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2010年夏天。
——作者題記
李想和小卉的相識,緣于一場大雨。
說相識并不準確,其實兩個人早已見過面,那是在去實驗小學接孩子的時候。
掘城實驗小學西側是個戶外健身小區,安裝著一些健身器材,還用鵝卵石鋪了30米長的一段路,據說,赤著腳在上面走,讓粗糲的鵝卵石刺激腳底敏感的神經,能降血壓,治失眠癥,對心血管也有保健作用。每天下午都會有很多接孩子的人在健身小區里活動,一邊轉轉太極輪,走走鵝卵石路什么的,一邊等孩子出來。
李想喜歡玩平衡梯,騰空身子,以手當腳,從這頭走到那頭。幾個來回下來,僵硬的肩胛活絡了,腰背柔軟了,手臂也似增了氣力。
緊挨著平衡梯的就是鵝卵石路。有些中老年女人赤著腳在上面行走,小卉也在其列。小卉將走鵝卵石路看作是涉一條兇險的河流,所以把褲腿挽得很高,小腿全都裸露出來了。
小卉的玉腿讓李想感到暈眩。他從來沒看到一個女人的腿竟然有這么白,他就那么掛在平衡梯上癡癡盯著小卉的小腿看。“膚如凝脂”這四個字突然從他腦子里跳出來。眼睛從小腿往上溜,急切想看看小卉的臉,奈何小卉是背著他往前走的,他只能看到小卉姣好的肩背。小卉的肩是削的,削得圓潤,有韻致。擁有這種肩的女人,脖頸注定是頎長的,而他就喜歡脖頸長的女人。
他從平衡梯上下來,單等著小卉轉過身來。
小卉可能是第一次走鵝卵石路,她走在鵝卵石上,簡直像走在被火燒得發紅的鐵板上,哆哆嗦嗦,趔趔趄趄。但小卉是堅韌的,她沒有退出去,而是咬著牙堅持走到頭。
李想看到轉過身來的小卉,不禁驚訝得“啊”了一聲。小卉的臉竟然比她的小腿還白。小卉的頭發又濃又密又黑,也許是這個緣故,她的臉被襯得出奇得白皙。
李想身不由己地脫了鞋襪,也加入到走鵝卵石路的隊伍里。他走到小卉跟前,看了她一眼。小卉也看了他一眼。
小卉的眼睛是單眼皮,但是長得柔媚,眼角和嘴角都有點往上吊,看上去就像在朝你笑。這讓李想想起《詩經·碩人》里另外的兩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這之后,兩個接孩子的人下午都幾乎同時來到健身小區。兩年的時光不知不覺從腳趾間溜走了。
兩年后孩子小學畢業,兩個人都不再去健身小區了。雖然兩年間兩個人天天見面,但都不知道對方尊姓大名,也不知對方居住何處。
現在來說說那場大雨。
那場大雨是在7月10日下午3時20分不期而至的。這是夏日里常見的雷陣雨,但這場雷陣雨持續時間之長,雨量之大,卻是罕見的。就像頭頂上有條大河突然決了堤,那水大塊大塊地兜頭傾瀉下來。
所有的人,包括李想和他兒子魯魯都躲在一個屋檐下,那是馬塘中學大門外的店面房。沿街店面房的屋檐下都擠滿了躲雨的人。但是哪里躲得住,風裹著雨吹打過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全身濕透。
李想是開車過來的,沒帶傘。魯魯也沒有雨具。兩個人都成了落湯雞。李想的藍鳥車就停在不遠處的馬路邊上,一家賣炮仗的店鋪前。他原想等雨小點再去開,可是雨卻越下越大,一時半刻根本停不了。他不想再等了,冒雨去把車開過來,帶上兒子回家。
正想從人堆里擠出去,攥在手心的車鑰匙不慎掉在地上了。彎腰去撿,卻看到一截嫩藕似的白腿。他沒想到,時隔幾年,小卉又來到他面前,而且就近在咫尺。在那一瞬間,他想到“恩賜”這個詞。是的,恩賜,命運的恩賜。
小卉穿著橙色雨衣,戴著紫色頭盔,正俯身和貼在身邊的女兒黛黛說著什么。
李想產生了與小卉搭訕的強烈沖動。他想也沒想就拍了拍小卉的肩膀。小卉有點驚愕地抬起頭。他用那種邂逅老熟人的語氣說,你也來接孩子?
小卉認出了他,便嫣然一笑,算是作答。
他也微笑起來。他說,我去開車,你們在這兒等著,這語調有點像一家人似的。
李想很快就把車開過來了。他在那一刻將車技發揮得極其好,車很符合規范地緊靠著屋檐停下了。他下車把車門開著,邀請小卉母女上車。很多人都看著,小卉有點猶疑,但黛黛卻迫不及待了。女兒催促母親,媽媽雨這么大,快上車吧。
李想變得很興奮。他平時是個寡言少語的人,現在卻覺得有很多話要說,但是他又不知道要說什么。因此,車開出好遠,他還一直緘口無言。他時不時用眼睛余光瞥一眼坐在身旁的小卉。小卉穿著一件黑色T恤,襯得她臉龐愈見白皙。逝去的幾年時光并沒有在她臉上留下痕跡,相反倒年輕了些。她很享受地依著車背,看著車外雨中的風景。
寂靜還是小卉打破的。快到一個叫孫窯的小鎮時,小卉突然說,糟了,我的踏板車還撂在馬塘中學。原來她騎踏板車來接女兒,下大雨時,她和女兒到校門口找去掘城的中巴,讓女兒坐中巴回家,她等雨停了騎踏板車回去。
李想問道,你把車撂在校外還是校內?小卉告訴他,撂在校內車棚里了。李想說,那少不了的。我明天送你來,開回去就是了。小卉轉過頭來,真的?你可不要忽悠我啊。李想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朝小卉伸過來,來,拉鉤。
小卉也把手伸出來,鉤住了李想的手。
李想覺得小卉的手很綿柔,卻很有力道。他想,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呢?
兩個人又聊起了這次中考。如果不是中考敗北,兩個孩子也不會上馬塘中學,而是讀縣中了。不幸的是,兩個孩子連縣中的擇校分數線都未夠到,只好退而求其次,上30里外的馬塘中學了。剛報到不幾天,又到海邊的素質教育實踐基地參加軍訓,今天恰好結束,兩個人都來接孩子。
快到掘城時,李想突然有點傷感。他突然想做個游戲,占卜自己和小卉的未來。他看到小卉的手垂在靠近變速桿不遠的地方,便佯裝調擋,一把握住了小卉的手。他覺得自己的手有點顫栗,而小卉的手卻很穩實。小卉有點吃驚,她的手在李想的掌心里掙扎著。李想握得并不緊,就是給小卉的手留著掙扎的空間。要是小卉掙扎得緊,就會很輕易抽出去,要是這樣,他與小卉就沒有未來,如果相反,他也許會和小卉共度一段風雨。結果,小卉象征性地掙扎一番后,就停下來待在里面了。李想對自己說,你握住的并不是小卉的手,而是命運。小卉不是停在你手心里,而是停在命運里。
后面的兩個孩子一路上也低聲交談起來了,看得出,兩個孩子能談到一起去。下車時,李想和小卉交換了手機號碼,魯魯和黛黛也交換了各自的QQ號。
翌日,李想剛上班,就收到小卉的短信:能送我去馬塘中學把摩托開回來嗎?
李想迫不及待回復:好的,到哪兒找你?
你到我家來吧。
什么時候了,你還沒上班?
