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在中國新詩史中的文體生成之小觀

摘 要：在散文詩的審美方式中允許一種“偏移”的美學的存在，而這種“偏移”不是對于“散文詩”部屬性或個體性的“偏移”，恰恰是對“散文詩”之所以成為“散文詩”的偏移，這對“散文詩”可能存在的文體內核是一種嚴重的傷害。倘若否定散文詩中“詩”和“散文”的規定性，散文詩就不能稱其為散文詩，但這種“規定性”不是要使敘述主體發生某種轉向（傾向于“詩”的還是“散文”的）或偏移，而是“散文詩”從發生學意義上是有一個不同于“詩”和“散文”的內驅機制的。

關鍵詞：散文詩 偏移 內驅機制

對詩和散文的“交叉”感是散文詩最突出的特性，但關于什么是“詩”和“散文”的律令尚且還存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莫衷一是的說法。從歷來學者對于散文詩的定義方式來看，散文詩這個概念必然是從“詩”和“散文”兩種母體中脫胎而出的，這是一種歷時性的眼光。將散文詩的界定放置在詩與散文的坐標體系中，乃至周作人將散文詩看做是“詩與散文中間的橋梁”，這些試圖通過“詩——散文詩——散文”這樣的共時敘述來闡釋散文詩介于詩與散文二者之間的看法，實際上仍然是一種對“散文詩”的文體概念進行歷時性的偽造敘述，盡管這些已漸成熟的比較研究有助于厘清“散文詩”在“質”與“形”上的某種規定性或傾向性，但從外部去觸及散文詩的內核，未免始終有隔靴搔癢之感。再精確的圖式，也無法描摹出在詩歌之“質”與散文之“形”的雙重外衣下難以顯現的散文詩的文體內核。

無論是研究者還是一般讀者，在面對“散文詩”的這種文體模糊性時，往往采用一種主觀臆斷的方式，試圖揣測閱讀對象是更接近于“詩”的還是更接近于“散文”的，也就是說，譬如在對魯迅的《秋夜》一文的稱謂中，很多人稱之為“散文”，另一些人則稱之為“散文詩”，在這些稱其為“散文詩”的人中，又有一些是因為《秋夜》此文出自魯迅的被稱為“散文詩集”的《野草》，帶有“散文詩”文體自覺的人幾乎微乎其微。于是，在散文詩的審美方式中允許一種“偏移”的美學的存在，而這種“偏移”不是對于“散文詩”部屬性或個體性的“偏移”，恰恰是對“散文詩”之所以成為“散文詩”的偏移，這對“散文詩”可能存在的文體內核是一種嚴重的傷害。這種傷害，在一般研究者的眼中，被認為不僅不會影響散文詩“文體穩定性的存在”，反而會通過對“異己之物”的描述使得自身的“本己之物”得到更鮮明的顯現。問題在于，散文詩的“本己之物”從來都沒有擦亮過我們的視線。

就中國散文詩的起源來看，從1915年劉半農的《賣蘿卜人》這首無韻詩被認為“初具散文詩雛形”以來，“散文詩”的誕生與新詩的誕生幾乎是同步的，這是一個明顯受到“現代”內驅力集合現代情緒與知覺的“新的情感符號的組合形式”①。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Robert Van Gulik、Ach illes Fang等一些歐美學者翻譯的中國古典文學中，他們將“賦”這種形式通譯成“poetical essay”或“rhym eprose”，意即“詩化的散文”或“有韻的散文”。進而有人借故“詩化的散文”與“散文詩”的內涵旨同，就開始流行誤傳中國古代的“賦”即“散文詩”一說。即便是現代意義上的“散文”在古代也是沒有的，“散文詩”更是一個特出的門類，它所要表達的“是人類在現代社會話語背景之下的復雜心情、情緒”，“是一種在現代意象刺激之下所產生出來的情感結構和情感模式”，這種“新的情感符號的組合形式”是追求自由的現代人試圖在詩與散文的二度空間無法囊括殆盡的現代思維與情緒的褶皺里所發現的一種“客觀物質存在”，這種“客觀物質存在”承載的是一個有限度地允許詩與散文的觸覺以彈性的方式侵入或浸染進自己領地的“第三維空間”。從這一意義上來講，散文詩既不是詩的，也不是散文的，它有著自己獨立的文體內核和文體價值，它有著一個十分清晰而又被自身堅決捍衛著的一套審美系統，等待著研究者與閱讀者的發現。它不僅僅是新文化的探路者在辨明“新詩”、“散文”這兩種文體的現代內涵時的衍生物，而更像是與“詩”、“散文”一起均沾雨露的“第三者”存在。散文詩在波德萊爾、惠特曼、泰戈爾等各國現代文學歷史轉折點中“別是一宗”的大師們手里，作為自由與反叛精神的旗幟大放異彩，恰好印證了“散文詩”與“難以用傳統文體的組織符號來表達的現代精神、情緒與知覺”的契合之處。

