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江人嘴里,泥水匠好像不僅僅指某個行當。泥水匠這個名詞幾乎可以涵蓋一種人物,或者說代表一類故事。夏夜納涼,泡了茶,在街頭巷尾擺開躺椅,說著家長里短,小道消息一個接一個;有會說書的開講,講那過去的故事:“從前,有個泥水匠……”這時人人都來了勁,躬腰縮頸要聽,好像泥水匠最有故事,而且不論什么事,一放在泥水匠身上,就活靈活現了。
泥水匠在三百六十行里是一行刁鉆的角色,一切的流兒言、臟話,似乎都出自泥水匠之口。在傳言中,做生活也不本分,往往是要“你看我手頭,我看你鍋頭”,侍候不好的話,那活兒便很搭漿了。有時候,泥水匠這個詞甚至代表了一種長相、穿著和行為。年輕的女子相親,如果看不中對方的品行、相貌,常常會說出一句意味很足的話來——“這人像小泥水匠?!边@事情十之八九篤定要吹的。
人固然在笑噱小泥水匠,但逢破土造屋,萬萬不敢得罪泥水匠的。要是得罪了泥水匠,恐怕就不單是手上出不出活的問題。蓋泥水匠會做“關目”,改風水。這種神秘的說法,在農村尤為盛行,并為百姓篤信。如泥水匠剪了小紙人拿了刀槍砌進屋,家中便如養了兇神惡煞;或將糞便涂在梁椽上,咒人死(屎)了。稍稍玩弄你一下,也會弄得夫妻失和,一家吵嘴拌罵,抑或怪事迭出??傊?,安生日子是不會有的。
不說遠的,在江浙交界處的一個村上,就有傳聞。有一戶人家蓋房,對泥水匠許下愿:上梁日喝上梁酒,每人一只雞。泥水匠聽了,手頭上有了精神,質量進度都沒說的,可輪到飲上梁酒,雖然席面上也上了整雞,但只是每桌一只,許下的愿沒有兌現。泥水匠們不好公開強索,臉就陰了下來。吃過酒,老泥水匠努努嘴,小泥水匠找個空當,在大梁上抹了糞,這筆賬就算兩抵。
然而戶主并未因此遭殃,日子卻越過越興旺,不僅日常生活喜事頻添,而且政治生活也得以改善,不覺要提拔。這些落在老泥水匠眼里,心底也說是怪道,便常在他家附近走動,尋訪窺視。戶主見了也生疑竇,遂辦一桌水酒,奉老泥水匠為上座,問其蹊蹺。老泥水匠就道出了緣由,說當時覺得你人心壞,要治一下,想不到治反了,讓你家日子過順當了,難不成你原姓蔡?戶主聞言,且驚且愧,原來他就是蔡姓人家血脈,生下來就過繼給他人,此事也是組織上為他入黨內調外查才搞清楚的。老泥水匠笑著,難怪,大糞澆到菜(蔡)上了,怎么不旺?