我平時不用到單位去的。
李想開著車去小卉住的中坤苑小區。他把車開到13幢樓下,給小卉發短信,我到了,在樓下等你。
很快,就收到小卉的回復:你上來吧,301。
李想反復看著小卉的這則短信。他覺得這個短信有著曖昧的氣息。昨天剛認識,就要他登堂入室,這個女人是怎么想的呢?他有點忐忑,有點興奮,也有點遲疑。這時,小卉的短信又發過來了:你快點啊。
他趕緊下車,沒顧上鎖車門,就直奔小卉所在單元
的門洞。
門虛掩著。他推門進去,就聽到小卉在臥室里嚷嚷,快,快,幫我把鐵樹搬到陽臺上去,再給我施點肥。小卉又說,這活兒都是我老公做的,他出差快一個月了,再不施肥就枯死了。
兩棵鐵樹分別長在兩只缸里,擺在客廳的電視柜兩側,因為疏于料理,業已衰敗。李想彎腰搬其中的一棵,因為缸太沉,他勉強搬起來歪歪扭扭走了兩步就放下了,臉漲得通紅。在臥室對鏡理云鬢的小卉跑出來,見狀哈哈大笑。小卉說,你練平衡梯白練了,你別搬了,搬不動的,我找別人幫我搬。
李想不服,硬是把一棵鐵樹搬到陽臺上去了,又回來,賭氣將另一棵搬到了陽臺上。累得喘不過氣來,臉色是那種大病初愈后的蒼白,整個人虛脫了似的。
小卉又鉆進臥室梳妝打扮了,將話扔出來,你給鐵樹施上肥就大功告成了。
李想家里也養著花草,所以給花木施肥這種活兒,他做得駕輕就熟。
小卉終于打扮好了,從臥室出來時,簡簡單單穿著一件黑色的純棉連衣裙,臉上略施粉黛,烏黑的頭發也是隨意挽著,但看上去卻有說不出的華貴氣質。黑衣黑發,襯得她膚白如新剝鮮菱,雙眉修長,眉間貯滿嫵媚之氣,樸素的桃花心木耳環更透出她楚楚動人的韻味。
李想忍不住走上前,想抱她一下。
小卉用一根手指放在兩唇之間,噓了一下,轉身指指另一間臥房,意為家里不只她一個人,還有女兒哩。
臨出門時,李想忽然看到掛在客廳墻上的全家福。小卉和女兒站在兩邊,中間是一個魁梧的大燒餅臉男人。看到這個大燒餅臉,李想心里驚叫了一聲。他對這個男人印象太深刻了。這個男人是招商辦的副主任,叫郭靖國,是李想老婆的頂頭上司。前年正月,郭主任應邀來他家吃晚飯。郭主任很能喝酒,那次在他家,郭主任一個人就喝了一瓶五糧液。不過,李想的老婆更能喝,郭主任喝了一瓶五糧液就醉倒了,把他家里吐得到處都是。李想老婆也喝了一瓶五糧液,卻一點事都沒有。那天晚上郭主任走不了了,就睡在他家。李想和老婆睡沙發,把床騰出來讓郭主任睡,結果,郭主任把床上也吐得到處都是。
兩個人下樓。上了車,小卉說,你陪我去吃點東西吧。
李想說,我吃了早飯。
小卉有點不高興了,但還是軟聲柔語地說,你吃了就不能陪我再吃點啊。
李想一聽小卉的這種軟綿綿的說話腔調,心就亂了。
兩個人去賓東路口的包子店吃蟹黃包子。那兒的蟹黃包子似乎得了掘城老字號普照包子的真傳,美味可口,肥而不膩,軟而不爛,簡直可與天津“狗不理”、揚州“水晶”和上海南翔小籠包兒媲美。
在等包子落籠的時候,有個女人過來和小卉談股票,看得出,小卉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李想在一旁聽她津津樂道,那些證券專業術語和名詞,她說起來如數家珍,一點都不比電視里的分析師遜色。
有人拍了拍李想的肩膀,李想嚇了一跳,原來是他高中的同學蔡兵。高考時,李想考上省城的師范學院,而蔡兵卻名落孫山,去部隊當兵,當的是那種兩棲偵察兵。退伍回來后工作無著落,整天在街上閑逛。一日,一群潑皮欺負一個性感女子,蔡兵看不過去,上前三拳兩腳將潑皮們打得全趴在了地上。掘城的一個領導恰巧路過,讓秘書將蔡兵叫到一邊,問蔡兵會不會開小車。蔡兵說,我飛機坦克都會開,你說會不會開小車?后來,蔡兵當上了領導的小車司機,也有兼保鏢的意思。
在掘城,給領導開車的司機,比領導還牛,一個比一個混得好。比如蔡兵,一邊給領導開車,一邊做起了生意,而且都是大生意。越是大的生意其實越好做,李想聽說,掘城的幾家大企業都有蔡兵的股份。
蔡兵打量了一下小卉,對李想做了個鬼臉,俯耳對李想道,你小子眼光不錯,悶頭貓捉的好老鼠啊,什么時候膩了,讓給我。
李想紅了臉,說你別瞎想,我們是一般朋友。
蔡兵笑道,別他媽的讓我看不起,我最憎惡的就是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人。
小卉的踏板車在車棚里安然無恙。李想對小卉說,你慢慢開吧,我先回去,單位里有點事。他鉆進車里,將車發動起來,有點急著逃離的意思。誰知小卉竟要開汽車,讓李想開踏板車。
李想問她,你會開車嗎?
你小瞧人呀,怎么不會開?我上個月已經拿到駕照了,正愁沒機會練呢,他們說,要是不經常練,就會生疏的啊,生疏了就開不起來了,那還不是白學了一場啊?
李想的感覺,就像有人要在他心上剜一刀。他對他的藍鳥車太愛惜了,看得比他生命還金貴。在他看來,他什么都舍得借給別人,就是藍鳥車不能借。這輛車已經買了幾年,但他保養得還像新的一樣。
他對小卉說,改日吧,我真的趕回去有事。
小卉不高興了。小卉把小嘴噘起來,你這個男人怎么這么小氣,我開一下還能開壞嗎,要是開壞了,我賠你一輛新的,我小卉買輛汽車還買得起。
李想說,手動擋你適應嗎?
小卉不屑地說,我在駕校學的就是手動擋,自動擋我還不習慣呢。
李想悻悻地說,那你開吧。
小卉坐進車里。李想扒著車窗叮囑,你可要小心啊。
小卉駕車在前面行駛,李想開著摩托緊跟其后。上了大路后,小卉開始加速,不停變換擋位,很快就換到最高擋。這時的車速是每小時80公里。對于一輛轎車來說,這個速度并不算快,但對于一輛踏板車而言,這個速度簡直能算飆車了。其實,李想沒必要緊緊跟著藍鳥,但他對小卉這樣的新手是非常不放心的,他不能讓藍鳥脫離他的視線,仿佛脫離了他的視線藍鳥就會出事。李想把油門踩到80公里時,他感到踏板車飄起來了,就像風箏往天上飄,他緊張得死勁攥住車把。
車到農藥廠時,路面上陡然人多起來。小卉減了速,李想卻踩油門,想沖到藍鳥前面去攔住小卉。他要讓小卉停車,他不能再讓她開了。
小卉識破了李想的陰謀,就在踏板車擦著藍鳥沖過去時,小卉一踩油門,藍鳥像展翅的大鵬飛過去了,將李想遠遠撂在后面。
李想急得想哭,他認定藍鳥非闖禍不可。他隨時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藍鳥突然鉆進前面的大貨車肚子底下,頃刻間變成一堆廢鐵。或者,被對面飛馳而來的貨車撞得七零八落。如果這樣,他怎么向妻子交代呢?這輛車還是用妻子的錢買的,妻子還是愛他的,相濡以沫二十年,妻子對他的愛遠遠超過了他對妻子的愛。
其實,小卉的駕車技術要勝過李想,她的方向感好,心理素質也好,動作又極麻利。比如,對面有轎車飛馳過來,如果是李想,早就避讓了,但小卉卻迎面沖上去,迫使對方慌忙讓路。比如,不管什么車小卉都敢超,她超車很果決,在超車的一剎那,藍鳥風馳電掣。而李想是不怎么敢超車的。
小卉從后視鏡里看到李想開著踏板車在后面狼奔豕突、一副狼狽相,很是開心,便故意捉弄他。一陣急馳后就慢下來,等到李想氣急敗壞追上來,挨近了,便又是一陣急馳甩開他,然后又放緩速度等他靠上來。
從馬塘中學回來,李想一直在想這樣的問題:我為什么要搭訕小卉?他想起那個大雨的午后,他在馬塘中學大門外店面房的屋檐下發現小卉的那份驚喜,仿佛失散多年的故友突然重逢,焦渴的心情得到了平復。在那種心情下,如果要故作矜持,裝作視而不見,是根本不可能的。那時,他甚至想,是老天安排了他和小卉相遇的機會——大雨,異鄉,期盼回家的心情。
多年來,李想的生活一直是平靜的,平靜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有舒適的工作,衣食無憂,孩子雖然不出類拔萃,但健康陽光。對妻子沒有了激情,愛情也成了鏡花水月,但親情卻是最靠得住的,一個家庭最終還是要靠親情來維系的。況且,妻子一直是關心他的,也是愛著他的。如果就這樣按部就班,平靜如水地過下去,慢慢變老,直到把屬于自己的日子過完,那也沒什么不好,絕大多數的人不就是這樣過的嗎?但還是覺得缺少點什么,比如念想和渴望,比如讓一種色彩添加到平淡無奇的日子里,比如期待日復一日的平板化的生活里會發生點什么,就像一缸死水,驀地被一枚石子砸破,蕩出那種優美的漣漪來。那種漣漪其實是最適合在心里蕩漾的,像電磁波,也像毛茸茸的手,一次次撫摸。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李想也滿足了。李想不是屬于那種喜歡冒險的人,他只需要一點點小波瀾就足夠了。他不貪婪,也不想索取太多,因此,他也不想付出多少。如果會鬧出大的動靜,或者很累,那么,他會縮回去的。他可不是那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他寧可保他的瓦,也不想為了一塊玉而打碎他的生活。
有一天,他給小卉發短信:
明天晚上影劇院放老電影,聽說是紅色電影周,我們一起去看好嗎?
