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不知有多少個夜晚了,我的身心被那一段歲月糾結著、纏繞著,它讓我迷茫困惑的同時又哀愁憂傷。我大腦內總是有一個身影來來回回地走動著,他有時甚至跳出來與我對坐,然后我們再說笑、談話。我在夕陽的余暉里一遍遍地念叨著,傾聽著……為什么街上沒有二胡的聲音呢?為什么我找尋了這么久卻從未遇見過他呢?他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他一定還活著,對,一定還活著。只是不知在哪個小城抑或哪個小村里流浪著賣藝。屈指算來,他現在大概也有五十歲了吧,但不管歲月在他的臉上雕刻出怎樣的經緯紋路,我都能辨認出他來。他現在在哪里呢?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聽說他的妻子和支書家的二兒子白鼠在小村里過得倒是一如既往,但是在她的臉上始終找不到喜怒哀樂,整個人一天到晚都是木木的僵僵的。她的心里肯定在翻騰著什么,是苦與甘?是恨與仇?還是恩與怨?是的,也許她會知道他的下落。想當初他們的感情那么好,他們之間總不會斷絕了音信吧。可是我始終不明白的是,二十年前,當她和丈夫千里迢迢地落難到這個小村后,為什么在一個陰沉寒冷的日子里,突然又一反常態地成了支書家的兒媳婦?白鼠長得賊眉鼠眼,臉長嘴尖,身體瘦弱,與他的這個綽號真的是再相符不過了。無論從哪一方面講,白鼠都不能和她的丈夫相提并論。但是她真的成了白鼠的妻子,的的確確。
窗外響起了滾滾的雷聲,風雨就要來到了。陽臺上的一本書嘩嘩著被掀開了,我起身關緊了玻璃窗。剛才還是綺麗的晚霞,忽而就變得濁浪排空了。人間的事有時就像這天空一樣,不得其解。我雖不是一個氣象學家,不知道星空及大自然的奧秘,但我只想把目前的這件事弄明白,搞清楚。我不僅要找到他的妻子,把二十年一直困擾我的那件事刨根問底,還要向她打聽她丈夫的下落,并想法找到他。因為我想念這個人。
大雨開始敲打玻璃窗了,一陣急似一陣。從廊檐上順勢流下來的雨注,多像當年那個小女孩偷偷滾落的淚珠。那是這個小女孩,看見他的妻子被白鼠迎進家門后的憤憤不平;那是這個小女孩,目睹男人被支書一家打得遍體鱗傷時的怒火填胸;那是這個小女孩,得知男人失蹤后的無法掌控的傷心欲絕。
閃電和雷聲還在繼續,瓢潑之聲呼嘯著洶涌著像是誰觸怒了它般的沒完沒了。就在我凝望著窗外黑漆漆的一切回憶的時候,突然停電了。我轉身從抽屜里摸出蠟燭和打火機,一束溫馨的燭光頓時點亮了房間的每個角落。也點亮了我那顆枯竭干燥的心。火苗奔突著、跳躍著,久久地注視著我。我順手撥了撥燦燦亮亮的燈花,在這個風雨之夜,仍然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
二
我九歲的那一年,小村里就像從天上掉下般的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妻。這對夫妻是從南方過來的。男的叫方開明,三十出頭,一米七多的個子,胖瘦適中,濃眉大眼,和善可親。他經常穿一件潔白的襯衣,襯衣的下擺束在褲腰里,腰帶上掛著一串亮閃閃的鑰匙。就是那一串帶白鏈的發出響聲的鑰匙,使我們那幫孩子覺得他是那樣的瀟灑,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他的妻子叫陳霜,二十七八歲,個子不高,白皙偏瘦,一雙柔和的美目總愛瞇起來看人,多多少少給人一種嫵媚的感覺。她有一頭長長的秀發,這些秀發總是在一雙纖細的小手里不斷地變換著樣式。有時她在腦后編一根辮子,辮子的末端再套上兩個毛茸茸的圓球;有時她會把頭發全部抓攏,只用一塊手帕在后面松松地一束;還有時她又把頭發綰起來,盤在腦后,上面再別一個發卡,那樣子很像一個風韻別致的少婦。總之,她每一次的新發型,總會讓小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瞠目結舌,眼界大開。他們不明白這個小女人是喝了什么樣的水,才長得這般的靈氣、俏麗。甚至有一些上了歲數的人說,陳霜八成是一個狐貍精變的,不然不會長這么好看的。
