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上的中國

秋季主持：房 偉

嘉賓主持：張麗軍 馬兵 張艷梅 趙月斌 肖濤

筆尖上的中國

主持人語:(房偉)

進入炎熱的夏季，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猶如優(yōu)美的雨荷，雅致的夏蓮，搖曳多姿，令我們難忘。在這一期的四季評中，我們主要選擇了一些不同代際作家的代表作品，《英雄時代》是一部反映70年代人青春回憶的作品，作者以黑色幽默的筆調(diào)，寫出了一代人沉重的思索。80后作家孫頻的小說《菩提阱》，飽含人生哲思，寫出了80后一代人目前的尷尬的生存現(xiàn)狀。而遲子建、阿成等成名的中年作家的作品，也在保持高水平的基礎上，多有創(chuàng)新。他們的勤奮和優(yōu)異的創(chuàng)作成績，都是70后和80后作家值得學習的榜樣。

筆尖上的中國

宋 嵩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身邊的人都在熱議一部名為《舌尖上的中國》的電視系列片。這部以“吃”和“食物”為中心的七集電視片仿佛七道視覺上的大餐，或是一場持續(xù)一周的盛宴，吊足了觀眾的胃口。據(jù)說此片常常在晚上10點鐘后播出，許多人因禁不住畫面上美食的誘惑而加餐，導致若干減肥計劃的破產(chǎn)，以致于有人抗議中央電視臺在半夜播放此片的“險惡用心”。他們在恍惚間無比驚訝地意識到，原來每一個中國人，無論在餐桌上多么矜持，無論是多么重視營養(yǎng)重視養(yǎng)生拒絕高油高糖高膽固醇的飲食，骨子里都擺脫不了“食客”、“老饕”的印記；而這些花樣繁多的美食，恰如中國文化復雜而又厚重的內(nèi)涵，成為數(shù)千年來風格獨具的存在。

“舌尖上的中國”如此精彩，“筆尖上的中國”又會如何?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文脈，是否還像當初那般馥郁?曾有學者提出了驚世駭俗的論斷——“中國文學已經(jīng)到了最好的時期”，讓許多人大感詫異以致不敢茍同。他們常常拿來反駁這一觀點的理由是，倘若中國文學已經(jīng)到了最好的時期，那么，當下究竟有無堪與《紅樓夢》比肩的偉大作品?而在我看來，如此鉆牛角尖的反駁并無多大意義，因為我寧可將這位學者的論斷理解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理應醞釀出偉大的作品”，或者說，只要有作家用心去描摹去反映這個時代，就足以創(chuàng)作出最好的作品，營構出一個堪與“舌尖上的中國”相媲美的“筆尖上的中國”，因為這個時代實在是太復雜了，它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前所未有的多元化和多樣性。我們的作家和記者不知從哪年哪月開始用“萬花筒”來形容飛速的社會變革所帶來的五花八門甚至光怪陸離的浮世圖景，對于中國文學幾千年來流傳至今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來說，倘若經(jīng)受不住這“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考驗，很有可能會頭暈目眩，甚至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倘若經(jīng)受住了，從此以后便會是另一片絢爛多彩的世界。

令人欣喜的是，捧讀房偉最新的長篇小說《英雄時代》，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作家們描摹營構“筆尖上的中國”的決心、信心與努力。身為大學教師，房偉的學術之路由對王小波的解讀啟程。這部《英雄時代》恰好出版于王小波辭世15周年之際，它的書名一改再改，最終確定下來，大膽地接續(xù)了王小波四個“時代”(“時代三部曲”《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一方面是向自己的文學師承表示無比崇高的敬意，同時也展示了作者的自信——堅信自己的精神、風格與王小波一脈相承，這一命名行為，連同小說腰封上醒目的“王二之后最王二的小說”一起，成為房偉對文學、對前輩、對讀者的莊嚴承諾。《英雄時代》或許時有模仿的痕跡，但可貴的是，作者在努力擺脫語言、形象等有形的羈絆，向著王二的精神飛升。這種飛升的精神集中體現(xiàn)在對自由的憧憬與追求，同時也是對專制、集權、暴力等壓抑人性的因素的唾棄與咒罵。作者并非以情節(jié)取勝，而是隨心所欲地駕馭文字，仿佛一個頑童用顏料在畫布上隨意地涂抹。如果要給房偉的身份做一個定位，那么，他首先是一個詩人，其次是一個學者，再次才是小說家。因此，在他的學術著作中嗅到洋溢的詩意，而在他的小說中讀到原本只屬于詩人的巧妙思維便不足為奇了。房偉用他的詩性思維，為那個令無數(shù)人魂牽夢繞的“王二”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兄弟。

每年初夏，全中國都會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六月上旬那特殊的三天。是的，高考，這個三十多年來改變了無數(shù)中國人和中國家庭命運的名詞．就像一次又一次的悸動，考驗著普通白姓敏感而脆弱的心臟。在許多人眼中，它儼然已經(jīng)成了中國教育的別名，也正因為如此，春夏之交的文學期刊上才會井噴似的出現(xiàn)那么多反思教育的小說，猶如一捆集束手榴彈，投向久已被詬病的中國教育體制。余一鳴的《憤怒的小鳥》(《人民文學》2012年第6期)就是這樣一篇讓人觸目驚心的作品。當許多作家還只能通過旁觀自己的孩子、或是親朋好友的孩子的生活來想象他們疏遠已久的學校生活的時候，余一鳴將近三十年的中學從教生涯使他在揣摩未成年人心理方面具有了令他們艷羨的優(yōu)勢。但他所講述的故事并不像那個風靡全球的同名電子游戲一樣妙趣橫生，他展示給我們的，是網(wǎng)絡游戲對青少年心靈

