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槍越來越喜歡下雨天了。可此刻天空憋黑了臉蛋,像一個人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似的,越憋越黑,就是不見有雨滴下來。金槍都快急死了,他站在陽臺上都把頭仰成了垂直狀。實在有些失望,該下雨的天卻偏不下下來。他罵了一句,踱回屋里,腦里想象著傾盆大雨的場景。
那是小時候,在湖村,雨大得可以站在天井里洗個澡,洗了還不感冒。那時村里的天湛藍得近乎透明,估計也是雨下多的緣故。現在很少有那樣豪爽的雨了,因而天空也開始呈現窩囊色。別說雨,就連人都變得越來越小氣了,難以捉摸透。就拿前天的事來說吧,本來是一件小得可憐的事兒,亞麗非要較真,結果兩人當街吵了一架,引來好多人圍觀。不就是在專賣店里講了下價嘛,至于給她丟了多大面子,生那么大的氣,結果還玩“自閉”,都已經兩天不見人影了。伯父打電話來,問金槍,你是不是惹亞麗生氣了?她都把自己鎖房里兩天了,你不過來哄哄?金槍本想趁著那會給自己奪奪理的,心頭一堵,還是算了。他說,伯父,沒什么大事,我過去哄哄。伯父最后也沒說什么,只是說都是成年人了,別什么事都跟小孩似的。就掛了電話。誰小孩了?你自己的女兒你自己還不清楚嗎?金槍一肚子氣,嘴里卻一個勁地說是。
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母親偶爾會帶著金槍到鎮里去,就是去趕集。賣了農貨,母親通常會給金槍買些物件,有時是一條褲子一件毛絨衣,有時是一頂小紅帽或一雙小鞋子,奢侈的時候還能買點汕頭產的糖果吃,那肯定是農貨賣了個好價錢的時候。但不管買什么,母親都會講價,這時候的母親仿佛成了一個懷疑論者,對店員的話絲毫不相信,“都是在騙人的,騙子一樣。”事實也是這樣,只要母親一砍價,價格多多少少就降下來了,甚者還有降了一半之多的。母親說,這些城里人,嘴里沒一句實話的,咱可要提防著點。在母親眼里,沒有什么東西是不可以講價的,大如娶媳婦送聘禮,小到買個小針小線,都有講價的空間在。所以當亞麗對一個手提包愛不釋手,而人家卻要價近千元時,金槍的第一反應就是嚇一跳,然而他也沒怎么表現出來,畢竟在城里生活多年,他知道什么樣的表情會把自己的農民身份暴露無遺。他只是輕輕問了一句,能不能少點?售貨員保持著職業微笑,沒言語。倒是亞麗來了氣,轉身就往外走。金槍跟著,以為她是嫌貴,不買了,心里正喜著呢。誰知走出不遠,亞麗突然掉轉頭來,逼到金槍眼前,說,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啊?你以為是你們鄉下小集市啊。金槍當頭一棒,問,怎么啦?亞麗說,放心,我自己有錢可以買,不需要你出一毛半子。然后重新進了專賣店,一會兒就把那手提包給提了出來,匆匆地消失在熱鬧的街道里。
2
