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故事,兩樣書寫

摘 要： 《慘霧》與《村仇》是基于鄉村械斗母題結構的互文性文本。在作者不同啟蒙意識的觀照下，相同的故事呈現出不同的書寫風貌：《慘霧》將斗爭的鋒芒直指積習難改的國民劣根性，凸顯了凌厲的思想革命姿態；而《村仇》則表現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事業給農民帶來的政治、經濟乃至思想大翻身，彰顯了鮮明的社會革命意識。通過《慘霧》與《村仇》的互文性閱讀可管窺鄉土小說的音變。

關鍵詞：械斗母題 互文性 啟蒙意識 思想革命 社會革命

《慘霧》與《村仇》是基于鄉村械斗母題結構的互文性文本。在作者不同啟蒙意識的觀照下，相同的故事呈現出不同的書寫風貌：《慘霧》通過描摹家鄉鮮血淋漓的宗族械斗，驚心動魄地展示了封建宗族觀念與野蠻民風相結合所造成的悲劇，“成為站在一定的思想高度來批判民族文化心理劣根性的力作”①；而《村仇》則以鄉村械斗為線索，表現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給農民帶來的政治、經濟乃至精神面貌的大翻身，歌頌了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群眾為建立現代民族國家而進行的偉大革命事業。通過《慘霧》與《村仇》的互文性閱讀，鄉土小說的音變可窺一斑。

一

“互文性”這一概念于20世紀60年代首先由法國符號學家、女權主義批評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在其《符號學》一書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轉化。”②在法國符號學家米歇爾·里費特爾看來，一切互文性關系都必須置于每一個文本的結構母體之上，即文本和它的互文本是同一結構母體的變體。他在《自足的本文》中指出：“意義是建立在本文所提供的結構基礎上，每一個原來的破譯都是這個結構的變體。”由此可見，互文性關涉到一個文本與其他文本的對話、吸收、戲仿以及批評活動。

《慘霧》與《村仇》即是基于鄉村械斗母題結構的互文性文本。鄉土小說作家許杰發表于1920年代的小說《慘霧》中，玉湖與環溪兩個村莊為了爭奪河水沖出的沙渚的開墾種植權，展開了一場血雨腥風的械斗。在“為了村莊的財富和名譽而戰”的宗法觀念驅使下，械斗步步升級，雙方都興師動眾，并請來了助戰的同宗。原本愚昧無知的農民由麻木不仁變為狂熱發瘋，“各人都自告奮勇，不歡喜自己有怯弱的表示，致人們看出他是一個怕吃辣椒的弱鬼”，紛紛爭先恐后加入械斗。在交戰中，他們個個紅了眼相互廝殺，把一切可以戰敗對手的方式包括原始殘忍的捕獵陷坑都用上了。《慘霧》巧妙地將矛盾聚焦于新婚婦女香桂身上，特殊的身份使她在沖突中進退維谷：因為械斗雙方都與她有著無法割舍的親情—— 一方是她的娘家玉湖莊，另一方則是她的夫家環溪村。在宗族斗爭的夾縫中香桂忐忑不安地生活，無可奈何地將命運交給上天仲裁，虔誠地祈求著平安。但悲劇的苦果仍然無情地砸在了她的頭上：在殘忍的械斗中，她親眼目睹了兄弟多理的死亡和丈夫被活活打死的慘相，喪夫和失弟的雙重痛苦使她昏厥墜樓而不省人事。

解放區革命作家馬烽發表于1940年代的《村仇》敘寫了相似的一幕：為了能將合伙修筑的水渠使用權據為己有，田村和趙莊展開了激烈的沖突，以致親人反目成仇，自相殘殺。械斗的受害者趙拴拴和田鐵柱原本是孩提時代就親密無間的朋友，后來親上加親成了連襟。但械斗無情地改變了這一切：田鐵柱在混亂中打死了趙拴拴的兒子狗娃，悲憤的趙拴拴后來伺機襲擊田鐵柱并打瘸了他的腿，兩人從此結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村仇》將視點投射在農民劉和和家——沖突的雙方分別是他的大女婿趙拴拴所在的趙莊和二女婿田鐵柱居住的田村。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在械斗中同室操戈，或傷或亡。作為一個在傳統倫理社會調解人際糾紛幾乎所向披靡的和事佬，劉和和對自己親人之間結下的深仇大恨卻束手無策，直到黨的土改工作打破了這種僵局。

