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陽光暖暖地鋪滿了山坡。
一個6歲的小男孩,在這1972年的農歷四月天里,用還稚嫩的聲音哼著山歌,一邊為自家砍著柴火,一邊為生產隊放牧著一母一子兩頭牛。當麥香一浪一浪撲過來時,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頭的勞作,迎著麥香涌來的方向望了望,其后,便軟軟地躺倒在山坡上,雙手枕頭,微閉雙眼,翕動著鼻翼,盡情享受這四月的恩賜。
吮吸著麥香,口水忍不住順著口角流下來。小男孩很餓。早晨只喝了一碗無油無鹽的包谷糊糊,勉強糊弄了一下肚子。家里窮,四月又正是糧食短缺的時候。小男孩原本是想去讀書的,可讀不起,要為生產隊放牛,好掙工分,工分就是口糧,口糧就是維持生存的唯一。
肚子咕嚕咕嚕叫,讓小男孩十分難受。小男孩就將雙眼睜開,投向百米開外的對面山坡。對面山坡上,一群婦女正在割麥。麥香正是從那里飄來的。那麥香的源頭,有揮舞著銀鐮的母親。這,小男孩是知道的,小男孩來這山坡砍柴放牧正是母親的安排。
那塊麥地不大,沒多久,就被割完了,在婦女隊長檢查了一遍后,有的就往回送麥子,有的就轉戰另一塊麥地。母親是被安排往另一塊麥地割麥的。母親磨磨蹭蹭走在最后。臨離開時,母親手搭涼棚,對著小男孩放牧的山坡望了又望,大概是沒有看見小男孩吧,便又大聲呼喊著,告訴小男孩,她們已去另一塊麥地了。
小男孩精神振奮。
婦女們一離開麥地,小男孩就一躍而起,奔下山坡,直沖麥地。
麥地被收拾得很干凈,幾乎找不到有遺漏的成整的麥穗,只有幾壟的麥蔸處,有麥粒撒落。
小男孩仍然有說不出的高興,他一粒粒地撿拾著那些麥粒。
濃郁的麥香直沖小男孩的嗅覺,刺激著他的味覺,使他的饑餓感更加強烈。他抓起幾粒就往口中丟去,立時,甜甜的、香香的味道就滋潤著他。盡管那麥粒裹著一些泥土,但他仍嚼得有滋有味,饑餓感也就在這咀嚼中慢慢消了去。
小男孩是第一次品嘗這麥子的味道。自打他記事起,盡管他年年都在陽光滿地的四月天看生產隊的婦女們收割麥子,但麥子年年都被當做任務上交,一粒也沒有被留下來,不僅是他沒有吃過麥粒,就是大人們也好多年沒有吃過了。
小男孩享受著這麥香,便又想到了前不久在集鎮聞到的面香。那是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輕,父親不得已帶他去集鎮的醫院治病,幾天后,當病情緩解,父親帶他返回時,他聞到了一股奇特的香味。問父親,父親說是面香。也就那次,他記住了面香是怎么樣的香。他也就因了那面香,萌生了有朝一日得吃一頓面的想法。
小男孩想著面香,就再也舍不得將麥粒往口中丟了。他不停地咀嚼著先前丟進去的那幾粒,怎么也舍不得吞下去。
這一天,小男孩撿拾到了一小口袋麥粒。
小男孩有說不出的高興,他覺著他太有成就感了。
當晚,母親就準備把麥粒煮了讓小男孩吃,小男孩拒絕了。他讓母親給存著,當存夠一定量時,好拿到集鎮上去兌換面條。
母親就將他的麥粒存著,同時存著的,還有滿心的辛酸。
第二天,小男孩又跟著母親去砍柴,去放牛,去偷拾麥粒。
第三天、第四天也如此,直至麥收完結。
這個麥收季節,小男孩共偷拾得麥粒一斤多。后來,他隨父親到集鎮偷偷換回來六兩面條。
當晚,母親就準備將面條煮給他吃,小男孩真是喜不自禁。他雙手捧起那六兩面條,虔誠地聞了又聞,實在是愛不釋手。當母親將水燒開,要將那面拿過去往水里丟時,小男孩又拒絕了,他說,他要等到他過生日時再吃。
母親立馬將頭轉過去,一時淚流滿面。
小男孩的生日在正月份,他就讓母親將他的面條藏了八個多月。
生日這天晚上,小男孩無比的興奮,這興奮絕不亞于過年。他的興奮不僅是終于可以品嘗一下那面條的美味了,更重要的是,他又大了一歲。父親曾經給他表過態,說他再大兩歲的時候就送他去上學。
當母親打開鎖,從柜子里面取出那面條時,卻傻了眼。因為保管不善,那面條被蟲蛀食得已經不成樣子,而且還開始霉變了。
母親心情十分沉重。小男孩盡管覺得有些可惜,卻仍興致勃勃。母親要將那面條扔了喂豬,他攔下了。他親自燒火,并要母親指導他,讓他親自做一頓生日面。
煮著面,小男孩一直圍在灶臺前,一刻也不離開,他不斷吮吸著從鍋中源源不斷冒上來的面香。面煮好后,小男孩卻只吃了一點兒,其余的,他親自分給了父母及幾個哥哥姐姐吃。他要讓大家一起來分享他的勞動成果,讓大家一起來祝賀他的成長。
這頓面,雖然分食得不多,而且有了些許的酸味,小男孩仍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吃到的最美的佳肴。而他的這個生日,也是他過得最快樂的一個生日。
自打這以后,小男孩就在麥收時節去偷拾麥粒。直至他上了學,再沒有了時間。
這個小男孩就是我。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周思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