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小說創作中,作家蕭乾始終采取著一種獨特的藝術操作方式,他絕少直抒胸臆或者有任何的主觀評價,而總是充滿著情感的節制、客觀的敘述。他以溫婉細膩、含蓄蘊藉的敘事風格在讀者面前展示著其獨具的魅力,他的作品也因此承載了更多的審美意蘊及富有雋永的詩性韻味散發著奪目的光彩。
關鍵詞:蕭乾 含蓄蘊藉 有節制 客觀
蕭乾是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才華獨具、風格獨特的作家。綜觀蕭乾的許多小說,不管是寫兒童的童真,或寫“底層”的社會生活,還是寫男女之間純潔無瑕的戀情,蕭乾都無不采用一種獨特的審美操作方式——他在作品中很少一詠三嘆、一瀉無余直接抒發內心的情感,而總是充滿著情感的節制、客觀的描述。這種獨特的操作方式使得他的小說作品含蓄蘊藉、舒緩幽美,不僅使他的小說進入了一個潤物細無聲的情感滲透的詩性境界,而且富有審美體驗的沉潛和幽微。
在藝術創作中,情感的節制主要表現為作家善于調控自己主觀情感的過分流露,創作主體情感的釋放要恰如其分,它既不像魯迅在《吶喊》中所表現的那樣深沉冷峻,也不像郁達夫在《沉淪》中所表現的那樣歇斯底里、憂憤不平,而是既不大悲也不大喜,既不大哀也不大怨,創作主體對創作對象也冷熱有度,不動聲色。沈從文稱這是“情緒的體操”,“一種使情感‘凝注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體操”①。
年輕的蕭乾對于當時藝術界流行的赤裸裸毫無節制的創作模式持有著強烈的異議,認為那時代“除了一部分作家滴著‘愛莫能助’的同情淚,在黯淡的角落里寫著人道主義的小說外,文藝界成為了一個繁榮的鳥市,一個瘋癲院:煩悶了的就扯開喉嚨嘯號一陣;害歇斯底里的就笑出響朗的笑;窮的就跳著腳嚷出自己的需要;那有著性的煩悶的竟在大庭廣眾下脫個凈光”②。這個評價雖然帶有一些偏激、一些刻薄,但他卻在反對當時文藝創作窮于歇斯底里、毫無遮攔進行情感宣泄的同時,建立了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
在一篇題為《客觀化些》的“答辭”中,蕭乾指出,文章僅僅是用“血和淚”寫成仍然不足,“你還得把‘血和淚’客觀化了,再灑到紙上……好的文章不是情緒的反應。它本身須是一種刺激。那些哇哇地哭著秋天凄涼的詞客引不起我們悲感,因為作者自己淌的淚已經太多了,我們感受的只是他哭泣的凄慘。……你該做的還有引動別人的悲感。”③“藝術之崇高處恰在能夠客觀化。”④
蕭乾這里反復提到的“客觀化”,實際上就是指作家在創作時要有節制地控制自己的情感抒發,按生活的本來面目去描寫生活,讓自己的情感與創作對象的情感相互交融、互為一體,要隱而不露、含而不發。 “無巧不巧,自然天成”,只有如此,才能使作品富有藝術的美感。
蕭乾是一位注重藝術真實的作家。為了客觀真實地展示生活的本來面目,蕭乾明確地重申“文學是自敘傳”這個郁達夫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申述過的觀念,認為“偉大的作品在實質上多是自傳性的。想象的工作只在于修剪、彌補、調布、轉換已有的材料,以解釋人生的某一方面”⑤,“在文壇上有成就的人也莫不是和現實生活有密切的接近”⑥。藝術來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一個小說作家在自己作品中所揭示的社會生活,應當是從實際生活中提煉出來并經過自己藝術加工的生活。但對蕭乾來說,這種藝術加工卻主要體現在通過想象去“修剪、彌補、調布、轉換已有的材料”,材料方面作家則總挑自己生活中最熟悉也是感受最深的寫,有的是作家早年喜愛的人物(如《鄧山東》里的鄧山東、《印子車的命運》里拉印子車的禿劉),有的是作家早年生活的一個影子(如《籬下》《落日》《矮檐》中的少年)。因為寫的都是作家的經歷見聞,寫的都是作家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小世界,所以他的小說往往滲透著作家自己的血和淚的人生體驗。
如蕭乾的短篇小說《籬下》,這個短篇堪稱是他的一篇自傳體最強烈的小說,是他對自己早年生活的慘痛的回憶。文章寫環哥的媽媽被在京城里頗有油水的爸爸休棄并趕出了家門,無處可去,只好帶著獨生子來到城里的姨媽家借住。盡管母子在這里含垢忍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生活,然而結果還是被道貌岸然、表面溫善、心口不一的姨夫所驅逐。人情的冷暖和世態的炎涼通過環哥母子的不幸遭遇被體現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孤兒寡母的凄慘生活著實令人潸然,但在敘述故事人物時,作家卻能竭力抑制自己噴涌的情感,而以一種冷靜、節制的藝術筆調把故事中的一切給予真實的再現,對于故事里的所有人物,不管是寄人籬下的環哥母子,還是表面溫善內心虛偽不能容人的姨夫;不管是白嫩靦腆文靜體面的表弟妹,還是無可奈何只能屈從丈夫意志的姨母;他都能做到不偏不袒,如實地把他們的言論、外部動作客觀地記錄描寫出來,使得故事中的喜怒哀樂、世態炎涼,都自然地任其呈現,沒有矯飾夸張,只用發展的故事本身而非借助自身的情緒反應來撼動讀者。