我上中學時,班里一位女生就曾被小泥水匠追過,給我印象很深。那個女生因為老留級,在同學中年齡最大,怕有二十。因為她加入了校文藝宣傳隊,常常粉墨登場,蹦蹦跳跳,同學背地里都叫她“老妖怪”。有一天上課突然闖來個小泥水匠,揮胳膊吵嚷,要解決他的婚戀問題。言語中好像錢不錢的,指名道姓,說和老妖怪已如何如何,這立刻炸了營,課沒法上了,同學都扒著窗口向外瞧:喲,大背頭,水滑油光,細腿吊腳褲,小白鞋,腕上纏著閃亮的表,張嘴閉嘴,一顆金牙閃閃爍爍,見了這形象,刺激得同窗高度興奮。我們住的那些弄堂出過不少好漢,小泥水匠雖不在數,可他掰腕子,很少有人匹敵。大家說這是整天將青磚瓦刀在手頭耍弄的結果。現在披一身當時最張狂的行頭來了,兩三個教師校衛,根本架不住他,個個跌跌撞撞,這事成了我的中學生涯最令人難忘的插曲之一。
后來,小泥水匠的戀愛歷經一番風雨后破滅了。小泥水匠以為有了一身“時髦”的打扮,便改換了身份情操;以為將他和她之間的事渲染夸大,便可讓女生走投無路,就會乖乖入圈。殊不知這正是“小泥水匠”的想法,出棋自是臭著,品評起來,小泥水匠很令人同情。如果少掰腕子,多讀書,用才子行為試試,說不定就會套牢。當然,我不知道用斯文的方法去對付身邊那些膽大放肆的女小工,會不會嚇著她們。這事給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上了一堂生動有味的戀愛課。
我家后來搬進了一條更為狹窄的弄堂。前腳后腳,在我家新居右首的彎上,也搬來個泥水匠。泥水匠長的什么臉,我和弄堂里的人都沒能瞧細,他走路老是低著頭大背手,和鄰居從不往來。他來之后,弄堂越發窄了。因為三天兩頭,有人零零星星往這里運沙石、磚頭、鋼筋什么的,有的干脆碼在弄堂的走道里,晚上乘涼,一弄堂唧唧喳喳,都說他要砌樓房,這在經濟尚不開放的年月里,不由人不側目。
他砌房的地身,原是我妹妹一個女同學家的私產,父親過世后,家境窘迫,就將幾間已趴了的小瓦房賣給了泥水匠。泥水匠瞅準了地皮,之后不久,果然拆舊營新。
砌房造屋,平常人家絕對無力。但這個泥水匠是泥水匠的頭,做件把大事,輕松自如。磚瓦、沙土,包括水泥、門窗什么的,不用花錢就日積月累地從各個工地轉移而來。米備齊了,一夜間呼啦啦來了十多個泥水匠,拆的拆,砌的砌,確實又快又好。知根知底的傳出話來,說這幫人俱是泥水匠頭兒的徒子徒孫,都是白干,頭只負責大鍋飯大碗肉及酒煙工資,所以這幢二層小樓幾乎不必花錢就砌就了。而且這已不是一回了,據講,連帶這一次,已是三回。泥水匠是砌一回賣一回,已賣掉兩處。果然房子剛砌好,又要賣出,買家已悄悄登門看房了。知道了這些,弄堂里這些沒見識的人就感慨了,感慨之余也難免紅眼。
殊不料,竣工之際,泥水匠竟得了怪病,半年也沒有挺得過去,老泥水匠受盡驚恐的折磨之后下世了。
后來我工作、娶妻生子的,泥水匠們就離我遠了一些。誰知單位分房,遷入新居新樓工地連線一片,眼前眼后都是泥水匠,況且小家庭時興裝修,砌池、抹地、貼瓷磚,樣樣都得和泥水匠打交道。他們年齡大的也就二十四五歲,小的僅十七八歲,名副其實的小泥水匠。都是鄉下孩子,為人熱情,干活能吃苦。我每天請他們吃晌午茶和下午茶。有時春風的點心,也有黃橋燒餅,或者油糕、糍粑什么的。他們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做出規矩來,吃兩個便要住手,再吃便要千勸萬勸。有個泥水匠真小,一臉的稚氣,他埋著頭做活,埋著頭吃,油糕已連吃了好幾個了,尚未飽,還要伸手去拿,那年齡稍長些的就用眼去瞪他,或者咳嗽,牽衣袢子,小伙子不解地抬起頭,茫然地看看眾人。我們夫妻就笑,覺得可愛且好玩,大家伙就跟著笑,笑得他滿臉騰紅。接下來我們夫妻再勸,大家失了拘束,又吃了起來,挺自在。
不過,細品起來,他們與傳統的泥水匠不一般了,小小年紀,今日在上海,明天便在山東,走南闖北,天馬行空。
已經機械化的今天,尤其這新一代,中國的高樓大廈都從他們手中矗立起來,他們的氣度、胸懷,已非昔日可比,真叫世人不能小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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