雨終于還是下了,不過沒有想象中的大。金槍折回陽臺,看著雨水落在對面陽臺上,制造出比落雨本身還要大的聲響。他嘆了口氣。雨越下越小,小到連陽臺還沒有澆濕,雨就停了。天空忽然亮了起來,看來這雨就這樣了,算是下過了。初到這個城市時,暮春的腳步一臨近,傾盆大雨就在頭頂醞釀了,雨一下就是好幾天,下得天昏地暗。街道淹沒了,校園里的草坪看起來就像是湖水里的浮萍,搖晃著細小的腦袋。那時的金槍喜歡趴在大學教室的窗戶上,拿眼看著窗外迷糊的世界,想象著一場雨的力量。他應該就是從那時起喜歡上下雨天的,雨水里的校園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朦朧、美麗,置身雨天里的人們也比任何時候都要清純、安靜。面對走神的學生,老師也表現出大度的寬宏,沒有批評金槍一句,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問,雨天讓你想起了什么呢?金槍紅著臉,輕輕一笑。是的,他想起了什么,肯定想起了什么,可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起了什么,不是迷茫,而是想起的東西不止一個,讓他難以取舍。他想起了湖村的農忙,一場雨下來,村人奔走相告,趕著去曬谷場收谷物。而他也屁顛屁顛地跟著母親往外跑,手里提著掃帚或者簸箕。母親每走出一段路子,就回頭喊,快點。他也就加快速度,趕上母親,緊跟在母親的屁股后面。可隔一會兒,母親又走遠了,又與他落下了一段距離。母親又回頭喊。如此反復,趕到曬谷場時,母親要回頭好多次,而他也要小跑好多次。那時他總是苦惱于為什么自己的腳步總是跟不上母親,母親大步流星的,總能趕在雨下之前到達目的地,而等他趕到時,通常雨已經下得噼里啪啦響了,谷物也被澆濕了一大半。母親邊清掃著谷物邊詛咒著天公,怨那雨下得不是時候,而母親越是對天公不滿,那雨反而下得越大,大到一顆顆可以砸傷人。金槍的腦袋就被那時的雨砸得生疼,老實說,那時的金槍有點恨雨,至少恨它下得不是時候吧。當然,他想起的還不僅是澆濕谷物的雨,有一場雨,他畢生都難忘,那場雨,澆濕了他和她的心靈,至今仍噼里啪啦地下在清晰的記憶里。
吱——吱——,手機在桌上震動,每震一下,那手機就在桌面上挪開一點。金槍回過頭,看著手機震了好幾下,才過去拿起來看。是付紅霞的電話。付紅霞在手機里不叫付紅霞,而是小付。他奇怪自己怎么竟稱呼她叫小付了,聽起來好像自己是個長輩似的。第一次接到付紅霞的電話時,亞麗就在金槍身邊,大概是聽出了電話里的聲音是個女的,亞麗問,誰啊?金槍故作深沉,說是小付。他突然說出這么兩個字時顯得是那么的鎮定自若,仿佛只是公司里的一個可以隨便使喚的小職工。金槍隨即在手機里也把付紅霞的號碼用小付存下了。其實母親早些天就已經告訴了他,說紅霞去了你那個城市打工,有機會你幫忙照顧照顧。金槍沒想到這么快電話就打進來了,而且還當著亞麗的面。金槍偷偷看了一會兒亞麗的表情,感覺沒什么變化,才放下了心。之后付紅霞偶有電話來,金槍總是避開亞麗去聽,并且長話短說,用的也是一種長輩對晚輩的老練口氣在說話,比如出來大城市可不比咱們鄉下,別愣頭愣腦的,要機靈點,不要理睬陌生人的搭訕等等。聽著付紅霞在電話那端一個勁地說是,她一定有些傷感吧,盡管曾經的感情已經告一段落,可如今小付小付地叫,比起以前紅霞紅霞地喚,至少要冰冷上幾千幾萬倍吧。
喂,小付,有什么事嗎?金槍壓著聲音問。
金槍哥,是這樣的,我娘病了,我想捎點錢回去,你能借我一點嗎,我的工資還沒發下來。付紅霞的聲音雖小,卻明顯能感覺到語氣的焦急。
付大媽病了?嚴重嗎?金槍問。
其實也沒什么,是老毛病了,你別擔心。
要多少?
一千吧。
我怎么給你?
