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來嘍!
二哥想讓我跑時總是這樣唬我!
二哥那年11歲,一件土布做的破白褂子一年四季裹著干瘦的身子。春天時,我身上瘦出骨頭,他騎我的時候會把那件臟兮兮的小白褂墊在他刀棱似的屁股下。
我!是一頭黑犍牛。
鬼子進村是個夏天,隨后跟來的就是持續40天的連陰雨。原本深藍的天成了后娘狠揍過的屁股,黑青青地嘟嚕著,時大時小的雨是一個屈死的女鬼,躲在某條山溝忽而放聲嚎啕忽而嚶嚶低泣,村人的心就惶惶地煩亂!
最近,山上的草明顯透出白黃,莖葉少了水嫩,吃在嘴里口感不爽。我找了一片向陽背風的草灘,看準一片柔軟的紫苜蓿草,重重地臥下去。歇息片刻,開始把胃里的草弄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著。清早剛進山,一叢藍瑩瑩的蘭香花在山石后偷窺,我幾口逮進嘴里。二哥忽然黑哥黑哥地急喚,跳下我的脊背,硬是從我的嘴里抽搶去一支蘭香花。哼!一個小子家也愛花?那會兒,我還不顧尖尖的硬刺,吃下一些野刺玫的紅果呢,我把這些再次弄到嘴里,細細地品味。
二哥眼紅我吃得香,在我屁股上輕輕地踢了一腳,爬到半坡一片山梨樹上找野山梨去了??赡茉缟嫌譀]吃飽。唉!做牛倌竟然不會像牛一樣吃草!
我把胃里的草重新品嘗過一遍,二哥也用野果喂飽了肚子,他打著酸澀的野梨嗝靠在我大肚子上揉著他干瘦的肚皮仰臉望天,一群野鴿子嘩啦啦飛過頭頂。
暖暖的陽光厚厚地蓋在我們身上,暖和得我們眼睛發困,偶爾幾聲隨意的鳥啼,仿佛已在夢中……
呱——呱——突然!兩聲烏鴉怪異地驚呼!
鬼子進山了……
二哥一個激靈跳起來,機警地爬上一棵掛滿喜鵲窩的紫樺樹。消息樹在東梁倒下的同時,鄉親們趕著牛馬驢羊,馱著大包小包,呼兒喚女地上了山路。接著,一支騎兵嘩嘩地奔向石嶺。馬隊跑進河灘,鐵蹄濺起無數的火星。二哥笑了!我也認得那是晉察冀軍區一分區獨立師老一團的騎兵連。吳連長最怕我二哥了。那次,二哥騎著我去參軍,吳連長說騎牛咋打仗?
二哥問,你們是騎兵?
吳連長摸著腦袋說是啊!
你自個兒聽聽,騎兵騎兵沒說是馬兵,牛不也能騎嗎?牛跑起來比馬還快哩!
現在,他們埋伏在石嶺上。
鬼子逼近,100多把刺刀晃著冷光。二哥溜回,趴在我耳邊叮囑我不要出聲。我們悄悄地趴在一條淺溝里,幾只大頭蚊子見我鋼鞭一樣的尾巴不動,就趕集一樣,大聲地呼親喚友撲叮在我身上,品行像漢奸。一條小花蛇晃著尖頭溜達過來,我向它吹了一口氣,它嚇得掉頭鉆進一片狼毒花叢。小樣!螞蚱大點兒膽子,見到鬼子一準也是漢奸!
這時,100多把刺刀向西晃去。二哥急躁地用手摳著石上的青苔,一只倒霉的黑螞蟻恰好跑進他的指下。我知道鬼子去的方向,正是鄉親們藏身的山溝。300多條人命呢!我急得喘著粗氣!
二哥突然立起,對著鬼子的背影亮開嗓子:
放牛小子放牛郎,
山歌好聽山嶺長;
亮嗓唱來不歇停,
唱到嶺頭唱過梁。
這首歌是二哥常年唱給我聽的,便宜了這群鬼子!
一個牛蛋眼少佐跑來揪著二哥的耳朵,要他帶路找人。二哥疼得呲著牙說行!我起身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后。二哥挺胸憋肚,儼然鬼子的長官,指揮著群鬼直奔石嶺。
吳連長站在一塊巖石上,先喊二哥快跑,后喊開火!
一時槍聲從兩邊的山頭驟響,十幾個鬼子瞬間做了真鬼?;靵y中,二哥急喚我逃。我們剛跑出幾十步,一個鬼子就追來。二哥太小了,他跑三步的距離不如鬼子一步的跨度。鬼子嘴里罵著,刺刀捅破那件臟兮兮的破白褂子,扎進二哥搓衣板似的胸脯,接著把二哥高高地挑起來,瞅準一塊青石板又狠狠地摔下去。二哥在被挑起時,雙手還緊緊地攥著淌血的刺刀!鮮紅的血順著巖石的紋路流進草叢!嘩嘩流淌的血水折射著血紅的陽光。我瞬間血灌腦門,一聲怒嘯,犄角插進那個鬼子的后腰,一甩頭扔到一堆狼糞上。一群螞蟻轟然攻上……
牛兒還在山坡上吃草,
放牛的孩子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