小卉的回復是:我不喜歡老電影。
我喜歡。對我來說,看老電影有回家的感覺。
那你去吧。
我要你陪我去。
我心情不好。
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唉,一言難盡。
出來說說話就好了,明天晚上我在影劇院門口等你。
我真的不想出來。
我非要你出來呢?
憑什么?
李想一時語塞。是啊,憑什么呢?就憑陪她去馬塘中學開回踏板車,讓她開了一次藍鳥?李想突然有點自卑,他覺得有點看高自己,有點不自量力了。他合上手機蓋。他不想回復了。如果小卉也不再發信息過來,也許他與小卉的關系就到此為止了。
過了大約十分鐘,小卉發信息來問道:
怎么了?
李想打開手機,在鍵盤上輸了幾個字,但又取消了。過了好一會兒,小卉又連續發過來三條:
我知道你生氣了,我不是心情不好嘛。
我確實不喜歡看老電影,你說老電影有什么看頭?再說影劇院那么多人,我可不想鬧得沸沸揚揚的。
如果我們有什么事,鬧得沸沸揚揚也值,可是我們什么事也沒有啊。
李想回復道:
那我一個人去吧,我已經很久沒有去影劇院看電影了。
明天晚上來我家看碟吧,我有《色戒》的碟片,買回來一直沒看。
李想是看過電影《色戒》的,并不喜歡,但他喜歡梁朝偉的表演。他覺得梁朝偉無可挑剔地把易先生演活了,對官太太們的平靜,對自己身居危險境地的憂患,對王佳芝幻想中夾雜的猙獰和妒忌,與王佳芝四目相對時的那一絲溫柔,飛身入車的矯健,處死王佳芝后,獨坐空房中的那一滴淚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完美。
一想到明天晚上能見到小卉,李想很興奮。他回復了兩個大寫字母:
0K。
到了第二天晚上,李想考慮怎么向兒子請假,平時晚上兒子在家,他是從不出門的。
兒子在他書房的電腦上打游戲。兒子主動對他說,你出去散散步吧,你不是喜歡散步嗎?
他接口道,那我就出去散步了,我要散得很遠,可能很晚才回來。
兒子說,沒關系,我先睡就是了。
李想很高興。兒子大了,懂事了,知道體貼爸爸了。
到了小卉家,李想獲得一個意外驚喜:黛黛不在家,去鄉下外婆家了。小卉挑女兒不在家的日子讓他過來看碟,他預感到晚上要發生點什么事了。這個感覺讓他覺得心里發燙。
小卉端出冰過的西瓜,葡萄,還有香味四溢的哈密 瓜,擺在茶幾上。《色戒》的碟片也放在那兒,封面是湯 唯半裸的彩照,大紅底子,讓人炫目。
李想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小卉挨著他坐下來。小卉穿了一套全棉素色睡衣。李想發現她里面沒穿胸罩,便想,這是最適合看《色戒》的。
坐在沙發上的李想,一抬頭就看到了掛在墻上的那幅全家福,郭靖國正嚴厲地瞠視著他。
小卉瞥了一眼丈夫,莞爾一笑,去廈門招商了,要到月底才能回來。
在李想眼里,《色戒》是一部色情片,他相信小卉也是這么認為的。可是他第一次看時,一點都不沖動,而現在和小卉看也是如此。坐在身旁的小卉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顯得憂心忡忡。李想吃了一片西瓜。遞一片給小卉,后者搖頭,嘆氣。
到底發生什么了?李想握住小卉的手。小卉的手冰涼,李想又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卉又搖搖頭,說,看碟吧,我沒事的。你看,麻將桌就是一個縮影,官太太們表面在一起娛樂休閑,其實各懷鬼胎;張家長李家短的話間都隱含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到底怎么了?李想不安起來,側身一把抱住了小卉,順勢倒在沙發上。小卉掙扎著坐起來,用力推開他。這出乎李想的意料,罷手又不甘,面子上也過不去,便再次沒頭沒臉地去抱小卉。
小卉一邊避讓,一邊正色道,你這是干什么?
李想勉強找了個理由,我是想安慰你。
小卉說,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我們不能這樣,真的不能這樣。如果我們還很年輕,我們可以這樣,但現在我們不能這樣的。
李想說,你怎么郁悶了,能告訴我嗎?
讓星馬汽車給鬧的呀。小卉重新坐到李想身邊。我都快給折磨瘋了。
你是說星馬汽車股票?
是呀。
套住了?
唉,我是4月7號買的星馬汽車,成本價21塊,買了1萬股。買入后的幾天一直橫盤,11號晚間星馬汽車發布一季度預增650%的公告,我興奮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上午開盤,星馬一路狂奔,幾分鐘就漲到22塊4毛8,賬上一下就多了1萬4千。當時我以為會漲停,這么好的業績還不漲停?可是到了22塊4毛8就下來了。下來也正常啊,哪有只漲不跌的?不過,一下來還是應該上去的,這么好的股票不應該不上去的呀。上午收盤前是上去了點,誰知下午開盤又跌,我想拋掉,又幻想會上去,它偏偏不上去,到下午以最低價收盤,那l萬4蒸發了還不算,賬面又大縮水,你說氣人不氣人?指望第二天會漲,屁,還是跌,我也沒設個止損位,其實是應該設個止損位的。
后來呢?
后來大盤調整,狗東西一路下滑,現在已經跌到16塊了,我虧了整整5萬。就3個月的工夫,我虧了5萬。
那就放著吧,沒有哪支股票只漲不跌,也沒有哪支股票只跌不漲。耐心點啊,會解套的。
我已經失去了耐心,我現在一點耐心都沒有了。剛被套住的時候,我心態非常好,不是說手里有股心里沒股嘛,我確實做到了,不去想,一點都不想。可是最近不行了,最近我天天想,上班想,下了班想,吃飯想,睡覺想,做夢也想。想的時候就憋得透不過氣來,就好像有一塊石頭壓在你心上,不是一塊小石頭,是一塊大石頭,一塊巨石,我覺得我快要被壓死了。
那怎么辦?
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等著解套,第二是補倉。等著解套不可能,說不定等不到解套,我就給氣死了。補倉,攤低成本是最好的辦法。
那就補倉吧。
我也這么想,現在星馬的股價是16塊,在這個價位上再買入1萬股,成本價就成了18塊5毛了,解套指日可待。
你快補倉吧,明天就補。
你說得倒容易,哪有錢啊,有錢我早就補了,我現在可是連護膚的錢都沒有了。
那怎么辦?
我就是叫你來和我一起想辦法的啊。這樣,你借15萬給我,我照算銀行利息給你。
我,我借15萬給你?可是,我到哪里去弄15萬啊。
小卉緊緊抱住了李想,把下頦支在李想肩膀上。李想聞到了小卉奇異的體香,但他還是輕輕推開了小卉。他說,我真的沒有錢,我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3000塊,而且工資卡一直是老婆保管的。
小卉又一次抱住了李想。她顯得虛弱無助。她抓住李想的手。她說,你的手怎么冰涼冰涼的啊?她說,你一定要救我,我的命在你手里捏著啊。
李想看著自己被小卉捉在手心里的手。他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他說,我,我真的沒有15萬,15萬對我來說可是個天文數字啊。
李想,你喜歡我嗎?
喜歡你。
你想和我交朋友對嗎?
嗯,是的。
那你就應該幫助我。
我真的幫不了你。如果我有錢,我絕對會借給你, 可是我沒有錢,真的沒有錢。你幫我算算,我每個月的 工資除了吃飯,還要養汽車,支付電話費、網絡費、水 電費、煤氣費,還有人情往來。每個月都入不敷出,老婆還要經常貼點,我真的沒有錢。
那你想辦法幫我向朋友借,就算我求你了。我看好星馬,它業績好,有重組題材,正在洽談收購華菱汽車,一旦洽談成功,股價就會大幅拉升,肯定能賺個滿盆滿缽,到時我給你雙倍的利息。
我真的幫不了你,我的朋友都是讀書人,他們除了一肚子的酸臭文章,什么都沒有。
這么說,你不愿幫我了?
