嗚嗚地慟哭了一場。哥哥的打鐵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當我后來偶然讀到一篇《張鐵匠的羅曼史》的小說時,我遐想著哥哥在流浪打鐵的路上是不是也該有過類似張鐵匠一樣羅曼的故事。

3

哥那一年結束了流浪生活,和風燭殘年的老鐵匠回到文城郊外的曠遠村。

全國人民的思想都開始打開禁錮,文城到處漾動著開放的氣息,嘩啦啦的廣告標語掛滿了線桿樹梢,小城里充滿了聲嘶力竭的吆喝聲。文城現在已經混出名堂,成為省級名吃的“盧記牛肉”、“買記燒雞”都是那幾年打下的品牌。

哥哥有一天帶著一大筐鐵器站在了馬市街。哥哥這時候方盤大臉,手指長而粗壯,高聳的鼻梁透出一個鐵匠的剽悍。他把手插在褲兜里神色嚴肅地審視著馬市街,自行車不斷地從他的身旁穿過,過多的行人使馬市街顯得狹窄。馬市街曲曲彎彎托舉著一個城市的繁華,腳下的鐵器被過往的車輛震動發出當當啷啷的回音。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等上一個買主,那人一聲尖叫,唉呀!我終于找到門環,找到門鼻門搭了。那人買了他三分之二的鐵器,給他開了個好頭,他帶來的鐵器很快賣完了。

半個月后哥哥的鐵器坊在馬市街開張了。

彭小蓮去馬市街是騎一輛“永久”或者“飛鴿”,自行車的大梁上吊著綠色的行李袋。她穿一身當時流行的藍色干部服,腦袋后翹著馬尾辮,劉海粘在泛明的額頭上,汗珠干凈得宛如剛落上的雨珠。她推著車,在鐵器坊的對面瞥見了哥哥,她忽然覺得哥哥陌生起來,懷疑鐵器坊前的哥哥是不是就是青麻地里的那個男孩兒。不,他已經是一個男人了,臉上鍍著銅紅,肌肉變得粗獷,頭發濃密而且烏黑,蓋住了耳朵,一綹長發躥到眉毛上,下頜結上毛糙的黑草。彭小蓮的心有些慌亂,想從心里探出一雙手抓住眼前的這個男孩,不,是這個男人,他的身上,臉上,包括濃密的黑發,粗糙的胡須都已經把一個男孩襯托得成熟了。彭小蓮沉浸著,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馬市街,盡管馬市街依然像鄉村的廟會一樣喧囂,她的腦海里蹦出的是一地的青麻,一地的鳥鳴。彭小蓮的成長是從青麻地開始的:那天她膽怯地看著哥哥的眼,聽著哥哥的咬牙聲,爾后是她的顫抖,她聽見了哥哥嘶厲又壓抑的大喊,緊接著是一場可怕的大風,她被風裹挾著沖出麻地。那天夜里她在小床上刺猬樣蜷曲著,捂住胸口,后來竟然鬼使神差又去看青麻,在青麻地頭站著,往青麻地里趟了幾個來回,哥哥的出走在她的心里系下了一個結。她對自己說,這個孩子會回來的,而且會回來得不同凡響,以后她去青麻地都帶著種尋找,一種不明就里的感覺。有一次她閉著眼,憑感覺從一個方向往青麻地深處走,奇怪的是她最后睜開眼時竟然還是去了那個地方,看見墳頭上的草和青麻一樣瘋狂而又秩序井然地生長著,她的眼一下子濕了,她躺下了,脫光了身子,把自己的身體亮在青麻地里,任憑滿地的青麻,青麻間隙的細草看著她光潔的身,水一樣的月光隔著青麻的縫隙灑過來,她告誡自己:有一天,要讓瓦塘村都種上青麻。

睜開眼,她看見的是馬市街的繁榮。

彭小蓮推著自行車,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向了鐵器坊。架子上的鐵器急驟地響起來,哥哥看見了一身藍裝的彭小蓮,呼騰愣住了。哥哥有些不知所措,他在那一瞬間驚呆了,眼前的彭小蓮一下子揪住了他深處的東西,揪得他疼。

似乎是故意的,彭小蓮說,我是彭小蓮!

那年夏天,瓦塘村的人不斷地看著彭小蓮從城里回來,大梁上的工具袋里鼓鼓囊囊,要把工具袋撐破了。想象著彭小蓮進出文城的情節,先把那些捎回來的鐵器歸結為她是村里的會計,又有一種悄然的期待。

有一天,彭小蓮裝完鐵器,把錢遞過去,在遞錢時,手故意停在接錢的手里,最后才狠狠地落下。然后她一砸一個坑兒地說,牛月偉,我一定讓瓦塘村變成青麻村,我已經找到了一種青麻的種子!

