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在魯西北平原,過去每年夏天,因雨水頻多,河塘水滿,雜草叢生,造成大量蚊蟲滋生。記得每當夜幕降臨,成群的蚊蟲傾巢出動,飛舞成灰暗的云團,嗡嗡的叫聲如同鳴響的銅鑼,令人十分驚悸。那時,農(nóng)村對付蚊蟲的唯一辦法只有艾草。在地里干完活回家,順便從小河邊割一捆艾草回來,抽空擰成艾繩,扔在太陽下曬干之后,晚上乘涼或者睡覺時,燃在身邊,蚊蟲便會紛紛逃之夭夭。
打谷場是童年的天堂。每天吃過晚飯,幾乎家家有人到村頭打谷場上納涼。在清鮮的艾香和朦朧的星光里,我偎依在奶奶身邊,聽奶奶講故事。奶奶心里裝著講不完的故事。奶奶會講《牛郎織女》,會講《八仙過海》,會講《楊家將》、《鍘美案》、《貍貓換太子》……會講的故事可多啦。奶奶不識字,但奶奶愛看戲,愛聽書,只要集上、鎮(zhèn)上有唱戲、說書的,奶奶都會去看、去聽。奶奶的記憶力異常驚人,奶奶看過的戲,聽過的書,都會牢牢地記在心里。望著流過天際的漫漫銀河和劃過夜空的燦爛流星,我的一顆童心在奶奶的故事里神秘而自由地遨游。
長大后當兵離開家鄉(xiāng),六年后轉(zhuǎn)業(yè)到新疆油田,五年后回到闊別的故園,見到八十八歲的奶奶。當衰老的奶奶拄著一根彎曲的棗木拐杖,搖晃著身子從房子里走出來,一聲一聲地呼喚著我的乳名時,我的心猛然一抖,淚水奪眶而出。
正值盛夏,到了天黑之后,蚊蟲依然到處飛舞,但比小時候少多了。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親親熱熱地敘家常。奶奶叫妹妹拿來艾繩燃起驅(qū)趕蚊蟲。悠悠的艾香一下子將我拉回童年。
奶奶問我工作的地方有沒有蚊子,我說住地附近有個葦塘,蚊子不少。奶奶心疼地說,我的孩兒哎,走時一定要帶艾繩啊!妹妹說新疆的蚊子可不怕你的艾繩哩。奶奶說,凈胡說八道,哪里的蚊子都怕艾繩兒。奶奶的話把一家人逗得笑起來。
住了半個月,返回時,親戚朋友送的紅棗、花生、芝麻裝了滿滿兩大提包,早把艾繩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奶奶可沒忘,奶奶拿了十根艾繩,用麻線捆好,叫我往提包里裝。妹妹說,兩個提包都裝滿了,裝不下了。我趕忙說,裝下了。我趕忙打開提包,掏出一些紅棗,將艾繩裝進去。奶奶笑了。
第二天動身,奶奶起得特別早,奶奶又叫我拉開提包看看艾繩。
弟弟和妹妹提了提包送我到鎮(zhèn)汽車站。奶奶、父親、母親送到村頭。
走出一段路,我回頭張望,但見晨風(fēng)拂著奶奶如雪的白發(fā),奶奶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我心里想,再過幾年回來時還能見到奶奶嗎?心中一陣酸楚,淚水立刻模糊了雙眼。
回到油田,全家分享著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我拿起艾繩對女兒說,這是你老奶奶送我們的艾繩。女兒說,干啥用?我說,熏蚊子啊。女兒說,房子有紗窗,出門有清涼油,避蚊劑,這東西有啥用啊。
一天晚上,幾個老鄉(xiāng)坐在房前乘涼聊天,蚊蟲飛來叮咬,我拿來艾繩點燃,蚊蟲立刻在悠悠的艾香里四處逃散了。大家談?wù)撈鸸枢l(xiāng)的艾草,話語里涌動起無限的鄉(xiāng)情。
這年秋天,父親來信告訴我奶奶病逝了,說奶奶臨終前還一再囑咐別忘了給我郵寄艾繩。我趕忙把珍藏在那書柜里的艾草找出來,緊緊地抱在懷里,泣不成聲。
前天整理書籍,翻出艾繩,又讓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奶奶。我深情地撫摩著艾繩,靜靜地獨坐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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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shù)插圖:幾 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