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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之年

2012-04-29 00:00:00拖雷
陽光 2012年1期

咣當一聲,成貴醒了,他看見人們都從站臺上飛了起來,像輕煙一樣飄飄裊裊的,年輕的在最上面,娃娃們在中間,年老的總是慢慢騰騰的,怎么撲騰翅膀就是飛不起來。車站的鐘表準確地指到了十二點,成貴整整睡了一個鐘頭,現在他醒來,醒了眼睛就亮了,人們并沒有飛起來,而是在跑,像歡快的魚朝著更廣闊的水域游。成貴一下想起來,自己的火車正是這個點,人們趕火車的方向,就是自己的方向,他來不及穿鞋,像只受傷的鴕鳥,拖著黃膠鞋,背著行李,他的行李是一個編織袋,娘用一個晚上幫他縫上的,把衣褂放在最里層,被褥包在外面,用布單子縫死,再用塑料布裹纏住,塞進了編織袋。這樣的行李拿著放心,背著輕省。

事實上,這次成貴從心里不愿意到呼和浩特,雖說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了,混得好的,還在城里買了樓房,比如村里的四干頭,他到了呼和浩特,批發羊腰子,就發的流油,過年回來給他娘買了一個金鐲子,弄得老太太顛著小腳到處顯擺。成貴一點兒都不羨慕他,四干頭再有錢,他也覺得他不是個東西,小時候他就偷雞摸狗,大一點兒他就扒鐵路,張寨村比鄰鐵路,能偷什么就偷什么,夏天偷蔬菜和西瓜,冬天就偷煤,有一次四干頭用鐵鍬撬走了新鋪鐵路的枕木,被人告了,判了三年。出來以后,眼前的張寨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個小池塘,他待在這里太窩囊了,天高任鳥飛,他背了一卷行李走了。幾年以后,他回來了,回來不僅穿得有眉眼,還領了一個白靈靈的媳婦。

真他娘的。成貴總是這么咽著唾沫罵道,那個女子瞎了眼,怎么就找上了四干頭。

眼前的站臺就是捅炸了的馬蜂窩,人們頭撞了頭,腳踢了腳,嗡嗡的,哇哇的,亂成了一鍋粥。火車的門口擠滿了人,沒有秩序,沒有隊列,檢票員就是個二流子,留著長頭發,制服里面還穿著花襯衣,他似乎根本沒看見眼前烏泱泱的人,他沒看見,也不急,嘴里嚼著口香糖,人浪得很。

成貴有行李,擠不上前,除非他長了翅膀飛過去,他只能在人群外面焦急地張望,后來他看見有人從車窗上爬。這確實是個好辦法,省工省力,他就靠著車廂走,中午的陽光把車廂上的綠油漆照軟了,照裂了,身體貼上去,能聞見一股油漆的氣味,那氣味很好聞,淡淡的,像七月油麥的味道。車窗里的人臉都是變形的,他就對車窗里的人說,我把行李放進去,行嗎?

車窗里的人像聽不懂他的話,他的口音也許太重,他得用普通話,普通話人們才能聽懂,他就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我把行李放進去,行嗎?車窗里的那個人真的聽懂了,點了點頭,他就把行李卷豎著塞進去,那人真好心,從里面拿的小心翼翼,像接一個易碎的花瓶,行李總算進去了,他得上車,他用力扳著車窗的邊框,將一條腿探上去,他小時候,上樹是全村最快的,這一點按道理不費力氣,他的整個身體懸了起來,他看見車窗里的那個好心人是驚訝的,他也許沒想到,除了行李,人也要進來。好了,他的身子已經進了車廂,車廂里的霉味兒,他都聞得真切,車廂外火車的汽笛已經響起,那是一聲刺耳尖叫,車廂像被蜇了一下,身體痛苦地在抖。

他的腳被什么卡住了,身體停滯在半空,是一個鐵路上的人把他抓住了,他抓住成貴的腳死死不放,真是要命,半個身子已經進了車廂,他不可能再下去,怎么能下去呢,他下去,火車肯定是趕不上了,他的行李卷還在車上。火車痙攣般地抖動著,那人就是不放手,成貴急了,今天你就是上車抓老子,老子也得上了這趟車,他用力一踹,身子一下輕了,他滾進了車廂,他的一只黃膠鞋留在那人的手里。

長長的一聲汽笛,火車在白蒙蒙的水汽中開始一躥一躥地往前走著,站上那個人有點惱羞成怒了,費了半天的力氣,就抓住一只破膠鞋,肯定不能善罷甘休,他的身體跟著火車一起跑了起來,他邊跑邊罵,罵成貴的十八代祖宗,最后將手里的那只黃膠鞋朝著車窗里扔去,他的舉動滑稽又夸張,引起車廂里的一片笑聲。

車廂里的人很多,滿滿的,大家都是買的站票,站票就得站著,除非有提前下車的,空出了座位,這種可能很渺茫。機靈的就先搶占車廂之間的過道,包括洗漱間空當,再有就是座位下面,那是一片又涼快又舒坦的所在,用報紙平鋪好了,身體能很舒展地躺在上面,這里盯的人多,一般是得不到的,平地里沒有空間,人們就會抬起頭,盯見懸在半空的行李架,那里是需要冒險的,很容易被人發現,列車員不是瞎子,若是被他們發現輕者一頓臭罵,重者一頓毒打,敢爬上那里圖舒坦的,除非長了豹子膽。

成貴還算幸運,他身邊的車座下就是空的,他本來想鉆進去,可有擔心行李會丟。他就把行李塞進了車座下,人倚在椅背邊,木訥地站著。現在危險沒了,他有點兒心疼自己那只膠鞋,那雙鞋還是他哥在山西長治當兵時寄回來的,他不舍得穿,今天要出遠門了,他才穿上,卻少了一只。沒人會注意他沒鞋的腳,他現在一點兒都不擔心,在車上無所謂,下了車怎么辦?車窗外的風景由荒涼的山和稀疏可見的樹木組成,看多了會乏眼,這里沒河水,滿天滿地的全是黃土色,靠天都吃不了飯。

不是沒機會離開這里,二十歲那年,成貴就有機會去當兵,他的哥哥成龍就是當兵的,留在長治,給軍隊的領導開小車。他當然愿意,在村里能當兵是件讓人羨慕的事,名額少,爭搶的人多,他的身體沒問題,眼睛能看到三四里地的。可他做夢也沒想到,在體檢中,他的腳出現了問題,一個女軍醫在他腳后跟發現有一塊足癬,這是能傳染的皮膚病,因為這片不大的足癬,成貴的當兵夢破碎了。

有人叫他。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耳朵聽花了,這么擁擠的車廂里誰會認識他,所有的人都在悶熱的車廂里昏昏欲睡,誰會叫自己。那聲音又叫了一次,是從車廂的過道處傳來的,成貴把身子側過來,他看見人群里亮出一道像湖面上的水線,六六像個猴子一樣,蹦在了自己的眼前。六六的出現很意外,意外得像疲憊中看見座椅上閃出來一個空閑的位子,六六是成貴從小長大的伴當,有一段日子沒見著了,能在這里碰見,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六六的臉上又黑又花的,汗和浮土涂抹在一起,他說:“你干甚去呀,能在這里碰見你。”

“到呼和打工去,在村里待下去,餓死呀。”

“尋下地方啦?”六六看著他說。

成貴搖了搖頭,他確實沒找到地方,呼和那么大的地方,他還愁找營生。

“你找下啦?”成貴拽著六六的衣角問道。

六六一副得意的樣子,他說:“我干了快一個月了。”

“甚地方?”

六六說:“工地上,篩沙子,一天三十塊錢,管吃管住,每月給四百零花,年底結剩下的錢。”

成貴眼睛一亮,這確實是個好營生,一天三十,一個月下來就是一千塊錢,他說:“六六,你把我也介紹過去吧,你看我這身體,咋也比你強吧。”

“現在誰說這些呢?”六六仰著頭,他用舌頭舔了下嘴唇說:“關系,你知道不,一切都得說關系,你有煙嗎,給哥哥點根煙抽。”

成貴朝著六六的屁股上兜了一腳:“你媽的,去了兩天半城里,還真虛開了。”

六六嘻皮笑臉起來,他說:“成貴,你真他媽的有福,能在車上還遇到哥哥,下了車,你就跟哥哥走,前兩天工頭還說要人呢。”

成貴的心一下寬敞多了,遇到六六,確實讓他省不少的事,到呼和,他不用再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活,他雖說不是頭一次進城,可真的讓他只身一人找營生,他的心里還是沒底。他把兜里的煙,心甘情愿地給六六點上。“你是咋尋見這家工地的?”

六六點著煙,美滋滋地說:“是我自己找的,上個月我一個人背著行李卷,跟你一樣,到了呼和,你說是受苦呢,真讓你找個受苦的營生,你還真找不上,人家不是要油漆工,就是瓦工、泥子工,都是技術活,咱們是受苦,不會技術。在街上逛了幾天,身上也快沒錢了,在城里活著錢就是臉,沒錢就是沒臉了,那幾天我跑遍了工地,跑得心著了火,舌頭上長了包,就是找不到。后來我沒辦法,就找到家里一個遠房的親戚,那個親戚,我一點兒都不愿意去找他,可實在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觍著臉,那個親戚是賣包子的,早晨在街邊擺攤賣點包子和稀粥,沒想到他挺熱情,在他擺攤不遠的地方有個工地,工頭每天到他這里吃早點,人混熟了,他一說,人家就把我招進了工地。”

六六的話充滿了傳奇,講的人和聽的人都會被這個故事所打動,火車外面的光線一波一波地流進來,晶瑩的光斑在六六黝黑的臉龐上跳動,車廂里的嘈雜依舊,沒有人去理會他們的談話,六六已經從故事中退回到了他的本人,臉面上的潮紅在一點點恢復,他看著車窗上不斷變幻的光影,突然問道:“你是不是再也沒見過紅艷?”

