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清初開始,明朝史學即被冠以“好奇”之名,這種認識直接影響到今天史學界對明朝史學的評價。在這種負面印象形成并變成定論的過程中,清朝兩任帝王康熙、乾隆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康熙首先借“皇極”之辯重建帝王的“君師”地位,以帝王之見解為天下文人見解的最終標準,而隨后的乾隆則直接在其史論中頻繁使用“好奇”二字評價歷代史書的不足之處,從而使“好奇”二字成為清代文人貶低前人學術的專用名詞。最終在普遍批評明代學術的背景下,以此概括明代學術尤其是史學。
關鍵詞:明朝史學 “好奇” 康熙 乾隆
受清代學者影響,明朝史學長期以來一直被冠以“好奇”之名,認為喜歡搜集奇聞異事、議論好與前人不同,卻沒有任何現實價值。但是,明朝史學是否真的如此,卻值得商榷。而在中國學術史上,歷代都不乏“好奇”者,如漢文景時“好奇之士”之《短長》、北魏關朗之《關氏易傳》、宋馮椅之《厚齋易學》,清朝亦有黃宗炎《周易象辭》、金綎《讀易自識》、朱鶴齡《詩經通義》、李重華《三經附義》,都喜歡注意細節之處。對于這些人,清代學者非常寬容,認為雖然文雅不足,但亦有可取之處,“學問淹洽,往往嗜博好奇,愛不能割,故引據繁富而傷于蕪雜者有之,亦所謂武庫之兵,利鈍互陳者也,要其大致,則彬彬矣”。但在評價明人的同類著作時,卻表現出截然不同的苛刻態度,認為皆是“務欲出奇勝人而不知適所以自敗”之舉。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與清朝普遍貶低明朝學術的背景,康熙、乾隆兩任帝王的相關行為有著密切關系。
一、“皇極”之辨 君師合一:康熙的首建之功
在清代君主中,康熙首先樹立了君主的學術宗師地位,要求天下文人以帝王見解為見解的最高原則。為實現這個原則,康熙在其六十年的統治生涯中,圍繞“皇極”二字,與天下文人展開激烈斗爭。
“皇極”最早見于《尚書·洪范》:
武王勝殷,殺受,立武庚,以箕子歸,作《洪范》……王訪于箕子……箕子乃言曰:“……天乃賜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初一曰……次五曰建用皇極……皇極,皇建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
兩漢以后,雖然對“皇極”含義的具體解釋出現分歧,但其作為形容帝王政治、學術至高無上的專有名詞的地位卻一直沒有改變。而從兩漢至明朝的千余年中,因為國家權力的“正統”地位在大多數情況下一直把持在漢族地主手中,故很少再進行兩漢式的君主主持的學術會議以爭奪學術正統地位的做法,帝王只保持名義上的儒學宗師地位,由此導致學術下移的情況,出現了眾多借發揮新說以成為天下宗師者,如二程、朱熹、王陽明等。
這種重名輕實的做法到清初遇到嚴峻挑戰。清朝以“異族”身份入主中原,一方面敏感于因漢、滿之間巨大的文化差距造成的“潛在的精神焦慮”,以及因這種焦慮導致的“急于全盤認識或吞噬整體異種的文化,釋放潛在的心理威脅”需求,另一方面鑒于明朝中后期學術無序以致人人師心自用、最終敗壞統治的事實,故主張重新樹立帝王君師合一的新形象,而其端則始于康熙。
在其文字中,康熙稱:“皇,君也;極,至極之義,標準之名……蓋大君一身為天下表率,凡綱常倫理事物言動之間,必由乎大中至正,極盡其當然之道,立臣民之標準,使天下可法之則,此所謂‘建其有極’也。”表明他希望通過自身行為,為天下臣民樹立模仿的榜樣,從而自覺接受其統治的愿望。為實現這個目的,康熙宣布以程朱理學治天下,稱:“朕自沖齡篤好讀書,讀書無所不覽誦……惟宋儒朱子,注釋群經,闡發道理,凡所著作及編纂之書,皆明白精確,歸于大中正……朕以為孔、孟以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為弘巨。”認為自秦漢以來,注疏儒家經典的著作和學者雖多,但大都荒誕不經,唯有朱熹最為“明白精確,歸于大中正”,是儒家思想正統所在,并自認經過數十年學習,已經掌握了朱子思想的精華所在。在此思想指導下,在其統治初期就明確提出對自身身份“君師合一”的要求,其《日講四書解義·序》道:“朕惟天生圣賢,作君作師,萬世道統之傳,即萬世治統之所系也。”將道統與治統、學術與政治完美結合起來。
為推行其“君師合一”的主張,康熙統治期間貫穿著大量日常君臣討論,甚至嚴厲上諭批評等行為。在這些言行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即是他對熊賜履《學統》的批判。
