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來我已經離不開小狗羅娜了。我有時候甚至很驚訝,以前沒有這個蒜頭鼻子的小討厭時我是怎么過的呢?不過,有時候我在外面受了委屈,氣得血壓都上去了,回到家時也就勉強還活著。但只要羅娜躺在我的腳邊,把頭放在爪子上,凝視著我的眼睛,我的心情立刻就輕松了。
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羅娜有些不對勁,懶洋洋的,好像還有分泌物。它發(fā)情了?見鬼!它還發(fā)什么情啊!它都已經十歲半了。我雖然不太清楚拳師犬的壽命到底是多少年,但是我知道我的狗已經是老太太了。
我給離我家最近的一個私人寵物診所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的人對我說:“您把狗帶來,我們看看。”
我把狗帶去了。那家寵物診所比給人看病的診所還漂亮呢。時髦的芬蘭瓷磚亮麗耀眼,鍍鎳的水龍頭銀光閃閃,方塊地板干凈明亮。醫(yī)生是一個中年婦女,讓我在一張桌子旁坐下,記下了我的名字、地址、退休人員的身份和其他情況,還有狗的名字,然后她透過眼鏡上方看了我一眼說:“您知道嗎?我們這兒什么都很貴。只診察費就五百盧布。”
我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看見一個女清潔工正匆匆忙忙地用消毒水清洗羅娜留下的痕跡,一臉厭惡的表情。我急忙點頭說:“五百就五百吧。”
“您帶著狗跟我到診察室來吧。抱著它。”
女醫(yī)生檢查得很仔細,摸了肚子,乳頭,然后說:“抱緊它!我給它打一針。”
我把這個對我來說無比珍貴的小動物緊緊地摟在了懷里。小狗什么都明白,不叫,也不掙扎,只是當針頭深深地刺進它的藍紫色的腫瘤時,它才輕輕地叫了一聲。
“它下過崽嗎?”女醫(yī)生問。
“沒有。”
“有過假孕現(xiàn)象嗎?”
“有,好像有過。我說不清楚……”
“它得了子宮炎,確切地說是惡性的,已經治不好了。要不給它注射一針麻醉劑吧,您有一千盧布嗎?”
“有。可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您這不是殺了它嗎?”
“這是安樂死。它已經十歲半了。這種狗的壽命也就還能長一點,十一年,或者再多一點點。”
女醫(yī)生似乎從我的臉上讀出了什么。一個孤獨的老頭子,非常害怕剩下孤零零的一個人。這只狗對我來說,就像是落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說:“算了。診察費我就不要了。您只要付清打針的費用就行了。我給您開個藥方,您去獸藥店買藥,去‘阿伊博利特’獸藥店買,您先買藥,然后再去別的藥店買注射器。以后您自己每天給它打針,一天三次。您捏緊皮膚,這樣狗就感覺不到疼痛了。也許它還能多活幾天……”
我走在路上,已經感覺不到腳下的土地。在“阿伊博利特”獸藥店,女售貨員的喊叫聲比輪船的汽笛聲還刺耳,問我為什么沒把隨身攜帶的塑料袋存進保管箱。
“存進什么保管箱!”我終于爆發(fā)了。“這是藥方。趕緊給我藥,告訴我價格,我和狗在門外等著。”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忍著沒有罵娘。要不讓警察把我連這只病狗一起帶到警察局去該多好啊!
我快到家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一個醉醺醺的男人牽著一只公狗,那只狗也是拳師犬。
“等一會兒!讓它們打一仗比比!”那個男人把狗放了過來,胡鬧說。
“不行!”我的話音未落,羅娜已經沖了過去。它的身后立刻流出了膿水,它嘶啞地叫了一聲。突然它摔倒了,呼吸急促,肚子起伏得非常厲害。它的心臟就要衰竭了,我馬上就明白了。我抱起我可憐的狗加快了步伐,邊走邊說:“羅諾奇卡,別這樣!你別死!”