這個話題有點兒生凸,很長時間沒有人問及他了,叫紅艷的是成貴以前的對象,和成貴本村的,前年跟著一個西路侉子,嫁到了鄂爾多斯。成貴的目光變得有點兒緊,他慌亂地搖了搖頭,說:“沒見過,聽人說在鄂爾多斯開了一家小賣部。”

六六的笑容很復雜,他說:“那就成了買賣人啦。”

天擦黑的時候,火車進了站。行色匆匆的旅客都像剛從墓穴里爬出來的一樣,沉悶的旅途一點兒都不美好,太不美好了,擁擠的車廂、嘈雜的人群,煙味、酒味、汗臭味、香水味、尿臊味、屁味、屎味,五花八門的味充斥著小小的車廂,他們擁擠在下車的過道中,推搡、謾罵、皺眉、跺腳,恨不得一腳將眼前的人全踹出去。

下雨了,明亮的雨線在車站的燈光中飛舞,地是潮潮的,空氣也是潮潮的,成貴扛著行李卷,心嘣嘣跳,眼前的城市對于他,更像一個要見待的女子,雖說以前也見過,可那是遠遠地端詳,這次是近距離的,女子的呼吸他都聽得真真的,他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著成貴,成貴覺得自己一點兒出息都沒有,手腳都出了汗,他還隱隱地覺得有點尿緊。他不能說,只能緊緊地跟在六六的身后,在他的眼里,身材不高的六六就是這座城市的主人,他熟悉這里的空氣、街道,熟悉這里狡詐的人,熟悉這里的味兒。他從容的步伐,安定的神態,他就是一束光,這光沒了,成貴就會陷入黑暗。

出了站臺,眼前的人影變得稀稀疏疏,沒了喧囂,只有沙沙作響的雨聲,像個娘們一樣不停地抽泣,這是城市給他的感覺,城市永遠都不是陽剛的,即使在晴天,它也總是拖泥帶水,陰柔造作,不干脆,不明朗。站前停著幾輛出租車,車里的人熱情地向他倆招手,成貴不敢作聲,他的腳步踩著六六的腳步,在他的眼里,六六此時更像一個影子,飄忽不定,他無法揣度六六在想什么,他猜不出來。六六沒有了在火車上的歡快,他走得很沉默,走得悄無聲息。

過了十字路口,成貴才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公交站牌,濕漉漉的路面上掩映著城市迷幻的燈光,有高樓,有霓虹,甚至從那恍惚的倒影中,能聽到歌聲。六六終于說話了,他說:“到了工地,你就睡我的鋪,剩下的事,明天再說。”

這口氣,聽上去,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命令。成貴的心很慌亂,他點了點頭,接下來他很想抽根煙,可手在兜里摸索了半天,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他看見一輛空蕩蕩的公共汽車,朝他們駛了過來。

六六他們的工地在城郊,這里沒路燈,路全是泥糊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了工地,已經是半夜,靜悄悄的,六六的工棚是用pvc板子組建成的,外面看挺洋氣,白藍相間,走進去,一股熱浪迎面而來,這熱浪里有著濃重的氣味,像牲口棚里的味道。六六沒開燈,里面全是大通鋪,他摸了半天摸到了空當,便打著了打火機,招呼成貴。“你咋睡呀。”成貴壓著嗓子說。

“我還有地方,你睡吧。”安頓了成貴,六六就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被子是六六的,皺皺巴巴的,除了汗臭味兒,貼著皮膚,被單上有不少一片一片的硬漬,那硬漬像補丁一樣遍布在被子的各個角落。成貴明白,那些都是六六夜里跑馬(遺精)的結果,他忍不住笑了,但沒出聲,這小子在夢里不知又夢甚樣的女子哩。從呼吸上判斷,屋里至少有十幾個人,有的在豬哼哼,有的牛嚼草,有的像死了一樣,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屋里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他們這些人長得什么樣?

外面的雨似乎變大了,窗戶上發出噼噼啪啪聲響,成貴的心里潮乎乎的,他一點兒都睡不著,現在他有點兒想不起老家的模樣,想不起娘的樣子,才走了一天,他的腦子像是被清洗過了一樣,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他在哪兒?

天亮了,六六光著膀子,擔著毛巾,嘴里含著牙刷,進了屋。成貴早起了,坐在鋪邊上抽煙,六六說:“昨天睡好了嗎?”

成貴踩滅了煙頭,他點了點頭。

六六從嘴里取出牙刷,朝地上吐了一口牙膏沫,他說:“一會兒,你和我吃完早飯,就去找工頭,你用我的盆子,洗臉去吧。”

下過雨的清晨,天像換了新衣裳一樣,亮亮敞敞的,成貴洗了臉,跟著六六吃了早飯,人們開始了一天的勞作,這是片新開發的樓盤,有十幾棟,今年是打地基,工地上像戰場上的前沿,溝塹縱橫,那巨大的坑地,比炮彈炸過還深還大。在一個攪拌機前,六六找到了工頭,工頭是個本地人,姓韓,四十多歲,張嘴說話,牙是黑黑的,他看了看成貴,然后問六六:“你們村的?”

六六點了點頭,從兜里急忙掏煙。工頭擺了擺手,他繼續說:“這兒的規矩,你跟他都說了,每月給點兒生活費,工錢最后結,同意嗎?”

六六說:“同意,工錢在韓哥那里放著,比放的銀行里還放心。”

工頭又看了看成貴,就說:“那你跟六六一組,先干篩沙子,別他媽的偷懶,要是被老子看見,別說工錢,老子大耳光先抽你一頓。”

成貴賠笑道:“韓哥,我就是個受苦人,地里的苦比這兒重得多,您放心吧。”

工頭的手機響了,他擺了下手:“現在就干活吧,回頭我給你做上表。”

心安定下來,六六就把自己鋪位旁邊騰出個空當,成貴把行李打開,把被褥鋪整好了,六六說:“走哇,干活去。”

沙子堆得像座小山,這些粗礪的沙子無法和水泥攪拌在一起,只能把他們篩成像面粉一樣的細沙子,這活有點兒像在村里面的打麥,成貴的手腕上有的是力氣,他下鍬實誠,默不作聲地干著活,六六是個精頭,他干上一點兒活,就坐下來點根煙,他一邊看著成貴干活,一邊說:“這個工地上,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不要和他們實心地處,尤其那些南蠻子鬼得很,回家前,我和幾個四川佬耍錢,這些人就是鬼,不到一會兒,把老子輸得就剩下個褲衩了。”他說著,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晚上,老子還和他們鬧整,非得撈回來。”

成貴擦了下額頭上的汗,陽光下六六的臉紅紅的,像個斗志昂揚的公雞,在村里的時候,六六就愛耍錢,咋耍都行,摸魚子、爬山、斗地主、推牌九、打麻將,沒有他不會的,他身上有賭性,他輸了錢,就輸羊,輸了羊就輸牛,輸了牛就輸小四輪,最后輸的要甚沒甚了,他才決定往城里跑。這個家伙命好,這個你不承認不行。成貴說:“是不是,人家捏了套套,你別被人家耍了。”

六六把手里最后的煙屁抽完,他說:“敢,嚇死他們。”

中午歇晌,做飯的是女人是工頭雇的,六六端著碗,敲打著筷子,對成貴說:“這里每天就是饅頭和大燴菜,看見就想吐。”

成貴笑了一下,這六六在城里把肚皮都吃白了,在村里連肉都吃不上,到這里能白吃上饅頭和大燴菜,成貴知足了。六六捅了下他,小聲地說:“看見那個做飯的女子了,她的肉才香哩,你看她的大奶子,像不像兩個大饅頭?”成貴的臉紅紅的,那確實是一對好乳,在陽光的照耀下,沉甸甸,顫微微,他把目光很快地躲開了。直到打飯的時候,成貴才看清那女人的眉眼,那女人生得很媚,雖是上了年紀,臉上還有不少的麻斑,可眼睛里、骨子里無不流露著浪氣,她的眉毛是畫出來的,陽光下,還閃著光。麻臉女人掄勺頭時,問他:“你是新來的?”

成貴點了點頭。麻臉女人又問:“甚地方的?”

成貴看見碗里白菜和大肥肉快要溢滿了,他說:“土貴烏拉。”

麻臉女人顯然對這個地名有點兒陌生,她的目光在成貴的臉上滯留了一下,六六涎著臉說:“改花,你不是又看對了我的兄弟吧,告訴你,我這兄弟可是個處男呀。”

麻臉女人的笑聲很夸張,她邊笑邊說:“什么處男,都是處理過的男人。”

大家都笑了,這是個愉快的中午時光,成貴臉是窘的,但心里是歡實的,他好像很長時間沒有這么開心過,他蹲坐在工棚前的一根橫木上,看著人們狼吞虎咽地吃著飯,這讓他心里很踏實,他想自己已經快要融入到了眼前的這個世界,現在他一點兒都不緊張了,一切好像都在按部就班的發展,平整的陽光一點點地浸漫了他的全身,他覺得自己已經變了一個味兒,這種味兒跟六六身上的味兒差不多。

在工地上,白天里干活,晚上時間就是喝酒、賭錢,開始幾天里,成貴更愿意吃完飯到周邊的地方轉一圈,從工地走,不到半小時,就會走到一個大公園里,這個公園雖在市中心,可隨著夕陽一點點地落下,人們都會從四面八方聚集過來,公園里一下熱鬧起來,孩子們穿著旱冰鞋,像戲里面的哪吒一樣,腳蹬風火輪,穿行在人群之中,還有下棋、打撲克的,成貴樂意在這里度過一天的最后時刻。在公園的一角一個修車子的老漢,能拉二胡,還有吹笛子的,一個簡單的戲班子就建起來,會唱二人臺、爬山調的,走到這里總是要停住腳步,亮開嗓子,唱上幾句。

直到夜有了涼意,成貴才離開這里。回到工棚,這時正是六六和四川佬賭錢正酣之際,他們玩的是爬山,一塊錢的底,悶牌兩塊,看牌一塊,大家圍坐一團,煙霧繚繞,有閑不住的,手癢癢的,也乘機下底,發上三張牌,碰碰運氣。

今天的六六手氣不錯,他手里的票票已經捏了一沓,人也是喜眉喜氣的,快到一點的時候,四川佬終于沉不氣,偃旗息鼓了。六六是大贏家,他蘸著唾沫,數了下手里的錢,四百多塊,這是他在這里兩個月的生活費。

熄了燈,成貴聽見身邊的六六還在捂著嘴笑呢。

在這個工地上四川人確實不少,常玩錢的有五六個,在炎炎夏日里,北方人再熱也不脫褲子,這幾個四川佬倒好,脫得只剩一條褲頭,褲頭花花綠綠的,什么都有,有的上面尿漬斑駁,一圈一圈的,這些人似乎并不在意,怡然自得。他們被六六稱為“峨眉派”,為首的是個五十歲的家伙,人們叫他黑頭,別看他臉黑頭發白了,他的眼睛卻是賊亮,通常的時候,他坐在一個角落里,不言不語,人們都聽他的,他不說話,可他的眼睛會說話。聽六六說,這個老家伙蹲過六年的牢,犯的什么事誰都不知道。

成貴說:“他們能犯什么事,一個個身材五短的。”

六六說:“你別瞧不起,這些人身體是瘦小,但要真的打起來,手上有勁得很,上個月,他們一伙打一個安徽的,可把人家打壞了,頭上縫了幾針。”

成貴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他自言自語地說:“那是他太■了。”

天不下雨,熱得要死,工地里、工棚里到處像個蒸籠,無處藏身,空氣是稠的,一點兒都不流動,用不了幾天這空氣就會發霉,腐爛。城里蓋房就是快,沒幾天地里的水泥鋼筋,像長勢不錯的莊稼一樣,拔地而起。成貴干活的時候,想起家里的地,這樣的天,正是莊稼上籽的時候,沒有水,將會顆粒無收。上火歸上火,還得干活,成貴脫光了上身,一鍬鍬揚著眼前的沙石,直到揚得眼冒金星,他才停止下來,他的皮膚在陽光底下,曬出了油,曬出了鹽,一陣陣地生疼。身邊的六六早就不知跑到哪兒躲蔭涼去了。成貴不能跟六六比,人家臉壯,他點著了一根煙,眼前的一切熱浪騰騰,虛幻中,他看見不遠處的麻臉改花在洗頭,改花穿著一件肥大的花衫子,水花四濺,她的兩只手不停地在頭發上拂來拂去,他看見改花腋下的汗毛,又黑又長,很顯眼。

