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名叫北鋒,至于官名,我就不清楚了。他也許沒有官名吧。聽母親說,他比我大幾個月。在村里,按照輩分,我叫他媽嫂子,鄉人間的稱呼親熱一些,母親讓我叫他媽姐姐。這么一來,他該叫我叔叔了。
小時候,跟母親下田,路上常碰見北鋒媽。她常跟母親說:“大姨,你說這輝子和我家北鋒,咋就長得那么像呢?兩人站在一塊,簡直一模一樣。”母親笑著,嘴里應一兩句。當時的我,很是疑惑。我從未和北鋒一起站過,她怎么總說我倆長得很像呢?我和她家的北鋒真的長得很像嗎?
從田里回來,我們又一路,北鋒媽依舊和母親說說笑笑。我家在街道西邊,她家在東邊。到了我家門口,她總是說:“輝子,跟姐走。這不是你的家,跟姐回咱家吃飯去。”這時,我拉著母親的手,傻笑著,扭頭鉆到母親身后。母親看看我,也笑著說:“輝子,你姐叫你去吃飯,去不去?”我低頭不應聲。北鋒媽這才笑著,邊走開邊扭頭說:“今天就算了,下次喲……”
于是,我很想見到北鋒。見到他,我不就知道自己長什么樣了嗎?家里窗臺上有一面圓鏡,可它那么小,只能照見我一張臉,看不到全身。我很想看到自己筆直站著、抬頭挺胸的模樣。可我一直沒機會看到北鋒。
我有些著急,卻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任何人,只是在與同伴的戲耍中,或聽大人閑談時,有意無意地捕捉北鋒家的信息。
北鋒的爺爺曾在國民黨的軍隊里做事。臨解放時,他撇下老婆孩子,跑到臺灣去了。老太太含辛茹苦,養活著兩個幼子。她暗里叩問神婆神漢,聽他們說丈夫還活在世上,便時常燒香拜佛,盼望他早日平安歸來。
北鋒爸是長子,很早就幫著老母操持家務,長大成親后,又生了北鋒姐和北鋒。北鋒的叔父成家后,由于妯娌間不甚和睦,老太太便請來族人分了家。北鋒爸另蓋了兩間廈房,一家四口搬出了老屋。天有不測風云,不久,北鋒爸背著妻子織的土布,與村里幾個人外出換糧,不幸遭遇車禍,一去不歸,北鋒媽也沒有再嫁,獨自拉扯著一雙兒女,一天天地熬著日子。
不知什么原因,北鋒從小得了一種怪病,一說話就打結巴,還不住地搖頭,似乎只有搖著頭,他才能吐出字來。村人的孩子私下里叫他“搖頭瘋”。
上村小時,一次在放學路上,忽聽同學喊:“‘搖頭瘋’來了。”我忙扭頭,只見一個和我年齡相仿、個頭略高的男孩,挎著一個籃子,朝我們看看,又木然地朝相反方向走去。我一驚,他就是北鋒?就是和我長得很像的那個北鋒?我想細看他的五官,又有些害怕。我怕看見他一說話就搖頭的模樣,更怕身邊的同學發現我和他長得很像,也叫我“搖頭瘋”。一聽到這個“瘋”字,我總會想到一個人披頭散發,哭笑著,撲過來抓人咬人打人的情形。
那時的北鋒,已經不上學了。因為家里窮,也因他實在讀不懂書。聽說他曾在一個冬日的早晨,一路上迷迷糊糊,邊打瞌睡邊去上學。不料一下子滑倒在路邊的一個污水坑里,棉衣褲全濕透了,爬起來又不敢回家。有人告訴了他媽,他媽把他拉回家,換下了濕衣褲,在鍋灶前邊烤邊哭邊罵。
北鋒不念書后,偶爾也跟他媽他姐下地。更多的時候,他是一個人在家里燒飯。田里的活,他不大會干,在灶間呢,他勉強能把生的做成熟的。有幾次,我上學放學路上碰見北鋒,看見他手上、臉上沾有鍋灰,黑黑的,像街上來的那些賣瓦罐的人。我每次總是匆匆走過,心里隱隱有些作痛。
上世紀80年代初,我的叔祖從臺灣回來,找到了北鋒和他叔叔一家,告訴他爺爺在臺灣還活著,日子過得還行,已另外成了家,子女也已長大成人。村里人聽說后,談起北鋒早已離世的奶奶,一個個嘆惋不已。
