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的力量

十多年了，隨著額頭皺紋的增加，我的激情一天天老去。可是每每提起那次到兗州煤礦的采訪，碰亮的是礦燈，撞響的是地下礦道列車汽笛，總有一種難以揮掉的力量在心頭澎湃。

我兩次到兗礦，太巧了，都是和陳建功副主席同行。一次大約在二○○二年夏天，為我的朋友馬泰泉寫兗礦的長篇報告文學《走出地平線》開研討會，另一次是二○一一年九月參加“中國作家看兗礦”采風筆會。這位對煤礦有著特殊感受和感情的作家，兗礦之行使其靈魂得以延伸，也感染了我。他兩次在兗礦的會上都講了自己那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在京西煤礦挖煤十年，其實只挖了七年。那三年是在坑口和一群老太太篩煤渣，因為他的腰在挖煤時被砸壞，下不了井，只能干輕活。之后，趕上文革后大學開始招生，他就考上了北京大學。

我把這片葉子當成整個春天。能不佩服中國的挖煤工人嗎？他們用笨重的煤鏟挖出了烏金，也挖出了一個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我明白了，靜靜的礦山深處，等待就是我們的奮進。你想知道地下有什么耀眼的光芒，還是到煤層去找光明吧！

不能不提到我那次下井，礦井。第一次到煤礦就下井，據說這是建功的建議。他說，作家寫煤礦不下井，寫什么呀寫。但是他說他就不下去了，十年里挖的那些煤夠他燒一輩子了。下井的那個感覺是什么樣，事情已經過去了七八年，現在我仍然說不大具體。平心而講，懼怕之心倒是沒有，在世界屋脊上闖蕩了上百次的一個軍人，怕下煤井？笑哩！在坐上滑車放入井下的那一瞬間，好奇多于新鮮。只覺得自己好像一只鳥，被一把看不見的刀砍去了翅膀，應聲而下。下到什么地方去，我仿佛知道又似乎并不清楚。就這樣我既是懷著向往又是抱著朦朧的心情下到了采煤第一線。

那是一條漫長的地下街道，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們絕對想象不出的一個另類世界，談不上熱鬧，可也不寂寞。就是那么一條說窄不窄說寬也不寬的從煤層之中掘挖出的巷道，煤街。它很深，也許我難以知道它通向了何處；它很豐富，兩旁有一間間小屋，休息室、值班室、衛生間、醫療間、還有餐廳……可以肯定的是，煤街的環境很雅靜，偶爾有一兩個人走動的腳步聲。隨行的礦上的同志告訴我們，此地離采煤工作面還有五里，八里，十里不等的路程，坐輕軌總要用去幾十分鐘。可不是嗎，那一列列小火車不間斷地來回奔忙，有人上也有人下。我們就是坐上這地下輕軌，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煤巷，抵達我們要到的工人們正在采煤的掌子面。乍看這里好像是地下挖煤的終點，那每時每刻都在轉動的鏟煤機，總是把煤巷向前推進，延伸，所以這里所有的終點都是新的起點！

我看到筆直的地下鐵軌延伸著向黑咕隆咚的遠方而去，有時打個彎看不見了，我換個角度站著又可以看得到，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每根冰冷的枕木都代表著采煤人的筋骨。每天，這些披著霞光下井的年輕工人，從地面出發抵達生命深處的平坦和永恒。他們用堅毅和熱忱向大地胸膛要心臟，在無限深厚的煤海深處給漫長的冬夜打開一條隧道，讓那兒流出溫暖，流出陽光。伸向遠處的鐵軌是有生命的呀！

我走在望不見頭看不到尾的煤巷里，突然觸景生情地想到了一個人們都熟悉，但是在這兒卻另有深意的字：路。

這寬巷不也是一條路嗎？通常我們看到的路有鄉村馬路，城里柏油路，穿山貫河的高速公路、鐵路，等等。這些路無一不坦露在地面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一帆風順地沿著它到達自己要去的目的地。而煤礦下的路呢？生活在地面上每天享受著陽光愛撫的人是永遠不走的，也想象不出這路會是什么模樣。這條路上不見車潮，也少有人流，只有采煤人留下的永遠也不會被風刮走、被雪掩埋的匆匆的腳印。這是太陽和月亮照不到的路，但是它絕對不缺光明。采煤工人頭頂的一盞盞礦燈把黑夜般的煤巷照得燦燦生輝……我每看到一盞礦燈，都有這樣的感慨：這是一顆小太陽，正是它把地心深層最原始的哀嘆和積壓千年的憂傷義無反顧地投進烈焰騰騰的熔爐，聚燃起怒放的希望！