我愿意幫你,可是我幫不了你。
這話等于沒說。
你不是說星馬是好股票嗎?既然是好股票,遲早會上來的,你再等等。
可是我等不及了,如果我等得及我還會請你幫忙嗎?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哪一刻我不在想星馬汽車,我知道,等不到解套,我就瘋掉了。
小卉,對不起,我真的幫不了你。李想發現,自己第一次叫她小卉,竟是在這種尷尬的場合。
李想回到家已近午夜。書房的燈還亮著,兒子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電腦還開著。李想抓起鼠標關機,卻發現屏幕上顯示的是QQ窗口。原來兒子在聊天。李想好奇拖動鼠標,發現聊天內容竟有幾十頁,而且只和一個人聊。兒子是1995年3月出生的,屬豬,兒子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春天的豬。對方的網名里竟也有“豬”,叫秀女豬豬。李想懷疑,秀女豬豬是黛黛。他滑動鼠標去關窗口,卻不由自主瀏覽起來。
開頭,春天的豬發出的消息是:我在等你,你快來啊。時間是19:50,那正是李想離家去見小卉的時間。
然后,秀女豬豬過來了:我在洗澡的,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時間是20:20,春天的豬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李想第一次發現兒子有這么大的耐心。
春天的豬:你在哪兒啊,在家嗎?
秀女豬豬:什么啊,在家還能聊天啊,老媽從來不許我聊天呀。
春天的豬:那你在哪兒啊?
秀女豬豬:在鄉下外婆家呀。
春天的豬:鄉下也能上網啊?
秀女豬豬:怎么不能上網啊?你可別小看了鄉下,城里有的,鄉下也有。
春天的豬:哦。
秀女豬豬:你在哪兒啊?
春天的豬:在家里啊。
秀女豬豬:你在家上網聊天,大人不管你啊?
春天的豬:老媽在上海招商,很少回家。老爸出去散步了,鬼知道他去哪兒了。
秀女豬豬:聊點什么呢?
春天的豬:聊聊軍訓吧。這幾天我好懷念軍訓生活,雖然過去了好多天,可我還是特別懷念它。
秀女豬豬:好啊!我對軍訓的印象也特別深呢。
兒子軍訓回來,李想一直沒顧得上問問兒子的軍訓情況,兒子也沒和他多說,所以,李想對兒子一周的軍訓生活是茫然無知的。而在這里,在網絡上,兒子卻很細膩地向一個叫秀女豬豬的網友描繪了枯燥艱苦卻充滿樂趣的軍訓生活。秀女豬豬亦然。李想確信秀女豬豬就是黛黛。
聊完了軍訓生活,便開始回憶緊張酸楚的初三生活。兩個人都痛罵班主任和任課教師,似乎要把他們咬碎了才解恨。
李想拖動鼠標尋找證實秀女豬豬就是小卉女兒的片言只語,后來他終于找到了。春天的豬提到了與秀女豬豬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春天的豬:沒想到我們是在大雨中相識的。
秀女豬豬:那天的雨真大呀,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雨。
春天的豬:你媽很好看。看得出,我老爸很喜歡你老媽。
秀女豬豬:也許,只要是男人都會喜歡我老媽的。不過,我老媽很傲的啊。
春天的豬:女人的傲都是做出來的,是假的。這是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話。
秀女豬豬:呵呵。
春天的豬:你也很好看,我也喜歡你。
秀女豬豬:男生都喜歡我啊。
春天的豬:呵呵。
李想問自己,你喜歡小卉嗎?他很審慎地想了想,答案是肯定的。喜歡一個女人就應該為她做點什么,甚或是付出和犧牲。小卉的話是對的。
他突然想起了蔡兵,而那天晚上在小卉家里怎么就沒想到呢?其實他銀行賬戶有5萬,那是他多年來偷偷攢下的私房錢。他打電話約蔡兵在扶海洲一家茶室見面。
他開門見山對蔡兵說,我想向你借10萬元。
蔡兵道,錢我有,但丑話說在前頭,不能白借給你,哪怕你是老同學。
李想喝了一口茶,因為喝得太猛,嗆了,眼淚都嗆 出來了,看上去好像剛哭了一場。李想說,我可沒讓你白借我,照銀行利息算就是了。
蔡兵在嗑瓜子,聽了李想的話便大笑,那你到銀行借去,何必找我。你知道嗎,掘城現在有不少人在放高利貸,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借一個月,你要多少利息?
百分之十,一萬。別人可是百分之十五。
你心也太黑了。
就是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也有人借。你難道 不知道有奶便是娘,錢就是奶。
李想咬牙切齒地說,好吧,這奶我吃了,一個月后我還你11萬。
蔡兵說,到時你還不上怎么辦?
李想說,我肯定會還上的,我做手續給你。
蔡兵又笑起來,手續有個屌用啊,到時你還不上我 怎么辦,把你賣了?你說說你值11萬嗎?
請你相信我,我是守信用的。
我不相信任何人,這年頭只有呆子才相信人。你看這樣好不好,你要是到時還不上,就把你那個女人讓給我。
哪個女人?
你小子別裝糊涂,就是那天在賓東路口包子店和你一起吃包子的女人。
那個女人不是我的女人,她要是我的女人肯定讓給你,可她真的不是我的女人。
逗你玩呢小子,那個女人看上去雖然有點味道,可也不值11萬。說真的吧,你把你那輛藍鳥做抵押,怎么樣?要是你愿意我就把錢打給你。
小卉是在證券公司接到李想電話的。這段時間,小卉一直泡在證券公司里。除了星馬汽車,她還買了別的股票,那些股票走勢尚可,只有星馬汽車讓她焦慮,星馬汽車不僅重倉,而且這支股票義無反顧地彎頭朝下,用證券公司劉經理的話來說,是挖了個深坑,什么時候星馬汽車才能駛出深坑呢?
劉經理很年輕,但卻深諳股票投資之道,滬深兩市兩千余支股票,他能說出一半股票的子丑寅卯來。自從建倉星馬汽車,小卉每天都要打電話請劉經理把脈。每次,劉經理都對她說,星馬汽車是我國工程類專用汽車的重點骨干企業,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完全可以高枕無憂,到時賺個滿盆滿缽可要分點給我哦。
有定心丸吃,小卉也就不怎么記掛星馬汽車了,甚至像老股民那樣能做到手里有股心中無股了,但事實上,星馬并沒有像劉經理說的那樣會走出一撥行情,相反卻像個陽痿患者,一天比一天耷拉。劉經理越是說它業績好,會漲,它越是向下。小卉終于沉不住氣了,三天兩頭往證券公司跑,最近干脆天天泡在這兒了。她一來就憂心如焚地坐到劉經理的辦公室里,好像劉經理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劉經理不像以前那樣信誓旦旦地看好星馬了。劉經理打開星馬汽車的K線圖,仔細看著各種技術指標,說,我操,我操,星馬應該上去的,怎么就上不去呢?
劉經理,星馬又跌了五毛了,昨天還是16元,今天就成了15元5毛了,我可是重倉啊。你看我現在應該怎么辦?其實,你是有責任的,要不是你一直說它好讓我不要動,我早就換股了,說不定我換了個大牛股,早就把損失補回來了。小卉說這話時,絕望得幾乎要哭了。
劉經理搔著腦袋說,股市風云變幻,上帝也說不清楚啊。看來只有補倉來降低成本了,這是惟一的辦法。
那時已經是下午5點了,大盤收盤是下午3點,證券公司3點半打烊,劉經理的家在南通,他每天都要開車回南通去。劉經理說,我還要趕80公里的路,明天再說吧。
小卉真的是絕望了,她一把抓住劉經理的手,你再給我看看吧,你再給我看看吧。
本來電腦已經關了,劉經理嘆了口氣,只好又打開,再次像醫生檢查病人的病灶那樣,查看起星馬汽車的K線圖。
怎么樣?怎么樣?還有希望嗎?小卉在一旁一迭聲地催問。
劉經理又嘆了口氣,小卉,我跟你說,星馬這支質地優良的股票是被市場錯殺了的,世上沒有只漲不跌的股票,也沒有只跌不漲的股票。既然你沒有錢補倉,那就耐心等待,以時間換空間,它一定會漲上來的!
