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籠

望奎的姥爺成分不好，地主成分。還是個帶帽地主。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凡是地主富農成分的人，包括他們的子孫后代，臭得很。那真是狗屎一泡。望奎的姥爺，望奎的舅，望奎的姨，包括他幾個舅家的孩子，一個個，像是夾著尾巴的狗，見了人，連眼皮都不敢撩。家里家外只是悶頭勞動，一刻都不閑著，這叫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不許亂說亂動。望奎的姥爺在外邊，更是話少，像個避貓鼠似的。還動不動就被吆喝到大隊批斗一盤，被支書扇上一頓耳光，臉扇得又紅又腫，連吭也不敢吭一聲。晚上躺在炕上，渾身像散了架子，睡夢里哼哼哼哼的。

望奎小時候就喜歡上姥家待著。星期禮拜不用說，就是平常，有時不愿上學了，半路上就拐到姥家去，然后對姥娘撒謊，說學校放假。回家還撒謊，說上學了。有時在家挨了打，也賭氣不給爹媽上那個破學了，也往姥家跑。寒暑假，幾乎一天也不在家待。望奎家離姥家雖說是前后屯，但也有十里八里的，無論是夏天草木蔥蘢，還是冬天風雪迷茫，望奎都敢一個人走。一路跑著，進了姥家的門，腦袋上全是汗。姥娘一面給外孫兒擦著汗，一面說你瞅瞅，你瞅瞅。跑啥呀?姥娘心疼。望奎如此迷戀姥家，一來呢，在姥家，望奎是最小最小的，姥爺姥娘寵他寵得不行，嘴里含著怕化嘍，手里捧著怕掉嘍，把這個外孫兒當成了掌上明珠，別人也就誰都不敢惹他不高興，對望奎全是好態度。望奎喜歡那種被人哄著捧著的感覺；二來呢，是惦記著姥家的好“嚼果”。姥家哪怕吃一點差樣的東西，都得先給望奎留足嘍。得可著他。有一樣東西望奎沒吃到嘴，當姥娘姥爺的，心里就覺得不得勁。在家就不同了。在家望奎是老大，望奎身下還有弟弟，弟弟身下還有妹妹，一個比一個小。雖然望奎滿打滿算還不到十歲，但爹媽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已經不把他當小孩子看待了，外面的活兒不能干，但家務活兒，媽忙活不過來的時候，經常支使望奎，去把豬圈門打開，把豬撒回來喂喂。望奎就上房后，把豬撒回來，再給豬食槽子里倒上泔水，倉房的囤子里抓把谷糠麥麩子什么的撒在泔水上面，豬便埋頭吱吱地喝起來。這些喂豬的程序，望奎已經相當熟練。豬們也都熟悉了望奎，只要一看見望奎的影子，不等望奎解開拴圈門的繩子，長嘴就先從豬圈門的門縫里伸出來，吱哇叫著，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出了豬圈，撒著歡地跑，直奔院里的豬食槽子。每次喂豬，望奎手里都拎根棍子維持秩序。有的豬喝著喝著，可能是嫌伙食太差吧，造反了，一嘴巴將豬食槽子拱翻，泔水灑了一地。爹媽見了，就會罵望奎。望奎就會把一肚子氣撒在那頭惹事的家伙身上，手里的棍子在豬身上留下一道道的白印。可惜望奎的力氣太小，無論怎么使勁，打不疼，豬們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把望奎的懲戒當回事。不過望奎還有手段，他干脆不等豬們吃飽，便不再給它們添食，揮著棍子強行把它們趕回圈里。相比之下，雞要好伺候多了。冬天的時候，雞的伙食相對要好一些，否則難以度過寒冷的冬天不說，伙食不好，來年開春開張下蛋也晚。所謂好伙食，就是隔三差五往地上撒幾把瞎苞米，雞們就像過年了一樣瘋搶。而多數時候，是在一個木頭槽子里用水拌些稗谷喂雞。雞的食物預備妥當之后，望奎每每還要學著媽的樣子，咕咕地高調叫上兩聲，呼喚雞們回家吃飯。四散在生產隊場院里的、鄰居家院子里的、或者是在柴垛上糞堆上覓食的雞們，聽到望奎的呼喚，先是伸長脖子聽上一聽，聽出來是自家主人的聲音之后，便一路嘰嘰嘎嘎歡叫著往家跑，有的干脆就是飛回來的，像在外面玩耍的小孩子聽到母親喊他回家吃餃子一樣興奮。地上的苞米眨眼就沒了，雞們仰臉看著望奎，跳起來去啄望奎的手，望奎便故意逗雞們發瘋，把手里的糧食東撒一把，西撒一把，雞們就呼啦啦，東一嘴，西一嘴，兩面跑著搶。有時候，望奎會趁雞們埋頭搶食的機會，突然出手逮住一只大公雞，拔下它屁股上兩根漂亮的尾羽做毽子。除了喂豬喂雞，媽將手里的針線活兒收拾起來，下地要做飯了，往往先喊望奎抱柴火，望奎就上挺遠的柴火垛，吃力地拖回一捆苞米秸稈，以為抱回來就算完事了，剛一轉身，媽說干啥去?燒火!望奎就不怎么情愿地蹲下，給在鍋臺上忙活的媽燒火。由于望奎的心根本不在燒火上，一心惦記著外面等他的伙伴，這火燒得不是帶死不活的，就是燒得太旺，把鍋燒干了，飄出一股糊巴味，這種時候，望奎的頭上冷不丁就會挨一巴掌。媽那一巴掌，打了望奎一臉的苞米面子。院子是每天都要打掃的，除了雞鴨豬的糞便不說，還有柴火葉子啦，風刮來的草末子啦，土啦雪啦，反正要經常保持整潔。否則，爹干活兒回來，第一眼就會看見，第一個就要罵望奎，那么大了，怎么就不知道找活兒干?我像你那么大，都能放豬啦!望奎就貼著墻邊，繞著爹，眼睛防備著爹那猛烈的一個炮腳，乖乖地去拿擱在雞架上的掃帚，把院子掃得烏煙瘴氣。爹見了，知道望奎這是不滿呢，拎把笤帚疙瘩出來，望奎見狀，扔下掃帚就跑。這是說干活兒。吃喝上，望奎也是干眼饞。得發揚雷鋒精神，先人后己，有點好吃的，得先可著弟弟妹妹，若是嘴上實在忍不住，偷偷搶了弟弟妹妹的，兩個小東西就會毫不客氣地往地上一躺，打滾撒潑，委屈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爹媽聽見了，毫不猶豫地沖過來，上去給望奎個大耳刮子，屁股后再補上一腳。爹媽更心疼小的嘛。比較起來，小的畢竟是弱者。所以望奎一天也不愿在家待，姥家成了望奎的樂園，也是望奎的避風港。