的扭曲，以及隨之而來的行為上的越軌。小說的主人公中學生金圣木，家境一般，長相一般，學習成績也一般。他的父母望子成龍且虛榮心旺盛，恩威并施地試圖將他培養(yǎng)成奧數(shù)金牌選手。這樣的父母和家庭在中國何止千千萬萬，又有多少孩子與金圣木同病相憐。但金圣木的不同在于他在玩網(wǎng)絡游戲方面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而迅速升級為“幫主”，因此成為揮金如土的官宦子弟、如花似玉的叛逆少女們崇拜的對象，人生中的一切不順意只有在網(wǎng)上廝殺時才能化作浮云。當然，網(wǎng)絡游戲對社會的影響并不僅僅表現(xiàn)在青少年身上，小說中還有一個讓人感到驚訝的人物——長老3號。作為一位事業(yè)有成的前局長、現(xiàn)副廳級巡視員，他居然也會沉迷于網(wǎng)絡世界的奇幻，在游戲級別比自己高的孫子輩的中學小男生小女生面前表現(xiàn)得畢恭畢敬。聽上

去好像天方夜譚，但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卻在固城縣最高檔的賓館包廂里真真切切地上演了。長老3號一語道破天機，“在這里我看見敵人想殺就殺，看見金幣想奪就奪，殺人時血光四濺，取錢時金光閃閃，跟著您勇往直前，幫內(nèi)齊心協(xié)力，沒人在背后使絆子，規(guī)則是明的，手段是明的，這人生才叫爽快”，官場上拼殺幾十年來郁結于心中的塊壘，在虛擬的游戲世界里都煙消云散了。在作者密不透風的敘述中，我們仿佛能嗅到網(wǎng)絡游戲的氣味，就像一百多年前繚繞于中華大地上的鴉片青煙，那是一股若有若無的甜蜜馨香，令人沉醉，但確確實實是死神寬大的披風拂過所帶來的氣味。那確實是一種神奇的存在，能讓饑餓的人腹中充實，能使干渴的人口中生津，仿佛來到了無處不平均、無人不飽暖的天國，但隨之而來的一切，如今每一個曾經(jīng)接受

過義務教育的中國人早已諳熟于胸，無需贅言。網(wǎng)絡游戲的“精神鴉片”本質(zhì)，在長老3號的這番自白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據(jù)說中國的網(wǎng)民總數(shù)已經(jīng)突破5億，而這5億多人中像金圣木一樣的網(wǎng)絡游戲癡迷者能占到多大比重?或許，網(wǎng)絡游戲已經(jīng)成為繼食品安全、藥品安全之后，高懸于中國人頭頂?shù)挠忠话堰_摩克勒斯之劍。這把劍已經(jīng)落到了金圣木的頭上，他為了自己在網(wǎng)游世界中攻打“西京”的“大業(yè)”，可以綁架并害死自己的表妹，可以編制盜號木馬程序盜竊網(wǎng)友價值十幾萬元的金幣和裝備，最終卻躲不過法律的制裁。“帶你到大明山捉鳥”是他對表妹的承諾，其中蘊含著對童年淳樸游戲的美好回憶和憧憬，但在閃著藍光的電腦熒光屏面前，這句溫暖人心的承諾卻最終蛻變成了冷冰冰的陰謀。我不知道三個中學生用膠帶紙封住小女孩的鼻

孔和嘴巴時有沒有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絲絕望，但我相信她人生最后一瞥肯定是留給南京城那鉛灰色天空的，或許那一剎那空中有憤怒的小鳥飛過?