4

這年春天,野草忽然都撲楞開翅膀,把整個瓦塘都撲楞綠了,瓦塘的村民開始準備春耕,春耕一開始,整個春天就真的來了。

瓦塘村來了一個貴人,或者說是為瓦塘村預言貴人的人。那個人白發飄逸,前額能掛個籮筐,瘦長的身材像被風吹盡了青葉的枯枝,或者說像一個挑食的瘦驢。他仄楞的肩頭滴溜一個草綠色的提包,提包帶子上拴一把已經掉色的酒壺,像一個瘋子。瓦塘的樹,瓦塘的井,瓦塘的旮旮旯旯他都女人紉針一樣地看了。最后他的眼半瞇著站到一棵大槐樹下的井臺上,傻子一樣瞪著瓦塘的天,他張開嘴,仰著頭,先打了個噴嚏,噴嚏聲拖得很長,后來他拖著長腔喊起來,瓦塘要出貴人了,瓦塘要出貴人了——

瓦塘的村民這才忽地醒過來,仄著耳朵提著胸口可勁地聽著,聽這個仙風道骨或者說像一個瘋子的人預言瓦塘村要出現的貴人。他們回憶著瓦塘的歷史,他們拿不準曾經在瓦塘被如數家珍的兩個人算不算貴人:一個是清末的舉人,當了舉人就不在瓦塘了,全家老小都搬進了京城,瓦塘村遺留的只是他和家人的骸骨,是他們死后又葬回了老家。那座蓋在光緒年間的孤樓,沒人住,孤零零地豎著,麻雀、黃鸝在每年的不同季節往樓上飛,遇到大風天紛紛揚揚地往村街上飄著鳥毛,墻縫里鉆出了野草;還有一個是大學的教授,教授的父親是瓦塘村最后一個地主,他家留下的也是一座空樓。往下數就是在糧食局的老魏,水泥廠的老連,法院的老秋了。

麻稈仙人還在絮叨著,瓦塘村要出貴人了——麻稈老人像秋天屋檐下風干的草,在風中飄悠,溝渠樣的皺紋一波一波地涌動。瓦塘人審視著自己的村莊,村里的半空氤氳著淡薄的嵐氣,小鳥的翅膀一旋一旋地浮游著,伸長著脖子往村沿兒瞅,麥苗兒伸著腰打著嗝兒,風吹動得它們有了活力。天還是一如既往地藍,瓦塘人就想著老人預言的貴人是個什么樣子,這個要出現的貴人究竟會給瓦塘帶來什么,到底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吉祥?就相互地往對方的身上頭上瞅,看一股嵐氣能從哪兒冒出來,眼神都瞅到對方的骨頭縫兒里了。可是誰也沒有從對方的身上、頭上、襠里瞅出什么,看不出誰身上有別致的地方。有人問,老先生,傳話傳到底,你說的那個人到底長個啥樣啊?有人把煙遞了過去,抽毛煙的遞毛煙,抽紙煙的遞紙煙,麻稈老人的手里頃刻間就被塞滿了。麻稈老人把身上的提包往上拎了拎,腳往外伸出半步遠,說,等吧,等著吧,貴人就要出來了,瓦塘村要變樣兒了。走了幾步,看屁股后還攆著一群人,又頓住。眾人說,對我們說說吧!老人揚了揚頭就又把話往外吐了。老人說,瓦塘的陽氣太重了,陰陽是需要互補的,天地陰陽,自古都有它平衡的道理,瓦塘的貴人要是個女的就好了!

這一年瓦塘村要換村主任了。報紙已經在廣播里學過,農村要實行村民自治,換村主任要讓群眾公開參與選舉。群眾陷入在人選的思考中,每天都有人嘣嘣敲著腦子想這個女人是誰,直到彭小蓮肢肢扭扭地出現在瓦塘的大街上,聽著彭小蓮自行車大梁上叮叮當當的響聲,瓦塘人的眼刷地一下瞪圓了。

這年春天,彭小蓮在穿著上也開始顯山露水了,但她的打扮是注意分寸的,用了心思的,是既莊重又稍顯誘人的那種。她先是穿了米黃色有淡淡碎花的秋衣,日漸膨脹的乳房把秋衣的上部拱出兩個微微凸起的小山,饅頭一樣誘人;發型也變了,頭發一綹一綹地披散開,掩住細長的脖頸,她換上玉白色的襯衣,很干凈,又樸素。

一天晚上,她去了我家,在我家堂屋里站著。說,我要當村主任!她側過身看看院里,兩棵大榆樹的枝頭綠綠瑩瑩。她看我一眼,抬著頭瞪著大榆樹,又扭過頭盯著我,聲音慢慢低下來,對我說,沒忘吧!那一年是你約我去的青麻地。

我對她說,記著!