我在海濱廣場等你。
好吧。
3
金槍掛了電話,匆匆出了門。這是個周日,街上即使剛下完一場小雨,仍是擠滿了逛街閑走的人,他們都是來這個城市打工討生活的——比如金槍的工廠里就雇請了百來名這樣的工人,平日里加班加點,一到周日,好不容易放了天假,恨不得出來走走,看看這個城市的繁華,吸吸屬于城市的空氣,即使渾濁,卻也叫他們流連忘返啊。他們肯定對周日的一場雨恨之入骨,幸好雨才下了一點,完全不阻擋他們出行的腳步,他們看樣子興高采烈的,臉上洋溢著一場雨結束所給他們帶來的歡快。比起他們,金槍這個小老板反而顯得心事沉沉,一點都輕松不起來。
街上仍帶著雨后的濕漉,卻也濕不透,這一塊那一塊的,受腳步的一番踩踏,很快就恢復了原樣。從住所離海濱廣場不是很近,卻剛好和金槍今日要出行的方向一致,順路。金槍打了一輛的,坐在后座上,他把頭靠在后面,微微閉起眼睛,不為人所察覺地嘆了口氣。自從付紅霞來到這個城市,金槍只去看過她一次,那時她剛到,沒找到工作,母親要金槍幫忙。金槍其實完全可以把付紅霞叫進自己的工廠上班,辦公室做不了,至少可以讓她到車間里去,可金槍還是猶豫了,他竟然害怕付紅霞離自己太近,萬一讓亞麗知道他們曾經的那點瓜葛,非得鬧出什么矛盾不可。所以金槍只好把付紅霞介紹進了朋友的一家工廠上班。那天他只是請了付紅霞吃了一次肯德基,然后就把她帶到了朋友的工廠。朋友的工廠在關外,離金槍這特別遠,是一個城市的郊區。那時付紅霞完全是一個剛進城的姑娘,衣服老土,動作遲緩、缺乏自信,放在人堆里一看就知道是個鄉下來的丫頭,沒見過世面。金槍都羞于和她走在一塊兒了,他甚至暗喜當初做出的選擇,否則現在看起來,他們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點都不般配的。把付紅霞交代給朋友后,金槍匆匆就離開了,再也沒詢問過她的情況,直到今年開春,朋友說,付紅霞已經辭工了,她讓我跟你說一聲。金槍說知道了。金槍表面冷淡,心里還是擔心了起來。辭工了,人生地不熟的,她能去哪呢?不過這種關心也沒維持多久,很快他就把她給忘了。半個月后,金槍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歡快了許多,說話也不再是剛來城里時那樣扭扭捏捏了,她說,金槍大哥,我現在在關內的一個家政公司上班,是我自己找的,不叫保姆,是家政服務員,有公司的,服務的主人家也尊重我們,對我很好……她絮絮叨叨說了 一大堆,看來工作不錯,心情也好。金槍這才又知道了付紅霞的近況。
4
初夏的陽光在一場夭折的雨后探出了頭來,一出來就愣頭愣腦的,強烈得叫人受不了。金槍站在海濱廣場中央,被陽光照得瞇起了眼睛,他朝四處張望,在尋找付紅霞的身影,他想快點把事情辦了,好趁早去亞麗家吃個午飯,這個午飯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想要把和亞麗之間的矛盾消除在餐桌上,經驗證明,之前所遇到的大小矛盾確實是這樣消除的。亞麗可以耍性子,金槍卻沒有這個權利,如果沒有亞麗,他其實就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別看他現在有著自己的小公司,看起來也是個城里人的模樣了,可這一切其實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亞麗的,具體說是亞麗的父親的。這個未來的岳父,曾經是金槍的老板,因為亞麗,金槍才有資金獨立門戶,開始自己的事業。