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棉花
從今天開始俺也是小工頭了。摸著一大把錢,俺就開始數,這個40元,那個40元,看把她們恣的,十幾個女人成了十幾只鴨子,嘎嘎地笑,嘎嘎地叫。
這個說,那個嚷,“棉花,明天幾點上工啊?可別忘了俺。”每個都來巴結我一句,每個都來囑咐我一句。看著她們樂悠悠地走了,俺心里那個舒坦。在太陽底下站了一天,曬了一天,一點也不覺得累。不就是吆喝著她們掃掃碎石塊,幫著搬搬鋼筋水泥嘛。俺覺得自己的身子真是從來沒有過的舒坦。還是許哥說得對,俺這身子到地里干死活、累活真是可惜了。
幸虧那天起了個大早,俺在村委會門口看到了那張通知。家里那截木頭還不愿意,不就是把房子租給修高速路的工頭住三年嗎,兩萬元租金呢,人家只是進來住住,又不是把家賣了,三年后還不是自己的。許哥那人就是大方,本來三年租金是一萬八,人家開口給兩萬,立馬就甩出一萬元現金。好事砸頭上了,哪能偏著頭躲開。房子刷一下不就行了,家具換新的,我還要攢錢再要個兒子呢,到時候美死那截死木頭。
該給許哥做飯了。那截木頭怎么還不回來,一天到晚就是悶在果園里,伺候那些果樹,親爹娘一樣,真是根木頭。
雞鴨魚都是新鮮的。鎮上的小販定期給送上門,一月一結賬。這些包工頭怎么那么有錢呢?卻不干什么正經活,開輛小轎車到處跑,手下幾十號工人也不管,就是喝酒賭錢,約了縣上、鎮上的人喝酒賭錢,那錢一摞一摞地往外掏,掏得人心里直哆嗦。
現在縣上、鎮上的那些人也知道我徐棉花了。
我先燒上水,許哥回來就愛喝茶、抽煙,那么高大的身子,往躺椅上一靠,舒舒展展的,看著就舒坦。許哥那嘴唇真是薄啊,說話一點勁也不使,聽著卻舒服,說俺像一只羽毛豐滿的小鴿子,說俺那身子不是粗壯,是茁壯,俺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眼睛,俺腳下的步子就亂成了“8”字舞了。
那天許哥突然說棉花,你干脆一塊兒給我洗洗衣服做做飯,每月給你600元工資。那截木頭還是一個不同意,我能不答應么?許哥是啥人啊,縣里、鎮上的飯店可勁地去,一個月才做幾次飯啊,光是做做飯,三年又是兩萬多,偷生個兒子不才罰幾萬元,罰去吧。再說許哥那衣服真叫好洗,搓一搓,放到水里一擺就行了,哪像那截木頭那衣服,油布子一樣。
沒客人來的時候,許哥請那截木頭去喝酒,高低就是不去,跟仇人一樣。我就去,來了人我也去。不就是喝酒嗎。讀初中的時候,因為和爹鬧別扭,我還喝過一斤呢。那些人可真是能喝啊,真是會喝啊,這么碰一個,那么碰一個。說出來的笑話,就像給人撓癢癢,反正臉紅心跳之后,心里怪舒坦。許哥不跟俺開玩笑,一本正經的,說俺棉花是個好女人,地里的棉花一樣單純干凈,不可以亂來。許哥說話就是好聽,,綿綿軟軟的。
許哥這人可真是有水平,許哥這人可真是會……
本來那個晚上是沒事,偏偏那截木頭給俺爹賣蘋果不回來,偏偏許哥就喝了酒。也許是喝醉了,找不到水,一個勁地嚷嚷。進去的時候,許哥就說:棉花,你別種地了,我包給你點活,招呼十幾個婦女,你光動動嘴,每個人抽它十元、二十元,你這么好的身子,風吹日曬的,糟蹋了,是不是?許哥說著說著,就把手伸過來了。
那截木頭呢,那截木頭呢,怎么不回來?許哥沒喝醉!許哥怎么這么白!許哥!