也許在這個時代，寫少年生活的小說不能不提到網(wǎng)絡游戲了，這就像寫70年代不能不寫到漫天飛舞的大字報和滿目皆然的綠軍裝、寫80年代總要在字里行間飄出幾句鄧麗君劉文正的歌詞。黃詠梅的《表弟》(《山花(A)》2012年第6期)中那個在現(xiàn)實生活里總是失敗、總是被嘲笑的少年，同樣會在網(wǎng)絡游戲的世界里將學校里的種種不快和父母無休無止的謾罵拋在腦后，只不過他玩的是DOTA，當下全世界最流行的網(wǎng)游。游戲之于表弟，用作者的話來說，就好似“在游戲里獲得了些能量，這些能量有的時候比荷爾蒙更加旺盛”。童年時為了“培養(yǎng)堅強和勇氣”而練習跆拳道打下的基礎，在表弟長大后卻成了對付家長拳腳的“抗擊打能力”——這無疑是一個絕妙的反諷。“忍就是德”，這是跆拳道的精神內(nèi)核，但那畢竟是表弟的父母強加于他的。無論是小時候的嬌生慣養(yǎng)，還是稍微長大后學習跆拳道，表弟短暫的一生總是在沿著家長劃定的路線踽踽前行，惟有網(wǎng)絡游戲是他出自本性的選擇。這仿佛是一個悖論，同樣存在于諸多中國家庭。一方面是家長經(jīng)受不住時代與社會的考驗，堅信自己的子女都有驚人的潛能，拼命要把天資平平的他們培養(yǎng)成無所不能的全才；另一方面，是孩子們不開心地生活在學校里家庭中，又難以抵御網(wǎng)絡(不僅僅是網(wǎng)游)的誘惑，甚至連對成長的渴望也變成了“可以玩通宵DOTA，可以聯(lián)機七七四十九天也沒人管”，而表弟為了維護尊嚴而縱身的一躍，竟然也是在模仿游戲中英雄的壯舉……我們的時代是多么冷酷，冷酷到了一張用手機拍攝的不甚清晰照片就可以致花季少年于死地。好在我們還有黃詠梅這樣心地柔軟的作家，不，在閱讀《表弟》的時候，我甚至忘記了她的作家身份。我的面前仿佛坐著一個在大學校園里隨處可見的憂郁少女，在梧桐樹下的石凳上凄婉地述說著記憶中有關表弟的點點滴滴，事無巨細但又平淡如水。她平緩的敘述語調(diào)下蘊藏著溫情飽滿的人性體認，幾乎沒有絲毫對社會和命運的怨言，只是充滿迷惘，但這迷惘讓人心痛，既有成長之痛，更有時代之痛。

熱愛打打鬧鬧、幻想披堅執(zhí)銳是古往今來男孩子們的天性，只不過從前的他們把英雄夢寄托在木刀竹馬上，如今的他們則有了虛幻的網(wǎng)游世界。女孩子們同樣有夢，但與男孩子們閃爍著刀劍寒光的夢境不同，她們的夢或是鵝黃，或是淡粉，總之，那么溫暖而又潮濕，朦朧而又曖昧。阿袁的《守身如玉》(《上海文學》2012年第6期)，用從容優(yōu)雅的家常筆觸述說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成長過程中的幾個片段。如果說余一鳴和黃詠梅是在暴露成長之傷，阿袁就是在傾訴成長之惑。這迷惑來自少女對生活和身體的懵懂認知，更由于生命中不同階段闖入不同的男人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無論是幼年時期的老姜、少女時代的孟丘，還是長大后求職過程中遭遇的人事科長、工作后險些同自己釀出桃色新聞的同事，抑或是與自己廝守多年卻被懷疑為有“外遇”的丈夫……她呈現(xiàn)于我們面前的似乎是超越之姿，但又不時好奇地偷偷打探凡俗人間的男歡女愛，或許這個從小就顯得沒心沒肺的大學女教師直到四十歲的今天仍然無法參透男女情感世界的真諦。小說筆調(diào)活潑，有時幽默得略顯輕佻，但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寫出那個持續(xù)數(shù)十年的粉色的少女之夢。

