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窗”是鄭愁予詩歌中比較重要的一個意象。由于這一物體自身所具有的通透與分隔的特點,成了詩人表達孤獨與寂寞情感的載體。在鄭愁予與“窗”有關的詩歌中,其孤獨感的呈現大致有這樣幾種類型:一是主人公自我封閉、刻意與外界保持距離;二是由于外界一些客觀因素導致人物被動隔離之后的孤獨寂寞;三是一些單純以“窗”為抒情對象的詩篇,其孤獨情感隱隱地包含在其中。
關鍵詞:鄭愁予詩歌 窗 孤獨感
“窗”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一個物體,它伴隨著住宅房屋的出現而出現,最初的功能主要是采光與通風,重在實用。作為一個文學意象,它的審美功能大約在六朝時被發現:“六朝時期,中國最早的山水詩人們就已敏感地發現了‘窗’的審美意義并在他們的詩歌中初步描寫了‘窗’所獨有的空間意味?!雹倨鋵嵅华毷巧剿娙?,當時許多詩人都描寫了“窗”之美,比如庾信有“鳳凰新管簫史吹,朱鳥春窗玉女窺”(《楊柳歌》),陶淵明也有“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等等。到了唐代,無論是在詩歌的數量上,還是在藝術成就方面,都比六朝時豐富得多。所以如果說六朝是詩人發現“窗”的審美意義的時代,那么“對‘窗’繽紛燦爛的藝術描寫,是由唐代詩人全面鋪開的”②。
“窗”也是鄭愁予詩歌中常見的一個意象。這不止在于數量之多:據統計,在其所出版的各種詩集中,共有三百七十余首作品發表,而出現“窗”之字眼的就有六十多首,占六分之一的比重;更在于詩人的用心經營,盡管將這一意象納入自己的詩歌創作范疇并不是詩人的首創,但在鄭愁予的詩歌背后,我們可以發現,它們似乎早已成了詩人抒發孤獨、寂寞情感的一種重要載體或者對象,甚至已構成了一個較完整的體系。在鄭愁予與“窗”有關的詩歌中,其孤獨感的呈現大致有這樣幾種類型:一是主人公自我封閉、刻意與外界保持距離;二是由于外界一些客觀因素導致人物被動隔離之后的孤獨寂寞;三是一些單純以窗為抒情對象的詩篇,其孤獨情感隱隱地包含在其中。
一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闈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錯誤》
1954年,一首《錯誤》讓鄭愁予在臺灣家喻戶曉,一時間,整個臺灣島都在傳誦“達達的馬蹄聲”。在這首詩中,詩人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孤獨寂寞的江南女子形象,把內心比作小小的城,青石鋪就的街道有著南方小城鎮特有的安靜與素雅,然而在這一個向晚的時刻,小城卻顯得寂靜,甚至讓人感到了些許的寂寞。陽春三月的江南,本是萬物欣欣向榮的時節,所謂“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以及 “跫音不響”,并不是真實的場景,卻是因著“春闈不揭”的緣故。女子將窗扉緊掩,實際上是將自己與外界對話、交流的通道切斷了?;蛟S是因為等待了太久,女子已忘記了時間,甚至對季節的變換也不再那么敏感,外面會有四時的交替,會有生物界的枯榮,可那些變化跟她并沒有太多的關系,她的生活一天天并沒有太大的不同。每天只是在自己封閉的世界里生活,那緊掩的窗扉就是她孤獨的內心。當有一天過客的馬蹄突然途經此處,達達的聲音足以穿透厚厚的窗簾、傳到女子的耳邊時,或許她會喜出望外,心中會有瞬間的騷動,久已塵封的情感會被瞬時喚起;但很快,當她意識到對方只是一個過客,終究不是能夠停下來陪伴自己的人的時候,我們感覺到的是那“窗扉緊掩”背后女子內心轉喜為悲的無比落寞。又一次,女子將心中的熱情掩住,退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面,此時的她與外面的距離更遠了。
很多人將這首詩解讀為情詩,認為這種等待是戀人的等待,鄭愁予則澄清這是戰爭年代母親的等待③。不管怎么樣,我們依然為詩中那淡淡的憂傷、那凄美的情境所感動。一扇窗,就可以透露出女子的整個內心世界,或者歡喜,或者悲傷,或者落寞??梢哉f,在這首詩中,女子的內心情感變化是跟窗子緊緊連在一起的,而她內心的孤獨與寂寞也是通過窗子傳達出來的。