他們來這個小村時間不長,村支書就分給了他們三畝責任田和幾件農具。這就證明他們從此將要在這里安營扎寨、正式落戶了,算是這個小村的人了。盡管他們住在了一處簡陋的閑棄的院落里,也有了維持生存的田地,看起來和村民們沒什么兩樣了;但在小村里他們仍然和我們格格不入。也就是我們村的人表面上承認他們,內心里始終把他們當做“外來戶”看待。一般“外來戶”是受排擠和敵對的,沒有人和這樣的家庭團結齊心。這個家就像黎明前的那顆寒星,孤單、落寞,凄涼。這顆寒星無法與眾星宿相融,因為它們之間隔著一條無形的銀河。
在一個酷暑難當的日子里,我終于知道他們的來歷了。
方開明原來是南方一個小鎮上的音樂教師,他愛上了小鎮上開代銷點的姑娘陳霜。陳霜的父親開始時對女兒的戀愛不管不問,可是后來他聽說了方開明父親的一些情況后,就死活不同意了。原來方開明的父親年輕時曾與陳霜的父親有過一些過節兒。這種過節兒產生的仇恨一直讓陳霜的父親耿耿于懷,念念不忘,所以這門親事根本是不可能成全的了。方開明和陳霜抱頭痛哭,他們已相戀五年了,都無法離開對方。于是他們在一起商量來商量去,唯一的辦法就是離家出走。逃到一個很遠很遠、不被人找到的地方去,這樣就可以安安穩穩過日子了。方開明的一個遠房親戚和支書的表兄弟關系不錯。就這樣,他們來到小村后,支書給了他們一些相應的照顧。他們對自己目前暫時的著落,雖說不上稱心如意,但也算得上是一種落魄中的慶幸和欣慰了。最起碼他們能自我經營、男耕女織地在一起了。這不正是他們拋棄一切、舍棄一切,所要追求的一種嶄新的生活、一種巨大的幸福嗎?
播種的日子到了。出乎意料的是,方開明和陳霜對田地并不怎么上心。在人們都認為他們會起早貪黑、勤快不休地侍弄責任田時,他們早晨卻要睡到八九點,下午也是在夕陽高照時就收工了。所以,他們的莊稼長得并不旺盛,荒草比懶漢二迷糊家的也少不到哪里去。對此,人們都認為他們一時還不適應這里的風俗習慣,或者是兩個人都是南方人,從小沒下過力,對繁重的莊稼活很難勝任。他們對這些也似乎并不在意,收獲的糧食只要夠吃的就可以了。
他們總是一起散步,一起洗衣做飯,和和美美,形影不離。這讓小村的人們真是驚詫又羨慕,不解又嫉妒。
三
方開明和陳霜住的是村中老絕戶的院落,老絕戶在世時,院落就沒有院墻。方開明在舊倉庫旁找了一些樹枝和棍棒,并用鐵絲和釘子叮叮當當地弄好了籬笆墻和柵欄。每當我路過他家門口或和伙伴們一起玩耍的時候,透過一米高的籬笆和矮矮的柵欄,總能看到他家小院里的景象。小院里的晾衣繩上有時曬著一床薄毛毯,有時懸掛著一條雪青色的連衣裙,還有時搭著兩件紅白色的背心。小院的左側開墾出了一塊空地,空地上種了豆角、西紅柿、青椒和黃瓜等。豆角已開了藕荷色的小花;圓圓的像青棗似的西紅柿正在茁壯成長;手指般帶刺的黃瓜頂著可愛的黃花兒,真想采摘下來,捧在手心里,呵護個沒完。更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是,在窗前的壓水井旁竟然還種著美人蕉和鳳尾竹。水汪汪的美人蕉,紅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陽那么紅,火紅火紅;枝葉秀麗、翠綠欲滴的鳳尾竹,清新茂盛、沁人心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看的花兒。這之前,我在城里曾見到過水仙和睡蓮,那是父親用自行車帶著我走親戚時見到的。我一直認為,花兒是稀有東西,它們只能在城里存在,小村里是沒有這些罕見之物的。也可以說小村人不懂、欣賞不了花草,他們根本就沒有這種意識。
這天,我正在他家的門前轉悠著玩兒,突然有一條黑狗鉆進了他家的院子。黑狗沖著方開明汪汪著又齜牙又瞪眼,陳霜嚇得大驚失色,連連后退。我知道這是三華家的狗,也深知這條狗的習性。也就是你越怕它,它越欺負你、恐嚇你。我撿起一塊磚頭,大大方方地抬開了柵欄(這在以前我卻是不敢的)。進了院子,我照準黑狗的頭就砸了過去,黑狗叫喚了一聲,掉頭怒視著我。我隨即又拾起一塊磚頭迅速地投了過去。黑狗連中兩下后,尾巴一夾,朝空中汪汪了兩聲,倉皇地跑出去了。方開明和陳霜舒了一口氣,趕忙把我讓進了屋里,并拿出一些糖果招待我。