說是自己的事業,可在金槍看來,這一切其實還置于身外,中間的距離,足夠他倍感空虛。“別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爸爸給的。”亞麗時常會在耍脾氣的時候冷不丁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這話說得多了,幾乎就成了她的口頭禪,而在金槍聽來,無疑是一把尖銳的刀,一次次地刺在心坎上,生疼,冒血。
付紅霞突然出現在眼前時,金槍幾乎認不出來,眼睛還左盼右顧。付紅霞叫了一聲金槍哥,他直愣了一下,這才把目光停在面前這個女孩身上。和幾個月前的付紅霞相比,如今的付紅霞竟有了脫胎換骨的意思,皮膚白了不說,臉上的笑容也脫去了鄉村女孩固有的怯懦,多少帶著自信了。
兩人找了個樹陰石凳,坐了下來,付紅霞活躍的表情頓時也羞赧了起來,她偶爾抬頭,目光對視了又迅速低下了。彼此無言。金槍是想說點什么的,即使是一個兄長,見到小妹也該說幾句關心的話,可一開口竟成了嘆息,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好匆匆地掏出錢包,拿錢,往付紅霞的手里塞。付紅霞接過錢,臉紅了一下。多年前,在村外的樹林里,她也是這樣臉紅著面對金槍。那時大雨傾盆,他們都回不了村莊。她為金槍撥開因雨水而耷拉下來的頭發,手指發抖,面如桃花。那次母親叫金槍陪她去別莊的一戶人家做客,半路遇見大雨,兩人躲進旁邊的樹林里,四野無人,惟有雨聲。后來他才知道,那是母親刻意的安排。付紅霞的母親也有意把女兒交予金槍,在村里,金槍是惟一能到縣里讀書的年輕人,當然也就有著美好的前途。誰不想把女兒交給有前途的人呢?金槍和付紅霞從小一塊兒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可越是這樣走得近的兩個人越是沒有特殊的情愫存在,這讓雙方父母都感覺焦急。所以金槍一放假,從縣里回來,母親總會把付紅霞安排在他身邊,讓他們一起去完成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給他們培養感情的機會。這樣的機會當然是雙方所樂意的,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當然有好多話要講。可慢慢地,金槍便產生了厭惡,當然不是不喜歡付紅霞,而是他更喜歡縣城里的女孩,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同學,比起付紅霞來,無論是樣貌和談吐,都要好很多。回家就開始成了比較無趣的事情。在付紅霞面前,他也喜歡講縣城里的人和物,村莊在他眼里,無疑已成了一塊無法拋棄的胎記。所以當付紅霞為他撥開額上的濕發,手指溫和地觸碰到肌膚時,他害怕了,害怕和眼前這個土里土氣的女孩扯上關系,他沖出了樹林,奔跑在雨幕里,把付紅霞拋在身后。大學四年,他沒有回過幾次家。偶有回去,也是匆匆幾日,并且任憑母親怎么說也不愿意離開屋里半步。付紅霞來看他,他也不怎么搭理,把人晾一邊。每次付紅霞都是紅著眼圈回去的。母親也知道兒子大了,凡事再也由不得別人做主,只好任其自然。當然了,在母親心里,還是希望兒子能娶上付紅霞的,她打心眼里喜歡著這個鄰居小姑娘。即使結親無望,金槍不在家的日子里,付紅霞還是經常到家里走動,洗下碗,挑個水什么的,幫忙做家務。有時母親看著也不免紅了眼圈。所以金槍和亞麗的事,金槍對母親還是遮遮掩掩的,沒有明說。他知道自己已經長大,終身大事該由自己做主了。