這樣的窗子在鄭愁予的詩歌中是一個類型。《想望》中,主人公“推開窗子”,眼前海上的熱鬧之景并未讓他融入進去。相反,心靈的另一扇窗戶一打開,記憶中天外陸地上截然不同的生活卻讓他倍感熟悉和親切。本來想推開窗子尋找快樂,來緩解他內心的孤苦,而眼前的一切卻愈發引起他對另一種生活的無限思念,寂寞的情感愈加沉重。窗子的通孔性質決定了它可以輕易地打破時間與空間的界限,讓人在過去與現在、眼前之景與記憶之景中來回穿梭,孤獨的情愁可以在記憶中暫時得以排解,而一旦回到現實,記憶終究是記憶,內心只會更加寂寞?!顿F族》將抒情主人公心底的矛盾表現得更為清晰,對人物心理的刻畫非常深刻。詩人把“憂郁”比作“灰色的貴族”,對于陽光與夕照,是一種排拒的態度。相反,在一個春雨為簾、拒絕陽光做窗花的城池里,“我”住著,“且安于施虐白晝的罪名”。這種拒絕光明、把白晝牢牢擋在外面的行為,與其說是施虐白晝,不如說是對自己內心的封閉、施虐和折磨。 “我不欲離去,我怎舍得,這美麗的臨刑的家居”,主人公內心很清楚,這是一種牢籠似的、臨刑般的生活,然而,只有在這樣的環境里,她的內心才可以多一些自由。
二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個夕陽下
接壤處,默立些黃菊花
而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
窗外是異國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鄉愁
那美麗的鄉愁,伸手可觸及
或者,就飲醉了也好
(他是熱心的納稅人)
或者,將歌聲吐出
便不只是立著像那雛菊
只憑邊界立著
——《邊界酒店》
1965年,鄭愁予寫下了這首鄉愁色彩非常濃厚的《邊界酒店》。詩歌一開始,詩人便用秋天、疆土、夕陽,以及默立的黃菊花這些意象為我們營造了一個廣闊、蒼茫又帶著悼亡、感傷色彩的背景氛圍。這一種蒼涼不禁讓我們想到“打遠道來”的他應該同樣也是一位遲暮之人。詩人沒有說因為“窗外是異國”,所以他會“清醒著喝酒”,而是先用非常自然、普通的話語交代了“他打遠道來,清醒著喝酒”,當我們還在疑惑喝酒還有“清醒”與“糊涂”之分的時候,“窗外是異國”簡單卻包含著深厚意味的五個字便一下子讓我們清醒了,這是他喝酒的原因,而此時酒中的苦澀也只有他自己能品味。一扇窗,把游子與故土分割在了兩個國度,讓那一步之遙的距離成了他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有家卻不能回的他,最終只得通過喝酒麻醉自己來暫時排解心中的孤苦與寂寞。而事實上,借酒澆愁愁更愁,醉酒的時候恰恰是心底的愁苦最重的時候。在這里,“窗”的分隔性質是非常明顯的,它可以在空間上隔斷游子與故土的聯系,咫尺變天涯,更是在內心深處將游子的慰藉切斷,一種無根的狀態必定會帶來無盡的孤獨與寂寞。
與之非常相似的,是《纖手》中的那個浪子,面對人家臨江的那列北窗,他何嘗不想念自己的家鄉、自己的親人?而他最終也只能通過醉酒來暫時緩解心中的孤獨?!肚閶D》中的女子,過著牢籠一般的生活;情人留給她的,只是一個高高的窗口,能透進來的也只有“長空的寂寥”。季節變換,候鳥來去,她卻只得守著一份寂寞苦苦等待。
與上述表達“生離”題材的詩篇不同,另一種表達“死別”的詩歌的苦澀滋味更加濃郁。在生與死的距離面前,人物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寂寞情感更加深厚?!峨E石》中,“窗”既是“我”與在天國的母親交流的通道,通過它,“我”可以聽到母親的呼喚,可也是它讓“我”感受到了“那太空的黑與冷以及回聲的清晰與遼闊”,意識到了自己與母親那難以跨越的生死界限。沒有什么比一個人獨自在夜晚思念自己離去的親人更痛苦,況且,這其中還伴隨著對童年時光流逝的傷感,還有自己與故鄉遙遠的距離所造成的鄉愁。多種因素的交織,使得這種孤獨感愈發強烈。
這樣的詩歌可以讓我們感受到其中濃濃的苦澀滋味。一扇窗子,是一堵攻不破的墻,它將游子與故土、親人、童年隔在了兩邊,貌似不遠,卻永遠無法真正靠近。這些源于外力、源于外界的客觀束縛所造成的距離和孤獨感,讓我們所感受到的是抒情主人公在強大的自然以及社會現實面前的軟弱和無力。
三
每夜,星子們都來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臥著,好深的井啊。
自從有了天窗
就像親手揭開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們都美麗,分占了循環著的七個夜,
而那南方的藍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間蕩著
那叮叮有聲的陶瓶還未垂下來。
啊,星子們都美麗
