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師陀小說的社會批判意識

摘 要：師陀是我國現當代文壇上的重要作家。他的作品題材遍及鄉村和都市，內容極其廣博，全面地記錄著一個來自底層的作家和他筆下的小人物一起探尋人生命運的心靈歷程，他通過生之艱難、愛之煩惱、人生之扭曲等一系列悲劇事件的描寫，傳達出深刻的社會批判意識。本文就作家短篇小說中所體現的社會批判意識進行分析論述。

關鍵詞：師陀 小說 批判意識

師陀是出生于河南的中國現當代文壇上的重要作家。從20世紀30年代初躍上文壇到80年代末默默離開人世，這位曾以“黃花苔”①自況的老作家穿越現當代而始終筆耕不輟，碩果累累，僅小說方面就有曾因獲《大公報》文藝獎而轟動的《谷》，和此后魚貫而出的《里門拾記》《落日光》《野鳥集》《無名氏》《果園城記》《石匠》（以上均為短篇集）、《無望村的館主》（中篇）、《結婚》《馬蘭》《歷史無情》（均是長篇）以及兩部連載未完、未出版的《雪原》《荒野》（長篇）。這些作品題材遍及鄉村和都市，內容極其廣博，全面地記錄著一個來自社會底層的作家和他筆下的小人物一起探尋人生命運的心靈歷程，同時傳達出深刻的社會批判意識。筆者在此僅就師陀短篇小說的社會批判意識做一總體論述，管窺蠡測，以就方家。

一、師陀小說的特點及其對小人物的描寫

師陀小說最多的是鄉鎮血淚世界的“浮世繪”，其次是飄蕩在滿是泥淖的曠野上空的“牧歌”、“詠嘆調”，以及偶爾觀照都市所留下的獨特一瞥……內容不一，但都蘊含著悲涼的底色，流灌著令人窒息的壓抑與沉重氣氛。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中原鄉鎮的貧窮愚昧和慘苦的社會景狀:一切在凋敝，一群整日為雞貓狗爭吵的小人物，如同作者所說:“在那里，永遠計算著小錢度日，被一條無形的鎖鏈糾纏著，人是苦惱的。要發泄化不開的積郁，于是互相毆打，父與子，夫與妻，同兄弟，同鄰居，同不相干的人;腦袋流了血，掩創口上一把煙絲……”（《里門拾記·巨人》）作家的社會批判正是從對小人物的凄涼人生形態的表現與悲劇命運的揭示開始的。這里的小人物能活下來便是幸運。九七叔被迫爬上樹梢，摘取樹葉充饑，摔死在牛乳般的濃霧的清晨，詩意的大自然里上演著餓死人的慘劇（《里門拾記·霧的晨》）。窮得失去姓名的老包子從小船上的幫工到光桿種地長工，吃夠苦，受夠氣，老到不能干活的時候，被東家一腳踢開；他萬念俱灰，破廟門前抹完淚眼，默默離別人世（《老包干》，發表于1934年《現代》5卷1期，初收入《蘆焚短篇小說選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一個是活活餓死，一個是用最大的代價向社會做最低的要求——僅為糊口活著而不得!欲生存而不得!老包子的悲劇命運固然交織著自然與人事的雙重原因，但最主要的還是地主階級的殘酷剝削和壓榨。他為吳家扛長工“三十一年”，才得錢“七十七”吊，他忠實于主人，幾十年如一日，最后還是被無情地送入土里，帶著他的善良與奴性。老包子的悲劇命運是舊時代無數貧雇農的共同命運。這樣的現狀在廣袤的鄉村曠野里已司空見慣，沒有人因之驚愕，或表示悲哀，很快便被忘卻。

當作家懷著強烈的追求，憤然離開鄉土，兩進北平，尋求異于鄉土世界的生活之路時，發現的并不是花果飄香的世界，五光十色的都市風景不能吸引他。他痛心的還是下層人“金子”一般的健康生命被毀滅（《落日光·金子》）。貧窮迫使金子到大學飯館當學徒，他暗下決心在這被人稱為“毀人爐”的地方錘煉自己，發誓書讀得比大學生還多，身體練得比大師兄還棒。然而事實很快證明這個“毀人爐”同樣要毀了金子。他常常饑腸轆轆，而又莫名其妙地被老板當做發泄的對象，挨“熊掌鍋貼”。在過度疲勞和悲劣的勞動生活條件下，他得了重病，迷迷糊糊地做著橫七豎八的夢……金子的處境和命運就是眾多下層城市平民的處境和命運。作家寫道:“像金子這樣的學徒好幾百萬。對他們的命運我深感痛苦，對他們的遭遇我深深同情，對那個社會我懷著更深的憎惡。就是我現在寫這篇回憶的時候，盡管已經經過四十六七年我仍舊忍不住落淚。”②《金子》是作家晚年推出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作家城市題材文學的最早嘗試。的確，從字里行間，我讀出的是同情和義憤。作者的批判價值在于他把金子寫得健康、珍貴的同時，發現了一個不容金子健康生長的“毀人爐”。金子懷著一顆燦爛發光的心，來到大學飯店不獨為了生存，還要實現自己的精神理想，可是老板把他作為賺錢的工具，使他承受超負荷的重擔，他被折磨到了死亡的邊緣。這就是社會給一個善良純正、能干的下層人的待遇!其實整個社會就是一個大的“毀人爐”!九七叔、老包子不都被毀了嗎？生存是人的第一需要，而這個“毀人爐”卻在殘酷無情地滅絕人的需要!在這個意義說，師陀也是在續寫舊社會“吃人”的主題。