姥家像是解放區，望奎一到解放區就自由了，翻身得解放了。每日從早玩到晚，玩夠了，也不用提心吊膽地回家。連衣裳弄臟了撕破了也不怕姥娘罵，姥娘會拍打著望奎衣裳上的土，說瞅瞅你，這是擱哪兒整的?打滾了?說著，針線笸籮里找根針線，把望奎扯壞的衣服 一針一針縫好。換成媽，哪有這好脾氣，臉蛋子不給你擰出紫疙瘩算便宜你。所以每次玩完回家，臨進門，望奎都事先檢查檢查身上埋不埋汰，埋汰的話，先拍打拍打，然后才敢進屋。初來乍到的幾天，望奎還保留著在家的習慣，幫姥爺打掃院子，幫姥娘抱抱柴火，喂喂雞鴨，姥爺上井沿兒挑水，望奎也跟在屁股后。姥爺就咂著嘴，跟姥娘夸望奎，說這孩子，能干活兒，有出息。姥娘說，哼，在家都叫他爹媽給管怕啦。姥爺姥娘不叫望奎干活兒，一遍一遍攆望奎出去玩。望奎在外面玩餓了，跑回來，先奔炕上的火盆，姥娘的火盆里，不是埋幾個燒土豆，要不就是埋幾個燒豆包。姥娘早就摸準了望奎什么時候該餓了，時間掌握得很準確，事先就把這些吃的給望奎預備好了。這些好吃的，全都屬于望奎自己，沒人跟他爭跟他搶。若是夏天，望奎可以隨便進出門前的菜園子，鉆到黃瓜架下面，扒拉著黃瓜秧找，非把兩個衣裳兜揣滿不可。在家，怎么可能呢。借他個膽子也不敢。園子里的黃瓜，稍稍長大一點，媽都用紅布條貼根系上，少一根都知道，頭一個挨揍的保準是他。只有等到黃瓜結得多了，長夠大了，媽才摘下幾根，一人分一根，望奎撈到的肯定是最小的。