那個男人醉眼蒙眬,沒看清眼前發(fā)生的一切,還在糾纏:“你這是干什么?讓他們打一仗嘛!”
我總算把羅娜拖回了家。從此我夢魘般的日子就開始了。我每天要雙手哆哆嗦嗦地給它打針,給它換洗沾染了膿血的墊子。為了給它做墊子,我把所有的舊褲子、舊外套、舊襯衫都用光了。我本來睡眠就不好,現(xiàn)在更是徹底失眠了,血壓也升了上去。有時候夜里羅娜還要突然絕望地叫上兩聲:“噢!噢——噢!”它像人一樣,明白了自己的狀況。
有一個朋友來看我,是一個詩人。我們一起商量到底該怎么辦。這個朋友建議給羅娜實施安樂死。可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親眼看著羅娜被注射致死。朋友說這事明天他一定能解決,明天是休息日。我跑了一趟市場,買了一塊最貴的牛排,放到了羅娜的眼前。它到底能不能吃呢?粥它現(xiàn)在已經基本不吃了。羅娜站了起來,走過去,聞了聞,吃了起來。它畢竟是狗啊!
第二天我的朋友真來了,給一個人打了很長時間的電話,好一陣商量。然后我和我的朋友就去克拉斯諾阿爾梅伊斯卡亞大街和尼基塔大街的交界處等車了,我們等了很長時間,就是那輛車要把羅娜帶出去注射。我的朋友擔心羅娜可能會預感到什么,怕它咬我們,就遠遠地站在了一邊。
羅娜靜靜地站在我的腿邊。雖然它已經重病纏身,已經老態(tài)龍鐘,但風采依然不減當年。羅娜的兩條眉毛又細又長,像是用眉筆精心描畫過似的。以前經常有人從它身邊走過去,又回過頭來說:“這只狗真漂亮!”羅娜的眉毛現(xiàn)在雖然已經稀疏蒼白,但美麗依舊。一身棕色的毛油光發(fā)亮,胸前還有一片雪白的毛,四只爪尖上也是雪白的毛。它的眼睛有點兒突出,像兩顆大大的黑葡萄。難道這一切就要消失了嗎?
一輛舊伏爾加車駛到了我們面前,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一個健壯的男人問:“誰是狗的主人?狗叫什么名字?”
我把繩子遞給了他,告訴了他狗的名字。我的朋友給了這個獸醫(yī)一千盧布。
“羅娜,上車!”我命令羅娜。
羅娜站在那兒好像有些猶豫。那個獸醫(yī)坐在車里拽了拽繩子。羅娜連頭也沒回就鉆進了車里,蹲到了座位上。車門哐的一聲關上了,車啟動了。
我一直在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給羅娜實施了安樂死。萬一他們沒給它注射,而是把它送到收獸皮的地方去了,或者把它拉到一片林子里就把它從車上扔下去了呢?那病弱不堪的羅娜肯定就讓其他野狗給吃了。
我的那個詩人朋友每每安慰我,說他們肯定會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可他又是從哪兒知道的呢?
我不只一次在夜里醒來。我總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外面抓門。我經常產生幻覺,仿佛看見它,羅娜,躺在角落里自己那個墊子上,把頭放在爪子上,用那雙大大的、像茨岡人一樣的眼睛凝望著我。失去這些不會說話的朋友比失去親人還讓人難以忍受。因為你不知道它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怎么看待我們,它們的大腦里出現(xiàn)過什么形象……
我經常到我的羅娜被帶走的這個地方去。為什么它被帶走的時候,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呢?它知道它要被帶到哪里去嗎?也許它知道……可我卻不知道它命喪何方。為了紀念沉船上的船員或者墜海飛機上的駕駛員,人們經常把花環(huán)放到海浪中去,是把那里當做他們遇難的地方……現(xiàn)在我也來到了獸醫(yī)帶走羅娜的這個地方,默默地為它獻上了一個心中的花環(huán)。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亨利·馬蒂斯(法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