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邦探員威廉·埃利奧特很郁悶。幾周前,他接獲線報,知道家住俄勒岡州佛羅倫斯郡的丹尼·基洛涉嫌在家里種植大麻。但是,因為基洛行事謹慎,很難抓到把柄,埃利奧特沒有充分證據和理由,說服法官發布搜查令。
令埃利奧特左右為難的,是憲法第四修正案。美國獨立前,殖民政府常利用所謂“空白搜查令”,肆意侵入民宅,人民深受其害。建國后,國會專門在憲法第四修正案規定,人民有保障其身體、住所、文件及財物免受政府“無理搜查和扣押”的權利。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搜查令,哪怕警察在嫌犯家搜到毒品,一樣屬于“無理”搜查,相關證據也沒有效力。
埃利奧特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一計“妙招”。他知道,若想在室內種植大麻,需要高強度的燈光長時間照射,光能轉換為熱能后,將導致屋內溫度高于正常居所。所以,只要向法官證明這一點,沒準兒就能申請到搜查令。1992年1月6日凌晨,埃利奧特從局里申請到一臺高科技儀器:AT210型熱成像儀。這臺儀器可以探測任何物體散發出的熱量,并能按溫度高低,顯示探測數據。警察開著裝有熱成像儀的汽車,在基洛居住的三層小樓附近繞行,進行了全方位掃描。探測結果表明,基洛的車庫和臥室一側的溫度,遠高于小樓其他部分,更高于鄰居的住所。
警方隨即將探測結論提交給治安法官,并附上了線報和基洛的水電費賬單。法官審核證據后,認為基洛確有犯罪嫌疑,簽發了搜查令。警察隨即進入基洛的住所,在那里搜得100株大麻。
如果這個故事到此為止,可能會是一個精彩的緝毒故事。但是,基洛和他的律師并不是這樣想的。的確,警察破門時取得了搜查令。可是,未經允許,使用熱成像儀偵測嫌犯家的溫度,難道不是一種“搜查”?如果偵測住宅溫度已經屬于“無理搜查”,后面的搜查令當然也是“無理”的。所以,基洛要求一審法院排除非法證據,即警察搜出的大麻。
讀者或許會納悶,警察開著車在嫌犯屋外轉,怎么算得上“搜查”了?事實上,這與“搜查”一詞在美國司法中的含義變遷有關。一開始,禁止“無理搜查”的規定,是以“物”為本。也就說,警察只要不物理侵入公民住宅,就算不得“搜查”。1928年的“歐姆斯蒂德訴美國案”中,警察沒有申請搜查令,就在嫌犯住宅外的電話線上安裝了竊聽器。最高法院判定,“會話”不屬于“身體、住所、文件及財物”,不受憲法保護。既然竊聽裝置在屋外,就不存在非法侵入。
但是,到了1967年的“卡茲訴美國案”,“搜查”的含義發生了變化。當時,聯邦調查局探員沒有申請搜查令,就在被告常用的公共電話亭外安裝了一個電子竊聽器,竊聽被告與他人的通話。如果按照“歐姆斯蒂德案”的判決,政府根本沒有侵入被告私產,夠不上無理搜查。可是,當時的最高法院已經步入“沃倫時代”。在首席大法官厄爾·沃倫的主導下,最高法院格外注重民權的保障。此案判決的主筆者約翰·哈倫大法官指出,第四修正案真正保護的是“人”,而不是“物”或“場所”。這里的“人”,指的是公民“對隱私的合理期待”。也就是說,當人民對被搜查的對象存在主觀期待的隱私權,且社會認為這種期待客觀合理時,若政府侵害人民的隱私權,就違反了憲法第四修正案。一個公民在公共電話亭打電話,是無法預知到自己被竊聽的,那么他對個人隱私就有合理的期待,所以,警方的竊聽行為構成“搜查”,必須事先申請搜查令。
此后,最高法院又在多起案件中,明確了“合理期待”的限度。爭議最大的同樣是一起緝毒案件。當時,被告在露天種植大麻,外部用圍墻圈起,警方出動直升機,在空中探測違法行為。最高法院認為,既然被告在露天行事,說明他不存在對隱私的“合理期待”。警方直升機只要在適當高度飛行,而且沒有噪音、灰塵侵入,就不能算搜查。
“基洛案”的二審法院第九巡回上訴法院據此認為,熱成像儀不會發出任何光線,而且只能測到室內溫度,警方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像,更無法探知基洛的生活細節,所以不存在侵犯隱私的問題。而且,基洛沒有采取措施,降低室內溫度,說明他對“室內熱能”并沒有“合理期待”。上訴法院因此判定,熱成像探測不構成“搜查”。
2001年,最高法院作出最終裁決。安東寧·斯卡利亞大法官撰寫了判決意見。斯卡利亞雖然是位保守派人士,但在“基洛案”中的立場,卻十分鮮明。斯卡利亞首先反駁了熱成像儀沒有侵犯被告隱私的說法。他指出,看不見不代表不能探知生活細節。例如,熱成像儀或許可以探知某位女士每晚在哪個時間段洗澡,或者什么時候在享受蒸汽浴,這些都算公民生活的私密細節。
斯卡利亞接著指出,不管當事人是否采取隱蔽措施,發生在私人住所內的一切,包括室內溫度高低,都屬于私密細節。如果警察站在高處,窺探當事人家里的情況,或許侵犯到當事人的隱私權,但并非“合理期待”的隱私權。因為當事人應該能預見到,任何人在高處都可能看到自家院內的情形。但是,AT210型熱成像儀屬于常人難以獲得的高科技設備,平常人很難獲得。這就意味著,政府使用了一般大眾沒有普遍使用的儀器,去探測一些除非警方直接進入屋內,否則無法得知的私密細節,從法律上講,這就構成了“搜查”行為。所以,如果沒有申請搜查令,就屬于“無理”搜查。
“基洛案”意味著,最高法院對“搜查”的定義,進行了更加寬泛的解釋,對公民的權利施以更周延的保護。隨著科技的發展,類似侵入郵箱、手機定位這樣的偵查措施,適用的范圍、頻率將更加廣泛,如何平衡好打擊犯罪與保障公民隱私的關系,真正約束好中外“埃利奧特們”的權力,需要立法者和法官們付出更多努力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