同一敘事資源被納入不同的啟蒙話語系統，構成了兩種不同的意義場。這兩種書寫登場的方式不同，聲音有別，價值互補。同是描寫愚昧野蠻充滿血腥的鄉村械斗，《慘霧》以文化革命為發力點，試圖通過對災難深重的中國人身上所存留的冥頑不化的自戕、內耗等國民劣根性的性格特點進行控訴和批判，達到重塑國民精神的目的，凸現了凌厲的思想啟蒙姿態；而《村仇》則以階級革命為視點，致力于政治革命與現實權力、經濟等實際運作密切相連的社會解放，意在經由政治翻身和經濟翻身的通道，實現思想解放，從而抵達刷新國民靈魂的目標，彰顯了毫不含糊的政治革命訴求。

二

一種書寫機制本身即體現了特定的闡釋方式和評價機制。相同的題材，經由作者的不同闡釋和評價，展示出迥然相異的書寫機制：同是鄉村械斗題材，在鄉土小說作家許杰筆下是文化批判的武器，在革命作家馬烽手中則是階級斗爭的工具。

作為古代民間傳統習慣法中的一種野蠻陋俗，械斗是舊時在缺乏公認法則或共同認可的仲裁方式的情況下，村落之間為解決民間糾紛或復仇所采取的“公正”的、唯一的方式。這種村落之間的武裝沖突與封建家族關系密切。因為宗族是以父系血統為基礎建立起來的群體組織，每個族員都具有強烈的宗族認同感，在維護本宗族的利益上具有高度的自覺性和責任感。這種根深蒂固的宗派觀念正是村寨之間械斗的思想根源。③《慘霧》中玉湖與環溪兩村械斗的緣起是爭奪一小塊界限模糊的沙渚的種植權，在他們看來，“這是一個權利和財富的沖突；因為他們看重它，正如一座國際的礦山。”在私有觀念的驅使下，爭奪步步升級：先是玉湖莊的癩頭金與環溪人爭辯相罵，然后玉湖人手執棍棒打跑環溪人，接著環溪人夜襲玉湖莊打死癩頭金，繼而玉湖人鳴鑼出戰與環溪人相峙野外，經過第一次短兵相接的流血交戰后，雙方都從同族借來援兵展開了第二次大規模的血腥鏖戰。在械斗中，為全村的財富和名譽而戰的財產欲和榮譽感，愚昧和所謂的勇敢吞噬了鄉民們的理智和良知，不管是參戰者、觀戰者、吶喊助威者還是運籌帷幄的指揮者、支援者，都瘋狂地投身于宗族觀念高于一切的械斗中，悲慘而又可憐地流血、死亡。據此可知，《慘霧》中玉湖和環溪兩村發生械斗的深層心理機制是深植于鄉民們靈魂深處的傳統封建宗法觀念作祟。

《慘霧》中，“祠堂”作為一個重要的民俗事象頻頻出現。祠堂是封建宗法制度的象征，并具有多種功能。祠堂是儲藏械斗武器的地方，春舟大伯就吩咐村民：“你們快把那些短棒和豬刀槍束好，藏到祠堂里去。”祠堂還是家族成員商議要事的場所，玉湖莊人在祠堂聚合商議作戰對策，而每次聚集都會引發下一輪更慘烈的殺傷，其精神動力就是祖先崇拜的“祠堂”意識。就連械斗邊緣的婦女們，也在向老天和祖宗祈禱：“天呀！有靈有性的祖宗呀！你們幫著我們得到勝利罷！少數的死亡歸諸我，多數的死亡歸諸那環溪人罷！”對祖先的崇拜，維系著全村人的宗族認同，固化為全村人共同的精神圖騰。這種扭曲變形的宗族觀正是械斗陋俗發生的深層根源。