大約十年前，一批被稱作“80后”的少年作家甫登文壇便掀起一陣風暴，他們對青春感傷的訴說和叛逆不羈的文字令許多老年、中年、甚至正在向中年邁進的青年作家們大為震撼，或捧之或罵之，一個屬于“80后”的文學時代儼然拉開了大幕。十年之后，那批青年才俊們有的辦雜志當董事長，有的玩賽車替流行服裝做代言，有的則干脆歇筆封筆。然而，就在這個“80后”寫手已然凋謝的季節(jié)，一個數(shù)年前還難尋蹤影的名字“孫頻”卻屢屢出現(xiàn)于各大文學期刊上。1983年出生的孫頻已經(jīng)年屆不惑，相較于年少成名的韓寒張悅然郭敬明們，她真可以算得上是“大器晚成”了。無論是兩年前初出茅廬時的《魚吻》(《上海文學》2010年第3期)，還是今年以來井噴似的《凌波渡》(《鐘山》2012年第3期)、《骨節(jié)》(江南》2012年第3期)和《菩提阱》(《人民文學》2012年第5期)，都讓我們感受到她蓄勢已久的能量爆發(fā)。孫頻似乎格外熱衷于講述剛剛走出大學校園的年青人的故事(《凌波渡》訴說的則是一對已經(jīng)工作多年的男女重新進入大學校園后的經(jīng)歷)，那份“天之驕子”墮入塵世后的迷茫，那種孤身一人游蕩于陌生都市中的無助，還有現(xiàn)實生活帶來的巨大壓力、不公的命運之神與可憐人開的卑俗玩笑，無一不在向我們昭示“80后”們已經(jīng)不再是那些所謂的“小皇帝”“小公主”，他們甚至已經(jīng)淪落成了社會的最底層。魯迅曾經(jīng)坦言，小時候身邊的人看他“像王子一樣”，“但是，一旦我家庭發(fā)生變故后，人們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這不是一個人住的社會，從那時起，我就恨這個社會”。一百多年后，迅哥兒的少年悲劇似乎又在中國大地上風行起來，只不過這一次發(fā)生“變故”的不是每個人的小“家庭”，而是社會這個大“家庭”——高等教育的產(chǎn)業(yè)化，大學的盲目擴招，空前巨大的就業(yè)壓力，普通人難以承受的都市生存成本，諸如此類，隨手就能列出許多；而這一次罹難的年輕人似乎更多，這一悲劇也因此更具普遍性，《菩提阱》中的康萍路便是罹難者之一。大專畢業(yè)生康萍路費盡千辛萬苦找到工作，把每日的生活費用降到最低，為的是能夠有所積蓄回家過年。其間她遭遇了與老板顧松濤的戀情，并且將一萬塊錢積蓄作為“風險投資”交給他，為的是自己想象中“后半輩子的安逸和踏實”，然而顧松濤生意失敗，銷聲匿跡，康萍路的第一筆萬元存款就這樣打了水漂。此后，她的第二筆萬元存款又因為貪小便宜買打折機票而被釣魚網(wǎng)站詐騙，第三筆存款則因“引狼入室”而失竊……但作者并未止步于一遍遍地書寫年輕人日常生活中的艱辛與苦難，而是為康萍路安排了一個令讀者瞠目的結局：若干年后，她居然成了涉案金額一千余萬元的特大傳銷團伙的總頭目。這個結局，看似是由小說中女賊那番“一個人不管做什么，只要做到頂級就有了尊嚴”的言論所導致，但仔細想想，卻并非如此。康萍路極端扭曲的心靈，難道不是這個冷漠殘酷的社會多方作用的產(chǎn)物么?女賊說，套住我們的其實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身體里的陷阱，除了讓自己強大起來，沒有辦法可以填平這些我們自身的陷阱。康萍路的確曾經(jīng)為了使自己強大起來而努力過，的確曾經(jīng)試圖去填平那個陷阱，只不過她的努力偏離了方向；她曾怒斥女賊“不如去當妓女都是自食其力”，但她的“自食其力”卻變成了對社會的報復。她和魯迅都“恨這個社會”，但在這“恨”的驅動下卻作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擇。康萍路的悲劇不是偶然，也絕非獨一無二。孫頻的行文表現(xiàn)出與她年齡不符的老練，開始時文風隱忍克制，寫盡了弱者的蒼涼與無奈，卻又孜孜不懈于探尋人心靈深處的陰暗皺褶；及至臨近結尾，醞釀許久的情感勢能突然爆發(fā)，甚至隱約可以聽到她對不公平命運的控訴，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相較于《凌波渡》，《菩提阱》中的哲思和詩意稍弱，但其現(xiàn)實感更強。兩部中篇向我們展示了孫頻駕馭不同風格的嫻熟能力，以及難以估量的創(chuàng)作潛力。

數(shù)年前，在圍繞余華《兄弟》的大爭論中，郜元寶曾提出了一個令人眼前一亮的觀點：“作家的優(yōu)秀并不在于不斷創(chuàng)新，恰恰在于不斷重復，在重復中深化他一開始沖動地執(zhí)筆時對這個世界原本不錯的領受”，“創(chuàng)新就等于重復，正如新的一天永遠只能是昨天的重復；沒有重復就沒有新意”(《我歡迎余華的“重復”》)。他的這番話，大概也是對那句“太陽底下無新事”(Nothing is new under the sun)的老話的重復。據(jù)說這句名言出自所羅門王之口，收于《圣經(jīng)·傳道書》之中。其實這個說法是很符合現(xiàn)代西方原型批評理論的——從古到今的文學藝術，不都是在重復那幾個最基本的“母題”嗎?遲子建和葉廣芩近來的創(chuàng)作似乎也能夠驗證郜元寶的正確，她們都在重復書寫著自己對世界的領受。在遲子建，是喪偶中年人面對一份正在孕育的新戀情的遲疑；在葉廣芩，則是昔日王府格格對家族輝煌的追憶和對當下窘迫現(xiàn)狀的嗟嘆。遲子建的新作《他們的指甲》(《作家》2012年第5期)和葉廣芩的《唱晚亭》(《民族文學》2012年第5期)也不例外。遲子建的溫情敘事在小說中化作一朵朵用男人剪下的指甲拼成的指甲花。心細如發(fā)的女作家們擅長在自己的小說里安置這些精巧的小物件，并使之成為結構全篇的關鍵，這個小技巧的屢試不爽，常常惹得男作家們也心癢不止，遂有東施效顰之舉。但遲子建這一次的匠心獨運，卻是任何男作家都學不來的。作者工于文字的細致綿密，亦不忘意境情境精巧營構；尤其是隨處可見的精彩對話，彰顯出她不俗的功力。其作品像是一盅精心烹制的清湯，乍看上去平淡無奇，惟有細細品過，才能體味出其中的精彩。司空見慣的材料經(jīng)由作者文火慢燉，煨出了日常生活的真味。相較于濃油重醬的媚俗或是煙熏火燎的刺激，家常滋味才是美食的真諦。同樣是河邊的故事，同樣是在冬天，悵惘之中居然能讓人品出些《邊城》的味道。茶峒圮坍的白塔可以修好，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卻不曾回來；而在遲子建小說的結尾，波河里的七彩神魚沒了，黑大漢和挖沙船走了，黑狗和鴨子也不見了，留下的只有能讓饅頭更加馨香的柳條簾子——這是否也是一種“重復”、或是向前輩“致敬”呢?而與葉廣芩此前的幾篇小說(《豆汁記》《狀元媒》《鳳還巢》等等)相比，主人公還是那個“耗子丫丫”，身邊卻多了些不孝子孫，小說也因此多了幾分戾氣。如果說《鳳還巢》是關于雕花架子和打鹵面的故事，那么《唱晚亭》就是一曲石頭的悲歌。我曾想，作家何不直接將此篇命名為《石頭記》?只是這塊石頭并非女媧補天剩下的那塊頑石，而是主人公祖上從云南千里迢迢運回北京、用來銘記歷史炫耀戰(zhàn)功的天然紀念碑罷了，但它卻像一面明鏡，映照出人性的種種貪婪。“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唱晚亭最終化作一攤廢墟，凝聚著祖先光榮與夢想的巨石也變成了一堆碎石頭，曾經(jīng)的貴族心中最后一絲驕傲慘遭凌遲。葉廣芩的小說雖不追求宏大敘事的氣派磅礴，卻自有一種雍容典雅的貴族氣質(zhì)，字里行間又透著些許“北京姑奶奶”的傲氣與豪放派頭。我敢斷言，她筆下的“耗子丫丫”，將成為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獨特而又永恒的形象。

