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遭遇日本
“櫻都”霧社(賽德克人祖居地)的二月,正是櫻花乍開的季節,從埔里到霧社的迂回山路上,盡是蔓延的原生櫻花樹,花色燦爛。回看伊能嘉矩、鳥居龍藏、森丑之助等日本學者的研究手記,在一百一十年以前,他們竟未嘗見過霧社春天伊始的櫻花盛開,第一次踏入霧社時,他們承擔著更沉重的任務。
日本殖民政府從大英帝國殖民政策的分析中,深知人類學研究對殖民政策制定的重要性,參照18世紀英國人的殖民手段,日本人對殖民的朝鮮及臺灣展開人類學調查研究工程。1896年夏天,臺灣割讓予日本的翌年,日本人類學學者銜日本殖民政府之命,攜帶大小研究工具,背載笨重的玻璃底片,身著背心、腿纏綁腿、腳踩礦靴,多以徒步方式深入臺灣山區,開始臺灣本島的田野調查。進行學術記錄的同時,也學習原住民話語,協請原住民搬提行李,指引山路進入各部落。目的是為殖民臺灣做準備。
首入霧社山區的是伊能嘉矩(1867-1925),他被稱為“替臺灣原住民進行族群分類”第一人,但其分類報告,并未見“賽德”之名。祖居霧社山區稱呼自己“Seediq”的人們,因為黔面、出草等習俗,被伊能嘉矩歸類在“泰雅族”名下的大分類,或稱“紗績族”。肇始伊能的分類,賽德克人被注記在日本殖民政府的戶籍簿里,然后隱埋在泰雅名下,持續生活超過了一百年。
鳥居龍藏(1870-1953)在1900年夏天也進入霧社,他端出專業測量工具,對原住民仔細丈量身高、手腳大小、五官長短、牙齒數量,將溫熱的原住民面容,透過科學方法轉列成一排冰冷數據。
森丑之助(1877-1926)將賽德克人的多彩外貌與生活環境,沖洗成了黑白照片。
賽德克人,對于遠在兩千兩百多公里以外的東京人,可能只是鳥居書籍報告的鉛化數字,或是定格在森丑之助的一禎禎黑白照片中那些不穿和服的番民。
日本殖民政府再利用原部落之間的生活摩擦,制定“以番制番”統治法;從部落中挑選要員,培養成“日本教育模范”;帶領部落頭目走訪日本內地,參觀現代化軍事設施,以此些舉措強化賽德克人的日本殖民教育。但對世居霧社的賽德克人來說,明治維新后的日本文化是一股在清廷甲午戰敗以后,快速灌進賽德克部落的奔流,直到1930年發生沖突事件。事件以前,賽德克人和日本人相處得還算安好,甚被歸類為親日的“味方番”。莫那魯道(Mona Rudo)也曾以馬赫坡社頭目參訪東京和京都;事件中自殺的賽德克人花岡二郎(Dakis Nawi),更是殖民政府眼中接受日本教育的示范人物。
現今服務于霧社當地仁愛鄉圖書館的蔡光吉(Bawan Nawi),五十二歲,賽德克人,是莫那魯道的曾侄孫。關于八十年前的沖突事件,蔡光吉說,“那一直是部落父輩們不愿提起的悲慘往事。事件以后,他們被迫統一遷徙到川中島,即今天的清流部落。由于日本殖民的高壓政策,加上原有族人各部落的生活摩擦,出身馬赫坡社的族人,怕再被迫害,從此斷了根。親歷霧社事件的后人,移居川中島后只剩老弱婦孺,心理上不愿再提起這件事,所以我們后人也了解的不多。雖然小時候曾聽聞父親提起,但再追問細節,他就不愿多說了,反而是出身春陽部落的母親愿意講得更多。”
蔡光吉稱:“電影《賽德克·巴萊》的歷史顧問郭明正(Dakis Pawan),是我的表哥,他找了我的姑媽及叔公進行口述歷史,但是老人敘述的細節是否正確,我們卻不得而知。電影終究只是電影,和歷史事實畢竟有所出入,甚至夸張。”
鄧相揚,埔里的客家人,是將賽德克人與日本殖民政府這段沖突進行歷史再研究的重要民間學者,從小在埔里生活,多與原住民為鄰,中臺醫專畢業,回到埔里經營醫檢所。在賽德克老人選擇淡忘,政府也不鼓勵地方文史研究的1980年代,鄧相揚卻對這段禁忌歷史產生了很大興趣。由于工作緣故,他接觸的病人多是埔里或霧社當地的原住民朋友,直到事件中的重要人物花岡二郎的遺孀高山初子(Obin Tadao)前來看診。