陳舊的封建宗族制是積貧積弱的古中國邁向現代化門檻的巨大文化重負。馬克思曾這樣批判封建宗族制社會：“這種失掉尊嚴的、停滯的、茍安的生活，這種消極的生產方式，在它另一面又產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縱的破壞力量”；“它使人屈服于環境，而不是把人提升為環境的主宰。”④就如《慘霧》中所描寫的，慘烈的廝殺只為“希求有最好的上風的名譽”——那毫無價值的、老中國兒女們所注重的“面子”。可悲的是，械斗雙方竟然把這野蠻的行徑視為“天經地義”，聽到鑼聲，竟“如同著了魔一般”，表現出病態的亢奮。可見，野蠻的鄉俗已經深深■入他們的靈魂，并反過來強烈地影響著鄉民們的生存方式，制約著他們人格、心理的健全發展。五四鄉土小說作家通過展示鄉村痼習的野蠻性和破壞性，批判了封建宗族制的落后與殘忍，體現了現代意識的覺醒和追求人的解放的精神，凸顯出峻急的思想革命姿態。

表面上，《村仇》中械斗的起因和《慘霧》一樣，是“權利和財富的沖突”——趙莊和田村合伙修建了一道水渠，水渠完工后兩村人為了能在水渠上占些便宜，互不相讓，展開了激烈的爭斗，直至釀成慘烈的械斗。然而在馬烽筆下，《村仇》中械斗的罪魁禍首，已經不再是農民們傳統的宗法倫理觀念，而是地主階級內部之間的爭權奪利。修水渠、爭奪使用權乃至導致村民械斗的始作俑者分別是趙莊的地主趙文魁和田村的地主田得勝。隨著兩個地主之間矛盾的發展，在他們的挑撥離間和煽動下，兩個村子的仇恨愈積愈深。因此，雖然同是鄉村械斗題材，《村仇》已經通過階級關系對宗法關系的置換，將五四鄉土小說的文化批判鋒芒轉向革命敘事的階級批判軌道。

眾所周知，傳統中國是一個鄉土社會，村落都以自然樣貌出現，并保留著自己獨立的社會體系，如馬克·布洛赫在《法國農村史》中所說：“許多個人，或者許多在同一塊土地上耕作、在同一個村莊里建造房屋的家庭，在一起生活。通過經濟的、感情的聯系而形成的這些‘鄰居’，組成了一個小社會：‘鄉村共同體’。”⑤革命到來之前，在這種憑借血緣和地緣關系形成的“鄉村共同體”內，鄉民之間只有情感的、經濟的聯系，階級還是一個聞所未聞的概念，更遑論以階級概念來劃分個體歸屬。盧暉臨在他的《革命前后中國鄉村社會分化模式及其變遷：社區研究的發現》一文中就指出：“革命前村莊內部的社會分化不是發生在地主和佃農之間，村莊內完全依靠地租生活的出租地主非常少見，這提醒我們，盛行于各種學術分析中的‘地主—農民’之間的對立，至少在村莊內部是一個錯覺。”⑥中國共產黨深諳，革命政權的建立與鞏固必須仰仗革命的意識形態輔佐，而權力要想達到極致，只有在兩極對立中才能實現，這是馬基雅佛里時代就已經發現的一個真理。這種權力哲學是“階級”產生的理論基礎，是鄉土中國地主和農民兩大對立階級產生的政治緣由。

“‘階級’其實是一種特殊的集體身份。這種集體身份正如‘族群’、‘種族’、‘社會集團’一樣，要有集合性的符號和合法性來源，即什么因素可以有效地代表這種集體身份，什么因素可以使一定社會范圍的社會成員認同這種集體身份。也就是說，‘階級’的存在是由于階級成員的認同和某種共同的感情，無論這種認同是如何產生的。在這個意義上說，對‘階級’的認同同樣需要想象甚至幻象，需要尋找和‘創造’共同的歷史。”⑦《村仇》演繹了中國共產黨對村民進行階級啟蒙，幫助村民尋找階級認同的過程。革命之前，趙莊和田村是兩個傳統的自然村落，地主和佃農因經濟關系結成協力對外的利益共同體。因此，以兩村地主爭奪水渠使用權的糾紛，很自然地引發了村民之間的械斗，直至釀成了親人之間相互廝殺的慘劇，曾是朋友加連襟的趙拴拴和田鐵柱為此成了生死仇人。