望奎解放了，自由了，但望奎的姥爺卻是被管制的，三天兩頭就要被整到大隊收拾一盤。有時候，白天干了一天的農活，夜里還要被收拾到下半夜。批斗的時候，望奎的姥爺幾個(這里邊，有主要挨收拾的，也有陪綁的。有主角，有配角)，統統腰撅成九十多度，一動不動，就那么一直撅著，汗淌下來，噼里啪啦的。有時撅著撅著，就一頭栽倒在地上。望奎姥爺的臉上常常青一塊紫一塊。望奎曾經親眼目睹過姥爺挨斗。那天晚上，望奎跟著幾個伙伴上隊上去玩，說是去看熱鬧，望奎也不知道是啥熱鬧，糊里糊涂地跟在后面。生產隊的屋子里人擠得滿滿登登，一盞馬燈高掛在社員的頭上，煙霧籠罩著一張張昏昏欲睡的臉。望奎他們從大人們的腿縫往里擠，擠到前面，前面是一張會計算賬用的白茬大頭沉桌子，桌子后坐著個吹胡子瞪眼的人，臉子吊喪的一樣難看。一個伙伴趴在望奎的耳朵上告訴望奎，說那是支書。桌子跟前面向大伙，并排撅著三四個老頭，都屬于“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由于他們貓腰的幅度比較大，從正面只能看見他們或花白或光禿的頭頂。望奎是頭一回看見這種陣勢，不知道這是演的什么戲。那個支書一直在講，而且越講越激憤，講著講著就噌地起來，從后面挨個踹幾個老頭的屁股。由于空間狹窄，施展不開，支書在踹地主屁股的時候，腿必須抬得很高，動作有些夸張滑稽。第一個挨踹的沒防備，一下鬧了個狗搶屎，引來屋里一陣哄笑，人們一下睡意全消。后面的有了防備，腿上暗暗使勁，站得穩當，所以后面的一個也沒被踹趴下。支書坐那氣喘吁吁。支書說，笑什么笑?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望奎就有些害怕，往后縮，卻被一個伙伴拽住，指著剛才趴下的老頭，說，那不是你姥爺嗎?你姥爺被踹個狗搶屎。望奎還嘴，說是你姥爺!你姥爺才狗搶屎!望奎以為人家在罵他。那伙伴說，真是你姥爺，不信你上跟前看看。望奎雖然看不見姥爺的臉，但認識姥爺那個早就謝了頂的腦袋，熟悉姥爺穿的那身青布的棉襖棉褲，磨得烏亮泛光，兩個棉褲的褲腳用麻繩緊緊地綁著，這樣免得往褲腿里鉆風。望奎就擠到姥爺跟前，去拽姥爺，給姥爺擦腦袋上騰騰冒氣的汗水。姥爺蒙里蒙登的，半天才看清是望奎給他擦汗，結果把姥爺嚇壞了，慌張而又嚴厲地斥責望奎，你咋來了?趕快回家。望奎不走，要拽著姥爺一塊兒回家，支書沖望奎一瞪眼珠子，罵一聲滾蛋!那晚望奎半宿沒有睡著。第二天，姥爺像個沒事人似的，照樣下地干活去了。姥爺嚇唬望奎，說，再不許上生產隊去玩，叫支書看見，把你屁股踢兩半!那時候，望奎對地主一詞還不太明白是咋回事。不知道姥爺為什么被人踢屁股也不吭聲。那些小伙伴跟望奎打鬧的時候，也學望奎姥爺挨斗的樣子，望奎氣得抹著鼻涕回來。平常，社員們也不敢跟姥爺家來往，姥爺一家過著屈辱而又孤獨的生活。