與葉廣芩筆下貴族老太太的落寞不同，最近還有幾篇寫平民老人生活的小說也很讓人難忘。其中最好的當屬阿成的《例行私事》(《芒種》2012年第6期)。小說寫主人公在臘月二十九的紛飛大雪中去幾個兄妹家拜年的經(jīng)歷，由此串聯(lián)起對父母和兄妹往事的回憶。正如文中所寫，“我”就像一條針線，或者一個虔誠的拼圖者，試圖把兄弟姊妹連綴起來。但是我更愿意將他視為一個“持攝影機的人”，而且是持那種使用黑白膠片的老式新聞攝影機的紀錄片導演。阿成的“鏡頭語言”從容得近乎緩慢，舊膠片的色調(diào)枯黃，畫面粗糲而充滿顆粒感，時常可見俄國風格建筑和漫天飛揚的白雪，罕有完整的情節(jié)，只不過是一些片段的蒙太奇轉換和替加，恍惚中讓人感到好像是在觀看一部蘇聯(lián)老片。在一盞光線昏黃的臺燈(而不是那種雪亮得刺眼的熒光燈) 下，配上手風琴緩緩奏起的俄羅斯民歌細細品味這篇小說，咀嚼古典、老到、飽蘸人生況味的文字，已然成為我這個初夏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另外兩個寫老年生活的短篇——劉慶邦的《走投何處》(《長江文藝》2012年第5期)和盛可以的《他旅行去了》(《中國作家》2012年第5期)也值得一讀。《走投何處》雖然副題《保姆在北京之三》，寫的實際上是一個老人走上當保姆這條路的經(jīng)過，是一個老年保姆的“前傳”。孫桂鳳從山西農(nóng)村來到北京照顧上幼兒園的孫子明明，卻越發(fā)感到自己在兒子兒媳的生活中成了累贅，又因為觀念所囿不肯再嫁。直到她面臨被兒子兒媳趕回老家的窘境，才不得不選擇給楊師傅當保姆。小說語言不見華麗，普通得甚至有些平庸，但卻真真切切是文中那碗黃豆芽雜面條的滋味。《他旅行去了》則酷似《最后一片葉子》，同樣是用謊言激勵病患同命運之神搏斗的故事。作者學習歐·亨利頗有心得，那個著名的結尾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但這種取巧的寫法畢竟不是大師所應為之舉，但愿這只是盛可以的“習作”而已。

燭照人性與救贖靈魂

徐麗娜

當人們在慨嘆文學好像日益遠離生活、驚恐文學可能被取代甚至消亡的時候，文學自有它的力量和魅力去探究復雜的人性、燭照心靈的深處，在努力追尋著生命的意義的同時，實現(xiàn)著靈魂的救贖。正如作家梁曉聲所說，創(chuàng)作同擺渡一樣，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從今年的文學新作中，我們能夠很清楚的感受到作家們直面現(xiàn)實和靈魂的勇氣和真誠。他們將對時代脈搏的敏銳洞察和對人生百態(tài)的獨特體悟訴諸筆端，書寫著平凡瑣碎的日常生活中的“通常之人情”，卻展現(xiàn)出生活的復雜豐富和生命的寬廣厚重，牽引著人們對真善美的永恒追尋。

余同友《科學筆記》(《飛天》2012年第5期)

乍看題目，還以為小說會無趣、甚至枯燥。及至細細讀來，便被步步推進的情節(jié)、層層打開的人物世界所吸引、打動。作者余同友是個很會寫故事的人，語言風格平實樸素、敘事節(jié)奏內(nèi)斂節(jié)制，卻將大哥與“科學筆記”的命運糾葛敘述得風生水起，深入讀者的心靈，引起共鳴。小說以現(xiàn)實和回憶兩條線索的并行、交替、推移為敘述骨架，從大哥因以一己之力建立瓦莊農(nóng)民科技圖書館上電視開始，將大哥坎坷辛酸的一生娓娓道來。“我”的大哥是個“極普通的農(nóng)民，老實本分”，就像“冬天的白菜地里的任何一棵白菜”，但源于一次偶然，他被農(nóng)科隊的顯微鏡下神秘的世界所吸引，身上的一根筋被拉動了，大哥決定科學種田，開始了他與眾不同的一生。面對家人的反對、村民的譏諷、鄉(xiāng)村權力的打