土改時，趙莊和田村被劃成一個行政村，革命工作者劉開明受命來領導兩村聯合斗爭。劉開明曾勸誡趙拴拴和田鐵柱放下仇恨，結果無功而返；他鼓動兩村群眾聯合斗地主，導致兩村群眾的共同反對。盡管形式上兩個村子已經合二為一，但基于情感和經濟聯系的鄉村共同體并沒有隨著行政化合并而發生實質的聯系和變化。劉開明轉而著手對村民進行階級啟蒙，忙于發動群眾，啟發訴苦運動。有了一系列的鋪墊，在兩村的集體訴苦大會上，當雙方村民群情激昂怒斥對方的時候，劉開明幫助大家找到了械斗的根子和村民的共同敵人——地主階級。破裂的親情最終在政治策略的指引下得以真正修復。對趙拴拴和田鐵柱來說，劉開明具有雙重身份：他是他們的小舅子，同時又是他們階級覺悟的啟蒙者、集體的代言人。在這里，前一種關系的建立是為了引入“家庭”觀念，并再次印證了家庭內部和解行為的無效。之前趙拴拴和田鐵柱的丈人劉和和說：“我過去為你們花了多少心血，想讓你們和好，把我的腿也跑斷了，也沒頂事，怎一下又好了？”得到的答案是：“你只是讓兩家忍讓，沒找到結仇記冤的根兒。”在成功進行階級啟蒙之前，劉開明的調解也曾宣告失敗。由此，個體與集體之間的關系初現端倪：個體的命運被牢牢地掌控在集體手中——村落之間的爭端會導致兩村之間個體的爭端，而要解決問題，即便是個體之間的紛爭，也必須仰仗集體的力量；同時，集體的威權被置于個人和家庭之上，后者必須倚仗前者的力量才能和諧。

在《慘霧》中，一場災難性的械斗，將香桂這個本應有著恩愛丈夫與和睦家庭的新婚女性的短暫幸福化為灰燼。而更殘酷的是，玉湖宗族把她哀哭自己丈夫的權利也剝奪了——“他們不許她哀哭，因為她的哀哭，要引起人們的疑忌”。作者通過香桂的悲慘遭遇，在客觀展示家鄉鮮血淋漓的宗族械斗時，將人性惡的丑行刻畫得驚心動魄，我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捕捉到作品貌似客觀的敘述背后蘊含的深深嘆息，并切身感知到宗法制觀念對人們的禁錮和人們在封建宗法制那張隱形大網中徒勞無益的掙扎，作者對國民劣根性的無情控訴和批判力透紙背。與彌漫著濃郁悲劇煙云的《慘霧》不同，《村仇》中革命的陽光融化了村民之間仇恨的堅冰。在革命老干部劉開明的啟發和引導下，兩村人提高了階級覺悟，認識到爭奪水渠“得利的是老財，受害的都是窮人”，在斗爭他們共同的敵人——地主階級的戰斗中，趙拴拴和田鐵柱冰釋前嫌，重修舊好。以家族利益為本位的村落之間的沖突，最終在共產黨階級斗爭學說的作用下，化干戈為玉帛。因此，《村仇》實際上是對地主階級的仇恨，而《慘霧》則真正是籠罩在中國古老大地上難以驅散的封建霧靄。

三

中國是傳統的農耕文明古國，鄉村作為農耕文明的核心地帶，匯聚了中國80%的人口，同時也是另外20%人口的祖籍所在。因此，透過鄉村來考量中國社會的變革和國人精神的重建，無疑是一種不失圭臬的選擇。但對于不同時代的作家來說，以鄉村作為書寫對象，從何種維度展開鄉土敘事，則與特定的現實訴求密不可分。

當20世紀新文學叩開了中國閉鎖的門扉時，五四先驅者們恣情地呼吸來自域外的新鮮空氣，他們大量翻譯和介紹西方文化，其中包括外國鄉土小說及其理論。國內開鄉土小說理論風氣之先的是周作人。嚴家炎認為，周作人大力倡導“鄉土文學”有三條理由：五四新文學運動是從國外引進的，要在本國土壤上扎根，就必然提倡鄉土藝術；要克服思想大于形象的概念化弊病，就應當提倡鄉土文學的地方色彩，要使中國新文學自立于世界文學之林，就必須發展本土文學，從鄉土中展示民族特色。⑧當五四鄉土文學作家們以一個覺醒的現代知識者的眼光冷靜諦視他們曾經生活其中的鄉村文化時，首先走進他們視野的是諸如械斗、典妻、水葬等種種落后、封閉、沉滯、愚昧的現象。有感于東西方民族文化的巨大落差，目睹中國在鄉村這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封建黑屋中枯萎了民族精魂而逐漸走向精神衰頹的事實，他們很自然地以鄉土小說作為民族自審的切入點，以理性批判意識引燃了摧毀封建文化大廈的導火索，滿帶著“土氣息、泥滋味”，通過揭纛國民劣根性而彰顯“人的解放”的鄉土小說應運而生。