望奎就好比是姥家的一盞明燈，望奎一來，就把姥家黑暗的日子照亮了，一切的憂愁和煩惱仿佛都煙消云散了，平時難得一見的笑容也偶爾會掛在姥爺的臉上。姥爺高興的時候，甚至讓望奎把自己當馬騎，在炕上來來回回地爬，望奎騎在姥爺的背上，屁股一顛一顛的，嘴里駕駕地吆喝。望奎的姥娘喊，輕點，一會兒把你姥爺的腰顛折啦!過年也舍不得讓望奎回家去過，姥爺手牽著望奎，上大隊供銷社，給望奎買塊布做件新衣裳，給望奎買一包糖球，半斤餅干，幾個凍梨。姥爺拿一塊糖球塞望奎嘴里，叫望奎含著，望奎含一會兒就忍不住嘎嘣嘎嘣嚼。糖球揣在姥爺的兜里，望奎一會兒上姥爺的兜里摳一塊，一會兒摳一塊，不等到家，就已經剩不下幾塊了。望奎的兜里，一面揣掛“小洋鞭”（一種很細很小的鞭炮，專門給小孩子玩的），一面揣包“磕頭了”（一種很細很小的彩色蠟燭，也是給小孩子玩的），一路用手捂著，怕它們自己跑掉似的。供銷社的屋子里，從這頭到那頭，當空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新鮮的年畫兒。那時的年畫兒，多是樣板戲的劇照，《紅燈記》啦，《沙家浜》啦，《智取威虎山》啦，等等。望奎見了這張要，見了那張也要。尤其喜歡腰上挎著槍的楊子榮，郭建光。回家，望奎把畫兒一張一張攤在炕上，趴在畫兒上看。三十晚上，姥娘偷偷把幾個黑不溜秋的凍梨泡在半盆涼水里，不讓望奎看見，望奎若是看見了，不等凍梨化好就拿出去啃，一會兒一個，一會兒一個，不吃得肚子疼不肯罷休。等吃完了半夜那頓餃子，盆子里的凍梨也化好了，一人分一個，冰涼爽口。望奎吃完了一個，再上盆里去找，盆里只剩下一盆白白的冰窩子。姥娘瞅著姥爺，倆人偷著樂。

