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我還是一個只有六七歲的孩子。
那年冬天,是云貴高原最冷的一個冬天,還沒有到冬至,整個大地就被凍成了一個冰庫。天空灰蒙蒙的,不時刮著西北風。我和牛圈里的牛一樣都怕出門。只在黃昏的時候,我和小弟才到院子邊的水田里,敲開一個水桶大的窟窿,用銻盆舀上兩盆水,給牛喝了,然后再撒上些干草。其實把牛放出去也沒用,外面也是一個饑餓的世界。
我和小弟蜷縮在冰冷的屋子里,燒著柴火,一面抵御著從門縫里擠進來的寒氣,一面焦躁不安地等待著柴灰里還沒有烤熟的紅薯。柴火是算計好了的,秋天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忙了二十來天,把山林里那些枯枝敗藤背回家,就是防著這個冬天沒有火烤。紅薯也是規定好的,母親雖然沒有說,可是看著墻角一天天見少的紅薯,顯得一天比一天暴躁不安。白天,我們只求柴火燒得旺盛一些,天還沒有黑,母親就急著趕我們鉆進被窩,自己則早早地把還沒有燃盡的柴火用柴灰掩著,這樣,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刨開外面的柴灰,還可以烤上一陣子。母親說:“外面的干柴已經不多了,我們還要挺到明年開春呢!”我點點頭,裝作很相信她的樣子。最讓母親擔心的是糧食,現在,整個屋子里就剩下一袋苞谷和墻角的那一小堆紅薯了。
最慘的是我和小弟都感冒了,小弟還發著燒。那時,母親也對我說:“沒事,會沒事的!”我們不能出門,冰天雪地,寒風刺骨,出去會加重病情。母親在說沒事的時候,我明明看見她的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就在她一轉身的時候又沒了。我甚至懷疑我的眼睛。可是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即使天不下雪,不冰凍,吃的東西也是毫無辦法的,除非到了開春,各種野菜都從地里冒出來的時候。
母親每天給我們定量的是兩碗包谷飯,兩個烤紅薯,并且特別叮囑我們,墻角的紅薯不能亂動,否則就誰也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有時,看著那些生紅薯,我們的口水都快滴下來了,可是還是不敢去動,母親說:“我再想想辦法,我們一定會熬過去的!一定會!”
父親和大哥整天都在外面,四處尋找獵物。因為大雪覆蓋了地面好些天,那些野物也要覓食,正是獵取它們的好時候。于是父親帶著大哥又是下套子,又是安炸彈,什么辦法都想盡了,可是連獵物的影子也沒有見著。
那天,父親和大哥很晚才回來,母親一看父親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知道又是一無所獲。她把父親讓到火邊,一邊刨旺柴火,一邊說:“是不是下套子的地方不對?要不,明天我們還是去挖蕨根吧。”
母親知道,野物是活的,蕨根卻不會跑,盡管是在冬天,可是只要找著那些已經枯萎的蕨草,鏟開地面,挖不下一尺,就會找到那些又肥又大的蕨根。可逮野物卻不一樣,盡管是在雪天,可狐貍呀,野貓呀,還有林麝呀,都狡猾著呢!
父親沒有說話,大哥坐在一邊啃著那個半生不熟的紅薯,還沒咬上兩口,遠處的山上就傳來了“啪”的一聲,父親突然興奮起來,說:“炸了!”然后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往外面走,大哥緊緊地跟在他后面。
一家人都很興奮,父親出門以后,我們就在屋子里眼巴巴地等著。我本想去看看,可是外面除了零星的幾聲狗叫,就剩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那天晚上,父親第一次逮著獵物。他進門的時候,大口大口地呵著氣,臉上漾著笑容,在微弱的煤油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燦爛。父親說:“總算是逮著了,這回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了。”跟在后面的大哥把野物小心地放在地上,我和小弟連忙過去看,獵物不大,樣子有些像夏天的時候我們在洞坡放牛的時候看見的刺猬,可是身上卻沒有刺,還有一些花紋。父親說,那是狗獾。
那只狗獾雖然不大,可對于很久都沒有沾上葷腥,又處于饑餓狀態的我們,簡直就是一種誘惑。可母親看也沒有看一眼,說:“老這樣,看來是不行了,明天我看還是去挖蕨根吧。”
第二天,我們剛起床,母親就把一碗滾燙的獾肉湯端給我們,一人一碗,還沒有等我們吃完,母親就背著背篼,拿著鋤頭,帶著大哥出了門。
從那天開始,父親繼續套他的獵物,而母親則去挖蕨根。每當黃昏降臨的時候,母親和大哥總是按時回家,之后,倒出背篼里的蕨根,洗凈,然后搗碎,抽出里面的根莖,將搗碎的滿是漿液的根肉和著包谷面一起蒸煮,就可以食用了。要是挖得多了,吃不完,母親就把蕨根使勁搗,直到蕨根都變成漿液,然后用一塊紗布蒙上,把滿帶根渣的漿液加上水,反復濾過,這樣,那些粗糙的渣滓留在紗布的上面,直到滿帶淀粉的漿液把盆子裝得滿滿的,母親才挪開紗布,把盆子端到一邊,等到第二天早上起來,淀粉都沉到水底,把盆子傾側,慢慢倒掉上面的水,盆子里就只剩下白生生的淀粉了。再晾上一兩天,這些淀粉就會凝固成塊,即使放上三五月,也不會變質。
一背篼蕨根和上包谷面可以吃上三五天,要是把它變成蕨粉,母親和大哥一天挖的蕨根也就只有小碗那么兩小塊,全家人吃一頓還不夠呢。所以母親很少讓我們吃蕨粉。
蕨根飯粗糙,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也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饑餓的時候,我沒有察覺,我以為蕨根就是那味兒,直到有一天母親把平時積攢起來的蕨粉搗成細末,拌在玉米面里蒸煮讓我們吃之后,我才知道,原來蕨粉是那么好吃。別看蒸熟的蕨粉黑黑的,像野生木耳,可味道卻是好極了,即使在物質條件已經不錯的今天,也算得上是美味佳肴。
就這樣,我們吃幾天蕨根飯,再吃一頓蕨粉飯,加上父親偶爾也打回來一只兔子、狐貍什么的,改善一下,那個冬天一家人總算是熬了過來,直到第二年春天。
春天來了,天氣變得暖和了,我們不再為烤火的事擔心,可是吃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母親看看天氣放晴了,就去開出一片荒地,種上公社發放的救災蕎籽,然后繼續上山,不過這回去不是挖蕨根,而是采摘蕨苔、刺楸、野菜。
野菜汁多、鮮嫩,但一大籃子野菜煮熟了就碗那么多,饑餓了對付還可以,要說填飽肚子還差得遠;刺楸味道好,也能填飽肚子,可就是數量少,搜尋半天也摘不到一把。唯有蕨苔,早春二月,故鄉的山野滿山都是,隨便擼上幾把,用開水一燙,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和著飯食,鍋里一炒,放上點鹽,就能對付一個春天。
就這樣,靠著冬天吃蕨根,春天吃蕨苔,熬到應急的春蕎成熟,我們一家總算是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后來才知道,那個冬天,蕨根不僅在最危難的時候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還救了村里許多人的命。
盡管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可每年的春天,看著那漫山遍野的蕨苔,我就仿佛嘗到了蕨根的苦澀,聞到了蕨苔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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