比如故事的開頭寫環哥媽被休,無處可去,此時作為一個棄婦,其內心極度的凄婉愁苦可想而知,但是作家并沒有像當時流行的作品那樣,使用大量的筆觸去濃筆重抹棄婦的鼻涕和眼淚,或者肆意鋪陳棄婦心中的愁苦和凄涼來贏得讀者的同情,而是扭轉筆鋒,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冷靜客觀地描寫了少不更事的環哥在去姨媽家的路上以及在姨媽家里的曲曲折折、跌宕起伏的心理和生活體驗。通過作家筆下所展示的趣味盎然的孩童世界,通過孩子的一雙睽睽童目對成人世界的觀察,人間的一切悲歡都在稚童最樸素、單純的人生視景里最真實地凸現著它們的本質,而在作家充滿情趣的敘述中,讀者也更真切地體味到作家早已品出的寄人籬下生活之真滋味,可謂是“寫來不著形跡,其妙處全在字句之外”。作者所以采取這樣的敘寫,就是因為作家“不甘心僅把那辛酸滋味鋪在紙上,而咬牙要用事實砌起,使其總和是辛酸”⑦。但正是這樣的節制客觀的審美敘事,使得小說增添了一種震撼人靈魂的詩意審美效果。
再如蕭乾的《花子與老黃》,這篇小說主要寫了一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的悲慘命運。老黃是我們家的一個仆人(曾經是我們家的英雄,在戰場上還替爹爹挨了一刀,因為爹爹擔心年頭不好,路上歹人多,所以吩咐他專門負責接送“我”——文中的七少爺上下學),一直忠心耿耿細致周到地服侍著小主人,結果有一天,小主人最心愛的一條叫“花子”的狗得了瘋病被強留在狗醫院,老黃不忍心看見小主人傷心難過,于是偷偷地替主人去狗醫院看望,不小心手被已經不認人的花子咬了一口。小主人知道后一方面催促他趕快去醫治,同時又童言無忌把此事告訴了媽媽,一向念佛的媽媽聽了后立刻把老黃整個月的工錢算清,罵著要老黃快點離開,不許“頓在這兒害人”。懂得自己“力量微薄”的小主人無可奈何,只能趁媽媽不注意,傾自己所有的錢送給老黃。這也是一個令讀者整個心靈都會為之震顫的悲愴故事,但作者在敘述這個故事時,卻依然采取自己一貫的敘事風格——節制、冷靜、客觀。文章中我們看不到作家對事情發展的任何主觀評說,也看不到作家對自己愛憎等主觀情感的任何抒寫,感受到的只是作家對事情發生發展整個過程的客觀冷靜的描述以及作家娓娓道來中對自己主觀情感的節制,然而,就是在作家這種節制、冷靜、客觀、不動聲色、不加偽飾的敘寫中,小說產生著一種令人震撼的藝術效果。在作家冷靜卻不乏詩意的筆調中,讀者情不自禁融入作品,和作家、故事人物同悲同喜,共同沉醉其中。閱讀中,讀者先還欣喜地感受著孩子活潑可愛的童心世界,并不時為孩子的純真頑皮付之一笑,但緊接著老黃的凄慘結局又深深地刺痛著讀者,使讀者不禁一灑同情的淚水。
除了上述作品,蕭乾的其他小說,如《矮檐》《落日》等,這些作品也無不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無不令讀者讀后產生強烈的不勝悲涼之感。蕭乾的小說作品為什么會有如此震撼的藝術效果?通過上面分析不難看出,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作家在創作中始終采用的這種獨特的審美操作模式——那種立意“用事實砌起”,對敘述中的人、事不置可否、不作任何主觀評價的客觀記錄;能夠從人情世態的角度,以真摯的情感冷靜真實地抒寫自己對生活的深刻體驗——大大提升了作品的藝術表現力和感染力。和同時代的其他作家,如郁達夫、廬隱等相比,蕭乾流露于文本中的情感不似他們那樣來得那么直露、憤激、沉痛、急促和剛硬,但相比前者,蕭乾的作品卻更能對讀者產生一種深沉的影響力。他的筆調冷靜、客觀,卻更容易使讀者產生真實可信的感覺,更能使讀者受到感染,深刻地感受到作品字里行間滲透著的濃重的悲哀,更能引動著人們對于人生悲苦的無限體會;同時作家在客觀反映人生世態時以詩人的明慧詩心對現實生活的不乏詩意的描述,以及文章因此呈現出的溫婉細膩、含蓄蘊藉的敘事風格,也在讀者面前展示著獨具的魅力,他的作品也因此承載了更多的審美意蘊及富有雋永的詩性韻味而散發著奪目的光彩。
① 沈從文:《情緒的體操》,《沈從文文集》第11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328頁。
② 蕭乾:《廢郵存底——答辭》,《蕭乾全集》第6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頁。以下注文同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③ 蕭乾:《客觀化些》,《蕭乾全集》第6卷,第135頁。
④ 蕭乾:《給自己的信》,《蕭乾全集》第5卷,第333頁。
⑤⑥ 蕭乾:《我與文學》,《蕭乾全集》第5卷,第345頁
⑦ 蕭乾:《創作四試·傷感篇》,《蕭乾全集》第5卷,378頁。
作 者:王曉紅,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