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輛笨頭笨腦的桑塔納將我從那個遙遠的村莊中接出,每個暑假,我都會踏上去另一個城市的行程。那灰不溜秋的汽車,像是電影中的靈異巴士,只要一登上去,就會載我到完全陌生的時空。
小時候常常暈車,發動機一響,車里濃重的汽油味便讓我的胃里翻江倒海。第一次坐車,胃液都被我吐了出來。當時心里很埋怨,為什么周圍的朋友都能在一個地方扎根,而我,像漂泊的柳絮,爸爸的指令就是無情的風,隨意將我刮到任何地方。
就像怨恨爸爸,在我的童年缺失。
爸爸是個工程師,于是我們的居住所隨著建筑工地轉移而漂泊不定。即使這樣,大部分的時間,他依然呆在工地上,家對他來說,不過是偶爾停駐的旅館。由于從小的隔膜,我一直與爸爸并不親近。
只要爸爸在家,我就躲進自己的房間,盡量躲避爸爸陌生的氣息。而爸爸也對此感到無奈而又惱火。大約是五歲,爸爸出差回來,想要抱抱我,我掙扎了半天就是不同意,爸爸臉上的肌肉一抽,使勁打了我兩下,問我:“讓我抱嗎,”我梗著脖子:“不讓。”爸爸干脆拿起掃床的雞毛撣子,抽了我兩下。我不求饒,只是低著頭,默默無語。爸爸大約火氣下去了,問我:“你在想什么?”我硬邦邦地答:“我想讓你快走。”
于是更加疏遠父親,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盡量保持沉默,白熾燈發出嗡嗡的聲音,房間明明是很亮的,卻感覺有烏云籠罩在上方,我必須小心翼翼地打著傘提防。即使爸爸故意挑起話頭,我也只是“嗯嗯啊啊”地支吾兩句。實際在飯桌上的,便只有爸爸和媽媽兩個人了。
一次,我考試得了極低的分數,爸爸坐在沙發上,胡茬滿臉,拿著卷子嚴厲地問我,我冷冷地說:“你要不就不回家,一回來就打我、批評我。”爸爸的表情頹然下去,神情突然非常疲憊,試卷滑落在地上。
媽媽看著不忍:“你知道嗎,你爸爸總喜歡給你買新衣服,因為你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愿意多跟他說幾句話。”
有段時間,爸爸極力想改善我們的關系,只是,除了學習,我們再也沒有可以交流的內容。家里的零食都放在柜子的最高處,這樣當我嘴饞時就會求助于爸爸,可是,我寧愿不吃零食,也不愿叫“爸爸”兩個字。爸爸只好嘆口氣,反過來勸媽媽:“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孩子大了就好了。”
只有在車廂,在那個密閉的空間里,我們無處可逃,只能默默地呆在一起。
一個雪天,大約是清晨7點。雖然車里開著空調,但還是有些冷。爸爸想用一只手幫我蓋上滑落到地上的毯子,方向盤卻突然打滑,車一頭栽到路邊的溝里。所幸溝很淺,還有一些干柴。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層雪,車卻怎么也開不到公路上了。為了減輕車身的重量,我和媽媽便站在公路上。雪還在稀稀疏疏地下,路上行人很少,爸爸焦急地一遍遍發動引擎,車后面噴出一團團的白氣,就像一個人費力的呼吸。在這個無助的時刻,看著爸爸一個人忙前忙后的身影,我突然鼻子一酸,原來爸爸的生活中還有許多我不了解的事情。最終,一個過路的車輛綁了根粗繩,將我們的車拉出來了。
爸爸長吁一口氣,對我點點頭,我突然有種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感覺了。
慢慢的,也不暈車了,只是習慣了這樣漂泊的生活。在車上,便也能平心靜氣了。其實人在旅途中,思緒是很容易打開的。許多早已無暇顧及的感覺,逝去的思念,像窗外的景物般,一一在腦海中閃現。而仿佛因為在路上,過去已經終結,未來還未開始,爸爸不再那樣忙碌,車廂里,竟成了我們最好的交流場所。而媽媽,會在后座上微笑著看著我們。
春去秋來,我的足跡遍布了大半個中國。我從來都沒有家的概念,對我來說,那些只是一個個的居住地。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天下所有的高速公路都是一樣的。白色的行車線最終和黑色的路面在天邊里凝聚成一個點,天空是昏黃的,能聽到獵獵的風。我常常有種恍惚感,仿佛這些年我沒有去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只是從一條高速公路,換到了另一條。高速公路,成了永恒不變的存在。
突然覺得,高速公路就是我的家,這里有我們一家團聚時溫馨的回憶,也有一家人處理意外時的同舟共濟。
有一天,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成了我,我才終于明白這個座位所代表的責任。盯著公路時間長了,眼睛會疲憊,頸椎也會疼痛,但我必須把握好方向盤,引領這個家庭順暢地在人生的公路上行駛。
我已經在外地工作,就像兒時一樣,只有坐在車上時,在這個密閉的空間里,我才能停下腳步,和爸爸毫無顧忌地交流。而爸爸,頭發斑白,坐在了副駕駛上,偶爾和我低語兩句,而媽媽,坐在后座上,微笑不語地看著,仿佛注視著人生中的輪回。
編輯 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