熊賜履身為帝師,亦是康熙年間頗具影響的文人之一,但其《學統》主張卻與康熙的“君師合一”愿望相悖,其《自序》道:
……學有偏全,有得失,而道之顯晦屈伸,遂從而出于其間,有志者是烏可不為之致辨乎?辨其學,所以晰其理,而道以明,而統以尊。嗚乎!此固吾儒事功之絕不容己者。三代以前尚矣,鄒魯而降,歷乎洛閩,以逮近今,二千余年,其間道術正邪與學脈絕續之故,眾議紛挐,訖無定論,以致標揭門戶,滅裂宗傳,波靡沉淪,莫知所底。予不揣猥,起而任之,占畢鉆研,罔間宵晝,務期要歸于一……
首先討論了學統于道統之重要性,指出以學明道進而尊統,乃“吾儒事功之絕不容己者”,乃天下文人之共責,然后指出三代以后至明末學術沒有統一標準的狀況及其危害,“標揭門戶,滅裂宗傳,波靡沉淪,莫知所底”,最后慨然以道統繼承人自居,“予不揣猥,起而任之,占畢鉆研,罔間宵晝,務期要歸于一”,而《學統》各《序》亦對熊賜履不吝溢美之詞,如李振裕稱其“與考亭之學先后一揆”,《學統》“視朱子之《雜學辨》尤精且詳”,行其說于天下人心“不大有裨乎”;高裔則稱熊氏之學“自足以維持道統于不墜”。
《學統》各序的相關言論,引起康熙對自身“道統”所在的危機感,故對熊氏以道學正統繼承人的做法展開嚴厲批評:
……又如理學之書,為立身根本,不可不學,不可不行……宋、明季世,人好講理學,有流入刑名者,有流入佛老者。若熊賜履,自謂得道統之傳,其沒未久,即有人從而議其后矣。今又有自謂得道統之傳者,彼此紛爭,與市井之人何異!凡人讀書,宜身體力行,空言無益也。
嚴厲批評了熊賜履類的以道統自居的文人,他以“宋、明季世”文人各自師心自用、自認得道統之傳,遂任意解釋儒家經典以致“流入刑名”、“流入佛老”最終敗壞人心為例,指出主導學術絕非個別文人可以輕易議論、篡改,當有統一標準,而能規定這個標準的人只能是同時兼具君、師身份的帝王;而他所說的“今又有自謂得道統之傳者”,則是指當時亦頗具影響的李光地、張伯行等人,故在此前后,康熙又對前兩人及其著作進行了批評,如批評李光地教算法卻不讀《易》,稱其“看正書者少”,批評張伯行《近思錄集解》乃無聊之作,“注書一事,所系匪輕……若學問未到,妄自注輯,則意義反晦矣……至于《近思錄》,乃朱子之書,義甚明晰,何必更注”。其《困學錄》“全為湯斌一人”,“其他書亦有為明時數人者,皆伊同鄉人也”。認為文人著述,出于私心者多而公心者少,故嚴厲批評其隨便注釋儒家經典的做法。
康熙建立其“君師合一”身份的努力,在其統治期間就已經取得明顯成效,多數文人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康熙的心理,在其文字中也承認其 “君師”地位,如王新命為熊賜履《學統》作《序》道:“圣天子重道崇儒……明體達用,內圣外王……不亦學統而兼治統也哉!”另如時人許三禮即以“圣人”稱康熙,黃宗羲《與徐乾學書》亦稱之為“圣主”,是朱熹五百年以來學術第一人。這種通過學術鞏固統治的做法為其后來兩位帝王雍正、乾隆所繼承,雖然其具體做法不同,但本質完全一樣。
通過康、雍、乾三朝百余年的努力,至乾隆時期,帝王“君師合一”的地位已經非常鞏固。君主言論,無論是政治的還是學術的,都成為天下人的共同認識,這也為明朝史學“好奇”印象的最終形成準備了充足條件。
二、醉心史學 “好奇”譏刺:乾隆朝君臣對明朝史學的最終定性
康熙力求帝王“君師合一”的做法,為隔代的乾隆皇帝再次強調。即位之初,乾隆即重申康熙“作君作師”的愿望,稱“圣祖仁皇帝《四經》之纂,實綜自漢迄明二千余年群儒之說而折其中”,將康熙的學術地位提高到綜合古今的至高無上的程度。此后,乾隆又通過一系列措施,繼續加強這種意識,如設“三禮館”重修《禮經》,稱“《禮經》更切于人倫日用”;重新對“皇極”二字的含義進行解釋,等等。雖然具體手段不同,但乾隆的行為確實在相當程度上加強了康熙樹立的“君師合一”標準,故整個乾隆朝,帝王的學術好尚取舍基本成為天下文人的好尚取舍,“乾隆攻駁朱子,于是朝野士人向風披靡,以攻朱子為能事,像《四庫全書》動輒揶揄理學、戴震申斥理之殺人、凌廷堪‘以禮代理’等,攻朱子一時成為時尚。”①
這種學術背景,進一步為帝王學術思維操控天下文人思維狀況的出現提供了充分的條件和可能性,而乾隆好史學,好以“好奇”二字評論歷代史書的做法,則直接決定了清朝中后期文人以此二字概括明代史學的做法。