五四鄉土作家高擎思想革命的圣火，以疾風驟雨之勢掃蕩戕害中國人靈魂的精神鴉片——諸如依附、愚昧、麻木、自私等充滿奴性意識的國民劣根性，以期刷新國民的精神，拯救千瘡百孔的中國。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并不簡單地停留在揭露鄉村文化形態及鄉村文化人格的層面，而是以現代理性精神燭照現實，力圖在鄉土敘事中剖析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尋找出潛隱的文化病根，顯示了深沉的歷史意識和理性批判品格，呈現出深邃的文化哲學內涵。

伴隨著五四落潮和大革命失敗，左翼革命者將“人的解放”推向階級和社會解放的高度，文學中曾風靡一時的國民性批判漸漸出現音變，階級和社會解放的旋律逐漸高亢。1940年代，在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關頭，以毛澤東為領導的中國共產黨人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推翻舊社會、建立新中國的社會革命運動。文學作為一支重要的革命力量被整合進建立現代民族國家的方案，中國文學開始邁向“新紀元”，《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成為文學創作必須遵循的不二圭臬。《講話》在理論上確定的“為工農兵服務”宗旨，所倡導的“民族風格”和“民族氣派”等等，使鄉村毫無懸念地成為最佳載體。當階級和社會解放的現實訴求放置于“人的解放”之先，鄉土敘事便呈現出與五四時期完全不同的文化意蘊：傳統的倫理探索被階級關系所置換，農民在獲得政治和經濟翻身的同時，實現了精神翻身，從另一種意義上達到了“人的解放”的目的。應該指出的是，要刷新國民精神，建立現代民族國家，通過批判達到引起療救的目的固然重要，但在災難深重的老中國子民身上，祛除封建烙印僅僅靠口誅筆伐顯然火候不夠。在此向度上，以土改為題中應有之義的社會革命可謂意義史無前例：它從根本上扭轉了傳統的鄉村秩序，在剝奪了地主的土地所有權時，也摧毀了其精神威權，從而使農民獲得了經濟和精神上的雙重翻身。《村仇》中勢不兩立的死對頭在土改中提高了覺悟，毅然捧起“和合酒”，相逢一笑泯恩仇，農村社會變革的力量和鄉土小說主題的拓展可見一斑。1940年代解放區鄉土敘事摹寫廢除封建枷鎖過程中農民現代精神的調適與重建，考察他們文化心態的嬗變，都建基于階級革命和社會解放的宏闊歷史背景上。

如果說五四鄉土小說作家是站在哲學、歷史和人的生命意識高度，通過解剖農民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心理進行民族自審，從而達到重構民族文化心理的目的；那么馬烽等革命作家則力圖置身于農民自身的立場，致力于發掘新時代的文化因子，并以農民耳熟能詳的內容和形式傳播，力圖使民眾的精神境界在全新的政治文化背景下得到提升。這種別樣的反封建啟蒙姿態，可以視做五四文化批判精神的繼承。遺憾的是，革命作家在禮贊舊秩序崩潰之時，卻忽略了一個事實：作為充滿著生命潛能，甚至衍化成集體無意識的民族文化形態，那種頑劣的國民痼疾并不會隨著舊世界的坍塌而灰飛煙滅。對鄉村文化形態和農民文化心理的現代化進程過于樂觀的估計和失之簡單的處理，使革命作家的鄉土敘事在意蘊開掘的深度和厚度上，無法企及五四鄉土小說所達到的高度。

①⑧ 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1頁，第11頁。

② [法]朱麗婭·克里斯蒂娃：《符號學：意義分析研究》，見朱立元編《現代西方美學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947頁。

③ 劉勝男：《“五四”鄉土小說中的宗族描寫與宗族文化批判》，《哲理》2009年第4期。

④ [德]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見中央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6頁。

⑤ 馬克·布洛赫：《法國農村史》，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89—190頁。

⑥ 黃宗智：《中國鄉村研究》（第一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44頁。

⑦ 李楊：《50—70年代中國文學經典再解讀》，山東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0頁。

作 者：楊利娟，文學博士，河南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