我來到一位采煤工人的身邊，一瞬間，全部熱情從我心頭再生，趁著他小憩的當兒，我們有了很簡短的一番對話。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曬曬太陽！看看每天太陽是怎么從東山升起，還想看看又是怎么落進了西山！”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愿望？”

“每天我們早早的就起床下井，很少看到過太陽升起；又是很晚才升井，難得看到日落西山。因為少了曬太陽，從年輕輕的就落下了個腰疼腿酸……”

他不再往下說，我也不問。

我的身上尤其是腰部陡的感到一陣劇疼，是那種不是痛的疼，是人生成長成熟過程中的那種痛。曾經抱怨過這也不如意那也不稱心的人們，當然也包括我在內，知足吧！我們可敬可親的煤礦工人就是終年承受著這樣的疼痛，他們把疼痛變成微笑，用溫暖的微笑把煤從一條傳送帶送到每一個等盼光明、溫暖的地方去燃燒！

那位工人又操縱起了他的鏟煤機，他的動作熟練，輕巧，富有樂感。傳遞帶有節奏地彈動著，把煤從更深的掌子面上緩步的又是急匆地送來，經過我們面前，一直送到我們無法看到的地方。這兒沒有音樂，也許從來就不播放音樂，其實那傳動帶就是最優秀的歌唱家。它在替工人，也在替煤礦工人接受熱情的歌唱。它唱著，就是這么唱著，白天黑夜不停歇地這么唱著。生活中許多人的人生看起來轟轟烈烈，又說又笑，但那只不過是虛幻和沉醉。這傳送帶旁邊的工人才最清醒，因為他知道該做什么還知道不該做什么。

我仍然有滋有味又帶著幾分歉疚的心情，看著這位平凡工人的熱情勞作，不客氣地說，在許多時候我們是享受他們勞動成果的不勞而獲的人呀！但是我無法幫他一把，只是看不夠。就在這當兒，我發現他身旁的工作臺上擺放著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六寸大的黑白照片，鑲在塑料薄膜里面。照片上有老人，年輕人，還有小孩，左側那個小伙子我可以判斷就是這位工人了。由于光線較暗，照片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個輪廓，但是我能判斷那小伙子就是這位工人了。憑他的氣質，憑我的感覺。煤礦工人有他們特有的氣質，一看就知道。我深情萬種地望著這張其樂融融的全家照，不由自主地把這煤渣飛濺的地下挖煤場面與外面的世界連在了一起，與工人幸福的一家連在了一起，與我們每天無憂少慮的愉快工作著的每個人連在了一起。這么想著想著，我的心也陽光起來。這陽光形成愈來愈長的影子，投射到煤層下，投射到那張全家照上，也投射到那位工人的身上。我的耳畔猛地響起了兒時母親的聲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天黑，小心點兒別摔跤！”這是我黎明時分趕路到北山打柴時母親的叮囑。這個時候想到母親，除留戀母親那溫馨的懷抱，更多的是感恩。我知道我也會像母親父親一樣，一天天老去。但是在兗州煤礦的這半天，我的心一直年輕著。因為我的靈魂得以洗滌，我在盈尺寬的煤巷里看到了生存和飛翔的意義。

從歲月深處上來，我直奔煤礦展覽室。朋友告訴我，帶著全家人的囑托下礦井，已經被礦上作為一種抓安全生產的有效措施普遍推廣了，礦上的展覽館就陳列著一張全家照。我果然看到了，一張很大很大的彩照掛在展室很顯眼的地方。我站在照片前，默念著下面的一段文字：“下井前，你要想一想妻子孩子，想一想父母兄妹，想一想千千萬萬個等著燒煤取暖、做飯的人們，請你帶著他們的囑托去挖煤！”

這照片這文字提升著礦工的靈魂，也提升著我的靈魂。這是煤的力量！

思親思家思國是一種感情，更多的還是責任，使命。此次到兗州煤礦的井下，對我而言，是第一次也許是最后一次。但是足夠了，讓我這一生有力量從狹窄走向寬闊，從黑暗走向光明。

建功主席說，他十年間挖的那些煤夠他燒一輩子。我相信這煤的熱量也許會溫暖一些作家冰冷的心！

作者檔案

王宗仁：陜西扶風人。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曾任總后創作室主任、國家一級作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累計發表作品400多萬字，出版30多部作品集，獲得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圖書獎等各種文學獎20多項，并且連續五屆榮獲總后勤部軍事文學獎。散文集主要有《傳說噶爾木》《雪山無雪》《情斷無人區》《苦雪》《拉薩跑娘》和《藏羚羊跪拜》等代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