小卉又一次抓住劉經理的手。小卉說,我不能等了,我等不及了,我已經等了幾個月了,再等我就會死的。
劉經理使勁掙脫了小卉的手。小卉把他抓疼了,小卉很尖的指甲掐進了他肉里,快要把血掐出來了。劉經理惱怒地關了電腦,他不是按照程序,先點擊“開始”,再點擊“關機”,而是直接就把電源線拔掉了。他是不好跟客戶發火的,要是上頭知道他跟客戶發火,他這個經理就做不成了,但是他完全可以跟電源線發火。
劉經理說,你是不能炒股的。
本來,劉經理是想說句話來平緩自己有點激動的心緒,但是有那么多的話可以說,他卻偏偏說了這句話。
小卉覺得自己被刺了一下,聲音尖上去,指著劉經理的鼻子嚷道,我為什么就不能炒股了?掘城有那么多人炒股,我為什么就不能炒?
劉經理激動的心緒不僅未能平復,反而升級了。劉經理冷笑著說,就憑你這種心態就不能炒股。
我心態怎么了?你給我說清楚!
你是什么心態你自己不明白嗎,何須我說?劉經理的聲音也高上去了。
要不是你誤導,我早就換股賺錢了,你是怎么對股民負責任的?你賠我虧掉的錢!
我賠你錢?你腦子沒病吧?我不跟你這個有病的人說了,我要回家了,我還有80公里的路要趕。
不行,你今天不賠我錢,我就不放你走!
劉經理要關辦公室的門,小卉卻死活不出去。劉經理便來拖小卉,他剛抓住小卉的兩只胳膊,小卉就像個撒潑的女人那樣歇斯底里地叫起來,來人啊,有人耍流氓。小卉一喊,劉經理倒心虛了,想逃出去。可是小卉卻反過來抓住劉經理,與劉經理扭成一團,推來搡去。就是在這個時候,小卉接到李想的電話的。
小卉沒想到是李想打來的,自從那天晚上李想拒絕借錢給她,她就對李想失望了,李想并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應該是為了心愛的女人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何況是錢呢?所以那天晚上李想回家后她就決心忘記這個男人了。
李想激動地告訴她,有了,有了。
小卉問,什么有了?
李想說,錢有了,15萬有了。
小卉喜極而泣。小卉說,真的,是不是真的?你可千萬不能騙我啊。
以前都是李想主動發信息給小卉,現在卻反過來了。小卉的信息很勤,一個接著一個,總是問他“你在哪兒啊?”“你在干嗎呀?”“想不想我啊?”或者不停地向他報告她在哪兒,在干嘛。他發現,小卉每天其實很忙碌,要去證券公司,要去護膚,要逛街購物,要和朋友喝茶,要帶孩子出去玩,要上網看電影打游戲間或用QQ聊天,還要收拾房間做衛生。但她很少做飯,她受不了廚房里的油煙。她和孩子不是在父母家吃,就是到飯店去吃。
有一天,李想在辦公室電腦上打游戲,突然收到小卉這樣的信息;李想,我要你了。
這條赤裸裸的信息讓李想耳熱心跳。他回過去: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騙你干嘛?你要我嗎?
李想的身體有點沖動了,他的身體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沖動了,他想像著和小卉做愛的情景,情不自禁回答,我也要你啊!
小卉沉默了片刻,又發信息過來:那天在馬塘中學校門外避雨,你為什么要跟我搭訕呀?
為什么那天要主動搭訕小卉呢?為什么那天邂逅小卉有如饑似渴之感呢?他一直在尋找理由,那些理由都似是而非:找點刺激?給枯燥的生活添點佐料?滿足虛榮心?都是,又都不是,他很茫然。而現在,他豁然開朗了,他回復道,我想愛一個女人。他想,是的,我想愛一個女人,我沒愛過一個女人,瑤琴我也沒愛過,再不愛我就老了。
為什么是我?
因為我喜歡你,當我第一眼看到你走鵝卵石路,我就喜歡你了。
你相信這個年代還有愛情嗎?
我相信。
小卉笑起來,呵呵。
怎么,你不相信?
小卉并沒有回答,而是轉移話題,我已經用你的15萬補了星馬。
自從把15萬交給小卉,他就決心暫時忘記星馬,忘記那15捆厚厚的鈔票,所以,他一直沒對小卉提星馬汽車,仿佛是一提星馬就會驚動它似的。他希望在這一個月里星馬汽車能走出一輪波瀾壯闊的行情,小卉不僅解了套,而且還能賺一筆,這樣,他既幫了小卉,蔡兵那兒也好交代了。然而,現在小卉卻突然主動提星馬了,好像是小卉念了個咒語,他不禁打了個寒噤,便身不由己打開了錢龍證券軟件。大盤一片綠色,綠得人毛骨悚然。他很快找到星馬汽車,驚訝得叫了一聲,星馬汽車竟又跌了1元,變成14元5毛了。他不知道小卉是在哪個價位補的星馬,但他知道那15萬已經縮水了,縮得很厲害。
這時,小卉又發來信息,不要緊的,證券公司的劉經理說這是最后一跌,星馬很快就會拉升。
他沒有回復,內心黯然神傷,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星馬又跌了1元的現實。
那天下午,李想的妻子瑤琴從上海回來了。她要去東莞駐點招商,在那兒待上一兩個月,所以她想回家休息幾天。她給李想和孩子各買了一套名貴的運動休閑裝。瑤琴經常在上海給父子倆買東西,吃的,穿的,用的。她以這種方式來補償因為照顧不了丈夫和兒子的歉疚。
瑤琴剛到家,她的那些“死黨”就打電話約她吃飯,然后去夜歸人泡腳。她回絕了,并且把手機關了。回家的路上她就想好,這幾天要好好陪陪李想和兒子。
晚飯是瑤琴下廚做的。瑤琴忙得滿頭大汗,做了一桌子的菜,又讓兒子下樓到文峰超市買飲料和紅酒。
可是飯桌上卻一點氣氛都沒有,主要是李想和兒子都不想說話,父子倆看上去都是憂心忡忡,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瑤琴問道,你們兩個怎么丟魂落魄的?李想苦笑笑,說沒什么。兒子卻一言不發,一口接一口喝可樂。瑤琴賭氣將筷子一甩,辛辛苦苦忙了半天,你們不吃拉倒。
李想擺在茶幾上的手機突然嘟了兩聲,這是信息提示音。他記得要關機的,還是忘了,這個時候除了小卉,不會是別人發的。他有點手足無措。
瑤琴提醒他,有你的信息。
他點點頭,還對瑤琴笑了笑。他知道他笑得很生硬,也很虛偽。
瑤琴去拿手機了。他緊張得臉色煞白。他聽到體內有什么破碎的聲音。
還好,瑤琴并沒有打開他的信息。她把手機遞給李想,開玩笑地說,是哪個相好的發過來的啊?
