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一年中最熱的時候,我和云兄二人,坐在城中最老的一幢寫字樓里扯淡。彼時他剛從樓上拜謁完熟女律師下來,端起咖啡杯,屁股還沒坐熱,就讓我打斷:“云兄,我們還是去把那個領帶給買了吧。”云兄只是稍稍遲疑了一下:“那好,我給空空打電話。”
每個城市,都有一些原本陌路的閑人,因為古怪愛好,湊在一起。
我們三人在一家酒店門前碰了頭,大堂一側便是男裝定制店,深褐色的木質家具鋪就了店面的主色調——準確點說,是栗子色,作為背景,搞點倫敦西區百年老店的氣氛。
從一家服裝店的核心業務出發,櫥窗之內顯露出來的各色衣飾才是重點。在這個言必稱“杰尼亞”的時代,在這個商場一樓擺滿了黑色套裝的時代,玻璃櫥窗里擺放的那些花花綠綠的鄉村風格花呢外套顯得有幾分尷尬與不合時宜——與其說聯想到英國的鄉間別墅,腦海中更近的一個意像卻是上世紀90年代初,香港電影里那些身處黃金時代,留飛機頭,穿大墊肩花衣服的大叔。
好在此番前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三人稍一遞眼神,便推門而入。這已經是一個下午之內,我第二次走進這家店。
日本人松山猛曾談到過多年前的一次經歷:年輕時在東京逛商場,被一條圍巾自然的色彩所吸引,招呼店員拿過來一看,頓覺觸感不凡——再看標價,二十五萬日元。
松山沒有提到具體的時間——上世紀80年代日元匯率是有過重大波折的,二十五萬日元,折成美元大約是在1000~2000之間;如果找國內當時“哥們兒,有美元么”的黃牛兌成人民幣,是一筆1萬多元的巨款,抵上常人好幾年工資。
這么一條高級圍巾,當年的松山沒能買起,但從那一刻起開始,羊駝毛特殊的質感卻為他開了一扇門——從此開始關注物品的細節和質料本身,走上一條金錢和時間鋪就的慢慢發燒路。
好了,至此可以把包袱抖出來了——松山猛當年看到的圍巾,和這個夏天我在這家小店里看到的針織領帶是同一種材料——羊駝絨——就是那個外形看起來很卡通,在互聯網上被人開玩笑叫做“神獸”的動物的毛。
多年前的冬天,我買手套時第一次遇到這種材料——英國好點的羊皮手套,針織內膽都是羊絨的;而德國人喜歡的豬皮手套,產地大都挪到了南美。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南美,除了有特產的野豬品種(喚作peccary)之外;在秘魯,更有一種稀罕的特產——羊駝絨,可做手套的針織內膽。
而今,這么小小的,由意大利制造的海軍藍羊駝領帶,就靜靜地躺在武漢一家小小男裝店一角的柜臺里;兩側擺滿了花色過時質地良莠的男裝配飾作伴。
云兄四處打量,不時伸手摸摸料子;空空操起了方言,開始還價,而我則一言不發,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靜待空空幫我談出一個好價錢來。店里擺滿了意大利面料加工的西裝,店家告訴我們加工地是在香港——此類套路并不稀奇,很多品牌成衣也經常使用。而實際上的加工點倒也離香港不遠,一般都是在廣東。面對這種場面,空空是再合適不過的談判高手——上世紀90年代開始,他家所住的那條路上開滿了這樣的店鋪,是當年有名的精品一條街。。其間售賣的貨色,也非后來多如牛毛的“假名牌”,而是幾乎涵蓋了那個時代一切能說的出來的優秀品牌,其中更不乏在今天的內地市場都不為廣大群眾所知的意大利顯赫老牌。無數轉型時代一夜而富的豪客穿行其問,甚至不乏穿著拖鞋背心,在這些精品店里一擲千金的場景。
上世紀70年代開始騰飛的意大利成衣工業,就是在那些年里恰逢其時地進入了中國,并借助這樣一種在今天看來十分古怪的模式深入到了武漢市場——和后來業內幾大集團四出收購,借助規模效應大玩品牌市場戰略不同,在老手眼中,那個米蘭,羅馬,佛羅倫薩三地英雄輩出;比耶拉的羊毛,科葜湖的絲綢,托斯卡納的皮革競相生輝的逝去的年代,才是“意大利制造”真正體現創意和技術的黃金時代。
而今天,意大利制造還剩下什么呢?或許還有少數精細手工,但在全世界范圍啊,更具代表性的,更富影響力的,恐怕還得算是那些粗糙的便宜貨東西。更離譜的是,在普拉托這樣的傳統紡織小城里,人口不足二十萬,卻涌進了四萬華工,這些工人們的身份是否合法,與消費者手中拿到的產品質量并無必然聯系。但有一個問題,則是值得每一個消費者捫心自問的:潼些印著
“made in italy”,卻有可能出自黑工同胞之手的東西,有哪些部分是真正值得我們掏錢購買的,又有哪些是為了“意大利制造”名頭下的虛榮心?
依靠強大的紡織基礎,英才輩出的設計界,以及富得流油的美國市場追捧,意大利制造開始了騰飛,在積累了足夠資本以后,改變了自身了同時,還深深地影響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直到今天,我們還能在中國幾乎所有的城市看見大把大把頂著“意大利”名頭的國產貨安然座在商場里吃著老本,靜靜等待著下一個上鉤者。
也不知過了多久,室空終于和店方達成了協議,轉身給我發出信號。我付款的時候,女店員卻死活也找不到一個裝領帶的包裝了。最后是墻角的一個“班尼路”紙袋救了她——誰也不知道這個紙袋是在完成了什么樣的使命之后進到店里來的,反正,我是用它裝著這條領帶離開的。
回程路上,云兄笑道:“今天買了個大牌領帶啊,班尼路。”空空卻在后座嘆息一聲:
“這個毛就是當年的阿爾巴卡啊,你們可能不記得了。國內曾經有一段時間,很流行這種‘草泥馬毛’的東西,當時的名字叫‘阿爾巴卡’,商標上總畫一個卡通的神獸。有一陣就像流行gucci鞋那種流行法,每個女人都想擁有一件‘阿爾巴卡’大衣啊。”
編輯 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