不同于金子等，下層知識者雖可以茍全性命，但精神世界卻比老實巴交的農民等“勞力”者豐富復雜得多，也痛苦得多?！叭松形寮笫?，生、食、睡、愛、死”③，愛最煩擾著他們的心。這個常青的文學主題，在師陀這里，就是要向社會發出責問進而進行批判:究竟是什么使小人物愛而不得？烈亞才華出眾，但出身低微，也許是私人秘書職業的特殊訓練，心眼藏于誠實的背后，極其謹小慎微。灰色日子里，他一見鐘情于林丹—— 一個死去父親、必須靠賣笑養活母親和弟妹的姑娘，相同的地位是他們真誠相愛的基礎?？墒歉F人路窄，天下太小，烈亞的上司也認識了林丹，他們的約會被中途吃掉;長時間撕心裂肺之后，烈亞“嗚嗚地哭起來了，有誰能分解清楚他的淚水?愛著，受著，這本是最為正常的人生形式，然而，活下來要有錢，有地位。要獲得愛，更要有錢有勢。林丹之所以要去周旋、賠笑吃酒，也只因為貧窮、低微。兩個小人物得以真正的愛是幸運的，可是，這個社會卻要瘋狂折磨他們”（《野鳥集·烈亞先生的淚》）!這里，作者“穿掘著靈魂的深處，便忍受了精神的苦荊”④。意在透過下層人的愛情心路歷程進行社會批判。

揭示人類的心靈、感情世界，選擇愛的視角是最有表現力的。當時也為下層知識者的師陀完全用認同的態度，寫出烈亞與林丹、朱珩與環姑撼天動地的愛，極其富有美學的韻味。不論是對愛情偶遇路障還是永久觸礁的描寫，情感一波三折，使人扼腕長嘆!

二、師陀小說中對于社會現象的批判

作家的第一部短篇集《谷》的開篇就是寫官吏對百姓的殘酷殺害。孫三被陷害為盜賊而慘遭殺頭示眾的厄運，害人惡魔“龐局長的困圓的大頭”依然頂在脖子上（《頭》）。處女作《請愿正篇》（1932年1月《北斗》2卷1期，寫作日期晚，但發表早于《請愿外篇》，未收入任何集子）也是寫熱血的中學生正義請愿，當局卻打死打傷他們。當黑暗的政府連中學生都不能放過的時候，一向沉默的作家再也忍耐不住了，反諷道:“青年人的路真是太窄了，青年死絕的時候，便是中國安寧的時候”。從這兩篇早期作品可見，師陀敏感地覺察到黑暗制度對善良百姓的欺壓，表現出了階級的對立。

對青年知識者進行靈魂的拷問，展示他們的尋路艱難和悲劇命運，是作家社會批判的又一方面。黑暗的社會有意折磨有生氣的青年人，并不明明白白地將他們擊斃，而仿佛是用軟刀子一點一滴地撕心裂肺，使他們遭受難以承受的物質和精神的雙重磨難。身心俱毀的大學生尤楚（《野鳥集·春夢》）胡里胡涂坐了八個月的牢，胡里胡涂出獄;正當他邊執教、邊休養于鳥語花香、曲徑通幽的小鎮，備感春光明媚之時，一向沉默寡言、禮待他的號稱“一只虎”的校長向他通牒，他又胡里胡涂地被關進了黑屋子。十八歲的女中學生易瑾（《落日光·歸鳥》）厭惡驢推磨似的打發日子，一腔革命熱血沒能在深山溝里“拋灑”自己卻如純潔的羔羊只身陷入狼窩——吃人的色狼和政治騙子的世界；八年后回到出發地，她不知何處是歸宿，而且喪失了最寶貴的東西——精神活力。

尤楚、易瑾在迷惘中尋找，本欲上飛，卻很快折翅了!社會在前進。按常理，青年的人最容易走在前列。然而他們稍稍不合統治者的規范就要被射落在地。反對統治者的規范就是進步青年的繩索，對進步青年的追害就是對正義進步的壓制，是逆歷史潮流而動的。盡管如此，師陀小說中仍有許多雖然倦極、卻永不停歇的跋涉者，他們“出去——回歸——出去”，堅忍不拔地尋找身心的棲息地。這是很可寶貴的。

總之，表現小人物悲劇命運并進而挖掘其社會根源、進行厚實有力的社會批判，是師陀小說的一大特色，也說明了師陀不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家，他的創作是附著于現實人生，是以促進眼前的人生為目的的。

① 師陀：《黃花苔·序》，作家意在表白自己默默無聞地做點事，猶如“黃花苔”（鄉下人的叫法，一般稱蒲公英）一樣。他在《里門拾記·序》中說:“我只是一個小人物……大抵不過默默做點事，默默的走點路，默默的想想自己和別人……”

② 師陀：《回憶我寫〈金子〉》，《長江》1981年第１期。

③ 愛·福斯特：《小說面面觀》，言寺人譯，見《小說美學經典三種》，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39頁。

④ 梁啟超：《明清兩大詩抄題辭》，見《梁啟超全集（第9

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作 者：王理香，學士，河南藝術職業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