壓，大哥篤定的開始了鉆研農(nóng)業(yè)科學的征程：他種西瓜，幾乎天天扛著巨大的開山鋤，“翻地、浸種、育苗、栽種、施肥、抹杈，幾乎整個人都困在了那一畝三分地里”。可瓜熟之日，西瓜被村民偷光，瓜田一片狼藉。接著，大哥開始養(yǎng)蝎子，冬天在被窩里抱著鞋箱，“整夜整夜不松手”，可等蝎子繁殖成功，卻因上當沒有銷路，最終蝎子泛濫、被村民一把火端了蝎子的老窩。然后，大哥又開始養(yǎng)牛蛙，甚至為此拿著撈兜到處找糞坑撈蛆給牛蛙找活食，可又因大暴雨畦里漲水，牛蛙都游走了，又以失敗告終。后來，在妻子沈紅妹的支持下，大哥在泥塘里種藕、套養(yǎng)魚蝦，初嘗科學種田的甜處。可耿直認真的大哥因為“板栗樹事件”，屢遭陷害，甚至殘了腿。“科學筆記”表面上是哥哥一個人的筆記，記載著他農(nóng)業(yè)科研過程中的經(jīng)驗心得，實則是哥哥追求幸福卻又屢遭打擊的奮斗史、生命史。更難能可貴的是，小說深刻揭示出“科學筆記”背后隱藏的鄉(xiāng)村權力潛規(guī)則筆記，像鏡子一樣照出了人性的復雜和現(xiàn)實的殘酷。大哥因為發(fā)現(xiàn)板栗苗是假的決定告狀揭發(fā)，利益團體就蓄意將大哥打得腿骨骨折，讓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還被誣陷為嫖娼。連鎮(zhèn)上的錢書記為了封大哥的口，也登門拜訪送紅包。甚至“我”也充當幫兇，“偷偷撥了王根球的手機”，讓大哥失去訴說真相的權利。“壯志未酬志不休”的大哥，終如“科學筆記”的內(nèi)芯劇照里的那些人物們一樣，姿勢依舊，卻已蒼老無力。生活以無法抗拒的力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沉重悲涼的情感撼動著讀者的心靈，引人深思。

小說結構嚴謹，敘述節(jié)奏張弛有度，看似平實冷靜的筆調(diào)，卻蘊含充盈飽滿的深情，將一個小人物的無奈和悲涼寫得入木三分。作者對現(xiàn)實觀察入微和體悟深刻，舉重若輕間老辣的言說著生活的真相，具有獨特的精神旨趣和深厚的思想意蘊。

須一瓜《寡婦的舞步》(《天涯》2012年第2期)

有人說，好的小說，一起句就有抓住人的力量。須一瓜的小說就常常有這種魅力。《寡婦的舞步》講述的是寡婦過麗在丈夫死去后不久，在家里與有可能成為情人的司馬約會的故事。事情是再尋常不過的，但須一瓜以女性明敏細膩的視角、對日常生活精準的把握和對情節(jié)節(jié)奏嫻熟的駕馭，用精致優(yōu)美的語言不蔓不枝的為讀者講述了別樣的“寡婦的故事”。小說從過麗精心準備晚餐開始，鮮綠誘人的老虎菜、“一手鮮”的蒸石斑魚，餐桌布是換過的，連內(nèi)衣也是新買的，過麗對約會的欣喜和期待溢于言表。接著，司馬進門后第一秒的問候，過麗產(chǎn)生的“一點幽微的、她自己也不愿承認的輕蔑和厭倦的感覺”，連同醒目的鮮花、司馬莊重的清嗓子、過麗咕咕的笑聲，小說通過精致的細部描摹和冷靜的氛圍情緒的營造，將人物的心理活動入微貼切的傳達出來。而貓咪牡丹和電風扇更是神來之筆，作為特定的意象，巧妙的傳達出曖昧、尷尬、羞惱、神秘等諸種復雜的情感思緒，推進情節(jié)的發(fā)展，傳神的表達人物內(nèi)心復雜情感的生命感受，讓讀者的心緒不自覺的隨故事發(fā)展而跌宕起伏。值得一提的是，結尾過麗的大姑子的出現(xiàn)，出人意料，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豐贍了小說的內(nèi)蘊。

楊曉升《介入》(《中國作家》2012年第3期)