吃了晚飯,天仍高燒不退,成貴到水房用涼水洗完了身子,涼快了一些。他就披著一塊濕毛巾,出了工地,在工地的門口一家飯館里,他看見六六正紅頭漲臉地和幾個人喝酒,他沒看見他,成貴快步走開了。

大公園的氣溫要好一些,這里樹木多,日頭已經接近天邊,照得整個公園金光燦燦,成貴蹲在一個象棋攤前看了半天,兩個下棋的人都是二把刀,嘴比棋還臭,相互罵罵咧咧,誰都不服誰。成貴聽見了修車子那頭,又響起了二胡、笛子的聲響,還有一個女子在唱《夸河套》,女子聲音真甜,成貴心癢,想湊前看看熱鬧。修車攤前已經站了不少的閑人,他們聽得入迷,不時叫好鼓起掌,成貴擠進去,他才看清正在唱曲的女子是麻臉改花。他沒想到,身材肥胖的改花,還有這么一副好嗓子,改花并沒看見他,她一點兒都不怕人多,不怕人看她,越看她,她就唱的越來勁,她的身姿站相,跟戲臺上的人是一模一樣,夕陽把她臉上的麻點都照得格外生動。伴奏的老漢們,因為有了唱的,這曲子就有了魂,一個個都很投入,像喝了二兩酒,搖頭晃腦的。

夜幕下垂,帶有涼意的風來了,閑人們都不愿意離開,一個勁地叫著好,這里光線暗,就挪到光線好的地方,改花的胸脯鼓鼓的,眉眼里流露著滿足,人們叫好,老漢們愿意拉曲,她就一曲一曲地唱著,她會的曲子多了,什么《借冠子》《鬧紅火》《劉干媽》,就連葷曲《十八摸》她也會唱。成貴站在一個角落里,他的身體徹底放松下來,白天里的苦勞有這小曲滋養,什么煩惱都會忘了,這個麻臉的改花真是能耐,唱什么都有味道,唱什么都有滋味。

風里有了潮氣,許是要下雨,拉二胡的老漢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太晚了,忙停了弦,把自己吃飯的家什裝車,大家正在忙碌,天上就亮出一道閃電,隨后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這雨來得真快,一點征兆沒有,天空就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人們踩著雨水都跑開了,從老天的架勢看,這將是一場大雨。改花沒地方跑,就上了涼亭里,這時,她看見了成貴。成貴見改花已經不像平日里那樣隨便,手腳都有點兒緊張。

改花說:“你甚時候來的?”

成貴臉紅紅地說:“我在這里聽了半天你唱曲了。”

改花抖了抖身上的花衫子,她的奶子確實大,鼓鼓的。她說:“我唱得咋樣?”

成貴說:“唱得好,比我們家里專業的,都唱得好。”

改花坐在成貴對面的長椅上,她說:“我就是專業的,我以前在我們旗里的二人臺劇團。”

成貴眼睛睜得很大,眼前的改花不可能說謊,她的眼睛亮閃閃的。“那你為什么來這工地上干活?”

改花的臉色一下變了,剛才欣喜的神情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似的,她嘆了口氣,像是要唱,她沒唱,聲音低低地說:“男人耍錢,耍得家都不要了,沒辦法,我跟他離了,婚離了以后,我就走了背字,單位改成私人承包,我這臉蛋,沒人能看得上,只能進工地里做做飯。”

成貴是個懂心的人,雖沒成過家,可他知道,改花的日子一定不好過,他摸出一根煙,正要點上,改花卻把手伸了過來,“給我一根。”她會抽煙,抽得有模有樣,吸一口,回味一下,然后輕輕地吐出。她說:“你不問這個,我現在快把他長甚樣都忘了,你知道不,我現在一點都不恨他,要怪就怪自己命苦。”

雨沒有一點兒小的意思,豆大的雨滴濺打在身邊的植物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成貴喜歡聽這種聲響,在農村的時候,下了雨,沒法下地里干活,他就坐在屋檐下聽這聲響,他總認為這是雨在說話,風會說話,雨也會,只是雨愛說些心里難受的話,像現在的改花一樣,她就是有一肚子難受的話,要說出來。改花說:“我從小沒媽沒爸,是跟著我的大姨長大的,我每次問起我爸媽的事,我大姨就說她們死了,病死的。我大姨是童養媳,天底下是童養媳的都命苦,我大姨也一樣,她十五歲那年,從婆婆家跑出來,她實在受不下那苦,就跑出來了,婆婆家的人追了有幾十里地,她就躲在麥田里,她聽見她們說,逮住了,非打斷了她的腿。這話她聽得真真的,她一動都不敢動。天快明的時候,她才逃出來。到了火車站,遇到了我的大姨夫,他剛從國民黨的部隊跑出來,兩人搭了伙,回到了我大姨夫的老家過日子。”

成貴聽得津津有味,在這樣的環境中,聽一個女人講往事,很親切。忽明忽暗的光線照在改花的臉上,看不見她臉上的麻點兒,一點兒都看不見了。“你的曲子是你大姨教會的?”

改花臉上神氣地說;“她唱得好著咧,鬧紅火的時候,整村人早早擠到戲臺前,為的就是聽她唱。”

說這些,改花的身體清清爽爽的,人似乎都要鉆到了雨珠子里了。很長時間,她沒有和人說起過這話題,有些話題在腦子里擱久了,就會發霉,就會淡忘,現在它在改花的敘述中變得有形,變得清晰了,變得飛舞起來,這樣的雨夜也許就該談這樣的話題。不幸的話題留到不幸的時候再說。她的聲音在飽滿的氣韻中變得清亮,一點兒不覺得累,一點兒不覺得厭煩。

成貴的眼神很專注,他聽的很認真:“后來呢?”

改花說:“我上完了初中,旗里的二人臺劇團來學校招人,我的嗓子好,他們就把我招走了,我能掙上工資了,在那里,我一干就是十年,十年呀,人都老了。”

雨后的夜,涼涼的,成貴回到工棚,別人都睡著了,睡得很安穩。成貴有點兒失眠。他的眼前改花的影子總是晃來晃去,聲音也在延續,他睡不著,他想到另一個女子紅艷,那個女子和自己是同村的。紅艷的爹是開磚窯的,紅艷在那里當會計,成貴在那里打過半年的工,在紅艷身上,成貴看不到一點兒嬌慣的影子,紅艷待人特別好,見了誰都會主動地打招呼,熱情地笑一笑。成貴從來沒有主動和她說過一次話,一天傍晚下大雨,電閃雷鳴的大雨,他跑著準備鉆進磚窯里躲雨,紅艷看見了他,遠遠地喊他,在雨中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了紅艷的辦公室。就在那間土坯蓋成的辦公室,他倆一聊就聊到了天黑,雨一直在下,屋里屋外都是黑黢黢的,紅艷讓成貴坐到她的身邊。這是個讓人窒息的時刻,在黑暗中他對紅艷的話有些遲鈍,她說過讓他坐過去,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成貴的身子想聽到第二聲召喚,沒有了,黑暗中,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他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

成貴弓著腰,他看不清紅艷的準確方位,他伸著手摸,一步兩步,就在他走到第三步的時候,他摸到了一雙冰冷的小手,那手又涼又滑,他一下將它攥住,緊緊地攥住。接下來,他聞到了紅艷的呼吸,那氣息呼呼地吹到了他的臉上、心頭上,成貴就一把將紅艷抱在了懷里,這是他第一次和女人抱在一起,他的身體在抖,嘴唇瓷實地按在了紅艷嘴唇上面,紅艷的手緊繃繃地勾在他的脖子上,他一點兒都不緊張了,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那一夜他忘了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那間小土房。

他和紅艷的交往,僅僅停留在那次親嘴。紅艷爹不知道從哪兒聽到了女兒和他在野混,一個月以后,就給她作主,找了婆家。

短暫的戀情并沒有給他和紅艷留下多大的傷害,他記得紅艷出嫁那天,日頭紅彤彤的,耀眼的光線照亮了山村的每一個角落,每個圍觀的人臉上都被這種不真實的光彩所籠罩,成貴就站在村口的一處斷墻上,這里地勢高,能把發生的一切一覽無余地收盡眼底,他看見鞭炮過后,彌漫的青煙中,穿著一身紅的紅艷像一團火走出了家門,她的臉上光艷紅潤,腳步走的輕省,她并沒有注意到遠處的成貴,就是看到了,她也會把視線轉開,她聞到了幸福的氣味,這氣味就托在她的腳底,讓她身子輕得像一團浮云,她飛了起來,和天上明亮的光彩融為一體。成貴在那一刻,眼睛睜的很大,他眼里的紅艷已經不是記憶中那個和他親嘴的女子,她已經是仙,會飛的仙。

成貴躺在被子里,喉嚨干澀,身體燥熱,渾身汗津津的,夜里不能想女人,想了女人褲襠里的玩意兒就管不住了,腦子里的那兩個女子沒有了神情笑貌,只有白花花的肉體,先是胖瓷的改花,然后是瘦弱的紅艷,兩條蛇把成貴徹底纏繞起來,有溫度、有色彩的假象讓成貴管不住自己的手,只有這樣他才能完成自己體內不斷上升的高潮。

第二天,成貴的頭有點兒疼,他看所有的人都有點兒歪歪斜斜的,他以為是自己中了風,口眼有點兒歪斜,不放心,就站在鏡子前端詳了半天,還好,除了雙眼有點兒浮腫,目光有點兒游離,一切都屬正常。他用勁地拍了拍自己的臉,出了水房。六六在陽婆地里抽著煙,他的眼睛盯著成貴,成貴走路有點兒飄,六六越看他越不會走,走到了近前,六六聲音出來了:“你昨天紅火好了?”

成貴像被他發現了什么,臉先是一紅,然后說:“甚紅火,有■紅火呢?”

六六的眼睛很神秘地眨了眨,似乎窺探到了什么秘密,一臉自得地問道:“你昨天夜里干甚去了?”

成貴說:“瞎轉。”

工地上的沙子經過了一夜的雨淋,變得沉甸甸的,揮鍬的動作有點兒吃力,六六干了一會兒,頭上就滲出汗來,他點了根煙,坐在鍬桿上,他用眼睛斜瞄著成貴,今天的成貴干活一點兒不像以前那么生猛,掄鍬的動作慢條斯理的,六六吐了口煙,說:“昨天老子狠狠地把峨眉派的那幾個人收拾了一頓,贏了這個數。”說完,六六伸了個巴掌,他的臉上是燦爛的,他的一嘴黑牙暴露無遺。

成貴并沒有接他的話,他盡量將自己手里的鍬揮舞得有模有樣,只有這樣,他的腦子才不會胡思亂想,才會安分。六六把昨天的賭局描繪成了一場敵眾我寡的戰爭,勝利的一方當然是六六,他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瞞天過海,圍魏救趙,總之在昨天的牌上,他就是一個優秀的指揮者,一個運籌帷幄的軍事家,他的出色表現,讓人數眾多的峨眉派變成紙老虎,變成了一敗涂地的烏合之眾,他得意的笑容生動具體,像一頁紙片一樣,在成貴的眼前不停飛舞。

六六說:“你聽見沒有,老子跟你說話呢?”

