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的禽鳥中,烏鴉一身漆黑的靚裝,有點巫師的味道,它神秘淘氣優雅甚至有幾分先知,黃昏的樹林磨坊周圍,斜暉夕照的崖窯間,墳場的閑荒地里總有它們的身影。我放牛的時候,它們呼啦啦從山那邊飛過來,有的散在坡地上去覓食,有的翅膀在半空中一撐,仿佛一只被縛住的風箏,而有一只竟然在黃牛的背上漫步,邊走邊啄牛背上的陽光。
烏鴉總是和村莊的大事聯系在一起,不像野麻雀在場院里撲棱棱飛來飛去,不經意間偷吃點糧食又急促地飛走。靈得很,放牲口的娃們一大意,牛被摔了,羊被傷了,一定是烏鴉在村頭的樹上異樣地叨絮幾聲,大人們一面罵烏鴉,心里卻慌得很,放牛的晌午時候還沒回來,去坡里看,果然出事了。村子里的老年人要是快過世了,一旦聽到了烏鴉在屋頂上聒噪,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當小輩的心照不宣,得趕緊給老人備后事。
清明一過該種玉米、豆、甜菜根之類了,母親一定叮囑父親把籽點稠些,一是怕癟籽缺苗,再者就是烏鴉要吃一些,干脆把烏鴉要吃的那部分一并點上。因為那時候烏鴉總是很多,不僅我們沒辦法,那些面目猙獰樣子恐怖的稻草人同樣拿它們沒辦法。烏鴉不僅自己偷食種下的玉米,有時還領來喜鵲、野雞、鵓鴿……仿佛剛剛種下的一片玉米是它們發現的新大陸一樣。
烏鴉是極其聰明的,有一年我們在山地里割麥,地遠,中午不便回家吃飯,就拿些饃中午將就著吃點。進地時父親再三叮囑我藏好饃,以防烏鴉偷吃,我是把裝饃的布袋口繩打了個緊緊的活結,再割了蒿草苫好后去割麥的。晌午時隱約聽到對面有烏鴉叫的聲音,父親急忙對我說去看看饃,我趕緊到放饃的地方一看,布袋已被打開,饃已被該死的烏鴉啄得七零八碎。父親望著飛遠的黑影罵著遭瘟的烏鴉。但我至今不敢相信,被我打了結的布袋,烏鴉是如何打開的。
村頭的山神廟里有一塊木牌,上面畫著白胡子的山神爺,還有狼、野狐,同時還有一只烏鴉。說明烏鴉是歸山神爺管的,有趣的是烏鴉常常在山神廟頂上哇哇而叫,排便,甚至把死雞死鴨的內臟叼來在這里享受,似乎毫不在乎老掉牙的山神。我還在一家神廟里看見求神用的卦,木質的兩瓣合起來是一只烏鴉,打卦的人向神告禱一番后便把卦向空中一拋,那“烏鴉”就在地上碎成兩瓣,很神秘。
村子里核桃樹多,每當核桃成熟自行脫掉青皮露出飽瓤的核桃,饞嘴的烏鴉總是要嘗嘗鮮,有時把核桃弄到地上用它堅硬的尖嘴去啄,當然也有降服不了的就留在地里,等雨水育化后就生根長苗了,這樣烏鴉在坡地里就種了不少核桃,往往這些核桃樹苗是長得最旺的,因為聰明的烏鴉所選取的一定是樹頂上最成熟的核桃。方圓幾里哪棵樹上的核桃最有味,哪棵核桃樹上的皮殼兒薄,它比村子里的人更清楚。
有一年的初冬,晚飯后我在村口河堤上閑溜達。沒有任何紛擾的夜色中,村東頭一棵鐵黑的大核桃樹把整個天空撐得滿滿的,一輪炭紅的月亮在它的背面像一只紅漆水桶,樹枝上有數不清的烏鴉不規整地棲在枝上,偶爾有飛動變換位置的像偷偷交換座位的小學生。
我忽然感覺到群鴉在樹枝上溜達,我在河堤上溜達,田鼠在地洞里溜達,野狐在對面的梁頂上溜達。這就是有趣而奇妙的神秘而閑適的鄉村。
昨天小兒子放學回來,他貪玩,小手很臟,我說快去洗,你這手拿老鴉都不飛,他瞪著眼問老鴉是什么?我說老鴉是一只黑色大鳥,他問是一個大俠嗎?我無奈地給他用手比畫著。是的,連我都不見烏鴉已多年了,它們的印象似乎漸漸模糊起來,我怎么能給他解釋得清呢,于是回到書房寫下這篇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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