叔祖返臺告知了尋親的情形,不久,北鋒爺爺也回來了。村里人說,這下子,北鋒一家能過上好日子了。聽說老人回來后,看到北鋒家的慘狀,抱住兒媳,失聲痛哭。旁觀者見此情景,也欷歔不止,紛紛落淚。
北鋒的爺爺送給兩個兒子家各一臺大彩電。那時候,黑白電視都很少,更不用說彩電了。村里有人說,可惜了這臺大彩電,放在北鋒家里,恐怕都沒人會開;有的說,還不如多給些錢,這彩電放在家里,還要提心吊膽,防賊偷;又有人說,北鋒媽怕繳電費,彩電一直放著沒有開,都放得發霉了。
有一天,我獨自在村子西邊的水渠旁拔豬草,兩個中年人從這里經過,他們看見了我,一個說:“這不是那個北鋒嗎?”另一個說:“不知這娃現在說話還搖頭不?”我抬起頭,不知為什么,突然說:“我現在好了。”聽我這樣說,一個驚奇地看著我,對另一個說:“真的,你看這娃,說話不搖頭了。”另一個問:“你的病治好了?”我說:“嗯,我爺爺給我錢治好的。”這兩人看看我,邊議論邊走了。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偷偷地想笑,卻又笑不出聲來。
這以后,遠遠看見北鋒跟人說話時,還是不住地搖著頭。我想,是他爺爺沒有給他錢治病呢,還是由于他病得時間太長,已經無法醫治了?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會這樣呢?但是,我一直沒有正面跟北鋒說過一句話。
不久,北鋒姐招了個外地的上門女婿。這個人我見過,一副好身板,會做木工活。我曾親眼看見,他賣力地給離我家不遠的北鋒叔叔家,做了很多各式的柜子、門窗和床。再以后,北鋒家蓋了新房子,他姐姐又生了個小子。
很快地,又聽說,北鋒姐和丈夫經常吵架,過不到一塊兒,又離婚了。這樣一來,北鋒家除了原來的母子三個,又多出了一個吃奶的孩子。
最后一次見北鋒,也是我和北鋒第一次說話,是在我外出讀書時。
那年暑假回家,我在北邊村口碰到了北鋒。他頭發凌亂、臉色灰黑,胡子臟兮兮的。一件深藍色上衣,袖口已經磨破了,灰色的舊褲子下面,是一雙很臟且已開裂的旅游鞋。我看著他,他也看見了我。我們相互走近,慢慢地停了下來。我想著,開不開口呢?他嘴唇動了動,似乎也想和我說話。
終于,我鼓起勇氣:“北鋒,你這是下地去?”他翻了翻眼睛,似乎很吃力地,邊搖頭邊說:“我,我到,到地里……給豬,給豬拔,拔把草……”我聽著心里酸酸地,不知再說些什么。他嘴半張開來,又閉上了。
看著他,我忙說:“那你快去,我先回家里看看。”他看著我,又搖著頭說話了:“輝,輝叔……聽說你在,你在咸陽讀書……”我苦笑著:“嗯……是的。”說完,我向前快速移開步子,他也一搖一晃地走開了。我回頭看時,他也正好邊走邊回過頭來看我。我忙朝著他點點頭,又加快了腳步。
回到家里,問起北鋒家的情況。母親說,北鋒他姐又嫁出去了,那個男孩子卻留在了家里,由北鋒他媽養著,說是要給北鋒家傳后呢。
我外出工作后,曾匆匆回過幾趟家,卻沒有再見過北鋒。
去年夏日回老家,和父母在家門口聊天,北鋒媽路過看見我們,過來一起拉起家常。談到她那個小孫子,他已上了大學。北鋒年屆不惑,卻一直沒成家,平日在我們村北邊“西安—寶雞”高鐵工地上,撿拾垃圾呢。
燈下獨坐時,突然想起北鋒,心中升起一股難言的惆悵,頓生一種人生無常的感慨。不知北鋒現在怎樣了,不知我們是否還能再碰面。
唉,那個和我長得很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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