李想打開一看,果然是小卉發過來的:老公回家了,今晚不發信息了。他隨手刪掉信息,很不高興地對瑤琴說,什么相好的啊,是我訂的天氣預報。
看到李想生氣,瑤琴賠笑說,我是開玩笑的,何必動怒呀。
李想正色道,有些玩笑是不能開的,開不起的。
第二天是兒子的歸校日,早上李想給兒子準備早餐。兒子吃好早餐,他和兒子一起下樓。兒子騎車去學校,他到公園跑步。然后在外面隨便吃點早點,就去上班。
他一進辦公室就打開電腦,已經有人在等著打牌,玩斗地主。他一邊打牌一邊等小卉的短信,但遲遲未等到。他想發過去,又不知道小卉是不是在家里陪老公。9點半是股市開盤的時間,他忍不住點開股市行情,星馬汽車居然漲了三個點,他突然就有了煙消云散的感覺,忍不住發了個信息給小卉:星馬漲了。這條信息即使她老公看到也無妨。
小卉很快回復,知道了,我在你們小區抄水表呢。
每個月快要過去的時候,小卉就開始抄水表了。她在自來水公司上班,專干抄水表的活兒。她收到李想的短信時,正來到青園小區李想居住的那幢樓下抄水表。當然她不知道李想就住在那幢樓里。她只知道李想住在青園小區。
她剛抄完一個水表井里的5只水表,彎腰把水表井蓋蓋上,忽聽到背后嘎嗒響了一聲。這聲音其實不怎么響,但她還是聽到了。她知道有人在用鑰匙開單元門洞上的鐵門,這種鐵門上安裝著對講器,只要把鑰匙捅進去,就會發出嘎嗒的響聲。本來根本沒必要看看是誰在開門,但她還是轉身看了看。這一看就吃了一驚。
開門的是一個身材姣好的女人,從側面看,這個女人膚色黝黑,但長得嫵媚豐滿。她拉著門,讓一個男人先進去。這種鐵門有很強的彈力,要是不拉著,就會像一頭倔驢似的啪地關上了。這個男人很高,是魁梧的那類,戴著一頂遮陽帽。這帽有高高的直筒,頗似廚師帽那種。他把帽檐朝下拉得很低,將臉面完全遮住了,所以,與其說這帽子用來遮陽,不如說用來遮臉更恰當。這男人將背影呈現給了小卉,正是這背影讓小卉吃驚,因為她太熟悉這個背影了,這個背影要是在家里她會漠視的,但是在戶外,在一個陌生的環境出現,卻刺痛她眼目。她的心猛地跳起來。她按住心口窩,幾乎要叫一聲郭靖國了。可是她并沒有叫,她甚至埋下頭去,怕郭靖國認出她來。
鐵門又嘎嗒響了一下。.這鐵門要是關上了,沒有鑰匙是打不開的。倘若想打開,只有按它上面的數字鍵,請樓里的住戶打開了。小卉火燒火燎地跑到鐵門跟前,意外地發現鐵門并未關上。她下意識地拉開門,跨進去,上樓。兩節樓梯兩節樓梯地往上沖。她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是想將郭靖國抓個現場嗎?不,她不但沒有這個想法,相反,她還怕被郭靖國發現她。是要急于找到那個女人嗎?也不是,這種事要怪就要先怪自己的男人的。剛才,在那女人開鐵門的瞬間,她完全可以沖上去逮住這對狗男女,但她竟然逃避了。她發現在那一刻她是多么虛弱和怯懦啊。
這幢樓有五層,她一口氣從底樓爬到五樓,又一口氣從五樓下來,也不是一節一節下來,而是兩節兩節往下跳。跳到樓底了,再次往上沖。她累得喘不過氣來,隨時都可能因為一口氣上不來而倒在地上死掉。她感覺到全身上下都滾燙滾燙的,那是滾燙的血在縱橫奔涌,好像只要找到哪個罅隙就會決口而出。然而她并沒有停下來。她又急,又氣,又痛,內心充滿了悲愴。她沒想到郭靖國會背叛她,沒想到郭靖國的秘密被她不經意間撞見了。昨天夜里,他已經在她身上折騰得夠嗆了,他對她說,我已經被掏空了。可是今天卻又來找這個女人了。這個女人是誰?郭靖國是從什么時候與她開始的呢?要不是今天被我發現,說不定郭靖國會瞞我一輩子。
她爬不動了。她在五樓的一節樓梯上坐下來。這節樓梯正對著一扇門,也許郭靖國就在房子里,正對著貓眼觀察著她。她只好站起來,扶著樓梯把手,下到第四層。她一點力氣都沒有了,人好像虛脫了,便又一屁股坐下來。抬起頭,發現自己又對著了一扇門,而說不定郭靖國就躲在這扇門背后,通過貓眼看著她。這么一想,她又掙扎著站起來。郭靖國可能在五樓,也可能在四樓,當然也不排除在三樓,二樓和一樓,所以她哪一層都不能逗留。她扶著樓梯把手,一層一層捱下來,最后跌跌沖沖跑出了門洞。
她頹然坐在兩幢樓之間的草坪上。陽光熱烈洶涌,割草機在遠處嗡嗡響。她聽到褲兜里的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掏出來看。是李想發來的。李想說,星馬上去了。想你。
她把手機貼在臉上,眼淚洶涌而出。
受國家調控政策的打壓和金融、房地產板塊的拖累,大盤急速跳水,隨后單邊下挫。危墻之下豈有完卵,個股紛紛應聲而下。星馬汽車也毫不猶豫地一頭扎下去。它原來一直在14元5毛左右盤桓,現在終于選擇了朝下,跌破了14元,應了股市中流行的久盤必跌的說法。
李想再次陷入恐慌、焦慮和絕望之中。他每天都要看盤。股市上午9點半開盤,在9點半前,他會煩躁不安,在辦公室里像沒頭的蒼蠅竄來竄去,他熱衷的斗地主和電子游戲已經索然無味,現在惟一能吸引他的,就是星馬汽車的K線圖。為了捱過九點半前這段煎熬他的時間,他主動打掃起衛生來了。
一到9點半,李想就火急火燎地打開股市行情。總是綠,綠得李想的眼睛也綠了。星馬汽車的成交量越來越小,莊家蟄伏靜觀,散戶也懶得動,半天也成交不了一手。一上午,李想就趴在電腦前,眼不錯珠地盯著星馬汽車看。有時偶爾成交幾手,股價就往上跳一跳, 李想的心臟也往上跳一跳,一直跳到嗓子眼。要是股價再往上跳,李想的心臟就要從嘴里跳出去了。可是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星馬汽車的股價每往上跳一次,隨后就被空頭報復性地打壓下去,那是一種垂直落體運動。李想的心臟也隨之摔落下去,很痛。痛得臉色泛白,直流虛汗。
有一次,中午下班回家,李想開車來到亞萍國際廣場路口,因為看了半天大盤,他有點恍惚,有點虛幻。他從后視鏡里看到身后好多汽車跑得好好的,突然都停下來了。他覺得奇怪。他對自己說,這些車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都有了毛病啊。這時他看到前面亮著的紅燈。他興奮極了。他每天在大盤上看到的都是綠色,他似乎好久好久沒有看到紅色了。他多想親近紅色啊,哪怕摸一摸也好。于是,他猛踩油門,朝紅色沖過去。
那天,他的藍鳥被交警扣留3小時。他被記了分,還罰了款。交警對他說,你是不是有毛病啊,紅燈就在你頭頂上亮著,你是不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
李想已經有好多天沒有和小卉見面了。他打電話給小卉,我快瘋了。
小卉問他,怎么回事兒啊?
李想說,還不是星馬汽車,你說怎么辦?
小卉說,能怎么辦呢?放著吧,總有一天會解套的。我現在不看大盤了,眼不見心不煩啊。
李想說,我也知道會解套,可是我等不及了,快到一個月了。
小卉問,什么快到一個月了?
李想說,當時我向蔡兵借錢,說好借一個月,到期連本帶息還他的,現在快到期了。
小卉笑起來,李想啊,你干嘛要騙我啊,那15萬明明是你的,為什么要說成是向蔡兵借的啊?
李想急得口吃起來,我,我,我哪有15萬啊,我,我只有5萬,那10,10萬,是,是借蔡,蔡兵,兵的,真的,哄你,要,要死的。
小卉質問他,你當初不是賭咒發誓,說一分錢都沒有的嗎?
李想無言以對。
小卉又說,李想啊,你這個人真會演戲,當初怎么不報考戲劇學院啊,如果你演戲肯定是世界一流的。
李想說,求求你,把那15萬還給我吧,要不蔡兵真的會把我的藍鳥開走的,到時候我怎么向老婆交代啊!
小卉說,我現在一分錢都沒有,我拿什么還你啊。我把我這個人給你,你要不要啊?
李想說,你把星馬汽車割了吧。
小卉又笑起來,虧你想得出,星馬汽車現在在底部了,你見過誰割處在底部的股票了?