一到年根前，望奎總要纏著姥爺扎燈籠。那時候，農村供銷社沒有賣現成的燈籠，就是有也舍不得花錢買，所以家家掛的紅燈籠，都是自己動手扎的。有的扎成方形，有的扎成圓形。方形的好扎，隨便弄幾根秫秸也有用木棍的綁成個四框，外面一糊就得。圓形的好看，但工藝復雜一些。扎的時候，需要一定的手藝和耐性。望奎的姥爺給望奎扎的就是圓形的燈籠，又大又圓，全屯找不出第二個來。扎燈籠的材料也不用秫秸，而是用柳條，柳條似乎更結實耐久一些。屯外的甸子上有成片的柳條，割來一把，在屋子里暖和上一會兒，本來僵硬的柳條慢慢變得綿軟而柔韌，想怎么使就怎么使。望奎的姥爺先用兩根柳條彎成兩個相等的圓圈，望奎就問姥爺，揻圓圈干啥?姥爺說，一會兒你就知道啦。然后再將其它的柳條彎成滿弓的樣子，每一根柳條的兩頭用鐵絲綁在兩個圓圈的外沿上，一根柳條與另一根柳條的間距是相等的，根根柳條都往外鼓著大肚子，這樣，兩根相對應的柳條都朝外鼓著肚子，就成了一個大圓圈，整個燈籠看上去就是由很多的圓圈構成的，那些柳條實際上起著燈籠的骨架作用，撐起了一個圓形的空間。姥爺看上去一雙粗黑的大手，想不到卻那么靈巧，望奎在一旁看著，想看明白姥爺是怎樣把那些柳條鼓搗成燈籠的。一會兒的工夫，一個圓形燈籠的輪廓就出來了。望奎就興奮得拍手跺腳。姥爺說，看會了沒有?趕明個自己扎一個給姥爺看看。燈籠坐在炕上，姥爺左右端詳。原來，一個圓圈是當了燈籠的屁股，叫燈籠會坐著，而另一個圓圈則當了燈籠的房頂。接下來，姥爺把早就買來的幾張大紅紙裁好，就著糊墻剩下的糨糊，在柳條的外面一糊，連燈籠的屁股也糊上了，只留房頂通氣。望奎不明白，就問姥爺咋不都糊上?姥爺說，你說咋不都糊上?都糊上，從哪疙瘩往里擱蠟燭啊?燈籠的屁股里放塊木板，木板上倒釘一根鐵釘，蠟燭就坐在鐵釘上，一點，燈籠就亮了，高高地掛在當院豎起的一根楊木桿子上，一下子把個漆黑的院落照得紅彤彤亮堂堂。民間把過年時點的燈籠做成圓圓的，紅紅的，其寓意顯而易見，祈盼日子團圓，紅火。姥爺還給望奎另做一個小燈籠，里面點根“磕頭了”，望奎拎著那燈籠，美壞了，專挑黑暗的地方跑，跟小伙伴們比，看誰的燈籠好看，看誰的燈籠又紅又亮，常常是望奎驕傲地獲勝。望奎跑回家，告訴姥爺，說他們的燈籠一點兒也不好看。望奎拎著燈籠跑，一跑，風就大了，火苗就倒了，把燈籠燒了，望奎懊惱得大哭。姥爺笑著，照望奎的屁股拍一下，說，完蛋，哭啥？姥爺再給你糊上不就得了。看著燈籠在姥爺手里重新漂亮起來，望奎抹著鼻涕笑。

到十二三歲上，望奎唱歌的天賦逐漸顯露出來，樣板戲的許多經典唱段望奎都能唱得像模像樣。社員們見了望奎，常常逮住他，非讓望奎唱一段才肯放他走。望奎掙扎不脫，只好草草唱一段。可是社員不放手，說好好唱一段，鄭重其事的。望奎只好再唱一段。開始望奎臉都是通紅的，頭上冒著汗。回數多了，望奎的臉也就不紅了，也不冒汗了，也不羞口，讓唱就唱。后來生產隊利用冬閑的時間組織社員成立文藝宣傳隊，宣傳毛澤東思想，占領農村文藝陣地，社員們一致推薦望奎加入。望奎就天天晚上跟大人們排練節目，唱《紅星照我去戰斗》，一排排到大半夜。

等到上了初中，十幾歲的望奎，不但歌唱得越來越好聽，人也長得越來越精神，就有老師說望奎將來是個當演員的料。望奎心里便暗暗使勁，立志長大當個歌唱家。干活的時候，放學的路上，自己一個人，放開歌喉，唱得樹上的鳥直飛，唱得地里干活的社員，住了手聽。一聽就知道是望奎。后來縣劇團下來招演員，一下就看中了望奎，把望奎一家人樂壞了。可是等來等去，卻沒了下文，泡湯了。原因是，望奎的社會背景不好，望奎有一個地主成分的姥爺。好些天望奎的情緒都特別低落。