高裕明(Tado Nawi),三十一歲,高山初子的嫡孫,說起了這段祖母與鄧醫檢師的相遇:“鄧醫檢師的女兒和我是‘國小’的同學。和鄧醫檢師的緣分,是源自我父親(Awi Dakis,花岡初男,高光華)帶我祖母去所做健康檢查,他當時對于我祖母原住民的外表卻帶有日本人氣質的舉止感到好奇。在健康檢查的過程中,鄧醫檢師帶著對原霧社事件的好奇,用日語大膽地詢問起我祖母的身份,確知她是霧社事件的經歷者。第一次的接觸僅止于此,但醫病關系的交流建立起更深刻的人情交往,才開始對我祖母進行霧社事件的訪談。鄧醫檢師對于霧社事件的研究,多數相關資料都是從與我祖母的訪談中獲知,并且開始進一步的深入研究。”
和莫那魯道后人蔡光吉(Bawan Nawi)一樣,事件在高裕明家里,曾是不被提起的往事。“霧社事件這段歷史在我們家是一段悲傷的故事,因為事件的殘酷,加上事件以后被迫遷居到川中島,必須重新再適應新的生活,原本的族人大量死去,許多活下來的族人也在遷移到川中島后自殺了。在家里,長輩們不會主動跟我們說起這件事。離開霧社,多數人也不曉得這段慘烈的歷史。記得我哥哥還曾鬧過笑話,帶著中學歷史課本敘述黃花崗起義的內容,回家問我父親‘爺爺是不是死在黃花崗?’因為家里從來不談這件事,我們一無所知到以為‘黃花崗’和祖父的日本姓‘花岡’有關聯。”
即使是親歷霧社事件歷史的賽族后人,高裕明也和外界一樣,通過外界數據才詳細知道這段故事。“我也是通過外界對我祖母與父親的訪談中,一點一滴去了解這段歷史。我的祖母是當時春陽部落頭目的女兒,祖父則是春陽部落某個較具勢力的人的兒子,因為顯赫背景,自然被日本人挑選來作為受日本教育的模范版本,和日本人想治理原住民先影響部落頭目的政策有關。反倒是印象里,外界許多人常來家里找我祖母做訪問,通過訪問者寄來的書籍,才大概對這個歷史事件有一個初步了解。到念高中,接觸到歷史課本里的霧社事件描寫,才慢慢有更深入的了解,真正是到電影上映,才有更多人來詢問。”
“記得外界對祖母進行訪問時候,祖母訴說這些故事經常說到全身會發抖。當時她本人就在事件發生的公學校里,雖然穿著和服,可是族人知道她是高山初子,沒有誤殺她。可在現場她看到公學校校長被子彈打中臉,頭部開花當場死亡的畫面,對她來說是無法揮去的可怕畫面。在她個人回憶錄里寫到第二次霧社事件,當時住在集中營的她,先接到日本人的提醒,要她前一晚不要在集中營過夜,祖母沒有理會,又目睹了集中營被屠殺和火燒的事件,倉皇逃出被迫移居到川中島后,生下我爸爸的過程中又遭受難產,后來確定我爸爸平安以后才感到一點平靜,感覺沒有辜負祖父花岡二郎的囑咐,延續了下一代賽德克人的生命,而這也是她回憶錄的結尾。”
浸入日本教育的高山初子,個人對殖民文化的先行融入,無法在族人與日本文化對遇的沖突過程中,提供有效的協調作用,她在事件后存活下來,但目睹沖突的發生,卻成為心中一輩子的恐懼陰影。高裕明談到祖母晚年接受日本學者采訪,反而是后世的日本人有不同態度。“外界的人對祖母進行采訪,一開始祖母也回絕,一方面是不愿再回想這個事件,另一方面是不認識采訪者,對于外界想從她這里知道霧社事件始末的態度感到猶疑,甚至恐懼。記得后來的日本人在采訪前都會先對我祖母說抱歉,表達以前的日本人讓她有此人生遭遇的鄭重歉意。”初子的賽德克身份滲入日本文化的結果,反而為自己在事件中帶來困惑與無奈;同樣有此遭遇的丈夫花岡二郎,也在身份認同和現實生活之間,面臨囚徒般的兩難,最后選擇自殺為自己擲留下無聲的響應。
賽德克人和日本殖民政府,雙方在不同文化背景的對遇過程中爆發血腥沖突,兩邊皆付出慘痛代價,眾多曾經熱愛生活的賽德克人,也許就此定格在人類學家森丑之助的鏡頭里。埔里鎮上的鄧相揚醫檢師對故事再找尋,喚起了賽族老人對此事的憶往;2011年的臺灣電影《賽德克·巴萊》,令觀眾重新閱讀這段發生在日治臺灣時代的悲慘歷史,理解賽德克人被迫在與異文化遭遇時,曾經面臨的困惑與處境。
