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

1966年夏天，家鄉(xiāng)決堤，洪峰即將吞沒廣闊的平原。

父親將他的杉木船擺放門前，只待洪峰漫過來，他便駕著漁船，劈波斬浪劃向松滋大堤避難。那一刻，父親一聲斷喝“趕緊上船”，我家的那只小花貓也知道大難來臨，緊隨人們機警地上船，生怕落難。可我依然惦記著那口皮箱，因為皮箱內(nèi)裝有我制作的幻燈機和不少玩具，那簡直就是我的生命。父親厲聲說“你小狗日的命都難逃，還要那些破玩意兒做甚？”

漁船不能超載，父親堅決不讓我?guī)铣恋榈榈钠は洹Ｎ腋赣H賭氣，攜上皮箱就獨自奔逃。父親慌得不得了：“小狗子啊，你趕緊回來，我讓你帶上皮箱——”父親的呼喚漸漸消失，我拿出吃奶的力氣奔跑，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沖過那道立新閘，我知道，只要沖過那道閘就直接上了通往大堤的路。我沖過立新閘的時刻，洪峰緊接著而至，如注的洪峰鉆進了閘洞，噴射出丈余高的激流，立新閘再也承受不了那肆虐的瘋狂，終于崩潰于瞬間。不諳世事的我，領(lǐng)略了命懸一線的滋味。

大堤上的難民浪來涌去，我知道父親靠岸后，一定會在人堆里尋找我，我連聲高呼：“爹爹——我在這里！”父親終于聽得我的呼喊，我以為他會將我暴打一頓，可那一刻他不但沒有，反倒一把抱起我，喜極而泣。

多年后，我才意識到，那一刻父親一下就撿了個7歲的兒子。

洪水退去后，家鄉(xiāng)荒涼一片，生靈四處覓食。有一只餓花了眼的小鳥，居然飛落我身邊不愿離去，朝我偏頭擺尾，似乎向我乞求什么。我將小鳥帶回家，二叔說這是一只布谷鳥，你趕緊拿水泡小麥喂它吧。我用開水沖泡小麥，小鳥瘋狂地吃了起來。二叔為我編了個竹籠，我將小鳥放于籠內(nèi)，精心呵護著這只受災(zāi)的鳥。二叔說，布谷鳥的眼圈要是有了紅色，就算你喂養(yǎng)到家啦。果然，不多天，布谷鳥的眼圈漸漸紅了起來。其實，不用竹籠關(guān)閉，布谷鳥也不會飛走，只是那只小花貓總想找機會美食一頓。小鳥離我而去，都因為父親。父親的漁船不用時，就反掉在兩棵大柳樹之間，船下正好讓我掛上鳥籠。那天，父親取船捕魚時疏忽，將鳥籠隨意放置，籠門被折騰開，小鳥受到從未有過的驚嚇，到深夜也不歸家。我跟父親吵個沒完，誓言不找回我的小鳥誓不罷休。父親領(lǐng)教了我攜帶皮箱命都可以不要的性格，于是，動員左右鄰里幫我尋鳥。

那夜，鄉(xiāng)親們打著燈籠火把來到二叔的竹林間，我捧起雙手吹響“布谷，布谷”，突然，布谷鳥落在我的肩上，我終找回了心愛的小鳥。

父親夸獎了我：“說你小子有種，只要真心尋找，原來丟失的東西是一定能找回的?！?/p>

可有件事兒，我對父親太殘忍了，他為尋找我，居然為我流淚。

那是暑假炎熱的一天，堂妹許弟薇約我們?nèi)ソz線河里游泳，別看堂妹是女孩子，可是個游泳高手呢，有她帶領(lǐng)，我們不擔(dān)心淹死。我們正在河里盡興，突然被歇晌的父親發(fā)現(xiàn)，我知道要是被父親薅住，必定是一頓暴打。這也難怪，前不久隊里的阿牛就因偷著游泳淹死了。大人們都被敲響了警鐘，所以，我們私下游泳等于犯了大忌。我們上了河對岸，然后四處逃散。趁父親不備，我悄然潛回家，鉆進黃桶（裝谷子的大木桶），然后用收捆稻子的草繩覆蓋在頭上，那種草繩很粗略，一圈一圈的宛如喇叭狀。這正應(yīng)了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這話，我屏心靜氣，一待就到了深夜。父親隊上隊下呼喚我回家吃晚飯，我全當(dāng)沒聽見。父親叫來堂妹許弟薇，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父親說：“薇兒，剛才你們上岸后，狗子是否與你們一起跑的？”

堂妹似乎有意讓父親傷心：“誰讓您追趕的？我們不就游個泳嗎？我怎么知道狗子跑哪里去了？”

堂妹的話讓父親大失所望：“天啦！他該不會又返回去繼續(xù)游泳吧？”

堂妹說：“這也難說。”

父親恐慌了起來，料定我準(zhǔn)是在河里淹死了，立刻張動人，幫助尋找我。

隨后，就聽得人們拖滾鉤（漁具，很多小鉤）的聲音，我依然按兵不動，大約兩小時后，就聽得人們掃興而歸，顯然在河里并沒有撈到我的尸體。

先是母親在哭：“我的狗子啊……”母親一面哭一面痛罵父親：“誰讓你個老東西追趕的！”繼而聽得父親的號哭，原來男人的哭聲就是這般，跟孩子似的，沒有節(jié)奏，哭得酣暢淋漓悲壯。該是我出山的時候啦，我掀開草繩，猛力跳出黃桶：“哭什么哭？我不是好好活著嗎？”父親轉(zhuǎn)憂為喜，一把抱起我：“我的狗子啊，終于找到你啦！”

堂妹在一旁吃吃地笑：“我就知道狗子絕不會弄丟的！”

65歲的父親死于尿毒癥，那天接到傳信，我趕往醫(yī)院，醫(yī)生說人已沒救了。

在我的人生旅途中，父親總能找到我，找到我的所有?？墒?，恍惚間，我不知已將父親遺失在哪里？

責(zé)任編輯：子 非

美術(shù)插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