成貴擦了額頭的汗,現在好多了,力量正在體內一點點地恢復,他說:“聽著呢。”

六六舔了下嘴唇說:“晚上,我請你喝酒去。”

傍晚,成貴換了件干凈的襯衣,跟著六六出了工地。要去的飯館離工地并不遠,是家門面新裝修的,六六走得熟門熟道,看來是這里的常客。六六對吃喝從來不掛心,只要兜里有錢,就敢掏。他不緊不慢地翻看菜單,神態是雍容華貴的,口氣是闊綽有加的,這是六六下館子的習慣,成貴和六六下過無數次的館子,六六每次舉菜單的時候,是他最有魅力的時刻,他更像個從容不迫的指揮家,眼前的菜單就是他要指揮的樂譜,氣氛、眼神、呼吸,一切對于他來說,太熟悉,他翻一頁,嘴里便輕輕吐出一個菜名,直到服務員睜大了眼睛,不得不打斷了他的話說:“你們就倆人吧?”六六才終止了點菜。

菜上來了,滿滿一桌子,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草窠里蹦的,都有了,成貴說點這么多,都浪費了。六六抽了口煙,他似乎看不慣成貴一臉的窮氣,他說:“浪費,也浪費到咱們肚子里,放開了吃哇,服務員,上瓶白酒。”

喝了幾盅酒,六六就說:“老子現在找見了銀行,你知道不,那幾個四川人就是給老子開的銀行,老子一沒錢了,就到他們那里去取。”

成貴說:“我要是你就見好就收,久賭必輸,快別玩兒啦。”

六六噴了口煙說:“你呀,甚都好,就是沒膽子,男人沒膽子就■也干不成,老子早就想通了,人這一輩子,快得很,一眨眼,一輩子就過完了,吃喝嫖賭是老天給男人的權力,這權力你要是不用好,你這輩子就算白活了。”

成貴的臉紅紅的,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似乎認同了六六的話,他承認自己確實膽子小,在當年和紅艷的事情上,他就膽子小,他應該把紅艷干了,他完全有這個機會,有這個可能讓她的肚子大了,這樣他驕傲的爹就會低下頭。可這樣的念頭只是念頭,它會發生嗎?

六六用手腕擦了下嘴邊的油漬,又一杯酒下肚,酒真是好東西,它是水里的火焰,心上的舌頭,六六說:“老子現在想做甚就做甚,不是和你吹,經老子玩過的女人有這么多。”說著,六六又伸出那只油膩膩的手,他伸出的是五根指頭,五根指頭代表的是五個,還是五十,五百,不得而知,成貴笑了一下,他說:“你就吹吧。”

“吹?”六六瞪著紅紅的眼睛,他說:“你去問問改花,你去問問,老子怎么讓她快活了。”

成貴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聽錯了,怎么會和改花呢,成貴頭里嗡嗡地作響,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擺動起來,他說:“是那個給咱們做飯的改花?”

六六又一杯酒下肚,他說:“就是她,本來老子是不吃窩邊草的人,外面的女人,老子都顧不上,能照顧上她,可她要主動送上門來,主動送上門來,老子只好受用,哎,你別說,這改花,你別看她是麻子臉,在床上騷得很,那浪勁讓你能舒坦死。”

酒勁不斷上涌,眼前的六六仍在眉飛色舞的講述著,在帶有咸味的唾沫星子里,成貴能想象到改花的樣子,這樣子和昨夜里和自己說話的那個女子,是兩個人,再怎么結合也結合不起來的。成貴的心有點兒火辣辣的疼,這種疼不具體,很模糊,但它是存在的。在六六的話語中,改花的身體無異于是一片淌著血、冒著白汽的豬肉,它們一邊說笑,一邊開心地吃喝著。倆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瓶酒很快就見底了。六六嚷著還要來一瓶,成貴攔住了他的手臂,確實喝多了,誰都不能再喝了,再喝就會睡在這里。結了賬,外面已經到了深夜,秋風不冷不熱地吹到臉上,成貴的頭暈乎乎的。六六的興致高漲,他的酒勁和一吐為快的話題,讓他如同腳上踏了兩個風火輪,他蹬上這兩個風火輪,整個身體就頓時飛騰起來,光他一個人飛起來,還算兄弟嗎,不算,他得拉上成貴。

六六對成貴說:“走,哥領你上一個黃米店,讓你紅火紅火。”

成貴當然知道六六說的黃米店是什么地方,成貴猶豫了一下,就跟在了六六的身后,燈光忽明忽暗,成貴看見自己的影子變長變短,有點兒像鬼影,這么踉蹌地走著,這么恍惚地看著,成貴覺得自己的酒醒了,前面的六六在酒精的作用下依然走得堅挺,這家伙走到哪里,都是熟門熟道。走了約二十分鐘的路,路邊有了燈光,那都是門臉的招牌燈,發紅的是飯館,發白的是商店,發粉的就是黃米店。成貴往那里走的過程中,多少有點兒后悔答應六六,可現在要是反悔,六六肯定會不高興的,會罵他是個孬種、■貨,他只得硬著頭皮跟著進去。那是一家足療店,幾個露著大腿,袒著胸脯的女人,像是剛吃罷了飯,在狹小的過道中,擺著一張小飯桌,上面是幾個塑料餐盒,屋里除了迷人的香氣,就是殘羹剩飯的味道。

六六似乎認識她們每一個人,在她的大腿上摸一下,你的臉蛋上捏一下,幾個女人口音各異,六六說:“哎,成貴,你挑,哪個好,你就跟哪個進屋。”

成貴有點兒不適應,呆乎乎地看著六六,六六說:“你看我干甚,讓你挑她們,哪個好,快點兒。”

成貴點著了一根煙,長長吐了一口,他朝著里面一個瘦弱的小姐點了下頭,六六在那個小姐腿上拍了一下,笑著說:“老子知道,你就會找她,她長得像……”剩下的聲音,被成貴一腳踢了回去。

走過狹小的過道,里面是一間間木板隔斷的小屋子,里面只放了一張床,進了屋,那個瘦小的小姐,把門反插上了。接下來,她笑著問成貴:“你的那個朋友說我長得像誰?”成貴坐在床上,尷尬地笑了一下:“他胡說呢。”

那女子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衣服,女人確實精瘦,皮膚也黑,脫完了衣服,像剛從地里鉆出的泥鰍,她看著成貴:“你咋不脫?”

成貴看了下屋里的燈,他沒說話,那女子是個聰明人,馬上關了燈。屋里黑黢黢的,氣息和欲望一點點從黑暗的內部升起,那女子摟住成貴的剎那,她口氣軟軟地說:“我知道,我長得像誰。”成貴沒說話,那女子說:“我長得像你以前的女朋友。”

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成貴有點兒失魂落魄,他的腳步松軟,酒勁早就散盡,整個足療店,他覺得有股刺鼻的臭味。這里的燈光、氣味,每個人臉上浮動的笑容,都讓他感到眩暈,他的胃在痙攣,有點兒想吐,他一刻也不想在這里待著,一刻都不想。

出了屋,成貴就站到馬路牙子上抽了一根煙,現在好多了,夜晚的涼風不緊不慢地吹過來,成貴的頭腦又恢復了平靜,什么都沒發生過,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他看見不遠處圍著一群人,嚷嚷的,他就過去了。原來一個男人和這隔壁家的小姐發生了矛盾,細一聽,那小姐說好了要二百,男人卻給了一百,說是沒陪好他。那男人頭剃著青皮,胳膊上刺著龍,一看不是善茬兒,小姐還在不依不饒地抓著那男人的手臂,男人火了,揚手給了那小姐一個耳光,動靜越來越大,男人沖進店里,一腳踢翻了屋里的茶幾,男人的舉動完全嚇壞了這幾個小姐,不知誰報了警,警車趕到的時候,那個男人已經離開了這里,警察是兩個中年人,他倆拿著警棍,進了那家被砸的足療店。

這時,成貴突然想起了六六,六六還在量黃米,警察摟草打兔子,會逮他一個正著,成貴趕緊跑到剛才那家店里,那個精瘦的女子說:“你別進去,都告訴了。”

沒一會兒,六六一臉悻悻地從足療店里出來,警察還沒走,六六朝地上啐了一口,他對成貴擺了下手,倆人一前一后擠進黑夜之中。成貴說:“日弄了沒有。”六六說:“日弄■哇,剛進去,就有人說警察來了,嚇得老子一下就軟了,套子現在還掛著呢。”

成貴一下笑起來,在笑聲里,他看見六六把手伸進褲襠里,揪出一個白膠皮套子,甩手扔在路邊:“他媽的,真是倒霉透了,甚也沒干,二百就花完了。”

成貴從兜里捻了半天,捻出一百,塞給六六,六六不要,后來還是揣了起來。六六說:“羊毛得出在羊身上,老子非得再從那幾個四川佬身上撈過來。”成貴拍了下六六的后背:“你最近快別玩兒了。”

六六說:“你是不是怕老子有晦氣,沒事,在玩上,老子自有一套,你放心吧。”

第二天,吃了午飯,成貴蹲在水房里洗衣服,他腦子里還殘留著那個瘦女人的印象,說實話,那個瘦女子跟紅艷確實長得有點兒像,尤其是眉眼,皮膚嘛,紅艷要比她白,他還是第一次和女人干那事,可太匆忙了,來不及細細地體味,就已經結束。想象的體溫正在一點點地恢復,那女子暖暖的氣息,就在他的胸前,成貴的臉頰紅熱起來,洗衣服的動作像只醉蟹,他抬手拍了下發熱的臉,這時他才看見身邊站了一個人。因為突然,嚇了他一跳。

是改花。改花看見成貴洗衣服,就輕手輕腳地進來,當看見成貴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她一下大笑起來,她的笑聲比她的唱腔好聽多了,清亮、自然,不加掩飾,成貴的臉更紅了,仿佛從笑聲中,改花已經察覺到自己的什么秘密。

“你膽子原來這么小?”改花邊笑邊擦著眼角溢出的淚。

成貴見了改花,多少有點兒不像前些天那么自然,腦子里六六的話還在回響,他并沒有接改花的話,自顧自地低頭揉搓著水盆里的衣服,水房光線暗,改花看不見成貴的表情,見他手里的衣服搓成了卷,她就挽起袖子:“怎么能這么洗呢,這么洗根本洗不干凈。”說著,一把將成貴推開。

這樣的改花是六六描述的那種人?淫蕩而貪婪,給誰說,誰會信。陽光斜斜地從狹小的窗子落進來,落在改花寬寬的后背上,整個水房充滿了暖暖的色調,在這種色調中,改花的眼睛盯著水盆,兩只手在搓板上不停地搓揉,這么簡單勤勞的女人,給人的感覺是安全的,在這個世上,讓人感到安全的人還多嗎?改花額頭滲出了汗,亮晶晶的,她顧不上擦,隨著機械的動作,那汗珠飛舞起來,像美麗的蝴蝶。

“你怎么不去聽我唱戲了?”改花聲音低低的,像是詢問,又像是在責怪。

成貴靠著門框,點著了一根煙,煙霧中,成貴想起自己和六六那天夜里模糊的身影,想起那個身材瘦小的小姐,在某種程度,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起改花,雖然他和改花認識的時間并不長,可他發現自己正在一點點懂一個人,懂一個女人,這種情況以前很少發生在他的身上,可現在發生了。當他聽到六六的話時,起初確實是驚訝,驚訝的不是六六,而是改花,后來他想通了,改花和六六原本就是一路貨色,他們要是沒干出點兒勾當,那才讓人感到驚訝。現在他覺得自己又錯了。

“你想什么呢,我問你話呢?”改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她用袖管搌了搌臉上的汗,她已經注意到成貴在走思。

成貴從遐思中恢復了常態,他笑了一下,沒有內容地笑了一下:“你說什么?”