遭遇漢人
1945年夏天,日本在二次大戰中承認戰敗,臺灣重新回歸中國。日本人前腳剛走,國民政府旋即而來,當賽德克人還來不及理解日本文化的時候,又再一次被動地以泰雅族的外名,遭遇國民政府的漢人政治文化。賽族的仁愛鄉仁愛‘國小’孫秋雄(Basaw Boya)校長在談及這段歷史時說:“國民政府來了以后,直接給我們一個漢名,譬如我祖父姓孫,祖父的弟弟姓古,祖父的妹妹卻姓張。這種情況導致下一代賽族人不知道自己的本源,甚至近親結婚也不曉得。”
1980年代中期,臺灣本土化意識抬頭,這股浪潮也在臺灣原住民身上激起漣漪,從恢復族名開始,要求臺灣當局更重視原住民權益的聲音四起。真正激發賽德克人進行正名運動,系因2003年7月時任臺灣“行政院長”的游錫,在花蓮縣長補選為民進黨候選人的造勢場合上,竟以“行政院長”之姿允諾生活在花蓮的德路固(道澤)(Sejiq Truku)以“太魯閣”之名,獲得法理上的獨立名稱。兩個月后的9月,南投的賽德克人在埔里鎮阿波羅大飯店成立“Tgdaya 、Toda 、Truku族名正名促進會”,是為賽德克正名運動的濫觴。2007年1月12日,埔里的賽德克族正名運動誓師大會上,漢語誓詞代表的仁愛鄉陳世光鄉長,誓詞表明“刻記我族起始源流,不因時代、社會及所處環境之變遷與轉移,而所有遺忘與分歧。”2008年4月23日,賽德克人被臺灣當局“承認”為第十四支臺灣原住民。
縱使賽德克之名并不存在于日治學者伊能嘉矩的分類中,然則包含德路固(道澤)(Sejiq Truku)、德固達雅(Seediq Tgdaya)、都達(Sediq Toda)三大語群的賽德克人,在霧社生活超過三百年,是不爭的事實。長久以來,賽德克人并不特別在意官方、法律、學術等方面對他們的分類,他們以自有的生活方式及習俗,認同這些共同生活習性的族人。賽族的孫秋雄校長認為“早期的賽德克人并沒有什么族群的觀念,‘族’有時候可能是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一種侮稱,例如臺灣的布農族,本身也不是族的概念,也是人的概念,布農是指勇士之意。而我們賽德克人本身最重要的歷史規范就是‘Gaya精神’,這是維系賽德克人的一個共同規范。另外,賽德克人重視分享,重視打獵,重視勇士的養成,成年的男孩子必須出部落去打獵,帶獵物回部落跟族人分享,才能開始飲酒,沒有完成打獵之前,不允許飲酒。這大概是賽德克人所謂共同的文化內涵。”賽族人在霧社事件以后,反遭日本殖民政府的武力報復,但賽德克人沒有因此滅亡,賽德克人一直存在,一直以Gaya精神維系后來的賽德克人,一直以泰雅族的名字生活到21世紀。與漢人文化相遇以后的正名運動,毋寧說是一個去泰雅名的過程。
蔡光吉稱:“對于我的孩子,不會再細講霧社事件,我只向他們傳承一個血緣關系,我們家和莫那魯道的血親關系。霧社事件已經造成我們族人的幾近滅亡,從我父親那一代才開始重新萌芽,我們的使命是事件以后努力延續生命。事件的再提起,或許最嚴重者會造成革命,革命會造成再一次的滅族,那是我們最不愿意見到的。國民政府以后,即使名稱上稱我們泰雅族,我們仍是教育孩子們,我們就是賽德克人,不管是名稱上心靈上或認同上,我們就是賽德克人,始終存在。政治上的種種做法,和我們本身的生存沒有關系。”和日本殖民文化的對遇,造成賽德克人幾乎付出滅族的代價,事件以后,為了再生存,族人對血腥沖突的霧社事件選擇淡忘。對他們來說,不忘記自己是賽德克人才是重要的。
重遇賽德克
早在2003年的正名運動以前,臺北的政治大學民族系已于1997年開設賽德克語課,由Temi Nawi等賽德克人長期擔任該課程教師。時至今日,賽德克語課仍掛在政大民族系的選修課表上,亦由賽人身份的Iban Nawi擔當課程教學。隨電影《賽德克·巴萊》熱潮,賽德克語課明顯受到政大學生的追捧,成為學校的熱門選修課之一。