高宗好讀史,且于讀史之遐,喜歡以詩的形式對史書內容、歷史認識加以批注。其一生,撰寫了大量史評、試論類文字,其中重要的有《全韻詩》《御批通鑒輯覽》《評鑒闡要》等,如其《全韻詩》以評價歷代帝王功過為主,其《序》曰:“上下平聲,書我朝發祥東土,及列圣創業垂統、繼志述事之宏規;上、去、入三聲則舉唐虞以迄歷代帝王之得失炯鑒。”全面闡釋了其政治歷史觀、遵循儒學名教以及法祖觀念下的民族戒備思想等;《御批通鑒輯覽》和《評鑒闡要》則重點對三代以下至清以前的歷史進行評價,其內容包括史書體裁、歷史經驗、學術觀點,等等。
在這些史評類文字中,乾隆開始大量使用“好奇”二字去評價那些他認為存在缺陷甚至根本不足為訓的人物和著作,被批評者不乏史學地位甚高者。如:
《御制讀平原君》評司馬遷記平原君斬美人頭以謝躄者,曰:“……一笑知何人,其事況經年,美人誠然乎,胡乃致客還。史公每好奇,于斯見一斑。”
《御制讀蘇武傳》評班固記蘇武吃羊毛充饑,曰:“成仁不辱自堪表,吃雪餐,恐未然,遷史好奇班亦爾,子輿早及武成篇……”
《御制讀龔遂傳》評班固記龔遂“賣刀令買牛,賣劍令買犢”之舉,曰:“賣劍令買牛,賣刀令買犢,千古傳名談,此義欠三復……馬遷已好奇,孟堅繼其躅,不如斯者多,史誠難讀。”
《御制讀嚴光傳》評范曄記載嚴光所以對光武以足加帝腹、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等事,曰:“……究以范煜(筆者案:煜為曄之誤,當為避康熙諱)好奇誕妄記為是。”
因為經過前期影響,“君師合一”的觀念已經基本成為天下文人的共識,而此時又正值纂修《四庫全書》期間(乾隆詩作成集最終完成于乾隆四十三年前后),因此清廷以紀昀為代表的文官主動將乾隆的歷史認識變成自己的歷史認識:“皇上綜括古今,折衷眾論,欽定《評鑒闡要》及《全韻詩》,昭示來茲。日月著明,爝火可息。百家讕語,原可無存。”意思即是說乾隆《全韻詩》和《評鑒闡要》之觀點,已經可以作為天下文人共同的認識,故有全面學習和模仿的必要。
在以帝王思想為己之思想,以及整個社會范圍內普遍貶低明代學術的大環境下,清代文人開始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大量使用“好奇”二字評價前人著作,而在評價明人學術尤其是史學時,這種做法更集中,如王袆《大事記續編》記唐中宗朝事“以武后紀年”,記載后梁、后晉之事違反《通鑒綱目》先晉后梁的做法,改為按照時間先梁后晉乃“好奇之過”,又如評價明人著作稱唐順之《兩漢解疑》“是編摘兩漢人物,論其行事,設為問難而以己意解之,大抵好為異論,務與前人相左。如以紀信之代死為不足訓,以漢高之斬丁公為悖恩欺世之。皆乖平允,不足為訓也”。《兩晉解疑》:“持論與所作兩漢解疑相而乖舛尤多。如‘賈充’一條稱秦檜有息民之功,故得善終;馮道和靄溫柔,故有長樂老之榮。悖理殊甚。順之學問文章具有根柢,而論史之紕繆如此,蓋務欲出奇勝人而不知適所以自敗。前明學者之通病也。”洪垣《覺山史說》:“他如論管叔蔡叔合于義而不知天命,詆紀信代死為呂祿辨之,則不免文士好奇務為新論。”
王袆、唐順之等人的議論,雖然與傳統理學宣揚的道德理想有一定區別,但實際上都有一定的現實意義,王袆之作,基本上都是遵照歷史事實(尤其是時間順序),唐順之的評論則主要是為了針砭時弊,希望通過歷史評論為本朝政治弊端找到解決方法,而清代學者對此一概無視,完全對其采取否定的態度,單純認為其文字著作或者是為“燕談”、“清談”等搜集談資而作,或是為與前人不同,借此吸引他人注意,已經完全忽視了學術的現實價值和意義。最終在本朝和后來文人心目中形成了明朝學術空疏無用的印象。
① 采取這種說法的學者和文章很多,如鄧國光《康熙與乾隆的“皇極”漢、宋義的抉擇及其實踐》(彭林《清代經學與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張壽安《以禮代理——凌廷堪與清中葉儒學思想之轉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林慶彰張壽安合編《乾嘉學者的義理學》(中央研究院200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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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王傳奇,博士,河南省商丘師范學院歷史與社會學院講師。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