廣場里挺熱鬧,成雙成對,盡是出來約會的戀人, 他們大都窩在角落里竊竊私語,帶著心跳的幸福。金槍盡量把目光從戀人們身上移開,竭力保持著鎮定,至少要在付紅霞面前表現出一副大哥的模樣,即使充當不了保護的角色,也應該讓她有一種油然的尊重。
廣場中央有一個老人帶著孫女模樣的小女孩在 放風箏,風箏是一只彩色的大蝴蝶,借著五月的風已 經飛得好高好高,以至于看起來只是小小的一點。那條控制風箏的線索彎成好看的弧線,線頭正掌握在老人的手里,老人一拉一放,動作悠閑,神態怡然。旁邊的小女孩興高采烈,跳著,鼓著小手掌要爺爺再放高一點。老人就把手下的線索拉回來,接著又借著風力放回去,那空中的風箏果然又飛出了一米多高,使之看起來更遠更小了。金槍瞇著眼睛朝空中張望,看得眼睛開始發酸,竟流出了眼淚。轉眼看見付紅霞疑惑的表情,金槍趕緊揩了揩眼,說,今天的陽光真刺眼。付紅霞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說,金槍哥,我該回去做飯了。金槍這才發現她的手里拎著幾塑料袋的肉菜,看樣子剛從市場回來,而此刻剛好到了給主人家做飯的時間了。
付紅霞剛走出不遠,金槍突然把她叫住,他小跑幾步,在她面前站住。付紅霞看著他,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喜歡的,如今卻可望不可即的男人,不知道他的心思。金槍從西裝內袋里又拿出錢包來,掏錢,也沒數是多少,直接就塞到付紅霞的手里去。沒等她反應過來,金槍轉身就走了。一束陽光投射下來,把他們的眼睛都照得銀光閃閃。
5
還沒到伯父家,金槍先打了個電話過去。問亞麗怎么樣啦?伯父說,還耍著性子呢。然后叫亞麗過來聽電話。金槍在電話里聽亞麗甕聲甕氣地問,誰啊?看樣子她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亞麗和所有富裕家庭的千金一樣,嬌生慣養,有著自己單獨的小房間,房間里光衣柜就有好幾個,春夏秋冬各個季節的衣物掛滿了衣柜,而且都是名牌,動輒上千。一有什么不順心,她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像個孩子一樣耍脾氣,父母都拿她沒辦法。所以伯父伯母最常對金槍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得遷就她哦,我們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言下之意就是我們連惟一的寶貝都給了你了,你應該好好珍惜,拿紙包著,拿手捧著,千萬別疏忽了。當然,金槍也知道這其中的輕重,自己是一個鄉下仔,雖讀過幾年書,但終究還是個鄉下仔,能娶上亞麗這樣的城里千金,他能不求神拜佛啊。只是伯父伯母都沒把話挑明,畢竟都是有文化的人,多少給金槍留了面子,日后還要一起生活過日子的。
金槍握著手機,此刻他已經站在怡景花園小區門外了。他聽見電話里的伯父對女兒說,是金槍。亞麗回了一句,別理他,不聽,不聽。金槍停下腳步,如果此刻能轉身走人他一定要轉身走人,可他不能,他知道自己不可以意氣用事,多年的努力不可以毀于一旦。金槍笑著說,伯父,我等會兒過去吧。他很佩服自己竟能笑得出來。伯父說,好吧,你過來哄哄她,都一天沒出來吃東西了,餓著了怎么辦?