改花并沒有怨成貴,在她的眼里,成貴就是個孩子,沒長大的孩子,沒長的孩子是不能責怪的。前天的夜晚,她到了修車攤前唱曲,在圍觀的人群中,她的目光是期待的,在人群中,她真的希望成貴在不遠處,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可她看了半天,甚至幾次誤了拉二胡人的弦,她也沒看到成貴。沒看見成貴,她的心就有點兒空落落的,僅僅是一夜的說話,她的心就變得潮濕了,真是怪氣了。

她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成貴把手里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他說:“哦,我喝酒去了,跟六六。”成貴在說出六六的同時,眼睛下意識地看了看改花的表情,改花的臉面上并沒有什么變化,她直起身,朝成貴招了下手:“來,咱倆擰一下,這樣干得快。”

改花臉上雖有麻點,手臂卻是白得像秋天的水蘿卜,看著這么白的手臂,成貴的心是慌亂的,手指頭都是慌亂的,六六對改花的污蔑就是一個屁,連屁都不如。因為用力,改花的臉紅紅的,臉上的麻點像香蕉蘋果上的點綴,就在衣服松落的剎那,倆人誰都搞不清楚,為什么會抱在一起,回憶是回憶不起來的,成貴的身體緊繃繃的,像是擰緊的那件衣服,他發現改花的身體并沒有躲避,而是在迎合,主動地迎合,陽光顫動,改花的身體、氣味暖融融的,都在輕微地顫動,包括她柔綿的唇舌,真甜呀,真香呀,記憶從遠處跑過來,帶著暗香,帶著風,成貴覺得自己沒喝酒都醉了。

就在成貴的手在觸摸改花那碩大的乳房時,改花的身體一下變得緊張起來,她趕忙把成貴推開了,然后一溜煙地跑出了水房。現在安靜了,那件擰干的衣服已經掉落在地上,它需要重新漂洗,外面除了陽光,什么都沒有,還好,沒有人看見剛才那一幕。心還在突突地跳,殘留的激情正在一點點地退卻,退到心的角落里,退到不易讓人察覺的地方。

一連幾天,成貴的腦子里都恍恍惚惚的,他看不見改花,哪兒都看不見,打飯的姑娘成貴不認識,反正不是改花,她哪兒去了?在六六面前,他得裝著,得繃著,他不能讓六六看到一點兒蛛絲馬跡,六六眼賊,你就是放個屁,也能聞到你吃的是什么。倆人干活的時候,成貴盡量不走樣,丁是丁卯是卯地揮舞著鍬,腦子里卻是騰云駕霧,在哪里都有改花的氣味,這氣味酥酥軟軟的,仿佛就是從眼前這一堆堆的沙土中滲冒出來的,以前成貴也和女人好過,可這種感覺還是第一次,那繚繞的香氣把他魂都帶走了,帶到了天上,帶到了云彩里,讓他兩腳著不了地,若是邁腿走的話,他就要栽跟頭,就要狗啃泥,他怎么就變成這么一副德性,一個好好的男兒,怎么就一下子六神無主了呢?

晚上,他怎么也睡不著,使勁閉眼,還是覺得頭頂上日頭在明晃晃地照著自己。他來回地翻著身體,像是在餅鐺上翻烤著半生不熟的烙餅,還是睡不著,再翻身下去,這床薄,壓塌了會鬧出笑話的。干脆坐起來,身邊的六六不在,肯定是耍錢去了,他正要披著衣服到隔壁的工棚看看他們耍錢,可就在穿上鞋時,他看見六六床上有本書,書皮子有點兒發卷發黃,好在上面的字還看得清晰,那本書叫《為誰演奏》。成貴上過初中,他愛看書,在村里《三俠五義》《薛剛反唐》,包括一些武俠小說,他看過不少,有些情節,他還記得清清楚楚,正好睡不著,就拿起來看看,這一看,上了癮,索性不睡了,看個通宵。

快一點的時候,六六回了屋,從他喜滋滋的表情看,一定又贏了錢,他見成貴還沒睡,披著被子,在一盞燭光下看著書,他說:“你裝×呢,是不是不睡,就是為了讓老子看你看書呢?”

成貴擠弄了下發酸的眼睛,這才發現,夜深了,他說:“這書在你床上放著,寫得不賴,我借著看幾天,看完就還你。”

六六一看說:“不行,那是韓哥的,是他放我這里,忘拿了。”

韓哥是他們工頭,成貴又不忍心不看,就說:“書在我這里絕對沒事,明天夜里我保證看完,還你,給你買盒紅云煙還不行嗎?”

六六心軟了,就摸了摸腮上瘋長的胡茬子,他說:“看吧看吧,老子現在早就不抽破紅云了。”

確實,現在的六六手闊得很,買煙全是十二塊一盒的蓯蓉煙,那煙上檔次,呼和城里的人都抽這個牌子的煙,六六手上夾著蓯蓉煙,儼然就是城里人。在玩兒上,成貴從心里佩服六六,這小子最近像開了天眼,總是在贏,小則十幾塊,多則幾百塊,把那幾個四川人玩得急紅了眼,就是把壓箱底的錢拿出來,也要和六六拼個你死我活。六六面對這種圍攻之勢,如唱空城計的諸葛亮,一副胸有成足的樣子,他對成貴說:“讓他們來,老子不把他們收拾愣了,有鬼。”

那本書寫得確實有意思,成貴上午干活的時候,腦子里全是想著那本小說里的內容,現在改花的樣子已經收起了鋒芒,變成了水,成貴的心不再痛楚,卻像水一樣柔軟,改花的笑容已經融成亮晶晶的波紋,隨著一天天變涼的秋風吹來,那亮晶晶的笑容化成無形的幻影。中午吃飯的時候,六六說:“改花不在工地干了,說是她以前的男人來找她,回了老家。”

這個話題沉甸甸的,成貴有點兒想不通,想不通改花為什么臨走都不打聲招呼,那天他和她在水房里的舉動,難道僅僅就是舉動?怎么沒有發現改花要離開的跡象?她為什么不說,沒必要,還是說出來怕成貴心里難受?真是有意思。成貴很快地抽完了一根煙,又點上,煙霧中,他看見自己的手臂在顫抖,煙霧像是慌亂地飛舞,他怕六六發現什么,就低著頭,什么都不說,只聽。六六說:“聽打飯的那個女人說,改花的男人現在有了錢,人家自己還買了一輛大車,一個月能掙五六千,掙了錢,就回來接改花,畢竟以前倆人是兩口子,又有孩子。”

六六口氣幽幽的,好像從心里為改花高興似的,也許還有點兒悻悻,大家都是男人,改花的男人有錢,改花再命硬,硬不過錢,這讓六六的心里像被什么燙了一下,燙了一下的,還不止六六,成貴也是。那天成貴的身體一點兒勁都沒有,力氣正從體內一點點地被抽空,他想自己好好應該睡上一覺,睡醒了,腦子里的念頭就會煙消云散。

好不容易支撐到晚上,他的睡意卻是一點兒沒有,閉上眼睛,腦子里像轉輪子一樣,停不下來,這輪子帶著太多的思緒和念頭,他坐起來看書,書上的文字都變成會爬動的螞蟻、會飛舞的蝴蝶,他看上兩行,眼花了,腦子也迷離了,什么都干不了,唉,也許今天最該干的事情就是喝燒酒,可他不敢去叫六六,喝多了,他會控制不住地跟六六說出一切的,他怎么會和他說這些,不可能?這些話題在六六的面前,將永遠地爛在肚子里,讓它們腐爛、發酵直至蒸發。

深秋的一場雨把街面變成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樹木干枯,滿地的落葉正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爛,街上的燈,看上去也不如夏日明亮,昏昏的。成貴點著煙,拖著身影在街上走著,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么出來溜達,天短了,黑得快,現在街上的店面基本都關了,沒什么人,偶而一輛車駛過,光亮是暫時的,很快街面上又是昏昏的。

那個廣場更是冷清,所有曾經茂密的植物都在季節的淫威下,不得不脫光了身子,還是那些看上去不張揚的松樹有氣節,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像在蓄謀著什么。那個亭子還在,夜幕中,成貴覺得改花還在那里站著,他能看到恍惚的光線中,改花臉上的麻點也在發著迷人的光澤。他能聽見改花擺動著手臂,放開那明亮的嗓子,開始唱,唱:唉,唉,姓劉的,嫂嫂把話對你講。這是《借冠子》的唱腔,改花的聲音一會兒忽遠,一會兒忽近,那聲音好像來自蒼穹。

臺階上有積水,腳踩上去,水就變軟了。成貴一步步上了亭子,亭子上什么都沒有,遠處的街燈看上去很縹緲,影影綽綽的,成貴又點上了一根煙,煙霧升騰,在暗夜中,飄出一團古怪的圖形,成貴聞了一下,空氣中,全是涼涼的氣息。

回到工地,夜深了,這時他看見工地大門前停著兩輛警車,警車上的燈在夸張地閃爍著,成貴見那里圍了不少人,深夜里工地上的人都沒睡,他們有的穿著秋衣秋褲,有的還光著上身,外面只披著一件褂子,大家圍站在一起,像是看什么稀罕事,既緊張又興奮。成貴湊了過去,他問人們是怎么了?

人們說:“有人拿刀砍人了。”

“砍誰了?”

“那個耍錢的六六。”

成貴的頭嗡的一聲,像撞到了什么東西。心也跟著突突地跳起來,他問那個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成貴:原來六六每次耍錢的時候,身上的口袋里多放幾張牌,都是大點的,每次耍牌時,他看到手里的牌,其中兩張大,他就把另一張和口袋里的換,一來二往,他總是贏錢。這次他耍奸的時候,被人當場發現,那幫四川人早就輸紅了眼,他們終于找到了輸錢的原因,這個家伙竟然在牌上做手腳,那個叫黑頭的四川人二話沒說,讓人按住六六,他從床下取出刀,一刀下去,砍斷了六六的一只手。

講述的人聲音有點兒哆哆嗦嗦,聽得成貴也哆嗦起來,他腦子里能想到那血腥的場面,刀是冷的,血是熱的,六六一聲慘叫,一只沒有血色的斷手,像只被煮熟的豬蹄蹄,跌落到成貴的眼里。

整個工地亂哄哄的,像剛散了戲,人群中,成貴看見那個姓韓的工頭,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扯著嗓子亂喊,他一眼看見成貴,招手叫過來:“你干什么去了?”