親情的疏離和人性的異化，是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屢見不鮮的主題。而楊曉升匠心獨運，從另一種角度冷靜深刻的講述了一個關于孝道的故事：身體硬朗的郭丁昌老漢在古稀之年查出肝癌。他的大女兒郭秀英以孝和“為你好”的名義聯(lián)合家人、醫(yī)生從郭老漢體檢到臨終前都設法隱瞞病情，打著“囊腫”的幌子對罹患重病的父親傾盡全力予以救治的故事。當然，幾個兒女都是非常孝順的，小說意在探究面對疾病治療時思想觀念差異沖突和人的生命尊嚴的矛盾選擇。小說以“介入”為題目，具有多層闡釋空間和言說內(nèi)蘊。一是作為醫(yī)學名詞，“介入”是治療郭老漢肝癌的醫(yī)學手段，而其更深層的寓意是深刻的揭示出小說中人物之間對他者命運選擇的“介入”。首先是對郭老漢命運的“介入”。郭老漢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卻被剝奪了了解自己病情的權利、無法決定對自己身體的治療，只能被動的接受兒女的安排，只能在手術后低沉嘶啞地喊出“太難受啦，我……我真是生不如死啊!”文字中不可名狀的悲戚之情讓人動容撼動。而郭秀英作為父親強勢的介入者，她通過對親人的說服、一意孤行的主導了對父親病情的隱瞞和治療過程的選擇。遠在異國生活的二女兒郭秀梅因為無法在父親重病期間照顧父親，就不能為父親安排一個更好的醫(yī)院為父親治療盡更大的責任，甚至被剝奪“介入”父親的權利。在情節(jié)層層推進中，“介入”似乎編織了一張網(wǎng)讓讀者反思孝道的真諦和生命的意義，體現(xiàn)出小說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增強了藝術的深度與生活的厚度。

馬金蓮《河邊》(《中國作家》2012年第3期)

正如小說的題目《河邊》，小說清新溫婉的文字勾勒出一幅富有詩意和質(zhì)感的生活圖景。而兒童視角的運用，以簡單的思維方式和純凈的心靈，呈現(xiàn)著現(xiàn)實世界別樣的面孔和生活真相。因為兒童與現(xiàn)實生活拉開審美距離，從而得到真實、客觀的認識理解和真誠自然的闡釋表達，使主題和內(nèi)涵意蘊深遠。小說寫的是一對生活在河岸邊的母子倆和一個男人刀背的故事。年輕的寡婦母親操勞，兒子順兒天天放羊，生活艱辛。刀背是母親的情人，隔一段時間就會過河與母親相會。每一次到來，刀背會給順兒帶糖吃，討好順兒；更重要的是會給母親帶來香胰子、銀項鏈，也帶給母親喜悅，“至少添了一層神采”。但后來順兒無意間撞見了母親與刀背的秘密，有了自己的心事。故事簡單美好，略帶著憂傷，貼近人物的心靈，寫活了母親和兒子的細微的情感悸動和心靈軌跡。小說的語言處處流淌著自然沉靜，似是輕描淡寫、漫不經(jīng)心，實則情緒、靈悟皆自然而出，不見絲毫刻意的匠氣，撲面而來的是充盈飽滿的生活情趣和堅強活潑的生命原力，足見作者對生活的詩意打量和通透體悟。

儲福金《渡過等待》(《上海文學》2012年第4期)

儲福金說，棋與寫作是他人生的兩大興趣所在。他擅長寫棋，擅長以棋為線，將人物性格和命運與文化歷史巧妙的連接起來。他的長篇小說《黑白》即是代表作，而中篇小說《渡過等待》以節(jié)制凝練的筆調(diào)娓娓講述了“我”的棋友唐滔有滋有味的一生。唐滔是一個普通人，但他永遠對生活充滿熱切的期盼，“每次見他都發(fā)現(xiàn)他兩眼興奮有神，仿佛從什么大集市上回來。他總帶著激情說他在做—件什么事”，所以唐滔雖為小人物卻讓人心懷敬意，敲打著人內(nèi)心深處逝去的激情和曾經(jīng)的夢想，契合了讀者的精神旨趣和心靈缺失。人一生下來，都在等待，不同的是不同人的等待心理，也就造就了不同的人生軌跡。主人公唐滔就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一盤象棋輸了，就“下了苦功夫的”等待著報仇；“我”轉下圍棋了，他又說，“我也會下的”，雖然又下輸了，但是后來唐滔的“圍棋水平很快就升了上來”；準備考大學，兩次沒考上，就繼續(xù)準備第三次，依舊“信心一直是滿滿的”，“眼睛都是亮亮的”；三十開外終于有了女朋友，又得等她出國讀書五年，他卻依然能滿懷美好的等待。接著他經(jīng)歷了新婚喪妻、炒股失敗，甚至罹患絕癥，據(jù)醫(yī)生說“只有三個月時間”了。挫折與痛苦一次次來襲，唐滔也會脆弱焦慮，但他戰(zhàn)勝了自己，滿懷希望、沉靜平和的繼續(xù)生活。結果，幾年過去了，他沒有死，還參加了一個兒童基金會在西藏的服務工作。故事極具感染力，唐滔以主動爭取、享受等待的生活姿態(tài)書寫著生命的華彩篇章，展現(xiàn)生命的堅強和生活的真諦。小人物的悲喜貼近讀者的生活，普通人面對挫折百折不撓的積極姿態(tài)和堅強心靈，引起讀者的強烈的共鳴和震動，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