我終于盼到了這一天,內心里多么驚喜呀!我堂而皇之地剝開了一塊糖,含在口中咀嚼著,并在屋里東瞅西看起來。屋里的擺設極其簡單,但又與我們的農戶有所不同:一張方桌和兩把塑料椅子;一張不大的木頭床,上面鋪的卻是黃綠相間暗格子的單子,枕頭上的枕巾也不是鴛鴦呀、鳥兒呀、條紋或梅花圖什么的,而是凈面的浪花白;房門的后面立著一個衣架,上面掛著方開明的白襯衣和陳霜的連衣裙;小小的窗臺上有一個牙缸,牙缸里有兩把牙刷和一筒蘆丁牙膏。我仔細端詳著這兩把紅藍牙刷,想起他們每天早晨和每晚睡覺前刷牙的情景來。小村就沒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他們不是沒有時間,而是沒有這個習慣。他們不講究這些,不懂口腔衛生的重要性,寧可牙齒壞了拔掉,也不愿早晚堅持刷牙。我在小屋里旋轉了一圈,一扭頭,猛然發現靠床的墻壁上還掛著一把二胡。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它,激動又不安。確切地說,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這把樂器。我伸出手,在沒得到他們允許的情況下,摸了摸這把二胡。我怔怔地想:這二胡的聲音多好聽啊!在收音機里聽過的二胡獨奏,原來就是它發出來的呀。如果自己也會拉該有多好哇!
方開明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走上前來說:“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上幾年級了?你喜歡二胡嗎?”
“我叫葉子,上三年級了。我可喜歡唱歌啦,還喜歡二胡、吉他、小提琴等。總之,只要能發出聲音的樂器我都喜歡。”我仰著頭,無所顧忌地回答著。
“噢,呵呵……是嗎?小葉子還挺聰明的,你能給我唱兩首嗎?”
“可以啊,我唱《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和《學習雷鋒好榜樣》吧。這是我在學校里剛剛學會的。”
“除了這兩首還會唱其他的嗎?抒情一些的。像《赤腳醫生向陽花》什么的。”
“我不僅會這一首,還會唱電影插曲呢。《淚痕》的主題歌《心中的玫瑰》,《被愛情遺忘的角落》的插曲《角落之歌》等。”
“好!那你就唱唱《角落之歌》吧。來,我給你伴奏。”
方開明說著,從墻上摘下二胡,先是“吱嘎吱嘎”試了兩下,接著就認真地拉了起來。
聽著二胡的聲音響起,我也趕忙唱了起來:“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愛情已將它久久遺忘。當年它曾在村邊徘徊,徘徊,為什么從此音容渺茫。嗯……嗯……嗯……嗯……”
唱完了這段,方開明對我加以指點:“小葉子,記住,唱歌時一定什么都不要想,更不要不好意思。這是一門藝術,你這是在表演。你有這方面的天賦,這很好。不過,唱歌時一定要唱出感情,要全身心地投入。”
不知不覺,我在小屋里待的時間不短了。在我起身告辭之際,方開明讓我有空就到他們的家里來,還答應教我學二胡。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真的能學二胡了?望著他們那誠懇真切的眼睛,我竟一時忘了該說什么,只覺得自己正被一種炫目的光環籠罩著,被一種龐大的幸福裹挾著。瞬間竟有些飄飄忽忽起來。
啊,白襯衣、牙刷、美人蕉、鳳尾竹,還有二胡,這些就像夜間的云朵里突然閃出了一輪明媚的月亮,讓我乏味閉塞的生活明麗一片、光亮閃閃。我的眼前仿佛打開了一扇窗,這扇窗又讓我初次品嘗到了人生的愜意和多姿,溫馨和豁朗。
我蹦蹦跳跳地出了他們家的小院,突然發現了一個正欲轉身疾走的身影。我細細地一看,原來是支書家的二兒子白鼠。我很納悶,不知道他為什么也在這個小院的門外轉悠。
四
與方開明和陳霜建立起的這種友誼,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一個屁顛屁顛的小孩子受到了信任和尊重,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歡快和激動啊!真的是無法形容、難以言說。原來這個陌生又向往、奇妙又特殊的家,現在仿佛變成了自己的家。我可以大模大樣地走進去了,這里傳出去的笑聲和歌聲,讓那些路過的人聽到,又該是多么的納悶和嫉羨啊!