成貴愣了一下,他想說什么,姓韓的工頭已經打斷了他的話:“一會兒你坐我車去醫院,看你那個老鄉,真他媽的倒霉。”說著,他連痰帶嘴上的煙蒂一同吐到了地上。

“那,那砍他的人呢?”成貴聲音直直地說。

“那個黑頭跑了,剩下的都被公安局帶走了。”

姓韓的工頭開著摩托車,成貴坐在他的身后,夜晚的風很涼,颼颼地往脖頸子里鉆,街面上燈火恍惚,影影綽綽的,摩托車像是在水面上急馳的大鳥。六六呀,六六,你為什么不早聽我的勸,你若是早聽了,還能有今天的局面嗎?唉!成貴想到今后的六六只有一只手,只有一只手的男人別說討老婆了,就是生活也成了問題,苦是受不了,活也做不成,誰養活他。六六呀,你不在村里好好地待著,非得跑到城里,城里是你待的地方嗎,你說你有能耐,比你有能耐的人多了,以前贏了錢,那是僥幸,那是天上掉下了餡餅,是老虎打盹時你揪了一根胡須,你美什么?現在你手沒了,后悔了,晚了。風把成貴的眼淚和鼻涕吹得一塌糊涂,他腦子也清醒多了。在一個居民樓下,韓哥停下摩托車,他說:“你在這兒待著,我回家取點兒錢。”說完,韓哥一躥一躥地跑進了一個漆黑的樓道。

到了醫院,韓哥前面領路,他好像對這里很熟悉,徑直到了急救室,在急救室的門口,有一個頭破的人,血流了一臉,像個演出失敗的戲子,悶坐在那里。再往里走,一股刺鼻的酒味兒,空氣混濁,滿地是稀稀拉拉的嘔吐物,一個人喝得酒精中了毒,躺在推車上,人事不省。韓哥邊走邊捂著鼻子說:“老子就不愿意來這地方,都他媽的什么事。”

六六已經進了手術室,先前到的工友給他墊了錢,墊的錢只夠把人推進去,那點兒錢遠遠不夠治療,大家正滿頭大汗地坐在醫院的走廊里抽著煙,一見韓哥來了,像盼到救星,終于等來了,人們簇擁著把他領到大夫那里。大夫是長臉,在燈光的照耀下,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他說:“你是病人的家屬還是領導?”

韓哥愣了一下,他說:“是領導。”

長臉大夫正了下眼鏡說:“情況是這樣的,他的手被人砍下來的時間有點兒長,這種情況下,手已經沒有成活的可能,我們醫院的專家商量了一下只能保守治療,你們誰是負責人,先在這上面簽下字,出現了什么醫療事故,與我們醫院無關。”

大家圍作一團:“真的接不上了嗎?”

長臉大夫說:“接不上了。”

“到北京,能接上嗎?”

長臉大夫不耐煩地說:“那你就到北京去,實話告訴你,這種情況就是到紐約,也接不上了。”

韓哥回頭看了下成貴,成貴臉紅紅的,韓哥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拿起筆,就簽了字。

長臉大夫說:“這個手術很復雜,需要的費用很大,你們的人只交了一小部分,我們先做手術,剩下的錢明天交來,一共六萬。”

韓哥的眼睛差一點兒掉出來,他說:“六萬,怎么這么多?”

長臉大夫說:“六萬多嗎,這只是前期費用,后期的鞏固治療還沒說呢。”

臺階上冰冰涼,成貴只好蹲著,煙霧一口進一口出,嘴里都是火,夜色濃稠,人的心情也變得濃稠了,韓哥說:“他媽的,六萬,砍人的也跑了,這錢去哪湊?”

眾人說:“韓哥,你大小是老板,明天醫院就讓把錢墊上,咋整?”

韓哥的臉更長,他說:“你們不要看我,老子去哪兒找六萬,人也不是老子砍的,還說老板呢,這個工程讓老子墊資,老子差一點兒把老婆賣了,你們說,去哪兒找錢?”他這么一嚷嚷,別人更是一籌莫展。

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像一群沒食可覓又不肯善罷甘休的公雞,韓哥就是這群公雞的頭,他一會兒站在平地上叫,一會兒又跳到臺階上叫,最后他身上的雞毛全著了火,空氣里一股燎雞毛的味道,同時成貴看見韓哥頭也像個被充了氣的氣球,一點點地變大,而他的身子卻在一點點地變小,頭太大了,以至于他的身子開始搖搖欲墜,沒過多長時間,他看韓哥的頭一點點又變小了,像是泄了氣,他聽見韓哥長長嘆了口氣說:“別嚷嚷了,老子砸鍋賣鐵也只能掏出三萬,剩下的你們自己想辦法。”

話說到這里,誰也沒話了,大家似乎都看出來,讓這個韓哥掏出三萬,無異于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可剩下的錢從哪里來。這群人哪個是能拿出三萬的人,別說三萬,就是三百塊,也費了大勁。韓哥走了,大家就變得無聲無息,剛才的熱情像戲子臉上的油彩,下了臺,就被沖洗掉了,救人的話題已經變得乏味、遙遠,沒有人再提及。

六六從手術臺上推下來是整十一點,他進了重癥監護室,做手術的大夫說,手術很成功,大伙都很高興,剛才的陰霾風吹云散,大夫似乎也為討彩,醫療費沒再提及,這是個皆大歡喜的場面。成貴是六六的老鄉,夜深了,大家不可能都耗在這里,就對成貴說,你在這里盯夜,等天亮了再過來換人。人都走了,成貴心里空空的,他到了重癥監護室,這里的空氣是凝固的,壓得人心疼,里面只躺了一個人,雖然穿著病服,臉上扣著氧氣罩,身上還插著各種管子,他就是六六,成貴能聞出他的味道。一個小護士在給六六輸液,她對成貴說:“你看著液體,要是快輸完,你按墻上的鈴,你要是困了,墻角有椅子。”小護士的聲音既好聽又溫暖,這么好聽溫暖的聲音,成貴已經很長時間沒聽到了,成貴忙說了聲謝謝,小護士走了。

整個監護室里靜悄悄的,成貴站在六六的身邊,現在的六六因為打了麻藥,正在昏睡,臉紅撲撲的,像喝醉的樣子。他的左手臂纏著繃帶,那是一只被人用刀砍掉了手的手臂,只有臂,沒有手,那個四川佬真狠心,為了點兒錢,居然能下此狠手。成貴的眼睛熱熱的,想想六六真是可憐,他從小五歲沒娘,十歲的時候爹得了急病也沒了,他靠著姐姐,饑一頓飽一頓地活到了今天,現在他的手也沒了,受苦人靠的就是這雙手,手沒了,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想到這些,眼淚就管不住了,哭過,身子也就輕了,累了。

墻邊有三把椅子,可以并排起來當床,成貴躺上去,本來就想伸展一下腰,可真正躺上去,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他困極了,一下睡了過去。夢里有著潮潮的氣息,他看見少年的六六光著脊背,他的脊背曬得黑黑的,像個緞面披在身上,他舉著一個叉子,站在禾田里扎青蛙,青蛙和蛤蟆很容易混淆,六六的眼是尖的,他在十米遠的地方就能分辨出來,青蛙的后背是青綠色,蛤蟆是土黃色,青蛙的后背光滑,蛤蟆是凹凸的,六六在禾田里一下午能扎五六十個,扎好的青蛙,他用一個蛇皮袋子裝好,在七月的夕陽照耀下,六六像個英雄一樣出現在村口,村口有六七個孩子,在等待著六六的到來,其中個頭最矮的就是成貴,成貴跟隨著他們來到村西頭的破窯洞里,那些窯洞是村里先人們留下來的,隨著風吹雨淋,早就破敗不堪,有些窯洞里還有那些先人的棺材,成貴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那些棺材不埋,卻放在那里,平日里孩子們是不敢去這些破窯洞里的,來到這里風也變得陰森了。

現在,大家一點兒都不感到害怕,有六六在前面走,還怕什么?人們架柴生火,把捕獲的青蛙割下兩條肥嫩的后腿,再到不遠處的水塘清洗,架在火上烘烤,肉烤好了,空氣里彌漫著青蛙肉的香氣,大家都餓了,就著山坡上最后的一線光,吃得全嘴黑。成貴膽怯,始終站在一旁,他不敢伸手去拿,他覺得當自己的手探向那些青蛙肉時,六六會拿著地上的柳枝抽他的手。成貴是從外村搬過來的,人生,孩子對他更生分。天黑了,他什么都沒吃上。一個叫貓貓眼的小孩,蹲著腿累,就讓成貴到破窯洞里找幾塊土坯磚,成貴心里不愿意,但還是邁開了步。他點著一根油松枝,光線越來越暗,所有的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微風吹著雜草,發出沙沙的聲響,破窯洞就在眼前,外面已經找不到一塊土坯磚,只有走進去,走到黑暗中,才會找到。身后的笑聲似乎已經聽不到了,成貴現在回去,只會遭到他們的嘲笑,他得進去。

窯洞里空空的,先人的氣味早就被這曠野上的風吹得干干凈凈,再往里走,成貴看見一個土炕上壘著土坯磚,有的已經剝落成了土,成貴拿了上面的三塊,突然轟的一聲,土坯磚坍塌了,一個斑駁的棺材從塵土中顯現出來,成貴的頭皮緊緊的,他扔下手里的磚,轉身就跑,門口站著一個黑影。黑影是六六,他說,你慌什么?成貴的嘴說不出話,手在慌亂地比劃,六六說,你還沒吃青蛙腿吧,給你。說著遞給成貴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成貴餓極了,放在嘴里,什么東西硌了他一下,他吐出來,原來是一塊指甲,這時他才看清,自己拿著的原來是一只手。

從夢里醒來,成貴身上出了不少汗,屋里的燈光暗了,外面的曙光已經照射進來,地上像是溢滿了水一樣,這時成貴想起來,六六輸的液體,他跑過去,液體是滿的,正有條不紊地流進六六的體內,他一下放心了,肯定是那個好心的護士見他睡著了,沒打擾他。六六還在熟睡,他臉上的表情很舒展,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了,沒有煩惱。成貴真的希望六六能這么一直睡下去,可怎么可能呢?當他從夢里醒來,發現他的手,發現眼前的一切,他那舒展的表情還會存在嗎?