王威廉《大姨》(《山東文學》2012年6月上半月)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柴米油鹽、瑣碎家常是文學作品屢見不鮮、言說不盡的主題。《大姨》寫的就是大姨和兒女媳婦之間的矛盾糾葛。因為思想的代溝，大姨和兒媳吳茜的矛盾劍拔弩張，連吳茜媽也在吳茜和啟浩為在老家建樓房的事起爭執(zhí)、吳茜被打之后，打電話一頓臭罵，將大姨氣得“有三天都沒怎么吃飯，嘴角起了很多白色的皮”。樓房建好后，硬氣的大姨終因憋悶委屈染上怪病。而這怪病確診為癌。終于在大姨病重之時，婆媳之間得到諒解，鬧翻出走的女兒啟芳也回到了大姨身邊，寸步不離，連吳茜媽都為彌留前的大姨擦身子。故事感人至深，催人淚下。而在家庭戰(zhàn)爭與和平背后，也融入了作者對城市和鄉(xiāng)村差異沖突的敏銳觀察和深刻思考。大姨因為嫌啟芳的對象家里窮、還在外地，母女鬧翻，啟芳“和她男人跑到廣州打工去了，一年到頭連個只字片語都沒有”。而兒媳吳茜因為是城里人就讓大姨很高興滿意。可真正成為一家人后，城鄉(xiāng)的差異讓婆媳關系破裂。大姨怪罪吳茜生了個女兒讓家里斷了后、與吳茜媽“爭奪”照顧女兒的權利、讓兒子借錢也要在老家建新樓……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文化差異、思想隔膜在沖突碰撞中更加激烈強化。令人遺憾的是，作者對敘述節(jié)奏的把握和人物行動心理描寫的駕馭稍欠火候。《大姨》更像是一通未加文學加工的“大白話”，結構松散，情節(jié)推進表面、單一，人物的心理描寫略顯粗疏平面。特別是最后，對“我”的父親母親和“我”拜祭大姨的敘述，與主題深化和情節(jié)展開并無關系，匪夷所思。作者與小說距離感和分寸感的缺失，讓作品幾近個人化的回憶性散文，實為敗筆。

向春《床》(《青海湖》2012年第9期)

小說寫與“床”有關的事，以買床、修床、贈床為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層層展開高校教授賈子非、太太馮為玉、學院副院長李晴照、維修工馬六之間的故事。因為嫌床窄賈子非夫婦決定買床，順便交代了馮為玉和李晴照之間芥蒂的原因。原來年輕時的賈子非為了畢業(yè)留校娶了老師的女兒馮為玉，而住在賈子非樓上、昔日有過曖昧關系的同學李晴照一直沒結婚。這本身就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也難免讓馮為玉斗氣。買床不成只能修床，正因如此，馮為玉差點和維修工馬六發(fā)生風流韻事。而因為修水閥，李晴照向馬六說出了自己是玻璃人的秘密，也讓人明白她終身未結婚的原因。最后，馬六贈床，賈子非夫婦和好，而馬六因為滿足李晴照人間蒸發(fā)的遺愿被送到精神病院。“床”是曖昧的，是人沒有防線和隱藏的所在，小說巧妙的將人物之間的錯綜關系和心理幽微變化用“床”一一展開。作者以老辣的敘述剖析著生命的欲望、敏銳的感覺挖掘著人性隱秘心理，傳達出強烈的現(xiàn)實反思性和犀利的思想穿透力。小說結構細密，多條情節(jié)線索繁而不亂。

葉梅《歌棒》(《紅豆》2012年第4期)

在物欲橫流、浮躁焦慮的今天，人們開始懷念生命的本真、渴望心靈的釋放，試圖尋找靈魂的慰藉、凈化和升華。《歌棒》就講了這樣一個“尋找”的故事。沙魯來自長江三峽的龍船河，因其原生態(tài)的演唱被邀到北京演出，登臺前丟了歌棒，不告而別。節(jié)目主持人芳羅千里追尋沙魯，并且互生情愫，但現(xiàn)實是真實而且殘酷的，兩人又很快各自回歸自己的生活。小說中，電視臺尋找原生態(tài)歌手增加欄目收視率，沙魯尋找歌棒，芳羅尋找沙魯，芳羅的前夫楊金戈尋找女朋友……而“尋找”背后潛藏的是城市文明與鄉(xiāng)村文化的沖突、物欲與精神的碰撞、復雜人性與沉重生活的交織。當芳羅找到沙魯，兩人相愛，美好的感情在現(xiàn)實面前卻舉步維艱、不堪一擊，而“這不是誰的錯，他們本來就是兩個山頭上的樹，永遠無法將根連在一起”。的確，都市白領和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之間畢竟存在無法回避的鴻溝。尋找城市與鄉(xiāng)村碰撞沖突的制衡點，也正是小說試圖探討的問題所在，透出作者強烈的生命關懷和人文精神。而“歌棒”是作者匠心獨運塑造的意象，具有多層闡釋空間和言說可能。它隱喻著淳樸自然、清新美好的原生態(tài)文化，也是原汁原味、富有靈性的鄉(xiāng)村文明，更是人性真善美的希冀和追求。而“歌棒”在不同的人那里，有時就是一根木棍，有時比性命還要緊。鄉(xiāng)村人沙魯丟了歌棒會緊張忘詞、掉魂一般失去靈性，沙魯?shù)或_走歌棒后變得腦袋不清楚，而城里人小丁隨手把歌棒插在插手電的袋里、并忘得一干二凈。歌棒在不同人心中地位的差異，隱喻著文化的差異和靈魂的碰撞，而這正是小說意義的延伸層面。而故事結尾，沙魯?shù)母璋粢馔庹业剑敲矗吧臭斢辛诉@歌棒，會不會再一次走進都市呢?” 作者筆端深細的直面人的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詰問，升華主題的同時，引人深思。

本欄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