她又拍拍那兩棵留下來的大榆樹,她說,多少年過去了,長得多好。

我說,更粗更大了。

她又看著大樹下的一棵小榆樹,從樹根上長出的小樹已經一人多高。

她說,這兩棵樹是我讓它們留下的,她又拍了我的肩頭,你看你都長這么高了。

我說我都不知道我啥時候長的。

走出好遠我看見她又回過頭。

彭小柱已經老了。他經過了一場大病,腳步慢得像一頭老牛,有一天他又忽然跌倒了,這一跌使他走路的腳步更慢了。挺起來再出現在大街上時他的胳肢窩里拄上了兩根拐杖,村街上都是他搗下的坑,坑凹里在雨天就盛下水了。他就那樣拄著拐愣愣地往天上瞅,把天上瞅出一角一角的瓦藍,又瞅出一洼一洼的烏云。有一天彭小蓮在街上碰見了彭小柱,對彭小柱說,哥,你行動不方便,就別滿街跑了,你在家里安生行嗎?她擋著彭小柱的路,彭小柱不理彭小蓮,看著頭頂一窩一窩的云,對小蓮說,你想讓我在家等死窩死嗎?彭小柱拄著拐一瘸一瘸地往街上走,街上的水窩子越發地多了起來。

一天傍晚,我的哥哥在瞇眼打盹,忽然飛進他夢境的是一只青翅膀的小鳥,而且鳥的周圍天空瓦藍,白云洗過一樣,風格外溫柔,那只鳥慢慢悠悠地唱一支歌,藍色天空下都在傾聽它的吟唱,風波動著,一綹綹白云就是曲譜,那鳥在歌聲中飛,慢慢地飛遠了。彭小蓮就是這天傍晚走到了馬市街,那時候哥哥剛從夢囈中醒來,或者說還沉浸在夢境之中,他睜開眼時彭小蓮已經站在鐵器坊門口。她的目光中帶著一種成功的自信,在那個春天瓦塘村的選舉中,彭小蓮成功了,成功地成為瓦塘村的一村之長,成為青塘鎮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村委主任,她真的把瓦塘村都種上了遍地的青麻。她的一只腿跨進了鐵器坊,門前的鐵器嘩啦叮當地響聲一片,她的又一只腳跨進了鐵器坊。她壓著嗓子,她說,牛月偉,你回過瓦塘嗎?哥哥想不到夢見一只青鳥眼前出現了彭小蓮,而且哥哥知道瓦塘村種上了遍地的青麻。哥哥有些驚異地看著匆匆而來的彭小蓮,彭小蓮在小城的夕照里臉上透著紅暈,頰上的緋紅像西瓜的兩片紅瓤,兩只眸子像黑色的西瓜籽兒。只是那目光中的硬讓人發怵。

村名可是上千年了!哥終于對彭小蓮開口說。

我沒有改村名,為什么要改村名呢?

你不是說要叫青麻村嗎,不是說要改村名嗎?

彭小蓮說:不改了!

你不是說要改嗎?咋不改了?

牛月偉,我不會改村名,你不要給我賣關子!