問題討論到這里好像又回到了原點，而且現實情況是，“散文詩”似乎也始終擺脫不了面孔“模糊”的命運，借助“詩”與“散文”來辨明自身成了了解與界定“散文詩”不可避免的套路。一般情況下，散文詩被認為是“用散文來敘述詩歌的特質”，本質是詩歌的，形式是散文的，但到底傾向于“質”的規定性還是“形”的規定性，則取決于審美主體的“偏移”方向與程度，若傾向于“質”的方面，則被認為與“詩的散文化”可以同語，若傾向于“形”的方面，則被認為與“散文的詩化”可以并提。也有不截然將詩的“質”與散文的“形”分開，而認為散文詩在“質”的規定性和“形”的規定性上各自都兼具了詩與散文的兩種特性，但究其詩與散文的本質存在明顯的沖突，以至于對于三者的區分只能停留在詩句長短、行數多少、篇幅短小的區別上。篇幅短小的一定不是散文，而是詩或者散文詩，而詩句太長（有時還伴有行數過多的特點），則一定不是詩。

當我們在詩與散文之間糾纏“散文詩”的概念時，似乎忽略了“散文詩”自身所覆蓋的茂密的叢林，即它的豐富性。1915年7月，劉半農根據俄文轉譯的屠格涅夫的四首散文詩《乞食之兄》《地胡吞我之妻》《可畏哉愚夫》《嫠婦與菜汁》，題為《杜瑾訥夫之名著》，發表在《中華小說界》第二卷第七期上。劉半農在譯文前附言：“俄國文學家杜瑾訥夫（Ｉｖａｎ Ｔｕｒｇｅｎｅｖ），與托爾斯泰齊名。托氏為文，淺淡平易者居大半，其書易讀，故知之者較多；杜氏文以古健勝，且立言不如托氏顯，故知之者少。至舉二氏并論，則實不能判伯仲。杜氏成書凡十五集，詩文小說并見。然小說短篇者絕少，茲于全集中得其四，曰《乞食之兄》，曰《地胡吞我之妻》，曰《可畏哉愚夫》，曰《嫠婦與萊汁》，均為其晚年手筆。（杜氏生于1818年，卒于1883年。此四篇，成于1878年2月至5月間，時年已六十）措辭立言，均慘痛哀切，使人情不自勝。余所讀小說，殆以此為觀止，是惡可不譯以餉我國之小說家。”②可見，在翻譯之時，由于翻譯對象的敘事性色彩濃重，加上對于“散文詩”的文體自覺意識尚未在新一代文學先驅的頭腦中成形，劉半農將屠格涅夫的這幾篇散文詩誤作“短篇小說”之用，并看重其中“慘痛哀切”的情感色彩，以期能對當時的時代氛圍有所裨益。從中至少可以管窺到，散文詩一開始在中國的被“誤讀”，與敘事性、小說化、戲劇性的因素相關，而在劉半農、魯迅等早期散文詩作家的筆下，場景、片段、戲劇色彩等因素在散文詩中的反復呈現，絕對不是“詩”和“散文”的規定性就能涵蓋的。中國早期的散文詩又受到過波德萊爾等象征主義散文詩、泰戈爾哲理散文詩的強烈影響。直至魯迅的《野草》開創了中國散文詩的“象征傳統”，盡管散文詩的發展期間也經歷過“時代標語、精神號筒”的異化階段，但帶有“自覺”的散文詩問題意識的中國作家與研究者越來越多。2009年，中國第一個自覺的散文詩群——“我們”散文詩群的成立，在某種程度上再次確認了散文詩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物”可能具有的文體內核，這種內核一定是非詩、非散文的。