從此,我更喜歡唱歌了。那時沒有電視機、錄音機什么的,收音機也很罕見,唯一的途徑就是從電影上學。可電影也不是隨隨便便能看到的,它大約一個月來村中演一次。
一般來一次放映電影,我都會看三遍。在西村看第一遍;第二遍就輪到自己村了;最后還要去東村看第三遍。有了這樣的三次,電影中的歌曲差不多就學會了。有一次放映的電影是《金鹿兒》,當我看到第二遍的時候,里面的歌詞沒記全,調子也沒把握住。所以在演第三遍的時候,我準備無論如何都要去看。
到了晚上,我左兜里揣上鉛筆和紙,右兜里塞上手電筒,搬起一個方凳就去找附近的伙伴去了。我一連問了好幾家,也沒有找到和我搭伙的人。原因是有的大人不讓去,說都已在自己村看了;也有的是伙伴自己不愿意去了,說到東村還要走兩里路。我提著方凳萬分焦急,因為從東村已隱隱約約地傳來了嘈雜喧嚷的聲音,這就預示著電影快開演了。沒辦法,我賭氣地一個人向東村走去。到東村,需經過一個浩渺的水灣和一片荒草凄凄的墳地。以前聽說的有關水灣和墳地的故事,在這個陰沉沉的黑夜里全都浮現出來了。說水灣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中心處就會飄出一個白衣白褲的女子,這個女子坐在水面上掩面啼哭。她的雙眼紅紅的,像銅鈴那樣大。還說若是在夜晚一個人走過水灣的時候,水灣邊上就會悄悄地伸出一雙黑黑的尖尖的手,冷不防地抓住你的褲腳,把你拖進水里。
我走了幾步,望了望小路右邊似有些波光粼粼的水灣,驚恐地停住了。我的雙腿開始顫抖,牙齒也在咯咯地響動。就算自己咬著牙闖過去了,可是回來的時候呢?回來時天更晚了,小路左邊靠近東村的那片墳地,不是更讓我害怕嗎?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家不去了。一想到影片中的那首歌曲聽不到了,我的眼淚就涌了上來。那首歌多好聽啊!失去了這次機會,歌曲是永遠也學不會了。下次再來,又要換新的影片了。
我失魂落魄地向家走去。我知道,家里沒有人會陪我去看電影的,自己跑出來,他們不阻攔這已經燒高香了。當我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猛然想起了方開明和陳霜。對呀,我為什么不去問問他們呢?他們若再不去的話,我也就真的死心了。
我幾乎一溜小跑地來到了他們的家。我把這件事一說,方開明抬頭看了看夜空,又同陳霜商量了商量,最后竟然同意了。我像是等待判決似的,心里的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了地。方開明讓我放下方凳,然后他扛起了一條板凳。我們就這樣出發了。
來到東村的放映場地,我們找了個空位,放下板凳看了起來。其實昨晚方開明和陳霜也已經看了這部電影,這次他們出村再看完全是為了我。我坐在他們中間,真的不知說什么才好。那一刻,我感覺他們是那樣地讓我熱愛讓我親近。我想,我一生都會好好喜歡他們的。電影演到中途的時候,插曲開始出現了。方開明見我拿出了紙和筆,忙擰開了手電筒。他在一邊照著,看一眼電影布,嘴里說著歌詞,并讓陳霜記下一句的歌詞。我趴在板凳上,一邊嘩嘩地寫著,一邊支棱起耳朵,順便也想把那幾句調子裝進自己的腦子里。記完以后,我順了順這首歌的第二段歌詞:“人們啊人們,我愛人們。人們啊人們,我愛人們。在普通的人們中,到處都有美的心靈、美的心靈。啊!我愛美,我愛美,我愛美的青春、美的年華、美的前程。 …… ……我愛美的青春,美的年華,美的前程。”借著手電筒的光亮,我看著這首已寫完整了的歌詞,簡直有些欣喜若狂了。我默默地“趁熱”哼唱著,這樣練習了兩遍,基本上就唱下來了。
出了東村往回走的時候,盡管路上只有我們三個人,這時的水灣和墳地卻像大白天的一樣了,一點兒也感覺不出恐怖來了。方開明扛著板凳,讓我唱一遍影片中的插曲《美的歌》。我小聲地哼完后,陳霜拍了兩下手掌,算是對我的肯定和鼓勵。
五
又是一個夏天開始了,大地在這個裸露的季節里,似乎不愿掩飾蟬鳴和躁動。讓一切都順其自然吧,因為這是萬物生存遵循的規律。
方開明和陳霜的生活越來越清貧了,這是一件讓我郁悶和苦惱的事。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像裝了個秤砣。
從別人嘴里得知,當然我也觀察到了,陳霜幾乎不下地了。她不愛去田里勞動,卻經常趕集買一些鮮菜、魚肉之類的東西。方開明絲毫沒有什么怨言,只好自己下田耕種收割。晚上空閑的時候,他依舊教我拉二胡。
有一次,我去他們家,發現方開明不在,屋里坐著的卻是白鼠。還沒等我問什么,陳霜就對我解釋說,方開明讓村委會派去看護樹木了,這幾天晚上總是有人在村外的樹林里偷偷地伐樹。我望了望臉兒紅紅的陳霜,又瞧了瞧上衣不整的白鼠,賴在那里不想走。白鼠皺緊眉頭,厭煩地大聲催促我:“你這個孩子怎么還不走?你不在家幫著大人干點兒活,跑到別人家來干什么?快走!以后少來這兒!”
