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父是個搖勺把兒的廚子,論手藝,在我生長的那個百十戶人家的小鎮上,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在我記事的時候,使我心醉得忘乎所以的,便是人們對家父手藝的贊揚。
手藝究竟多么高超,老實說我是不得而知的。家里的菜蔬除開蘿卜便是青菜什么的,且油鹽淡薄、調料全無。鹽水煮蘿卜吃厭了,便從泡菜壇子里撈一碗豇豆什么的改改口味,即使逢年過節,偶爾有點葷腥,也是家慈上灶。小孩家不曉人事,時常咕咕噥噥地抱怨家父,怪他不在家里顯顯手藝。家父常常無言以對,只是歉疚而又為難地嘆口氣,摸著我的小腦袋,一聲不吭地扭過身去。每當這般時候,母親便故作輕松地拉我到一邊,從灶灰里扒出一兩個紅苕或燒洋芋,剝光皮塞進我的手中,輕言細語地說:“乖娃子,你爹哪樣菜不會做?再大的席面也拿得下,可咱家連油都沒有吃的,干鍋子炒菜咋顯手藝……”說著,總要背過身去,撩起衣襟抹幾把辛酸淚。
這樣的情景經過幾回,我也就學乖了,再不咕咕噥噥地難為父親。可我想品嘗家父手藝的心并沒有死。每到逢集,便守望在肉架子旁徘徊,遐想那一刀刀有肥有瘦的肉,若經家父的手藝之后,該是怎樣的美味!可是,架子上的豬肉全讓人挑挑揀揀地買光了,留給我的只有那難以忍受的饞欲。每當這個時候,我便萌動起現在想來都難為情的理想: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那些能坐上酒席的人;人世間最美的職業,莫過于擺弄大魚大肉的廚子,雞鴨魚肉整條整條地從手中經過,就是嘗鹽味,也能一飽口福。
我剛剛10歲出頭,在鎮上的小學讀四年級。家父每次做廚回來,都要一邊捶著又酸又疼的腰,一邊叮囑我用功念書,長大了找個既掙錢又不服侍人的職業。可我大不以為然,只是想學廚子。
在無數次死纏硬磨之后,家父不知是看我胸無大志,不可能有什么出息呢,還是可憐我那張饞嘴,居然答應帶我學廚。于是,念書便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而學廚成了我人生中最大愿望和唯一理想。只幾年工夫,家父的刀法、火功、拼盤、著色、籌劃席口等諸如此類的一應手藝,我全心領神會,運用自如,成了鎮上人人夸贊、交口稱奇的廚子。
正當我以為廚子這職業定是我終生的衣食飯碗了,不料發生了一件使我蒙受羞辱的大事。
16歲那年冬天,正是一擔蘿卜頂一個干部一月工資的天災人禍的困難時期,公社為了抹縣上派來的災情檢查組的嘴,到學校替我請好假,要我去做廚。在公社機關食堂的廚案上,我見到了當時市場上根本見不到的大魚大肉和白米細面,我使出渾身解數,將這些東西變成了色、味、形俱佳的三桌席面。按當時一斤豬肉十多元的黑市價計算,這三桌酒席不值一千也值八百元。我不知道這錢是從哪里摳出來的,反正絕不會是酒席上那些自稱是“人民公仆”的人掏的腰包。聽著客廳里食客們歇斯底里地劃拳猜寶,我的眼前自然而然地出現了病床上家父的呻吟,母親和小妹那干瘦浮腫的臉龐。我猜想,他們辦酒席說不定是從救濟款里摳的錢,這錢是黨給災區人民的救命錢,按說也有我家一份。
這想法支使我賭氣般地大吃大嚼了一頓,還把一塊沒用完的約莫五斤的肥肉和一瓶沒啟封的西鳳酒塞進了我隨身帶來的潲桶里。
原以為這秘密人不知鬼不覺,誰知道還是被比鬼還精的公社主任發覺了,不僅收回了那肉、那酒,還要學校將我開除。幸虧我的班主任上下活動,好話說盡才使我保住學籍,讀完了高中。
這件事是我的奇恥大辱,也是對我認識生活的啟蒙,改變人生軌道的起點。從此,我把做廚家什丟進了茅坑,書本成了我的全部生活。
俗話說“樹怕傷根,人怕傷心”,在我看還應加上這么一句——人怕發憤。功夫不負發憤人,后來我居然由一個只知吃、吃、吃的笨蟲,變成了陜西師大中文系的學生。
大學畢業后分配在文化館搞創作,工作閑適且有趣。逢年過節偶爾來了三朋四友,倘有興致,我便親自上灶,略施小技,便能博得滿桌贊譽。當友人們問我藝從何來時,我常常滿面羞慚,不勝尷尬,不便直言自揭丑底,便答非所問:“羞辱能使人發憤,發憤能使人成功。”他們聽得云里霧里,唯有我心明如鏡。
我不便把話說透,只得反復再三地喃喃自語:“小時候,我曾想學個廚子。”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