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赤子的禮贊與愛的皈依

摘 要：昌耀的高原詩歌，呈現出一種完全脫離了時代詩歌語境的抒情蘊涵的獨異性：具體與抽象同質，微小與巨大共構。詩人的主體意識則游刃于兩極，傾心相與又超然出離，使之妙合無垠渾然一體。這一特征的建立，有賴于詩人對苦難獨特而清醒的頓悟，以及由此而展開的對高原風情的忠實禮贊，對高原人民虔誠的皈依。有賴于此，詩人在高原詩歌的哲學意識、生命實踐的層面上，對苦難呈現出一種安忍、接納、感恩、承擔的姿態。

關鍵詞：昌耀 高原詩歌 禮贊 皈依

中國當代詩人昌耀，以其詩歌中鮮明的理想主義與浪漫氣質，詩歌精神品質上強烈的悲劇精神與苦難意識，詩歌美學上獨特的意象群落與象征系統，詩歌語言上對古奧典雅的漢語言傳統的繼承與創新，被譽為“新詩運動史上的大詩人”、“詩人中的詩人”。而昌耀正是在西部高原經歷了酷烈多舛的命運撥弄，帶著與高原廝磨相守、血肉交融整整四十五年所得的滋養與支撐，兀立在中國當代詩歌的地平線上的。因之，考察昌耀詩歌的抒情蘊涵的獨異性與含藏其中的生命意識，當以其高原詩歌為基礎。①

一、高原風情：赤子的深情禮贊

不同于歸來詩人“由于長時間沉落在社會底層”，借此“加深了對歷史、人生體驗的深度，也使他們多少與六七十年代的詩風保持距離”②，昌耀早在其作于1957年的《高車》③一詩中，便展露出一種完全脫離了時代詩歌語境的抒情蘊涵的獨異性。

從地平線漸次隆起者/是青海的高車

從北斗星宮之側悄然軋過者/是青海的高車

而從歲月間搖撼著遠去者/仍還是青海的高車呀

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威武的巨人/青海的高車于我是巨人之軼詩

——《高車》

民間生活場景中作為具象的高車，被瞬間推移到巨大的空間，旋即又被植入深邃久遠的時間（歷史），而擺脫其具體而微的物態屬性，獲具與天地日月同輝的宏大品格，進而與詩人“本是英雄”的主體力量相呼應。此詩所凸顯的詩意構成方式與抒情蘊涵的獨異性，當可做昌耀高原詩歌解讀之一徑：具體與抽象同質，微小與巨大共構。而詩人的主體意識則游刃于兩極，傾心相與又超然出離，使之妙合無垠渾然一體。

這種獨異性的形成，與昌耀的個人經歷密切相關。昌耀于1957年因十六行的小詩《林中試笛》而罹難，經受長達二十二年的監禁、苦役、流徙。探討苦難的成因，雖自有其嚴肅重大的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意義，而辨析一個人如何與苦難搏擊，憑借什么度過苦難，當更具莊嚴的生命本體意義。

這樣寒冷的夜……

但即使在這樣寒冷的夜

我仍舊感覺得到我所敬仰的這座巖石，

這巖石上錐立的我正隨山河大地作圓形運動

……

炊煙的微粒在無風中靜止。

我潛泳的身子如激流孳養的昆布……

此時，我才完全享有置身巨人懷抱的安詳。

——《斷章》

我常在鷹群與風的嬉戲中感受到被勇敢者

領有的道路，聽風中激越的嘶鳴迂回穿插

有著瞬息萬變。有著鋼絲般的柔韌。

我在沉默中感受了生存的全部壯烈。

——《兇年逸稿》

昌耀的獨特，在于他從對苦難的不服、申訴、委

屈、憤懣，甚至不惜自殘的血性抗爭，到后來頓悟到苦難“實則是所有人的緣分”④，進而在更宏闊的宇宙視域之下觀照現實苦難，通過將個人置于自然運行的永恒法則之中而獲具對現實苦難的超越，通過對同處于這永恒法則中的大千萬物的體認、洞察，而獲得創痛的撫慰與生命能量的滋養。