李想說,特殊情況啊,你不割星馬汽車,到時候蔡兵就要割我的藍鳥了。
小卉說,有這么嚴重嗎,他不是你老同學嗎,再跟他商量商量放寬期限啊。
李想說,蔡兵這個人說翻臉就翻臉的,他的娘老子也跟他商量不通的。
小卉突然就把電話掛了。
李想打過去。小卉不接。再打過去,小卉就把手機關了。李想他每隔幾秒鐘就打小卉的手機,但小卉的手機一直關著。他決定去找小卉,當面和她好好談談,要是她實在不愿割掉星馬汽車,那就請她無論如何想辦法到哪兒去周轉出15萬來,否則事情真的會鬧得不可收拾。
李想去中坤苑找小卉。小卉樓下的那扇鐵門關著,他按了好一會兒鈴,一點動靜都沒有。但是他感覺小卉在家里,不理他罷了。他想一直按下去,一直按到小卉失去耐心為止。
一個拎著一方便兜水果的中年婦女過來了,想必是這幢樓里的住戶。中年婦女狐疑地打量著李想。李想討好地朝她笑笑。中年婦女掏出鑰匙嘎嗒打開門,迅即閃身進去,反手關門。李想拉住鐵門。李想說,我找小卉。
婦女上樓好一會兒,李想才上去。
小卉的防盜門上有個顯眼的紅色按鍵,按上去卻沒有一點聲音。便舉手敲門。敲得很紳士。李想一邊敲一邊說,小卉,我知道你在家里,你快開門,我們好好談談。敲了一通,里面沒動靜。李想按捺不住了,生出一腳將門踢開的沖動。他平息了一下,又開始敲。敲得略重了點。還是邊敲邊說,小卉,我不為難你,你要是實在沒辦法就算了,我只想見你一下,你快開門吧。
仍然悄無聲息。李想朝防盜門狠擊一拳,便擂鼓似的敲起來。哪里是敲,簡直是在發泄,把焦躁,惱怒,痛悔,憂傷,都一股腦兒發泄在防盜門上了。防盜門被敲得劇烈震顫,整個單元都震顫起來了。對過的門突然打開,一個中年婦女沖出來,手舞足蹈地對李想大聲嚷嚷著,原來是個啞巴。李想一看,竟是剛才在樓下碰到的那個中年婦女。啞巴同時也是聾子,她是怎么聽到敲門的呢?惟一的解釋,就是中年婦女一直在通過貓眼窺視他。這么一想,李想就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樓上樓下的住戶都蜂擁著過來了,圍住李想。李想見這架勢便怵了,慌忙奪路下樓。
李想去自來水公司找小卉也沒找到。公司的人說,小卉很少來,即使來也是點個卯就走了。
就在尋小卉無著的時候,蔡兵打電話過來了。看到手機屏幕上顯示的蔡兵號碼,李想有種東窗事發的感覺。他不敢接蔡兵的電話。蔡兵也是個倔頭,一直不停地打。李想只好接。蔡兵兜頭蓋臉罵了一頓李想。蔡兵說,你他媽的怎么不接老子電話?我還以為你死了。
李想口吃著說,我,我在,路上,沒,沒聽,到。
蔡兵說,我不跟你啰嗦,你借我的錢明天就到期了,請你別忘了把本息打在我銀行卡上,我把卡號發在你手機上。
李想急起來,一急,更說不出話來。蔡兵見他不說話,就收了線。李想只好再打過去,對方卻是忙音。過會兒打,還是忙音。連著打了一個多小時,終于打通了。李想說,老同學,看在當年我經常幫你抄作業,考試偷著給你答案的份上,能不能寬限幾天?
蔡兵回答得很干脆,不能!
就寬限幾天。
不行,一天都不行。
我實在有困難,求求你。
你有困難那是你自己的事,與我毫無關系。明天我等你把錢打到卡上。
李想知道求蔡兵開恩是無望的,蔡兵嚴格執行合約,也是無可厚非。現在能解他燃眉之急的是妻子瑤琴。這些年瑤琴在外面跑,人是辛苦,可也賺了不少錢,究竟是多少,他不清楚,瑤琴也從來不對他說,但絕對不是個小數字。如果現在向瑤琴開口,瑤琴肯定會幫他的。問題是怎么向瑤琴開口呢?對瑤琴,他這個口是開不開的。
第二天是星期六,休息日,李想哪兒也沒去。他一早起來就圍著他的藍鳥一遍一遍地轉悠。手機就拿在手里,轉了第N個圈時,他撥了小卉的手機號碼。小卉還關著機,這是他預料到的。小卉顯然還有一個手機卡,只不過沒告訴過他。他打了一桶水,開始擦拭汽車。
可能掘城所有的私家車里,就數李想的藍鳥保養得最好。買回來至今,還是嶄新锃亮,一點擦痕都沒有,這歸功于他平時開車小心謹慎。其次,他把車當成他的寶貝兒子,一有空就洗車、擦車,隔三岔五往南通的4S店跑。
一想到心愛的藍鳥就要被奪走,他心里五味雜陳,抑郁不堪。但后來他突然覺得擦拭的不是自己的愛車,而是自己的宿命。說來也怪,一旦把愛車藍鳥當成自己的宿命,他的內心突然就平靜下來了。當初,正是因為有藍鳥,他才會搭訕小卉,藍鳥是他搭訕小卉的底氣。如果在那個大雨的午后,他也是開著摩托車去馬塘中學接兒子,他還會搭訕小卉嗎?肯定不會。再退到幾年前,兒子在讀實驗小學,他要是開著藍鳥到健身小區,看到小卉在走鵝卵石路,他就早搭訕小卉了,何須等到幾年后?還有,他向蔡兵借那10萬塊錢時,潛意識里也是有底氣的,這底氣當然也是藍鳥,因為他已經做好了將藍鳥抵押出去的準備。這就是宿命啊。與小卉相識是宿命,星馬汽車走不出行情是宿命,自己被蔡兵套住也是宿命。是的,在這個夏天,他毫無防備地掉進了自己的宿命,宿命就意味著防不勝防,是天意,命定如此的,因此,在宿命面前,你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一切都坦然接受吧。
他坐在擦拭一新(其實已經很新了)的藍鳥里等待著。
傍晚,終于來了幾個光頭光膀子嘴里叼著香煙,如果不叼香煙就會罵罵咧咧的油里油氣的小伙子。他希望蔡兵能過來,但蔡兵沒有出現。他沒說一句話,就把車鑰匙拱手托出。
藍鳥一步一步逸出他的視線,最后在小區甬道拐角處消失了。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2010年8月22日18:35。
李想收到蔡兵的短信:我會替你好好保養車子的,直到你贖回去。那是在他的藍鳥被開走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步行上班,正走到廣隆超市門口。
廣隆超市門口每天都人滿為患,不僅是因為位于熱鬧的人民路和黃海路交叉處,還因為私家車太多,它們一長溜地占滿了道路的兩側。一個“蘇F789”的車牌號抓住了他的眼睛,他想,這個車牌號真他娘的特別,太好記了。又一想,這不是我的車牌號嗎?再看,可不是,正是他的藍鳥。它就停在汽車隊伍里,開車的無疑去超市買東西了。
李想撒腿奔過去。像邂逅久別的親人似的,一下子就撲在了藍鳥身上,把臉緊緊貼在玻璃上。他感覺到藍鳥嗚嗚咽咽對他說著什么,仿佛在傾訴離別的衷腸。
開車的人很快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后備箱蓋砰的一聲拍上,李想才醒過神來。那是一個苗條的女人,穿著很時尚,戴著那種大框的太陽鏡,頭發未染,是自然的黑色。頭發很黑,臉蛋很白,黑白相間, 讓人看了覺得清爽。
李想問她,你認識蔡兵嗎?
女人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未著一詞,打開車門鉆進去,把車開走了。
李想無心去上班了,就在街上溜達。掘城其實就是個巴掌大的市鎮,溜達一圈也用不了半天時間。李想沿著人民路往北,一直走到中坤苑。在中坤苑大門口,他用公用電話打小卉的手機,還是關機。他從原道折回,往南,再次來到廣隆超市。剛才停他藍鳥的地方,現在停著一輛銀灰色的POL0。他又漫無目的地行走。他有種飄蕩的感覺,像一盞晦暗的孔明燈,飄浮在掘城上空。
后來他發現自己走進了農業銀行隔壁的中投證券營業部。一些老太太在邊聊天邊看盤,每個人腳邊都有一簍剛從農貿市場買的菜。這些老太太做短線股票,頭天買,翌日拋,不貪婪,心態好,就滿足于賺點菜錢,所
以她們炒股很快樂,活得很開心。
李想穿過大廳,上了二樓的經理室。劉經理接待了他。劉經理告訴他,星馬汽車受年線壓制,倘要啟動,還待時日。
李想回到家,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一覺竟睡到日頭西斜。
驟然響起的手機鈴聲驚醒了他,睜不開眼,眼皮鉛樣的沉,把手機貼到耳朵上,聽到的卻是小卉恍若隔世的聲音。他,驚得坐起來。小卉大聲吼著,你快來我家,把小流氓領回去!
什么小流氓啊?
你的寶貝兒子。
李想說,你胡說什么,我兒子怎么變成流氓了?
小卉把電話掛了,但聽上去更像是摔了。
兒子怎么會跑到小卉家去了?李想這才想起來有好多天沒看到兒子了,或者說,在這好多天里他是看到兒子的,但卻根本沒意識到兒子的存在。這好多天里,因為星馬汽車,因為小卉,因為那15萬元,因為蔡兵,他神游物外,恍兮惚兮,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趕到小卉家時,看到兒子衣衫不整地坐在沙發一角瑟瑟發抖。小卉臉色鐵青,嘴唇哆嗦,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黛黛在她房間里嚶嚶哭著。
原來,小卉下午從外面回來,撞見魯魯光著身子躺在小卉女兒的床上,而黛黛同樣是裸著身子。小卉當時就氣得暈過去了。
李想當著小卉的面,狠狠打了兒子兩個耳光。因為下手太重,兒子的鼻血都被打出來了。像小卉一樣,他也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小卉嚎啕大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涕淚縱橫。
李想說,你別哭了,讓左鄰右舍聽到多不好。子不教,父之過,要是黛黛出了什么事,我負責。
小卉聽了越發哭得傷心。小卉絕望地說,青草碧樹一樣的年華,你負得了責嗎?