“散文詩從詩歌擷取了它的精魂，從散文借來了舒展輕松的衣衫，從繪畫吸取了豐富的色彩，從音樂找到了輕柔或昂揚的和諧節奏，它舍棄了詩的嚴格韻律束縛，卻保留了民歌的往返回旋的‘復沓’的旋律?！雹郾M管言之周全完備，但這種“四不像”式的描述方式已經不能打入“散文詩”的“腹地”?！吧⑽脑姟钡姆Q謂背后，一定存在著與“詩的思維術”、“散文的思維術”并駕齊驅的一種思維術。

新文學譯介的初期，散文詩不僅被誤讀為“小說”，也被誤認為與“自由詩”、“外國詩”一致，1922年前后引發的關于“散文詩”的大討論，更傾向于把“散文詩”看做是“散文的詩”，在現代漢語尚未定型的新文化運動時期，當新詩人們對于早期白話詩進行階段性的反思時，他們對于“新詩”的理論思考日趨成熟，而對于“散文詩”的看法則更接近于早期“白話詩”中 “無韻”的自由章法，即散文詩就是詩歌從“韻”趨于“散”的歷史性階段，“近來的新詩（白話詩）不都是散文詩”，肯定散文詩的存在，是為了明確與肯定新詩從白話詩中蛻變出來的歷史方向，因此，散文詩最開始在中國的發生并不具有獨立的文體美學，即使有相對的獨立性，也是在詩歌的文體美學范疇之內，這與嫁接自歐美、印度的散文詩文體的發生大異其趣。對于波德萊爾而言，對散文詩的自覺追尋出自一種表達內驅力的“沖動”，他試圖用一種“詩的散文”來“描繪一種現代的、更抽象的生活”，逃脫“節律和韻腳”的限制，承載“非常柔和，相當靈活，對比性強，足以適應靈魂的抒情性的動蕩、夢幻的波動和意識的驚跳”。從這種意義上來，倘若否定散文詩中“詩”和“散文”的規定性，散文詩就不能成其為散文詩，但這種“規定性”不是要使敘述主體發生某種轉向（傾向于“詩”的還是“散文”的）或偏移，而是“散文詩”從發生學意義上是有一個不同于“詩”和“散文”的內驅機制的。關于這種內驅機制，葉維廉在《散文詩——為“單面人”而設的詩的引橋》一文中曾提出散文詩應當“具有法國象征派詩人心目中的Lyric的運作脈絡”，這種“運作脈絡”往往通過把握豐富的“瞬間”來“含孕”、“暗示”由此“瞬間”所承啟的“此前”與“此后”（往往是以“事件”為單位形式）。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一批散文詩詩人（“我們”散文詩群的誕生更加有理由讓我們開始使用這樣一個同樣具有獨立形態的名詞——“散文詩詩人”），越發自覺地實踐著有關“散文詩是一種獨立的文體”的觀念，“在現代心靈場景之內通過散文詩的文本建構，尋找情感和思想的突破口，他們的當下詩性體驗和散文詩的文本建構路經，實際上與發生學意義上的散文詩形成了一種美學上的回應與互證，并且這種回應和互證還在持續演化之中?！?/p>

① 王珂：《論散文詩的文體形式及文體價值》，《學?！?003年第1期。

② 原載1915年7月《中華小說界》第2卷第7期。

③ 耿林莽：《為了散文詩的繁榮》，《詩探索》1982年第3期。

參考文獻：

[1] 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

[2] 龍泉明.中國新詩流變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3] 駱寒超.新詩主潮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4] 王珂.論世界散文詩的文體演變[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2（５）.

[5] 王光明.散文詩的世界[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2.

基金項目：2011年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成果之一，項目名稱：新詩發生的“自我”意識與言說策略，項目編號：2011jyte064

作 者：王芬，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武漢傳媒學院人文傳播學系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20世紀中國詩歌、寫作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