這種抒情蘊涵的獨異性，在昌耀自1955年開始并一直延續至80年代中后期的高原詩歌中，得到了鮮明而集中的運用。雄視闊步的駱駝靜臥夕陽，裝著“海螺殼”“鼻煙壺”的賣貨郎的玻璃匣子，黃昏中走過的馱水的毛驢，彌漫著柴草氣味的巷道口……這是詩人在《丹噶爾》中對雄關險隘丹噶爾的精描細畫。簡單的事物、質樸的生命活動與勞作中蘊藏著自然無言的奧秘與生命的大歡樂。而高原日出，因輝映著大千萬物而在詩心燭照下呈現出別樣的微妙、靜謐、神秘，“聽見日出的聲息蟬鳴般沙沙作響……/沙沙作響、沙沙作響、沙沙作響……這微妙的聲息沙沙作響/靜謐的是河流、山林和泉邊的水甕/是水甕里浮著的瓢”。太陽這一巨大的球體按自身規律剛健運行，周而復始。日出，仿佛自洪荒而來的神秘儀典，這儀典萬千威儀，神圣無比，它召喚生命的律動，催醒大千萬物與此律動默然契合。然而，詩人更重視對生命偉力與勞動價值的贊美與體認，“但我只聽得沙沙的聲息/只聽得雄雞振蕩的肉冠/只聽得巖羊初醒的錐角/埡豁口/有騎驢的農藝師結伴早行”，他臣服于微小事物于靜默中蘊藏的生命能量，于謙卑中持守的自信與尊嚴。于是，在詩人筆下，巨大的球體似巨靈撫觸大地，萬物或默默領受，或更生蘇醒，交響生命的華章。

最醒豁地呈現此獨異性特征的當屬《峨日朵雪峰之側》中那個孤獨的征服者：

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翼翼探出前額，

驚異于薄壁那邊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

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

……

啊，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鷹或雪豹與我為伍。

在銹蝕的巖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憐的蜘蛛

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快慰。

——《峨日朵雪峰之側》

與雪峰、太陽、山海相對峙的是渺小的人，而與渺小的人一同默享征服者的快慰的，是比人更渺小的蜘蛛。詩人提醒我們，在更宏闊的宇宙視域的觀照下，渺小豈非與偉大同義？或曰，微小與巨大同出于大自然的孕育，因而享有同等的存在價值。于是詩人筆觸所到，俯仰皆是對天地間微細事物的心心相印、深情相擁，且看《天空》中那柔美歡悅的詩句，“這柔美的天空/是以奶汁洗滌”“……騍馬/在雪線近旁嚙食/以審度的神態向我睨視——此刻，誰會為之不悅？”且聽《在山谷：鄉途》中那神秘詭譎的聲音，“松林間/似有簌簌羽翼剪越溪流境空/追逐而過：是一群正在夢中飛行的/孩子？……”需要何等明敏慧黠的詩心，才能捕捉到如此微妙的詩境？詩人自己豈非也為這奇景而顫栗？“在山谷，傾聽薄暮如縷的/細語。激動得顫栗了。為著/這柔情，因之風里雨里/有寧可老死于鄉途的/黃牛”，而詩人實是扎根于異鄉，與高原廝磨相守四十五載，在廣漠的曠野，在神秘的荒甸，在放牧的山谷，在休憩的溪邊，對高原做著赤子忠實熱誠的禮贊。

二、高原人民：生命的歡歌與愛的皈依

二十二年苦役流放的生涯，昌耀仍寫著不能發表的詩歌，固然出于詩人“與命運絕不罷手的頑強糾斗”、“以待‘失道者’的‘敗北’之日”的信念與骨子里的英雄主義精神品質⑤，出于其個人對現實苦難的獨特穎悟與超越。而及至“歸來”之后，詩人仍對西部高原魂牽夢縈，從未中斷深情的回望，則其更可辨析的精神脈絡，乃是昌耀生命意識中對青藏高原古老民族的愛的皈依：貧瘠生活中那充盈的美感，被艱難生活所磨礪而激發的勇武而堅韌的生命偉力。

在《獵戶》一詩中，詩人置身于勞動者群體，“一個青年姍姍來遲，他掮來一只野牛的巨頭”，“油煙騰起，照亮他腕上一具精巧的象牙手鐲”，他贊美這孔武有力的青年獵戶；“那個守著獵狗的牧女羞澀回望/吮吸一朵野玫瑰的芳香……”他鐘情這質樸單純的美好女子。在《美人》一詩中，詩人是如此傾心于鄉村籬笆旁的那個美人：她默默擺弄手中草帽的神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彈性的胸脯，她粗實油亮的發辮……詩人分明沉醉于這“進入心中”的美感，卻又震懾于這美的質地純凈無瑕而深感審美即是對美的冒犯。由此，即使在遭遇“絕少孕婦”的饑饉的“兇年”，即使詩人“習慣了精神會餐”，“綠色希望以語言形式盛在餐盤/任人下箸”，昌耀仍欣慰地發現“當我走出森林頭枕手杖在草地睡去/銀杉彎向我年輕的臉龐，討好地/向我證實我的山河誠然可愛”。他驚喜地看到了“山的分娩”，發現饑饉更加突出了勞動與創造的價值，成全了勞動者的尊嚴。他更屏息于那匹從湖底躍出的“豐足而美潤”的“夢幻的馬駒”……無論現實世界的種種苦難如何以層層加碼的重擊步步緊逼，這些苦難又如何試圖磨蝕、剝脫、耗損詩人的生命力與生存意志，在詩人那強健的內心，仍保留著對大千萬物的完整無缺的美感，對于貧瘠的生活，枯干的未來，詩人仍有著充沛的熱情、奇異的幻想與豐盈的浪漫。