除了當歌唱家，望奎從小還有一個愿望，就是當兵。應該說當兵的愿望并不算遠大，不過比較現實。那時候，很多農村青年想脫離農村，出路就是當兵。身穿綠軍裝，手握沖鋒槍，真讓許多小青年羨慕死。望奎高中畢業那年的冬天，征兵工作一開始望奎就積極報了名，還寫了志愿書，向毛主席表忠心，說自己積極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到了部隊，一定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等等。到最后，還是政審沒過關，還是因為他有個地主成分的姥爺。從此，望奎一肚子的怨氣，恨死了姥爺家，下決心與姥爺家劃清界限。

讓望奎沒有想到的是，在生產隊當了一年多農民之后，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據說限制得也不像當兵那么嚴格了。望奎當然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了考場，結果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如愿以償，考上了一所地區師范學校。臨上學走，父母攆望奎上姥家串個門。你都好幾年沒去了，你姥和你姥爺總是念叨你。姥爺姥娘給望奎準備了他最愛吃的白面油餅，小雞燉粉條，姥娘一遍一遍上當街(讀該音)往屯外張望，一直等到飯菜涼了，也沒見望奎的影。在學校念書的時候，無論填什么表，主要社會關系欄里，望奎從來不填姥爺家。人家問，他說姥爺早就去世了。

一九七九年，對于望奎姥家來說是一個冰消雪融的春天。這年，國家取消了地主富農成分。也就是說，望奎的姥爺跟其他廣大社員一樣了，籠罩在姥爺一家頭上的陰霾終于煙消云散了。過年的時候，望奎上姥家串門。那時候，姥爺已經得了半身不遂，躺在炕上一兩年了。姥爺知道望奎這些年為什么一直連門也不登。姥爺不生望奎的氣。不但不生氣，相反，姥爺心里總覺得對不住外孫子，是自己這個地主的破成分連累了望奎。要不，望奎早就當上了演員，當上解放軍了。姥爺一見望奎，眼泡就紅了。望奎站在姥爺的頭旁，拉著姥爺僵硬的手。過去，姥爺那么挨收拾，被專政，卻從沒見他掉過一滴眼淚。打隊里回來，依然樂呵呵地哄著他玩。姥爺說話含混不清，掛著眼淚的臉上露出笑容，手往自己的頭上比劃著，告訴望奎，說自己頭上“黑五類”的帽子已經摘掉啦，他不是地主啦，不是“黑五類”啦……姥爺還叮囑望奎，這回好好念書吧，你跟別人家的孩子都一樣啦。將來一定能有大出息。姥爺的意思望奎明白，就是，姥爺不會再連累他了。望奎攥著姥爺的手，攥得緊緊的。

姥爺哄著望奎，說不哭不哭。那么大了哪能說哭就哭呢。你得學姥爺，打死也不哭。姥爺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哭不出來。去，把燈籠掛上，亮亮堂堂的，咱們好好過個年。望奎在倉房里找到了過去姥爺給他扎的燈籠，因為這幾年望奎一直沒上姥家來，那燈籠也就一直放在倉房里，過年姥爺也沒心思掛它，燈籠上落了一層灰塵，紅紙也褪了鮮艷的顏色。望奎買來大紅紙，重新裱糊了，把燈籠掛在窗前，掛在姥爺抬頭就能看到的地方。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那里的農村已經通上了電，家家的燈籠里不再點蠟燭，而是點明亮的電燈泡，望奎特意安了個大燈泡。晚上，望奎早早把燈籠點上，燈籠立時又紅又亮，躺在炕頭的姥爺，臉被映得紅光滿面。望奎發現，姥爺紅紅的臉上，有晶亮晶亮的東西往下流淌。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