而在夢中也響著的,只有一個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天窗》
鄭愁予的這首《天窗》是其詩歌中引起比較多關注的一首④,也是詩人在多個場合拿出來與觀眾一起分享的一首。應該說,他自身對這首詩也是比較認可的。詩中,詩人把天比作了小小的窗戶,“我”的住所則比喻成井底,那些居住在天邊的星星瞬間成了“我”的鄰居,成了屋頂的汲水者。因為一扇窗,“我”與星星遙遠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每夜,“我”所做的事情即是等待,等著汲水者的到來,等著那顆“南方的藍色的小星”的出現,以及汲水時陶瓶與春水碰撞的清脆與歡快的聲音。即使是睡著了,那個名字仍然會像流水一樣在夢里自在地響著。不管是仰臥在井底浮想聯翩的男子的多情與調皮,還是那個千呼萬喚不出來(但通過她那些美麗的同伴我們卻可以得知)的少女的美麗與羞澀,以及這種愛情的純真,都讓人印象深刻。在這里,窗即是一個通道,讓“我”在想象中與自己鐘愛的人可以無限靠近。然而,在這樣美的幻想之下,我們卻可以感受到背后另一種淡淡的失落。“我”一直在等待,而她知道嗎?或許正是詩歌氛圍的幽美,讓我們更多看到的是這種愛情的美好,而很難注意隱藏在其背后的孤獨。
至于《窗外的女奴》,“可說是想象最極致的表現?!雹菡麄€的“夜空”在詩人的想象世界里,只不過是形狀各異的“窗”罷了。無論《方窗》《圓窗》還是《■字窗》,我們所看到的,都是詩人為自己所建造的一個“自由王國”。作為最高統治者,在那里,他享受著奢華的生活,任意施展著他的霸權。他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憑著自身興趣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有對女奴的役使、嘲笑,更有捉弄。在這種荒淫無度的生活想象背后,我們卻感覺到這樣的想象又是那樣的真實。不管在天上還是在人間、霸權面前,這些“女奴”的命運不就是那些受蹂躪者、受踐踏者的命運嗎?而作為“王國”中的主宰,那個“盼望著夜晚來”、喜歡在夜晚喝酒的君王,他可以輕易地、毫無懸念地主宰一切之后,內心的孤獨與寂寞又有誰知道?
鄭愁予的這些關于“窗”的詩歌,其孤獨的情感并不是通過窗子所造成的這種距離感所抒發的。這些詩篇,作者大都以“窗”為其命名,在詩中,抒情主人公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盡管數量不多,但卻顯露出詩人獨特的想象力。
同很多詩人的作品相比,鄭愁予詩歌中的孤獨感是比較強烈的,窗子因其自身所具有的通孔與分割的特點,成了詩人表達孤獨寂寞情感的一個重要載體。而這種孤獨情感的來源,與詩人自身的性格氣質有關,更與他自身的經歷密不可分。鄭愁予1933年出生在山東濟南,少年時代伴隨著抗日戰爭的進行,詩人隨同家人輾轉過很多地方,見過了太多的人生苦難,即便是他自認為對他創作影響比較大的閱讀經驗,也是《古詩十九首》這樣以游子與思婦為主題,充滿了孤獨、思念、悲苦情感的詩篇。二十幾歲到了臺灣,后來再到美國求學、工作,并且一去就是很多年。但事實上,無論是中國內地、臺灣,還是美國,似乎哪里都不是他真正的歸所,就像詩中很多的浪子、旅人一樣,他也是那其中的一部分。那些孤獨的身影,或多或少都有他自身的投射。正如有學者所分析的那樣:“在眾多杰出詩人中鄭愁予的‘時空錯失感’是最嚴重的一位,也是第一位由臺灣二度流放出去的杰出詩人,其所產生的‘雙重放逐’、‘雙向投射’,深深影響他兩度流放前后的語言風格。童年到少年在大陸隨家人及學校游走、少年到青年在臺灣隨詩人群和文友流蕩、青年到壯年到老年在美國孤默而居……其借助文字書寫凝聚出的‘孤獨感’和‘時空知覺’必然迥異于其他詩人。”⑥
① 趙松元:《六朝窗詩與窗審美意義的發現》,《韓山師范學院學報》1998年第1期。
② 肖細白、趙松元:《卷簾開窗看唐詩》,《中國文學研究》1998年第3期。
③ 鄭愁予:《鄭愁予詩的自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
④⑤ 張梅芳:《鄭愁予詩的想象世界》,臺北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6頁,第54頁。
⑥ 白靈:《游與俠——鄭愁予詩中的游俠精神與時空轉折》,《明道通識論叢》2007年第2期。
作 者:莊淑華,溫州大學人文學院2009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