金槍故意在陽光底下轉了好幾圈,才走進小區。城市里剛剛下過的一場雨,早就讓陽光蒸發殆盡了,空氣干燥得像夾板,把金槍的心壓抑得發慌。這鬼天氣,該下場大雨了吧。照金槍在鄉下得來的經驗,五月出現這樣灼人的陽光,遲早是要下場大雨的。想起大雨將至,金槍突然有些欣然,心中有了小小的期盼。
伯父正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伯母則在一邊看連續劇,金槍一進門,挨個叫了,然后找個地方坐了下來。每到周末,金槍都會過來這個“家里”,吃個午飯,跟伯父匯報工廠的事務,伯父也會真誠地教導金槍,傳授其生意場上的經驗。老實說,伯父是個不錯的人,當初在他手下打工時,金槍就得到過他的器重,正因為有這樣的器重,伯父才肯亞麗和金槍談戀愛,才肯出資金讓金槍另起爐灶。金槍應該感激這樣一個貴人,這不是每個進城的鄉下仔都可以遇到的。金槍的命其實很好。金槍其實也打心里敬佩這樣一個長輩。只是金槍每次來,心里總是發慌,手腳也隨之不自在起來,挺熟的幾個人了。可他卻不能坦然面對,總害怕自己做錯事說錯話,辜負了別人的期望。在這個家里,他就像是一滴水面上的油,永遠溶不進去的感覺,他努力往里面擠,擠得自己都忘了尊嚴,可就是擠不進去,總有那么或多或少的隔閡,薄膜一樣隔在他和這個家之間,可望而不可即。
伯父放下報紙,朝女兒亞麗的房間努了努嘴。金槍剛坐下的屁股就好像裝了彈簧一樣,一下子躍了起來,來到亞麗門前,輕輕地敲門,說,亞麗,還生氣啊,呵呵。房里沒聲響,金槍又敲了幾下。亞麗在里面說,我生誰的氣啊?你也值得我生氣?金槍笑了,邊笑邊拿眼看看伯父,伯父也作出一個笑的表情,但沒出聲。金槍又看看伯母,此刻伯母完全沉浸在劇情里,絲毫不知道這個家里發生了什么。金槍說,好好,我哪值得大小姐您生氣啊,既然不生氣,就開開門吧,我的小紅太狼,灰太狼向你道歉來啰。房里突然噗嗤一聲,笑了,伯父也終于憋不住,笑出了聲。
門終于在“灰太狼”的哀求下被叩開了。金槍這才松了口氣,感覺氣氛有點好,應該多說幾句話,于是趁熱打鐵,說,現在的女孩都說,嫁人要嫁灰太狼,連歌都是這么唱的,樂死人了。亞麗說,你做你的灰太狼,我可是小紅太狼,紅太狼多丑啊,我有那么丑嗎?伯父說,現在的年輕人啊,都反著來了,把以前的價值觀都顛覆了,還有的說嫁人要嫁豬八戒那樣的,我看啊,哪天真讓她們嫁豬八戒了,我看她們還能不能高興起來。屋里又是一陣笑。伯母突然從電視里移開目光,疑惑著問,什么豬八戒?轉眼看見金槍和亞麗,說,哦,金槍來了,難怪亞麗肯出來啊,看來這女兒一戀愛,父母都當不存在了,眼里只有自己的男人了。亞麗撒嬌著說,媽——說著用手抱住媽媽,作親昵狀。兩個男人在一邊看著,笑著。
媽,飯還沒做好啊?亞麗問,我肚子都餓死了。說著皺起眉頭,伸手去摸了摸肚子。
伯母說,哦,肯定餓壞了,我去看看,前天剛來的保姆,手腳有點慢。說著朝廚房走去。
金槍問,保姆換了?
伯父說,嗯,那個說是家里有急事,辭工回去了,家政公司又安排了一個過來。
金槍若有所思,說,哦。
一會兒,伯母在廚房里喊,好了,開飯了。幾人就起身朝廚房走去。伯父問金槍今天要不喝點什么。金槍說好啊。他其實什么也不想喝,天氣這么干燥,哪還有心思喝酒,既然伯父說了,他也不好掃伯父的興。
坐定下來,伯父拿出泡了很多名貴藥材的藥酒,給自己斟了一小杯,又給金槍斟了一小杯。一邊的亞麗說,別讓他喝那么多。伯父說,好好,聽你的。說著笑了笑,又把金槍杯里的酒往自個的杯倒了一點。
6