哥哥說,彭村長,我要收拾攤子了。

牛月偉,我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你應該回去看看滿地的青麻。

哥哥踢了踢腳下的鐵器,在一瞬間他的眼里忽然長滿了青麻,馬市街像涌動的青麻地,它的耳邊是一陣陣風聲。

夕陽離地面越來越低了。哥哥一只手扶住了門框,

哥哥說,我要收拾攤子了。

5

哥在馬市街遇見的那個女人叫馮慧慧。

哥哥那一年23歲或者24歲。他不再和老鐵匠外出流浪,當他鋪子越來越大,生意越來越好時,老鐵匠的另一個徒弟開始為他供應鐵器,哥哥鐵器坊里的貨品越來越琳瑯滿目,門口鐵架上的響聲更加豐富。哥哥在鐵架中間的一件較沉的鐵器上系上了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拴在屋內,更多的時候繩子就拽在他的手里,哥哥對傾聽那些鐵器的聲音已經上癮,風小的時候哥哥會隨手扯動繩子,讓鐵器的響聲扯住過路人的目光。然后他半閉著眼聽那些鐵器凌亂又清脆撩人地傳入他的耳鼓,那些鐵器的響聲在他的心里已經形成了一種曲子。他在經久的日子里對擺放鐵器有了一種規律,而且不斷調換著鐵器懸掛的位置,好像在修改一首他創作的小調,風穿過鐵器形成的旋律是多么的悅耳,那樣地抓著他的心,讓他的心展開遐想。哥哥就是用這根繩子扯住了馮慧慧。那個春季的一天,馮慧慧邁著碎步走進鐵器坊時哥哥似乎聽見了樂曲中摻進了一絲美麗的伴音,或者說音樂中有了一種輕擊有了鼓點。馮慧慧被鐵器聲拽進鐵器坊時,哥哥的腿還在顛動,一只腳尖上下點動,他的右手在一下一下地扯動手中的繩子,閉著眼嘴唇輕輕地翕動。馮慧慧在一家紡織品的柜臺做服務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客人介紹柜臺內的花色布料,布料的質量、布料的價格。然后用那種呆板的尺子給顧客量布。馮慧慧最初是懷著好奇心去站柜臺的,站久了馮慧慧想去看看窗外的陽光,想聽外界的喧鬧,想去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流邊聽鳥兒的叫聲。馮慧慧這一天順著馬市街轉到了鐵器坊,穿城而過的風把架上的鐵器刮得格外悠揚。馮慧慧被美妙的樂聲抓住了,她有些犯傻地站在鐵架前,她的腿不知是有了樂感還是因為激動打著悠顫,拖到胯上的長辮在樂聲和風聲中柔動,她專注癡情地聽鐵器在風中唱歌,甚至陶醉地閉上眼睛。我的哥哥就這樣發現了馮慧慧,哥哥睜開眼,再看眼前的姑娘,問,唉,你要什么鐵器么?問過后他直愣愣地看著對面。馮慧慧還沒有醒,還閉著眼,甚至手還在輕輕地打著拍兒,額前的秀發在風中飄動。

唉,你要鐵器么?

馮慧慧終于被一下子喊醒了。她不好意思地忽然扭過了腰,扭著腰沿著馬市街窈窕地往前走,可是她的腳步越走越慢,慢慢地她拽著辮子停下來,爾后忽地又扭過腰,好像有一個魂兒在后邊勾她,勾得她往前的腳步走得遲遲疑疑,迷迷糊糊,勾得她非回來不可。她噔噔地回到鐵器坊,目光定定地盯著我哥,她的面前是一個皮膚粗糙但很有棱角的小伙子。她終于說,唉,鐵匠,給我挑一件東西,給我挑一件東西,有女人用的東西么?哥為這個女人提出的問題有些為難,他迅速地脧著那些門環、鐮刀、小錘、門鉤……哥真的為難,還真沒有賣過城市女人的東西。哥哥有些不好意思,面對眼前的馮慧慧有些慚愧,他脖子里被憋出了紅筋,他的頭梗梗地有些發硬,他再看女孩的目光是別過來的。女孩兒好像有些生氣,有些嗔怪,開在城里的店怎么能沒有賣給女孩兒的東西呢。哥哥說,我是一個鐵器鋪。鐵器鋪怎么了,這就是理由?馮慧慧的話里帶著遺憾聲音卻是低低的柔曼的,好像藏著一種嬌羞。馮慧慧的目光從鐵器架掃到了屋里,谷扭子一樣的目光扭到鋪子里,在脧來脧去中眼睛驀然亮了,她忽然看見的是一副鈴鐺,那種在鄉村當時還算流行的掛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鈴鐺的外層鍍著一層金黃,當時牲口的鈴鐺一般比較單調,而哥哥把他設計成了兩種,除了普通的鈴鐺外,鍛打出另外一種小號的鈴鐺,這種小鈴鐺哥哥是計劃掛在小驢駒或者小馬駒脖子上的。馮慧慧的一雙眼勾著小鈴鐺不轉了,小鈴鐺像一朵小喇叭花正在開放,喇叭的花蕊是一個寸長的小滴溜,像小孩兒襠里的小鳥,小玩意兒一搖晃,小鈴鐺傳出一種薄薄的脆響。馮慧慧從哥哥手里接過了一只,她捏住了那只小鈴鐺的蕊,后來她拎著鈴鐺穿過馬市街往那個叫德北的街上走。

從一只小鈴鐺我哥開始了和馮慧慧的來往。

后來的馬市街和德北街都知道了一個賣布的女孩和一個打鐵賣鐵的粘在了一起,這真是有些不可思議,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東西卻偏偏產生了相吸的魔力。馮慧慧和我哥戀愛的日子里拎著鈴鐺從馬市街到德北街,再從德北街到馬市街,再到小河邊。哥哥那年的小鈴鐺都用來滿足于那個叫馮慧慧的女孩子。一天的傍晚,夜風穿過河草,在小河邊,哥哥再也抑制不住地從身后攬住了馮慧慧,他拽著那根彈性滑膩的辮子,像捧著一件寶物,一種溫馨從每一根發絲上浸透出來,往他的心尖上纏。哥的眼潤著一層潮濕把辮子纏在自己的胸口,吻住了馮慧慧的耳垂,耳垂的柔軟和濃郁在舌尖上纏繞,他的舌尖感到了耳垂的震動,然后他沿著耳垂向深處伸延,而馮慧慧竟然繞著辮子繞到了哥的懷里,她已經是一條游進水里的魚了,在廣闊的大海里不能自禁,她聽見大海深處的浪濤滾滾,這個在流浪的途中熔化著鐵的男人把城市的一個女孩熔化得不能自已。