賽德克語被列入語言認證考試,早于賽德克之名獲得法理上的地位。臺灣官方以文化保存為宗旨,2001年實行“原住民族語言能力認證”,旨在培養可具教學能力的原住民語言教師,也鼓勵漢化了的原住民學習原住民語言。制度已有14族共42種原住民族語言的考試辦法,賽德克語包含其中。
1996年開始,臺灣小學生增加“鄉土”課程,原住民語言及歷史文化隨鄉土課程的排定,走入山區以原住民學童為主的小學教室。南投縣仁愛鄉春陽“國小”,即是目前全臺灣唯一的賽德克語教學中心,學校規模不大,一個年級僅一班,全校一到六年級僅有六個班級,每班設有每周一堂40分鐘的鄉土課,進行賽德克語及賽德克文化的教學,賽德克牧師瓦旦·吉洛(Watan Diro),擔當春陽“國小”全校鄉土課程,他曾是推動賽德克正名運動的重要推手。春陽“國小”校長林取德,漢人,到春陽“國小”服務還不超過兩年,校長名片印繪上賽德克圖騰與櫻花,表達這是一所賽德克人為主體的小學。林校長對于學校鄉土課程充滿期許:“春陽‘國小’全校都是賽德克小朋友,只有一位是漢人。所以全校是以賽德克族為教育主體,鄉土課進行的是賽德克語教學,另外還有賽德克編織、賽德克歌謠的課程,課程授課教師都是賽德克人。據了解,多數小朋友們在家也已經沒有說賽德克語的環境,族語教學的設置,希望從小培養賽德克小朋友對自己文化的認同感。”
當代的賽德克小朋友,必須從學校教室里的鄉土課程找回認同感。莫那魯道紀念公園腳下的仁愛“國小”,是霧社另一所賽德克學童次多的部落小學。賽德克人的孫秋雄校長(Basaw Boya),回到霧社部落學校服務多年,賽德克人且長期從事小學教育工作的孫校長,對于賽德克學童的鄉土課,有其看法:“我覺得在學校進行族語教學,不如把小孩子放回到小區或家庭里,母語就是從家庭開始養成。”
“當原住民孩子們,離開了山區,離開了部落,離開了家鄉,去到漢人或客家人聚居的環境,來到以漢人或客家人為主體的學校求學,面對臺灣學校的鄉土課程,倘若校方沒有聘請專門授課的原民語言教師,這些原住民孩子,必須服從多數學習閩南語或客家語,這是脫離原鄉去到他鄉的當代原住民孩子們,必須面臨的現實求學情況。但身份永遠存在,熱淌的賽德克血緣不會突變,沒有了賽德克語課,沒有了系統性的課堂教學,賽德克的大人們如何在正名運動之后,讓賽德克孩童再認識賽德克?賽德克孩童又怎么適應褪去泰雅外衣的賽德克身份?”
花岡二郎的嫡孫高裕明,一直在仁愛“國小”擔任教師,目前是學校六年級的班主任,也是學校的教務組長。因為電影《賽德克·巴萊》,他的特殊身份再度被外界所好奇,霧社事件中歷史人物的后人、賽德克人的“國小”教師,多重身份使高裕明老師對這部被臺灣“廣電總局”列為輔導級的電影,有自己的看法:他不避諱地說,“學校許多孩子已看過電影,也討論過。未來若課程教學需要,他會利用課堂時間放映《賽德克·巴萊》做為教材,除了利用電影語言帶領學童較快速進入歷史事件的了解,其實也能借電影內容的優、缺點,建立賽德克學童們對歷史事件的正確價值觀,藉此提升賽德克孩童對身份的認同感。”
往日的賽德克人被迫日化、被迫漢化;正名后的賽德克人,在法理地位上改回名稱,但新一代的賽德克人也面臨新的文化認同問題。1896年以來的一百年間,賽德克人在政治身份上的幾次轉變,不斷帶給賽德克人文化“更替”的適應問題。82年前莫那魯道與花岡二郎的處境,其實是臺灣原住民和日本殖民政府共同面臨的問題:日本殖民政府選擇用人類學方式先行摸索;莫那魯道與花岡二郎選擇自我了結生命,將與日本殖民政府在文化遭遇的適應問題具體化。故事搬上大銀幕,近日受到普遍關注與討論,電影熱潮也帶給賽德克孩童自豪感。然而,其它也面臨文化遭遇下適應問題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