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鍘刀三條餓狼一樣胡亂地臥在大廟前的廣場上……
黃褐色的刀床木質(zhì)很堅硬的樣子,不是榆木就是樺木,常年在秸草里磨蹭,秸草的族群里也有硬“人物”,刀床就磨損得粗糙。刀槽兩側(cè)固定秸草的兩排鐵釘呲著惡狼的牙齒,泛起點點慘白的暗光。刀背是一道鐵青的冷眉,橫掃著周圍不安的人群。裸露在刀床外的一條刀刃,映照著后面的觀音廟扭曲著身子,像受難的羅漢,痛苦得變了形狀。
一坨黑云,在天快亮?xí)r罩在村子的頭頂上,遮蔽了啟明星的光。而這一切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們被兵挨家挨戶地罵醒后就被羊一樣驅(qū)趕到大廟前的廣場上,沒人顧得上抬頭望一眼天空。后來,那坨黑云散開來,一天都是灰蒙蒙的。
古老的觀音廟蹲在朦朧的夜幕中,和頭頂?shù)哪芹绾谠埔粯幽兀老〉男枪庹罩蝗喝藫磉M(jìn)殿堂。整整一天的對白,沒有一句是求菩薩的,菩薩卻清晰地記著他們的每一句對白。后來,大廟里這些對白地球人也全知曉。最笨不過廟門的門檻了,又楞又厚的門檻只聽到一句,是一個小女孩一腳門里一腳門外說的:還是自白的事兒?那不用再說了!說完,小女孩甩臉跨出廟門走向廣場。
灰塌塌的人群中折射出一點光亮,一個萬金油小盒從小女孩細(xì)嫩的小手里捧到母親粗糙的手心上。這個小小的萬金油小盒承載著她的全部信仰,引領(lǐng)她走進(jìn)這個信仰的呂大姐前些時通知她也轉(zhuǎn)移到外地去,她堅持留了下來。
灰塌塌的人群中折射出一絲銀光,一枚銀戒指從小女孩細(xì)嫩的小手里捧到母親粗糙的手心上。銀戒指是奶奶的嫁妝,奶奶顫著還有一顆牙的嘴巴說這戒指是你的了,好日子就也是你的了。
灰塌塌的人群中折射出一團(tuán)火光,一塊手帕從小女孩細(xì)嫩的小手里捧到母親粗糙的手心上。有一種愛叫階級的愛,有一種愛叫朦朧的愛,或許小女孩還理不清這些,她的心里只覺得有一種感情需要永遠(yuǎn)地珍藏起來,這個時候留給母親最保險了。她相信送她手帕的那個勇敢的英雄連長會帶著隊伍打回來,會從母親手里看到這塊手帕。
太陽扯一暈灰白的云靄遮住臉,顫顫巍巍地向西躲去,距離積雪壓頂?shù)纳椒暹€有一棍子高時,那些手持木棍的人圍住六個五花大綁的莊稼人。木棍揮舞著,砰砰地?fù)舸蛟诹w活生生的腦袋上。木棍落處,有的哼一聲,有的哼都沒來得及哼,身軀就重重地倒在三口鍘刀跟前,也摔倒在小女孩腳下。
鍘刀抬起,刀刃灰白,顯然不是好鋼。一條脖子被人拖到刀床上,刀隨即落下;又一條脖子被人拖到另一臺刀床上……咔嚓一聲,刀刃抬起,便增加一個豁口或是一處卷刃!
小女孩怒問:我咋個死法?
一把滴血的鍘刀抬起翻卷的刀刃!
小女孩從容地走過去,側(cè)躺在刀下。幾位婦女沖出人群,捧一把干草鋪在刀床的兩排鐵釘上。草一定是立秋以后割倒的,沒有著雨水就干透了,所以在臘月還是綠汪汪的,里面有細(xì)劍似的皮堿草,結(jié)著米黃色顆粒的米蒿,莖稈兒有些發(fā)硬的胡榛子,帶著一個干花骨朵的野芍藥,離她眼睛最近的是一朵牛饅頭的干花,金燦燦的蠶絲一樣的細(xì)蕊亮著溫馨的光。一股寒風(fēng)吹過,幾絲干花蕊飄進(jìn)她的嘴里,癢癢的,沒有野玫瑰的花香。去年夏天,她曾把一瓣野玫瑰的花瓣包在那塊手帕里,半個月后,打開手帕,陰干的花瓣幽幽的香味久久不散……
從此,在天上多了一個脖子上戴一個金項圈的天使,上帝親昵地喚她胡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