6

風燭殘年的老鐵匠坐在一把纏滿繃帶的藤椅上,他的眼已經辨不清爐里的火光。每天晚上他在聽覺中睜開眼,聽著火苗的噗噗聲,聽著藍光雜著橙色熏騰著一塊塊廢鐵,聽著騰騰的火苗把鐵一塊又一塊熔化成泥,再聽著哥哥的手臂敲打著小錘,把一塊塊廢鐵打成成品。

在相濡以沫的漂泊中哥哥實際上已經是老鐵匠的兒子,最少也該是老鐵匠的一個養子,這種父子關系無論是從外還是從內是咋看咋像的。現在作為長輩作為父親的老鐵匠最大的愿望是為哥哥盡快找一個女人,多年流浪打鐵的日子,老鐵匠實際上已經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對待著我哥,哥哥忠厚中透出的靈性老鐵匠打心眼里喜歡,也同時使老鐵匠身上背負了一種深重的責任,這件事情已經到了揪心的程度。

于是一天的傍晚,哥哥忐忑地把馮慧慧帶到了郊外的鐵匠房。那是馮慧慧終生難忘的一個夜晚,她見識了一個鐵匠爐火純青的手藝,她第一次看見那些硬鐵被投進騰騰的爐火,經歷一個鳳凰涅槃的過程。這是一個有了涼氣的夜晚,馮慧慧有些忐忑有些羞怯地來到曠遠村,曠遠村的天空在秋季里瓦藍著,秋天的蟲鳥在秋天的枝葉上叫喚。馮慧慧盡量地收斂著,乖乖地站在爐火旁邊,她的手扶住一張桌子的邊角,身子輕輕地倚著桌子。哥哥生開了火爐,爐火慢慢地穩定下來慢慢裝滿了爐膛,爐膛被火撐紅了。馮慧慧覺得自己被烤熱了,額頭上浸出細小的汗珠,接著就是雨點樣的錘聲。哥把一塊廢鐵攛進了火爐,爐里的藍光漸漸變得粗壯。哥完全沉浸在鍛打的陶醉中,甚至忘記了一個觀眾的存在。他在把整個鍛打的過程展示給我未來的嫂子,哥哥最后把一個小鈴鐺遞到了馮慧慧的手里。

可是,老鐵匠在看過馮慧慧的第三天黃昏,對哥哥說,孩子,斷了吧,這個姑娘不行!哥哥的手里夾著一塊廢鐵,爐火自由地飛翔著,整個屋頂被爐火映得通亮。他把臉從爐膛別開,愣愣地瞅著藤椅上的老鐵匠。在外出流浪的十年中,哥哥一直在計劃著他該如何地榮歸瓦塘,在見到馮慧慧時他把帶一個漂亮的城市姑娘回到瓦塘作為他雄偉凱旋的計劃之一。在他的生意越做越好時,他的另一盤計劃是在瓦塘蓋一座漂亮的小樓,爾后再擴大他在瓦塘的發展,在瓦塘村大展身手,甚至將來有一輛小車,隨著日子的延伸,這樣的念頭在他的心里越拱越大。在認識馮慧慧后他覺得他的第一個計劃可以完成了,十年了,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回過瓦塘,每一次去他都覺得自己像一只忽明忽滅的螢火蟲,他的心里始終有一種憋屈。我的哥哥即使在夢里也是多想排排場場地回一次瓦塘,那是他真正意義的家,真正意義的故鄉啊。

老鐵匠繼續說,這個姑娘的身上有一種氣,恐怕你將來難以收服。你沒有經歷,她的走路和身影我能感覺出來。老鐵匠的話非常遙遠,老鐵匠似乎看見了那個當年遠離他而投奔他鄉的女人,那是他一生的敗筆;老鐵匠也是在遭遇情感的挫折后開始在打鐵的路上流浪,他的背井離鄉也許一直是在尋找離他而去的女人。女人的出走可能是一種背叛,女人的背叛也許潛藏著一種背景,他一直想聽老鐵匠和那個女人的故事,但老鐵匠幾次都欲言又止。

老鐵匠的蒲扇大手在半空揮動,你不是對我說過瓦塘的那個女孩嗎?她的身上倒有一種大氣,或許她是能干一場大事的。

你見過她?