這個夏天以來,還真沒去過地里,每天領十幾個女人在高速路上抬石頭、運料。許哥給每人每天50元,錢到我手里,我給每個人40元,每天我拿回來100多呢。那幫女人恣的,還有好幾個挎著雞蛋來求我,讓我帶她們到高速路上去干活。
今天晚上,不管怎么樣,也要那截木頭和許哥喝幾杯,快半年了,工錢該結了,還有洗衣做飯的工資,還有那房租能不能再要點?飯做好了,許哥怎么沒回來啊,木頭快回來了,等他回來,讓他到路上看看,叫許哥早點回來。
我那木頭終于回來了,還是陰陽著臉。
咋了你啊?跟我沒話說了?不說話也行,快幫我燒火,待會兒許哥回來,你可得機靈點兒,陪著多喝幾杯。
什么?許哥?派出所的到處找許哥。
門口有動靜,是不是許哥回來了?不是,真是穿制服的。
我就是徐棉花。許大頭?哦,許哥啊,沒回來。
跑了?攜款潛逃?他不是還有大工程么?
我的腦袋里怎么了?好像有只蒼蠅,死木頭啊。幫我把蒼蠅弄出來,我的頭要炸開了。
快扶我起來,你真是木頭啊,你拉我一把,我的腿怎么了?我的腿怎么沒了?
李光明
只是一夜間,李光明就覺得自己老了。才30歲,就覺得自己老得走不動了。
醫生說棉花得了那種病,那種病是別人帶來的。這怎么可能呢?
“棉花哎。”光明心里哀嚎一聲。抓起地上一塊三角鐵,狠勁攥進手里,讓它狠狠地咬住手掌上的肉,讓血從指縫里鉆出來。
不就是從村邊修條高速路么?就把棉花給變了。棉花看到人家的果園、桃園給占用了,得到了賠款,就饞壞了,就不肯到果園、桃園干活了,就一門心思鉆上了,非要把房子租給那個高速路包工頭,才住了一年的新房,怎么能給別人住呢?棉花忘了我們為了蓋新房受的苦累了?我嘴木,腦子不木,心里別扭啊,別扭一輩子,那房子是要自己住到老的。
我還是喜歡果園、桃園,一年四季我都愿意泡在那兒。每年冬天我都要去果園開荒,每年都要栽上幾棵。現在已經200多棵樹了,碗口粗了,再過一兩年,就是壯年期,收入高著呢。高速路占去,給了賠款,以后怎么辦?原來每天看到滿園子的果樹、桃樹,嘻嘻哈哈的桃,怎么突然就變了?整日在果園里小馬駒一樣鉆來鉆去的棉花,一次也不去了,領著伙娘們在高速路上晃,錢可不是自己跑來的,棉花,傻啊。
老少爺們都笑我呢,說我給家里拴了一只狼,說那個許大頭,可不是個好玩意兒,走南闖北的人,歪歪心眼多,要俺長長眼。俺只是笑笑,俺和你是初中同學,結了婚,有了兒子,還是愛笑、愛鬧,俺就是喜歡你這個。前村那個同學高玉山說得最難聽,說自己地里的棉花,得好好看著,小心讓別人摘了桃子。我還跟人急了。在村里,你見我跟誰臉紅過?
不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飯么?女人都做這個,再說許大頭孤身在外,身邊缺人,也不容易,就沒狠心攔你,俺可不是為了幾百塊錢。飯做就做了,衣服洗就洗了,你怎么還湊合喝酒呢?那是有錢的男人干的營生,那是城里的女人湊合的,你一個缺心少眼的農村女人,能得便宜?看你喝醉酒的難受勁,俺又心疼地罵娘。棉花,你去摻和啥?
這時也怪俺,不防備人,那個許大頭,俺看著就不是踏實人,樣子很直爽、大方,眼神飄飄忽忽的,沒個準頭。李光明啊,李光明,你也不想想,一個整天喝酒吃肉的大男人,他能老實了么?
棉花不該昧鄉親的工錢,只發了一個月,許大頭就讓到年底再發,籠絡人干活呢,他會真出那么多錢。今后,怎么跟鄉親們說,還怎么在一個村子里過日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哎。再怎么說,在這兒活了幾輩子人了,自己的臉不要了,還有兒子呢?再怎么著,也得把鄉親們的工錢還了,該多少就多少,賣了蘋果、桃就還。
雞該進窩了,豬餓得直哼哼。棉花大概去果園了。大概在哭呢。哎,查就查吧,該查就查,明天再去醫院查查,真有病,還得治,日子還得好好過下去。這事不賴棉花,棉花還是那個棉花,問題出在我這兒,是我腦袋里有疙瘩。
李光明想好了,找一個樹葉擦干手上的血,扶著墻角站起來,爬到西邊的平屋上,使勁喊了一嗓子:“棉花——”
那聲音朝著果園的方向,穿過鄉親們的屋頂,穿過高速路,相信棉花會聽到的。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