到了八點,工地上的工友來了,他是來替成貴的,他說,昨天大家湊了一下,也就湊了兩千塊。他問成貴,六六在城里有沒有親戚?成貴想了想,就搖頭,那工友又問,有沒有一村的,混得好的?成貴一下想起了四干頭,賣羊腰子的四干頭,他說:“有一個同村的,我上午去找一找他。”那工友拍著成貴的肩,快去,快去。

街上剛開始了新的一天,車水馬龍,城里的人面相是新的,衣服是新的,呼吸是新的。成貴邊在路上走著,邊想著那四干頭的地址,每次四干頭回村,成貴總是躲著不見,現在他去哪兒找他,這么大的城市里,又有誰認識四干頭,他現在就是城市里一粒灰塵,說不定在哪個區域里飄蕩著。成貴的胃里泛著苦水,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早飯,路邊有家賣包子的小飯館,肚子里墊了包子,思路也被打開,他想起村里人說,四干頭給城里最大的燒烤城供羊腰子。他就問賣包子的,最大的燒烤城在哪兒?賣包子的說,在北面,那里有個草原燒烤城是呼和最大的。

有了這條線索,就等于黑暗中看見了一束光。出了包子鋪,人也有了精神,有了期待,看到哪里,哪里就是陽光。成貴上了公交車,還有空座,這是個意外,在醫院成貴睡了一會兒,可那是在椅子上睡的,加上心里有事,渾身上下不自在,現在頭搭在腿上,睡意就蔓延了全身,車不緊不慢地走著,有點兒像小孩的搖床,到了草原燒烤城,已經接近中午。說是草原燒烤城,事實上就是一個個小店比鄰的大院,中午已經沒人,也許晚上這里會是另一個世界,歌舞升平的世界。一家小店里走出一個頭發松散的女人,她端著臉盆出來潑水,成貴就上前問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四干頭的人,他是賣羊腰子的。

女人似乎對四干頭很熟,她看了下成貴問:“你找他做甚?”

成貴就說:“我和他是一個村的,有點兒急事找他。”

女人整個下散發,說:“他白天不來,到了下午才來,我這里有他電話,你給他打個電話吧。”

女人很熱心,成貴要上四干頭的電話,就到公用電話,撥了四干頭的號碼,電話通了,電話那頭的四干頭說了一嘴不倫不類的侉子話(普通話),聲音怪怪的,成貴報了自己的名,四干頭愣了一下,成貴這個名字似乎對他已經陌生了,當成貴又補充了一句,他才想起什么,他說:“哦,是成貴呀,你什么時候來的呼和?”口音又變成了家鄉味兒,熱情多了。

成貴說,來了一陣子了,現在在工地上打工。四干頭說,那來了也不聯系我。成貴說,瞎■忙。

聊了幾句,成貴覺得該言歸正傳,說:“今天有點兒正經事找你,能不能當面談。”

四干頭說:“你過來吧,我就在草原燒烤城不遠。”

放了電話,成貴心里踏實多了,之前他猜忌過四干頭,這個家伙在城里發達了,眼高怕是不會認他了,沒想到,電話里不生隔。走在路上成貴心里暖洋洋的,他想起在醫院的六六,心里說,你小子真有福,這回醫藥費有著落了。到了四干頭說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批發市場,四干頭在這里有一間門臉。四干頭穿著灰西服,人還是瘦精瘦精,兩只眼睛賊溜溜的。他看見成貴很熱情地握著手,成貴反倒有點兒不自在,心想以前對四干頭的態度真是不應該,看人家發了財,就小眼看人家,事實上人家一點兒都沒變,四干頭抽的是中華,倆人抽了一口,聊一段,煙抽完了,四干頭看了下表,說:“中午啦,咱們到飯館里慢慢聊。”

飯館就在批發市場的旁邊,看來四干頭是這里的常客,服務員見了他都打招呼,倆人進的是雅間,四干頭把菜單給成貴,讓他點自己愛吃的。成貴說:“你點上甚,就吃甚。”

四干頭點三熱兩涼,一點兒不像六六下飯館那樣鋪張,倆人喝的是啤酒,四干頭說:“你剛才電話里說有事找我,甚事?”

成貴就把事情經過,照直說了:“六六出事了,他在工地上因為耍錢搗鬼,被四川人砍了一只手,四川人跑了,現在六六還在醫院里躺著呢。”

四干頭眼睛唿啦啦地轉,看不出臉上有什么表情,成貴就接著說:“現在醫院里要六萬的治療費,工地上先墊了三萬,大伙湊了幾千塊,還差人不少,你也知道六六的情況,在村里他要甚沒甚,現在沒辦法,想到了你,你能不能想一想辦法?”

四干頭還是不說話,不說話,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剛才的熱情如花的臉已經枯萎了,他悶著,成貴的話就止住了,看著四干頭,看得四干頭從遐思中一下警醒,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舉著啤酒杯,說:“來,來喝酒。”

喝著酒,吃著菜,四干頭不時地問著村里的情況和在城里的生活,就是不談剛才的事,成貴不想在不咸不淡的話題上浪費時間,他來這里干什么,來吃你四干頭這頓飯,自己也不是要飯的,就是要飯,也不會大老遠跑到你四干頭面前要飯。成貴不想再兜圈子,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坐在這里吃飯,醫院里六六還在等著呢。“我剛才說錢的事,四哥,你能不能想想辦法,等六六出了醫院,我倆就是砸鍋賣鐵,也把你的錢給你還上。”這話成貴說得動容,說的四干頭無處藏身,他得面對,能借不能借,說個明話。

四干頭用手捋著額頭,他的臉上本來就沒有多少肉,手指發力的地方,像犁過田野,沒有血色的皮膚被捋的暗紅一片。他抬起頭,目光中流露著少有的真誠,他說:“成貴,你看是這么個事,今年燒烤城的買賣不行,我這里的貨就發不出去,發出去的全是墊的錢,這幾天,供貨的人每天催款,愁呀。”

成貴不傻,能聽出四干頭的話,他把杯里的啤酒一口干了,就站起身,說:“四哥,六六還在醫院,我就不陪你聊了。”

四干頭顯然沒想到成貴會這樣,不這樣又能怎么樣呢,他一把將成貴拉住,拉住了怎么辦,你得從身上掏銀子,四干頭能掏嗎,四干頭愛看娶媳婦,不愛看打發死人,這錢掏了就是打水漂,六六能還嗎,他斷了一只手的人拿什么還?走就走吧,難受一時,四干頭怔在那里,過了好長一會兒,他才高叫了聲:“服務員,買單。”

下午起了風,一飆一飆的勁風吹到臉上,生疼生疼的,成貴的眼睛里全是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委屈,仔細想想,人家四干頭借錢給咱是人情,不借是本分,就是一個村的,也有親疏遠近,人家就是沒借你錢,哪里做得不妥,哪里做得不對,可成貴就是管不住眼淚。他一邊流著淚一邊想還是自己沒本事,沒本事還受不下人家的臉子,四干頭他算個什么東西,這也就是為了六六的事,要是自己的話,死也不會在四干頭面前彎一下腰的。

上了車,成貴想起了病床上躺著的六六,六六的醫藥費一點兒著落都沒有,自己身上只有一千塊,加上工地上大伙湊的也不過三萬多,咋整?醫院要是見不到錢,還會治療嗎,要是不給治療,那該怎么辦?車終于到了醫院,成貴下了車,腳步急切地往病房跑,到了病房,樓道里站的全是人,全是他們工地的人,那個韓哥也站在那里,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成貴以為大伙兒都在等著他的醫藥費,就問:“咋啦,是不是醫院要錢呢?”

那個陪床的人一下子就哭了起來,他說:“六六,沒了。”

這話說得成貴沒有一點兒準備,他甚至沒搞清眼前這個工友為什么要哭。他搖著那個工友的手臂說:“哭■呢,快說,咋啦?”

那個陪床帶著哭腔說道:“你上午走了不長時間,六六就醒了,醒來以后,就問成貴呢,我說你回去睡覺去了。六六就不說話,一個人躺在那里不知道想什么,我就對他說,砍他的人雖然跑了,公安局正抓他呢,抓住了公安局的肯定也會幫你砍下他的一只手,這樣就兩清了。他躺在那不說話,眼睛盯著屋頂。后來,我就提著暖壺打開水,回來的時候,看見他的床是空的,人沒了,這時我看見窗戶大開著,才明白了怎么回事,什么都晚了,他拔了身上的管子,從上面跳下去了,你是不知道,那慘樣,人都摔成個爛柿子了。”

天色在一點點變暗,變得混沌不清,猩紅的太陽在西天的邊際上只是一個擺設,它更像個塑料燈籠掛在那里,既無光亮又無溫暖。成貴站在窗前,樓下是一天的即將結束,依舊是熙熙攘攘的,成貴有點兒想家了,在家里,這個時候,自己也許正在從地里往家走,這是個挖山藥的時節,每天要挖到天黑,黑到什么都看不見的時候才往家走。娘在家里做好了飯,等他,等他拍干凈了土,洗干凈了臉,再坐下來吃飯,那飯的香氣從夜色中一點點地滲透過來,他聞出來,娘給他做的是山藥魚魚。

六六火化了,工地上出錢,讓成貴抱著六六的骨灰,回老家下葬。坐上火車,成貴鼻子酸酸的,他還能想起在火車上遇到六六的情景,六六那張笑臉,明晃晃的笑臉,這才不到半年的時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沒了,消失了。這就是命,六六愛耍錢,是他的命,耍錢被人砍了手,這也是他的命,沒了手就滅了活的希望,這全是命的一手安排。誰也逃不過去,躲不過去,成貴把六六的骨灰盒緊抱在自己的懷里,這樣他能感到六六的體溫。成貴的淚管不住了,熱泊泊地直流,流到了嘴里,流到了脖子里。

老家的秋天真像秋天,樹葉黃澄澄的,一陣風吹來,天都染黃了,就連流動的空氣都有著說不出的味道,那味道是由莊稼、牲口的糞便組成,城里人是沒福氣聞到的。按照六六族人的意思,六六的骨灰就埋在山坡上破窯洞里,那里原先是六六的家。現在成貴明白了,小時候六六為什么領著人們經常到這里。那地方還和成貴夢中一模一樣,唯一變的,就是那破敗的土窯里多了一口新打的棺材。

娘見六六進城里沒了命,就勸成貴不要去了,娘老了,下不動地了,身邊得有一個人伺候著,成貴說,干到冬天,拿上工錢,就不去了。

在村里聽到了紅艷的消息,那個可憐的女子,嫁了人家,總是生不出娃,男人著急,就帶著到處看病,看來看去,也不知道是誰有毛病,男人心里上了火,沒事就打紅艷,有一次手重,把紅艷的肋骨打斷一根,以前紅艷都忍著,這次她實在忍不住跑回了家,家里不干了,就離了婚,離了婚,倆人都各找了人家,沒到半年,都生了孩子,紅艷還生了一個男娃子。聽了這消息,成貴動了想去看看紅艷的念頭,就在他臨走的前一天,他騎了十里地,到了紅艷婆家的村子。那個村子,叫花村,成貴小時候來過這里,這里有一個很大的水泡子,水旺的時候,看不到邊際,夏天里成貴就和村里娃娃們拿著舊輪胎,到這里耍水。成貴已經看不見當年那個水泡子了,都成了記憶,眼前的就是個陌生的地方,紅艷對于他也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什么都沒發生過,成貴就在村子外面的大樹下,抽了三根煙,他覺得自己該回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這么騎著車子再回去。

下了第一場雪,工地上已經是冷冷清清,人們領著工錢,都回家過年了。成貴好幾天沒見到韓哥了,他欠自己五千塊的工錢。他想拿了五千塊錢,也要像當年的四干頭一樣,給娘打一個金鐲子,這么想著,成貴的心里就暖融融的。雪下得斷斷續續,像扯不完的破棉絮在空中飄灑,成貴將自己不用的用品全部捆扎好了,就等著韓哥給他工錢,他等呀等。一個星期過去了,就是看不見韓哥的影子,他不可能為了這么點兒錢跑了吧?