老鐵匠在藤椅上發出輕微的鼾聲。

7

馮慧慧坐在茨菰河邊,呆呆地望著河水,她的手里捏著一只小鈴鐺。茨菰花在白蕩蕩的河水中盛開。哥哥不知道幾天前兩個女人有過一次見面一場交鋒,不知道是馮慧慧找了彭小蓮還是彭小蓮找了馮慧慧,那一次兩個女人坐在城里的浦河邊,馮慧慧把一瓶礦泉水遞到了彭小蓮的手里。馮慧慧聽著彭小蓮講述著已經成為往事的青麻地,麻地里那一場忽然而至的大風。彭小蓮說,我是在那一刻忽然喜歡上他的,我看見了他眼里射出的哀怨和無奈,一種男人的剛硬,他讓我去求我哥,他抓著我的胸口,我害怕他的沖動,他的頭抵著我放聲大哭,然后頭抵到了地上,像一頭受屈挨打的老牛,有一刻他突然暴怒地撕開了我的衣裳……風就是這時候起來的,漫天蒼黃,我沖出了青麻地,我聽見身后的大吼,我要走了,再也不回瓦塘了——那聲音不像一個孩子,或者說一個孩子忽然間長大了;他真的走了,他在流浪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究竟走在哪里,我就是這樣發誓把青麻當成事業的……

他不知道兩個女人就這樣成了對手,在暗地里較勁。不同的是彭小蓮要把青麻做成大事,而馮慧慧對他展示的是一個城市女孩的優勢。我的哥哥踏過岸邊的水草慢慢地走向馮慧慧,他聽見了鈴鐺在花風中的柔動,聽見水草在夜晚的搖晃,啪嗒啪嗒的水草聲在淡薄的夕陽中很靜。水聲一點點遠去,夜一點點往深處游弋。這個夜晚,馮慧慧逼視著我哥,說,你是不是想腳踏兩只船,是不是還想要彭小蓮?你告訴我一個答案,你是不是把彭小蓮作為你對當年的報復?哥仰著頭,往事像流水樣流到了他的眼前,但他最后對自己說,我不會那么狹隘了。他喃喃地對馮慧慧說,其實我應該感謝流浪,感謝……哥把馮慧慧抱住了,把馮慧慧撂在了草地上。哥說,馮慧慧,這就是我的答案。

蛙聲一片,水鳥在河岸飛翔。

半夜,哥跪在了老鐵匠的面前,老鐵匠的疲倦之身倚在床頭,床頭的小柜上倒滿一杯白酒。等老鐵匠把一杯酒抿下去,哥站起來給老鐵匠又倒了一杯。哥弓著身,大著嗓子喊了聲,師傅!他說,師傅,我不能離開馮慧慧了,你就允了兒子吧,孩子已經沒有出息了。

老鐵匠無奈地閉上眼睛,吐出一句悶腔,賤啊,男人和男人一樣!老鐵匠閉著眼向他揮手,說,兒大不由爹了。

這年的深秋,我和爹娘去曠遠村參加了哥哥的婚禮。

哥哥最終改變了回瓦塘舉辦一場婚禮的打算,榮歸瓦塘的第一個夢想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遺憾。

我和爹娘再去曠遠村是參加老鐵匠的葬禮,老鐵匠在那一年的冬天離開了人世。

8

鐵器坊幾年后擴大了幾倍。

哥哥的經營,不再局限于單純的鐵器,幾乎整個馬市街的五金家電都有了我哥的插手,流浪的鐵匠憑借他踏實中的聰慧贏得了市場,贏得了同伙的信任。哥哥這一年買了一輛二手的桑塔那,我的嫂嫂馮慧慧騎一輛流行的木蘭踏板,他們在河濱區有了一個獨家的小院,小院的角落里一棵小榆樹正使勁生長,那是哥哥從瓦塘移過去的一棵榆樹,在種樹上嫂嫂和哥哥發生過爭執,嫂嫂堅持把院里都種上花,或者種上適合在城里生長的草,但哥哥最終還是把榆樹種到了院里,而且幾乎每天都為小榆樹澆水,小榆樹在哥的照料下不負希望長得蓬勃。那一年文城開了一家大市場,馮慧慧投資十幾萬元在市場經營了兩個高檔次的服裝門市。哥和嫂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業里,兩人相見只有在華燈初上的夜晚,然后在疲憊中履行一次夜間的作業。