那么，是什么足以令詩人賴以憑借而度過二十二年監禁、苦役、流徙的漫長生涯？是什么給詩人單薄枯瘦的軀體以連綿不絕的“豐足而美潤”的滋養？不是重返生活與藝術“中心”的人們，因重獲歷史主體地位而對個人受難史的自豪追憶，不是碰巧獲勝者無一能免的對歷史展開的“后知后覺”的正義討檄，是詩人獨特而清醒的個人頓悟：“人類最基本的生活追求，和最高貴的精神品質，就存在于日常的生活形態中。”⑥

跋涉于歸途，

忘卻了魚的飛翔，

水的凌厲。

與激流拼命周旋，

原是為的崖畔

那一扇窗口。那里

有一朵盛開的牡丹。

當圓月升起，我看到

一個托舉著皮筏的男子

走向山巔輝煌的小屋。

——《筏子客》

詩人正是憑借這一獨特而清醒的頓悟，而與自己的苦難命運和解，并且并非僅僅停留在哲學意識而是處處顯發在生命實踐的層面上，對苦難呈現出一種安忍、接納、感恩、承擔的姿態。難怪詩人小心翼翼地為我們奉出這一幀圣潔的圖片，“那些鄉間的人們總是習慣坐在黃昏的門檻/向著延伸在遠方的路安詳地凝視”，“夜里，裸身的男子趴臥在炕頭氈條被筒/讓苦慣了的心薰醉在捧吸的煙草/黑眼珠的女兒們都是一顆顆生命力旺盛的種子”，難怪詩人自豪地宣稱“我是這土地的兒子/我懂得每一方言的情感細節”（《兇年逸稿》）。基于這個獨特清醒的個人頓悟，詩人注目于一幅幅日常生活圖景，使之不僅作為詩人主體力量之延伸的審美客體，更是擁有獨立審美與生命價值的活生生的生命本體力量，與詩人的主體意識互相照耀互為說明，妙合無垠渾然一體。

也是基于這個獨特清醒的個人頓悟，以及頓悟之后個體生命勇敢主動的荷載承擔，在眾多高原詩歌所敷陳的情感蘊涵中，詩人一再申說他對青藏高原古老民族的愛的皈依。在《家族》中，他稱自己為“北部古老森林的義子”，感恩地承認“我們在這里。我們/是這塊土地的家族/被自己的土地所造化”；即使戴罪“歸來”、重返“中心”，詩人從未以輕薄的往事緬懷、草率的形上超越辜負那方土地的恩情。而在長詩《慈航》中，詩人更是虔誠地皈依于愛的宗教，不僅甘做土伯特人民的“兄弟”“朋友”“兒子”，還要借由“女婿”的身份，通過“愛的生殖與繁衍”而永遠與那塊土地相親相愛。

詩人以明敏慧黠的詩心掃描、巡視高原大地，細細體認、聆聽大自然的無言訴說，細細捕捉、審察萬事萬物或裸裎或潛藏的生命質核。復以主體靈動的心靈游走其間，對其籠罩、輻射、滲透，并以獨有的審美理想與抒情方式對其加以統攝、剪裁、組合，使得邊塞風景的雄奇瑰麗神秘，邊地物群的奧妙幻美，高原民族原始古奧、超然世外的生存狀態，其因虔敬的宗教信仰所培育的高于一切的靈魂觀念，在渴望精神的皈依處、心靈的休憩地的詩人心中，熔鑄、生成為一首首精妙絕倫的詩篇。

① 燎原在《高地上的奴隸與圣者》一文中，將昌耀的詩歌分成四個區段，其中以青藏高原為題材的詩歌跨越了三個區段（詳見《昌耀詩文總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7月版，第3頁）。為言說方便故，筆者把昌耀自1955年至1986年間創作的有關青藏高原的詩歌統稱為“高原詩歌”。

②⑥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頁，第226頁。

③ 本文所引昌耀詩歌，皆出自《昌耀詩文總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④ 敬文東：《對一個口吃者的精神分析——詩人昌耀論》，《南方文壇》2000年第4期。

⑤ 燎原：《昌耀詩文總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10頁。

作 者：秦敬，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