人都走了,工棚里冷清得有點兒怕人,尤其是六六的空鋪就在旁邊,每天夜里,成貴都覺得六六悄悄地回來了,在暗夜里先是脫衣服,然后就借著月光數票子,最后就是把被子捂在嘴上,一個人偷著樂。工地上有幾個不打算回家過年的安徽人,成貴就把鋪蓋搬到他們那里住了。

終于把韓哥等來了,他現在不騎摩托了,而是開著一輛白色的富康,有一個大燈都碎了,一看就是二手車。成貴說:“韓哥,你再不來,我可要困渴起來了。”

韓哥的臉上有點兒驚訝,他說:“你還沒回呀?”

這話問得成貴有點兒不好意思,他說:“我咋回呢,韓哥你錢還沒給,我咋回?”

韓哥自顧自地點著了根煙,他說:“錢吧,多少錢了?”

成貴拿出一個小本本,上面他都記得清楚,一共五千塊,韓哥的手并沒有去接,他說:“六六借了我一本書,是不是在你手上。”

成貴愣了一下,他急忙點頭,說對,對,在我手上。

韓哥說:“那你給我找回來。”

成貴就跑回了工棚,他翻呀,找呀,把捆好的行李打開,找了個遍,也沒找到,明明就在他這里,哪兒去了,他又跑到原來那個工棚里找,還是找不到,沒辦法就轉身找到韓哥,說那本書實在找不到了。“這樣吧,那本書頂上一百塊,還不行?”成貴說。

韓哥瞪大了眼睛,他的黃牙咬著煙蒂說:“一百?我給你一百,你去買買試一試?”

這話說的成貴嚇了一跳,一百都不行,那本書怎么這么貴,他茫然地看著韓哥,他聲音低喏地說:“那你說多少錢?”

韓哥叉著腰,在屋里來回走著,他說:“你知道那本書對我多重要,那本書是朋友寫的,還給簽了名,你知道嗎,是朋友寫的,你說這值多少錢?告訴你,給我找去,找來以后,我把你的工錢全給你,找不到,半個子兒都沒有。”

這話不像韓哥說氣話,看來動真格兒的了,成貴到哪兒找去,他的全部家當就那么點兒,他從里到外翻遍了,沒有,沒有,你說咋辦?他突然想起來了,他說:“我想起來了,這本書我好像放在六六的床上,對是他的床上,不會是燒他的物品時把那本書也燒了吧?”

“什么,燒了?”韓哥的火一下點了起來,他走到成貴的面前,不由分說,給了他一個耳光,然后就是一腳,把成貴差一點兒踹到火爐子上,成貴的臉火辣辣的疼,頭里也嗡嗡作響,他實在沒想到眼前的韓哥會打他,平日里善眉善目的韓哥怎么會打他,還打得這么狠,他雙手捂著發燙的臉,目光僵直,仿佛害怕韓哥沖上再來第二個耳光。韓哥的火一點兒沒減弱,他繼續在屋里大踏步地來回走:“你媽了×的,什么東西。”

成貴的頭腦稍微清醒了點兒,他想韓哥在氣頭上,打就打兩下,只要把工錢給他,再打兩下他都不會喊疼。

韓哥走到了成貴的面前,成貴下意識用雙手捂住了臉,韓哥緊繃的臉一下笑了,他用手指著成貴的臉說:“看你個■×樣,還不快滾。”

成貴的身體并沒動地方,他嘴上說:“你給我工錢,我就滾。”

韓哥抬起腿,又踹了成貴一腳,這一回成貴已經有了準備,他把身子稍稍側了一下,韓哥用力過猛,險些跌倒。眼前這個棒槌,真是個難纏的家伙,韓哥本來想詐唬詐唬,省了那五千塊錢,以前他用過這樣的手段,也收到過良好的效果,今天偏偏遇到了這個家伙,給他上嚼子,他就是不上,你說氣人不氣人。

韓哥說:“你不是要錢嗎,你給我現在把那本書找來,找不來,那本書就頂五千塊,你知道不知道?”

成貴說:“我找不到。”

“找不到,找不到,那五千就是賠償。”

成貴說:“你給我工錢。”

“你他媽的,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成貴說:“你給我工錢。”

…… ……

一連幾天,成貴在工地上,只要看見韓哥的白富康車,就上前要自己的工錢,幾個安徽人也支持他,辛辛苦苦干了一年的工,他憑什么說不給就不給,你得擰住他要,這種家伙的心都是黑的。成貴抓住車門說:“你給我工錢。”

“你他媽的是神經病,告訴你,老子就是有錢也不給你,你去法院告我去。”

成貴拉著他的車門就是不撒手,韓哥就上車點火,給油,雪地上太滑,成貴站不穩,人就懸在半空,拖了一陣子,韓哥就心虛了,他熄了火,下車,似笑非笑地對成貴說:“爺爺,你到底想干什么呀,不活了,想學六六是不是?你看見沒,學六六,你就到樓頂上,倆眼一閉,你們哥倆就見面了。”

冰冷的車門激得成貴骨頭都疼,他就是不撒手,他知道撒了手,眼前的這個人就會像氣球一樣飛到天上,他就再也夠不著,摸不見。韓哥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他就從兜里掏出了兩千塊錢,他擦了下鼻下的青涕說:“我今天就帶了兩千,剩下的明天給你好不好,你放手吧,明天一定給你。”

成貴就放了手,低頭數錢的時候,韓哥上了車一溜煙就跑了,跑得真快,空氣中只有一陣青煙,人就不見了。兩千總比沒有強,他把兩千疊好放在棉襖里面的兜里,這就是勝利,在他的眼里,似乎已經掌握了戰勝了韓哥的法寶,他要和他斗下去,還有三千呢,他在家里地上受上一年才賺一千,這三千就是他三年的收成,他能不要嗎,不可能。

天蒙蒙亮,他就睡不著了,他起了身,將地上的爐火生著,屋里有了暖意,快到年關了,他得拿上錢趕緊回家,這個王八蛋工頭,就是不順當地給你錢,你說怎么辦?他決定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走,想什么辦法,他要把自己的工錢拿上。借著爐火,他再一次將自己的行李捆綁好了,像他剛來時那樣,把衣褂放在最里層,被褥包在外面,用布單子縫死,再用塑料布裹纏住,塞進了編織袋。一切收拾停當,他就盼著太陽快點兒升高,升高了,他就能看見在工地的盡頭,那輛白色的富康車緩緩駛來,車停了,韓哥滿臉堆笑地朝他走來,先是遞給了他一根煙,然后把剩下的三千塊錢如數給他,這又何必呢?成貴拍著韓哥的肩,他看見在陽光的陰影下,韓哥一臉愧疚的笑容。

這是錯覺,什么都沒發生,到了十點,他還是看不到韓哥的身影,天灰著臉,沒有太陽,沒有光線,像是又一場大雪即將而至。成貴憋不住了,就跑到工地外的公用電話,給韓哥的手機打電話,電話通了,韓哥聽到是成貴的聲音,他就說正在外面辦事,讓他一會兒再打,說完就掛了,成貴再撥過去,對方已經關機。

成貴一打就打到中午,他總是在關機,成貴就耐不住了,他一下想起上次到醫院看六六,曾到過韓哥的家,他還依稀記得路線,就借上安徽人的自行車,到了記憶中那棟居民樓前,他只記得是哪個單元,是幾樓,他就不知道了,他就一家一家地敲,敲第一家就是韓哥家,韓哥做夢也沒想到,成貴會出現在他家的門前,他正和幾個弟兄打麻將,本來手就不順,債主又上了門,他說:“你媽的,沒完了,你以為你找到我家,我就不敢打你?”

成貴吸了下鼻子:“你給我錢就完了。”

韓哥又一記大耳光抽在成貴的臉上。“要錢,老子今天要你的命。”說著他就招呼身后的那幾個弟兄一起上來,一頓拳打腳踢,成貴就再也爬不起來了,他的臉貼著冰冷的地面,他看見自己的血把地上染紅一片,在寒風中冒著騰騰的白氣,他還看見自己的一顆牙,就在那攤血水里,他動不了,渾身被打散了,他動不了。他能聽見韓哥的笑聲,刺耳尖利,那笑聲已經變了形,更像一把小號在他的耳邊不停地吹。他聽見沉悶的關門聲,可那笑聲還在延續。

雪是從黃昏時分開始飄落下來的,靜悄悄的,當街上路燈亮的時候,雪已經灑下厚厚的一層,那雪粒一點濕,一點暖地落在成貴的臉上,他一點兒都不覺得冷,他抬起頭雪就飄到了他的嘴唇上,那么輕,一舔,竟是甜甜的。天上是墨藍的,像個被凍得結結實實的湖面,這冰封的湖水里,有著溫暖的記憶,它不遙遠,他能看得見,他看見自己的房屋低矮的老家,看見娘,白發蒼蒼的娘,看見六六,臉上純真的六六,什么都看得見,還有熟悉的風,迷人的氣味,都在這高高的蒼穹上,一覽無遺。別看了,別聽了,他的臉上已經有熱泊泊的東西流過,流到嘴里,流到脖子里。

他的身體在這片破敗的樓房已經靠了三個小時了,他用那根棍子支撐著自己疼痛的身體,他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堅持什么,這個大雪之夜,他不在這里等下去,又能干什么呢?雪無聲地將他一點點地掩蓋,他的頭發上,肩上全是這白面似的雪花,他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架,那是沒有門牙的牙齒在打架,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帶血沫的痰,他說:“你媽的,你真是個■×。”

天終于黑了,黑得無聲無息,像天上的雪,有了響動,那是從破敗的樓道里傳出來的,是一陣笑聲,變成小號似的笑聲,他看見姓韓的工頭,就走在最前面,他用剩下的三千塊,在這個下午翻了一倍,贏了錢,他的心情當然不錯,他顯然對黑夜一點兒提防沒有,一點兒準備沒有,雪地上隱映的亮撲濺在他臉上,他倨傲的臉上正燃著一團火,在這團火里,還來不及看清,不遠的死神正朝他迎面走來。他呼了一口氣,在這么清冽的空氣中,只聞到自己嘴里的氣味有點兒混濁。

作者檔案

拖 雷:本名趙耀東,七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呼和浩特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作品》《北方文學》《青海湖》《陽光》《草原》《延安文學》《西湖》《鹿鳴》等期刊發表小說多篇,獲草原文學獎。著有小說集《為誰演奏》,長篇小說《河套往事》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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