馮慧慧一直沒有開懷。

在等待馮慧慧開懷上哥哥表現了極大的耐心,在一段時間里哥哥幾乎每天都提前回家,耐心地為馮慧慧熬一付中藥,想讓中藥催開馮慧慧的肚子,整個屋子里飄浮著濃重的中藥味,他恭敬地把熬好的藥端到馮慧慧的面前,用一張笑臉討好地請馮慧慧喝下。良藥苦口,為了我們可愛的接班人,請夫人忍受。這是哥哥幾乎每次都對嫂子說的一句開場白。馮慧慧先是忍耐著難咽的中藥,和哥哥一樣躊躇地等待中藥催開的奇跡,終于有一天她喝煩了,在一天的晚上把碗摔了,白色的瓷碗在屋地裂成一地的碎白小花,藥水蚯蚓樣在地板上爬行。馮慧慧摔碗的姿勢顯得潑辣,好像早討厭了這只藥碗,她叉著腿、紅著眼,把碗片踢得滿屋都是,碗片在光滑的地面上打轉。她扯開嗓子說,滾吧!然后她好像在做一種補充,讓這只破碗!盡管藥味把整個空間都浸染了,但哥哥還是聞見了馮慧慧身上的酒氣,哥一把揪住馮慧慧的領子,聲嘶力竭,你他媽的把酒吐出來!馮慧慧滾圓的眼珠瞪著哥,嗓音尖厲,傻瓜,酒能吐出來嗎?

我沒對你說不能喝酒么?

馮慧慧喘著粗氣,馮慧慧說,我高興,我想喝,我的生意好,我不想喝這苦藥了,你不知道么,酒比苦藥好喝多了。

哥說,為了你的肚子,我一直都不敢喝酒你知道么?

馮慧慧別上了,馮慧慧白著眼,吐著酒氣,不知道!

馮慧慧又說,為我的肚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鄉下人肚里的彎彎?

哥把馮慧慧摔在沙發上。

馮慧慧借著酒氣撒起潑來,扯足了嗓子,我就是不生,你可以再找一個,那個種青麻女人不是還在等你嗎?

馮慧慧奪門而出。

哥找了馮慧慧三天,馮慧慧好像從這個世界上蒸發了,讓他找得疲憊,兩家門市也幾天沒有開門。每天晚上他都失望地回到家里,他看著那棵已對把粗的榆樹,樹上濃密的葉子,可是樹上沒有斑鳩的叫。第四天的黃昏他回到了瓦塘,他還是習慣在夜晚回去,青麻已經收割了,瓦塘的原野上一片空曠,他在瓦塘的土地上躺著,后來,他站著,在遼闊的土地上,他聽見了野鳥在深夜的鳴叫,他的淚在瓦塘的土地上在獨自一人的行走中滾燙而出。他走進村莊,村莊真的很靜了,他在村莊走了幾個來回,最后才在自己家門口站住了。他似乎聽見了父母的鼾聲,他的手剛摸上門環,淚下來了。

快天明時他回到城里。

他看見了蹴在門口的馮慧慧。他緊緊地把馮慧慧摟在懷里,馮慧慧,我們都不要這樣折磨了,我求求你,我求你了好不好。

9

是哪一年,彭小柱死了。

哥哥在一個黃昏的月光下終于找到了那塊墓地,彭小柱埋在南地,離他當年藏身的玉米地不遠,墓地上的花圈紙花已經被雨水淋成了紙片,墓穴頂上透出了青色的草芽。他站著,聽著夏天的風掠過土地,掠過滿野的莊稼,掠過莊稼的間隙,再嗖嗖地掠往遠方,小鳥從青紗間飛過。哥忽然想到他的斑鳩,十年前,十幾年前飛過他頭頂的斑鳩,這個夜晚有斑鳩的叫聲多好。他在深夜里等著,他想著他童年的斑鳩、少年的斑鳩、聽斑鳩叫聲的快樂,曾經捉過斑鳩的懵懂,到后來他特別地喜歡斑鳩。打鐵的途中他幾乎每天深夜都想聽到斑鳩的叫聲,他會忽然停下活兒循著叫聲去找鳥兒,仰著頭看著樹上。老鐵匠慢慢習慣了,知道哥哥和他一樣心里有結,也許鳥兒對解開心結會有幫助。老鐵匠在一個夜晚在他又回來時講了他和那個女人的經歷:那個女人是他在蓮花鎮打鐵認識的,女人每天定定地看他打鐵,因為這個女人老鐵匠在蓮花鎮逗留了多日。女人后來就跟他走了,在打鐵的路上天天地守著他,洗衣、做飯,或者做些雜活,可是時間一長女人厭倦了漂泊,有一天再也不見了她的身影。此后的每年老鐵匠都會來蓮花鎮,老鐵匠在蓮花鎮的晚上會忽然坐起來,嗵嗵嗵走遍蓮花鎮的街巷,每次失望地回來都要徒弟和他喝酒,從此老鐵匠再沒有找過女人。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路上的女人是不可靠的。