李想本想說我借你的那15萬不要了,但最后還是忍住沒說。
晚上,兒子沒有回來。李想已經后悔打了兒子。他知道,有些問題是會越打越嚴重的。他要心平氣和地,以一個男人的身份跟兒子長談一次。
但是“新聞聯播”結束后,兒子還沒有回來。李想心不在焉地看完“焦點訪談”,還是沒聽到兒子按響門鈴的聲音。他開始給父母和兒子的一些要好的同學家打電話,然而,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他想不出兒子究竟去了哪里。他開始心急如焚。他想給小卉打電話,可是小卉卻把電話打過來了。
由于焦灼,小卉的聲音聽上去都變了調,你兒子在家嗎?
李想說,我兒子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都快要急死了!
小卉在電話里哭起來,我家黛黛也不知哪兒去了,我到處找都沒找到。
李想說,你別哭,我這就去你那兒。
李想趕到小卉家里時,小卉躺在床上,像大病了一場似的,人整個兒瘦了一圈。李想說,你躺著有什么用,我們去找啊。
小卉說,李想,你快過來。
李想就走過去坐到小卉的床沿上。小卉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那樣死死抱住李想。小卉哭著說,我有個預感,兩個孩子怕是跳了三元池。
三元池是掘城的一條內河,幽深,渾濁,這幾年已經有好幾個孩子跳進去了,有的被救上來,有的卻再也沒活過來。李想開始并沒往這方面想,現在小卉提起來,也害怕起來。他催小卉快起來去找。小卉說,我起不來了,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李想說,你不去找,我去找。
小卉說,說不定已經跳了河,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李想丟下小卉往外跑。小卉在后面喊,你等等我。
李想開小卉的踏板車,小卉軟得像一攤泥,癱在后座上。
三元池邊有個大平臺,很多人在上面跳舞。跳的是集體舞,間或也跳交誼舞。這個夏天,掘城人迷上了跳舞,一到晚上,稍空曠的地方都被舞曲和攢動的人頭占據了。李想和小卉來到平臺上。剛下了一場大雨,水溢上來,和平臺打齊。江海路上的燈光將河面照得通明,但遠處的河面卻一片幽暗。
小卉問一個依著欄桿看別人跳舞的婦女,你有沒有看到孩子跳河?
跳河?有孩子跳河?那個婦女轉身看著河面,驚訝地問。很快,她又轉過身來,用手做成喇叭狀貼在嘴邊,大聲問那些跳舞的人,你們有誰看到孩子跳河了?
很多人蜂擁著跑過來了。李想拉著小卉,逃也似的跑到對岸去了。
小卉一屁股坐在河沿上,眼睛死死盯著河面。小卉說,要不要報110?
李想安慰小卉,干嗎這么興師動眾,我不相信兩個孩子會跳河,說不定他們躲在哪兒玩呢。我們回家吧,定神睡一覺,明天就會有他們消息的。
要回家你回家,我不回家,我就在這兒看著,要是孩子跳了河,終究會浮上來的。
李想也一屁股坐在小卉身旁,我陪著你吧,這兒人來人往,不要等到天亮,掘城就傳遍了我和你的桃色新聞。
小卉說,顧不上了,隨便吧。
李想一拍大腿,跳起來,大聲嚷嚷著,我忘了,我兒子會游泳的。
小卉也跳起來,你看我這個頭昏的,我家黛黛也會游泳啊,小學就學會了,還參加過游泳比賽呢。
那天晚上,兩個孩子都沒回來。李想和小卉都沒睡,干坐了一夜。兩個人打算,要是上午再沒有孩子的消息,就報警。
李想一大早就出門散步,因為憂心,沒睡,他渾身乏力,腳步虛浮。他沿著友誼路往西走。有幾個早起跑步的人,從他身旁擦過。其中一個大胖子跑過去了,卻回過頭來喊他名字。李想一看,原來是同事老崔。老崔站住等李想。
李想說,你去上海出差回來了?
老崔說,昨天下午回來的。然后老崔又說,我昨天下午在車站看見你家公子的。
李想一把抓住老崔,你,你說什么?
老崔說,快放開我,你怎么這么激動?
李想放開老崔,你說你看到我兒子的?
老崔說,是啊,我剛下車,就看到你兒子從剪票口出來了。我問他到哪兒去,他說去上海看世博。
李想重新抓住老崔,生怕老崔會跑掉,老崔啊,你沒騙我吧,我可經不起你騙啊。
老崔甩開李想,大清早的,我騙你干嘛,你沒病吧。
李想又想抓老崔。老崔躲開了。李想問,是不是就我兒子一個人?老崔說,你兒子是好樣的,帶著個小姑娘呢。
李想丟下老崔,掉頭就跑。他跑得很快,跑得很有力量,再也不是剛才那個病怏怏的李想了。他往中坤苑方向跑,他要去告訴小卉。跑了一陣,才想起了打電話。
小卉在電話那頭喜極而泣。兩個人當即決定去上海世博會找孩子。
掘城離上海不遠,也就兩個小時的車程,班車半個小時就有一趟。他們上午就出發了,除了錢,什么也沒帶。
在上海南站下車時,還不到10點。兩個人都沒顧得上吃早飯,這時覺得餓了,是那種天暗地昏的餓。現在孩子有了著落,兩個人懸著的心都落下來了,都想找一家干凈的餐店,好好吃一頓早餐,再乘世博專線趕到現場去找。
南站廣場擠滿了南來北往的旅客。李想突然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瑤琴。瑤琴戴著一頂寬檐的草帽,幾乎把整個腦袋都遮起來了。但是李想認出了她。瑤琴身邊還緊貼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李想也認出來了,是郭靖國。郭靖國戴著墨鏡,油頭粉面,他挽著瑤琴朝一輛出租車走去。
李想像一根木樁揳在那里了。小卉說,你怎么了,快走啊。李想想往前移動身體,但他的身體怎么也不聽話,牢牢地釘在那里了。他看到瑤琴很輕佻地依偎在郭靖國身上,有說有笑的樣子。他看到郭靖國擁著瑤琴鉆進了出租車。出租車頓了頓,然后就開走了。李想覺得自己完全坍塌了,從頭到腳一片荒蕪。他拉住小卉的手說,歇會兒吧。便癱在地上了。
小卉說,你手怎么這么涼,是不是餓了,也是呢,沒吃早飯,又跑了這么多的路,我們快去吃點東西吧,吃飽了好去找孩子。
李想說,你架著我走吧,我實在走不動了。
小卉架著李想走進一家小吃店。小卉要了兩碗牛肉面。李想卻拍著桌子喊,老板,拿酒,快拿酒來。小卉說,吃什么酒啊,還是簡單點吧,吃了好趕路,等找到孩子再吃酒吧,找到孩子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老板拿來一瓶上海加飯酒。
李想喊起來,你沒搞錯吧,誰叫你拿加飯酒的,拿白酒來,拿兩瓶二鍋頭。
老板要去拿二鍋頭,卻被小卉攔住了,就吃加飯酒吧,他不會吃白酒。
李想對老板說,別聽她的,快去拿二鍋頭。
老板問,我到底是拿加飯酒還是拿二鍋頭呀?
李想搶到酒架跟前,拿了一瓶簡裝二鍋頭,用牙齒咬開瓶蓋,往嘴里倒。小卉急忙去搶酒瓶。小卉尖聲叫道,你沒瘋吧!李想躲開小卉,還是往嘴里倒。濃烈的燒酒順著他的面頰往下淌。與酒一起往下淌的還有他的眼淚。
小卉終于搶到了酒瓶,扔到了門外水泥地上。李想伏在桌子上像狼嗥一樣大哭。在店里用餐的客人都伸過頭來看。小卉嚷著,喝醉了,喝醉了。拖著李想往外跑。李想踉蹌著腳步申辯,我沒醉,我他媽的沒醉啊。
隔壁就是一家旅店。小卉架著李想進去,開了個房間。李想把小卉扔到床上,然后撲到小卉身上。李想說,我想要你。動手解小卉的裙子。小卉說,你喝成這個樣子怎么要?李想拉著小卉的手放到自己襠部,你摸摸,看看我有沒有醉。小卉摸了一下,叫起來,你怎么這么硬,真的沒醉呀?李想扯下小卉的裙子,小卉,我現在特別想要你,你快把我脫光吧。小卉說,不找孩子了?李想說,不找了,我現在只想要你。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