開飯前,金槍去衛生間洗手,路過廚房時,感覺廚房里閃動的身影有點熟悉。往回走,看見保姆正往外端著菜出來。金槍忽地怔住了。眼前的保姆竟然就是付紅霞,她竟然伺候著這一家子。金槍的腦門嗯的一聲響,差點沒暈過去,額頭淌出汗來,渾身燥熱,此刻他只想讓自己和付紅霞其中一個消失掉。他們倆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時出現在這個家里。
亞麗喊,過來吃啊,愣著干嘛?金槍反應過來,走過去坐下。凳子上仿佛長出了釘子,金槍坐立不安。付紅霞也看見了金槍,好在她只是片刻的愕然,和金槍對視了一眼就知道了其中的關系。她鎮定下來,絲毫沒有讓亞麗一家人看出丁點的異常。倒是金槍的表情讓伯父很奇怪,伯父問,怎么啦?滿頭大汗的。金槍說,有點熱,去洗把臉。說著又離開了餐桌。亞麗惱了,說你不是剛去過嗎?吃個飯也磨磨蹭蹭的,不改鄉巴佬的習性。伯父責道,咦,怎么這么說話。亞麗撂下筷子,說,本來就是。金槍只能裝聾作啞,徑直朝衛生間走,剛好與付紅霞又碰上了面,金槍背著餐桌做了個奇怪的表情,那受人尊敬的大哥形象一下子消失殆盡了。可付紅霞視而不見,端著菜就過了。金槍呼了口氣,從現在開始,每分每秒,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了。金槍洗了臉,朝窗外望去,外面已經是黑云壓頂了。他又呼了口氣,轉身往回走時,大雨隨即傾盆而至。果然不出所料,大雨終于下起來了。
喝了幾口酒,金槍開始頭暈,他感覺這酒竟苦澀得不行,每一口都難以下喉。而桌上人的每一句話他都必須打起精神來聽,并且及時作出回應,他可不能露出破綻。吃到一半,伯父要伯母叫保姆來一起吃,伯母就喊,小付,過來一起吃吧,別見外。付紅霞還在廚房里忙碌著收拾,回說,我等會兒。亞麗突然對小付這個名字敏感了起來,說,小付,這個名字好熟。突然想了起來,對金槍說,你不是也有個朋友叫小付的嗎?金槍差點被剛入喉的一口酒嗆著,連忙說,是啊是啊,公司里有個剛來的職員也姓付。
好不容易吃完飯,一家人移至客廳喝茶。金槍瞥見付紅霞已經在收拾餐桌了,她并沒有吃飯。外面的雨還在沒頭沒腦地下著,越下越大,大到仿佛要把這個城市淹沒。
亞麗突然說要吃西瓜,伯母問小付冰箱里還有西瓜嗎?小付說沒有了。亞麗說,正想吃呢,出去買吧。伯父說,下這么大的雨,等會兒吧。亞麗撒起嬌來,現在吃嘛,等會兒就不想吃了。伯父說,雨這么大,你出去買啊?亞麗說,不是有保姆嗎?伯父笑著說,這鬼丫頭,保姆就不怕雨啦。突然,小付從里面走了出來,說,我這就出去買。說著徑直出了門,噔噔噔下樓去了。伯父的喊聲追了出去,沒帶傘呢。可小付已經走遠了,聽不見,或者故意聽不見。伯父責道,早不吃晚不吃,偏偏這時候吃西瓜,為難人家。亞麗說,什么為難啊,這樣的鄉下妹,這點雨算什么。伯父說,你怎么老這樣說話。說著看了金槍一眼。金槍尷尬一笑。他的心仿佛被刀割了一下,咔嚓掉落了。
付紅霞前腳剛走出不久,金槍站起來也要出門。亞麗問他干什么去。金槍假裝摸索了一下口袋,說,去買包煙抽。伯父說,我這有。金槍說,還是出去買一包吧。氣氛頓時有點怪。亞麗生氣了,說,那你剛才怎么不叫那個鄉下妹買。金槍甩下一句,你管不著。說著抓了把傘出了門,把身后的一家三口嚇了一跳。
大雨傾盆,金槍一路小跑,他看見付紅霞正走在雨中。金槍喊,紅霞。付紅霞回過頭,兩眼通紅,臉上已經分不清雨水和淚水了。
金槍把付紅霞摟在了懷里。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