哥哥站著,他想見青麻,那浩浩蕩蕩的麻地,這個夜晚有一只斑鳩多好啊。他仰著頭,尋找著斑鳩。

我的哥哥最后坐在彭小柱的墓地前,坐在夏天的土地上。他望著天空,在等待斑鳩的叫聲,他后來把食指彎曲下來,擱進嘴里,一股悠悠揚揚的哨音在夜空流浪,在他的哨聲中他真的聽見了斑鳩的叫聲:咕咕,咕咕……

哥仰著頭。

哥一直仰著頭,直到斑鳩飛遠,直到斑鳩的叫聲再一次消逝,他看見天際正悠悠地飄來一抹蔚藍的曙光。他掏出幾張錢幣,橙色的火苗從手里竄出,照亮了暮色。他說,彭小柱,你收錢吧。哥站起來,哥說,彭小柱,其實,我該謝你。

哥哥的心似乎真的平淡了。

10

那一年瓦塘村的青麻成了氣候。瓦塘村的旮旮旯旯都滿了青麻的氣息,到處飛翔著青麻的青澀,瓦塘村的上空飛滿了麻雀、斑鳩、喜鵲和一種白翅膀的水鳥,到處都有小鳥的歌唱,瓦塘成了名副其實的青麻村。瓦塘村不但種植青麻,而且相繼辦起了青麻加工廠、麻繩工藝品廠、麻種供應公司、青麻系列產品研發公司。彭小蓮從省城、北京甚至國外請來了專家和策劃師,在將青麻的革命進行到底,瓦塘村的知名度超越了文城,成了全省甚至全國知名的青麻生產青麻工藝品基地。

瓦塘村富了,富得流油,想不到一地的青麻弄成了大事。瓦塘村也有了小樓有了小車,彭小蓮一身多任,成為瓦塘青麻集團的董事長,彭小蓮成了報紙上有名,電臺里有聲的人物。

那一年馬市街再一次改造,低矮古老的樓房強行拆遷。文城的決策者決心把馬市街建成一個代表文城形象的專業商業大街,整條馬市街在那個夏天和秋天飛滿了灰屑,鐵器坊被傾塌的房屋震得丁零丁當,哥哥借拆遷又發了一次。

青麻公司在這年悄然進駐馬市街,一座五層高的青麻公司辦公大樓在馬市街的西北角拔地而起,樓房的一側畫著滿目的青麻,青麻的梢尖飛著一群青鳥,給人的印象青麻已經不是麻了,成了漂亮的圖畫,一種藝術。董事長彭小蓮住進了大樓,那輛锃亮的奧迪穿過馬市街,穿梭在瓦塘和文城的路上。

一個深夜,喧鬧的馬市街靜下來了,整條街流淌成一條燈光的彩河。彭小蓮打開窗戶,俯瞰著深夜的文城,她遙望北方,似乎望見了她的瓦塘,瓦塘街五彩繽紛的燈光,看見了瓦塘白天和夜晚的忙碌,轟鳴的機器和穿梭的車輛。她低頭的瞬間看見了鐵器坊,深夜還聳在鐵器坊外的鐵架子,鐵器的余音似乎還在文城的深夜里回響。和鐵器坊相鄰的是一座交電大樓,大樓靜著,熒光在深夜里閃爍,盡管那座交電大樓有他的一多半股份,但他還堅持守著他的鐵器坊。就在這個深夜當她探下頭時,忽然看到了鐵器坊前一個孤零的身影,她的心倏然揪了幾下,那個身影在夜色里顯得矮小,她聽見了一陣悠遠的鐵器聲,鐵器還掛在文城的夜色里,鐵器聲成為馬市街深夜的孤獨像古老的馬鈴,馬市街顯得更靜。她把身往外拱了拱,想看清那個影子,她真的看清了,那個身影竟然在望著青麻公司的大樓,那雙眼像一個深洞,她手扶窗框,身子往下探著,想更近地接近地上的身影。好久,好久,她內心的大閘終于掀開,終于等到一個泄洪的機會,她的深處開始洶涌,一浪一浪地排山倒海,勢不可擋,一顆醞釀太久的淚珠終于毫不講理地撞開彭小蓮的閘門,碩大的淚珠徑直地穿過樓層,穿過馬市街氤氳的燈色,“嘭”,一朵巨大的白蓮開放在鐵器坊前,鐵器被沉重的迸濺聲再次震響,整個文城整個馬市街都在震動。

也是這年秋天,哥蓋在瓦塘的一座大樓竣工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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