我有些忍不住了,以牙還牙:“這里又不是你的家,你憑什么在這里坐著?該走的是你!你沒有權力往外攆我,這家的主人是方開明!”
白鼠霍地從床上站起身,急赤白臉地說:“一個小黃毛丫頭竟然敢頂撞起支書的兒子來了,我看你的膽子真是越混越大了!哪有女孩子多嘴多舌的?回頭我要讓你的父母好好地教訓教訓你,以免長大了沒法管你!”
白鼠還想說下去,陳霜忙用眼神制止了他。
“支書家的兒子?哼!支書家的兒子也不能不講理啊!我來霜阿姨這里玩,礙你什么事?一個大人家在這里跟一個孩子爭吵,你認為你做得對嗎?”我剜了兩眼白鼠,憤憤地扭頭而去。
白鼠追出了門口,還想要吼兩句什么,被陳霜拉回到屋里去了。
我心情悒郁,甚至有些痛苦。我不知道陳霜是什么時候和白鼠熟悉到如此程度的。看他們之間的眼神和動作,那已不是一般的關系了。白鼠愛串門子,這在小村人人皆知;可他串到方開明的家里來了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再說陳霜和他有什么可交談的,對村中的男人她可是從來都不予理睬的呀。
這天,我在田地里碰到了方開明。我想把陳霜與白鼠的事告訴他。我放下竹籃子,將豬草往下壓了壓,走上前來,同正在鋤地的方開明打了個招呼。方開明停住手中的勞作,抬起頭,用肩上的毛巾擦起汗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又像往常那樣溢滿了微笑,盛滿了溫情,像和煦的陽光那樣撫慰著我。也許正是這微笑與溫情,使我把到嘴邊的話語又悄然地咽下去了。
“小葉子,豬草打滿籃了?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方開明那好聽的南方口音,在我耳畔響起。
“嗯哪,我……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我囁嚅著,心里亂糟糟的。
“小葉子什么時候變得吞吞吐吐了,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呀。沒什么,有話就說吧。我們可是好朋友啊!”方開明放下鋤頭,索性坐在了田壟上。
我遲疑著,也挨著方開明坐了下來。過了片刻,我終于鼓足勇氣,木訥地說:“方叔叔,你以后不要讓霜阿姨理睬白鼠了,好不好?白鼠的眼睛立棱著,經常斜著看人,這個人不太地道,你還是讓霜阿姨離他遠點吧!”
方開明似乎不太在意,淡淡地笑了笑說:“小葉子,沒什么的,白鼠的父親有恩于我們。再說了,白鼠也只是好奇南方的一些地理習俗,想同陳霜聊聊而已。他現在還是個小伙子,比你霜阿姨小三歲,總有一天他會結婚成家的。到那時,也就素凈了。”
我還想繼續說下去,方開明卻岔開了話題:“葉子,早晨如有空閑,到田野里來唱唱歌,練練嗓子吧。放開嗓子,盡情地唱,這樣你的聲音會越來越完美的。早晨空氣清新,很適合練唱,其實有些歌唱家的聲音完全是出于天籟,他們的原聲帶很好,音質很純正。特別是在美麗的大草原上,那里沒有污染,從那里流露出來的歌聲是最美妙的,最動聽的。”
一提到歌曲,我暫且把其他的事都忘了,眉飛色舞地說:“方叔叔,那從明天清早就開始。我一定把嗓子練好,將來要好好地唱歌。凡是電影上好的插曲和主題歌,我都要學會。”
方開明不住地點著頭:“嗯,很好的,小葉子,你只要把歌唱好了,將來可以做一個音樂教師,還可以到城市里去比賽。”
“音樂教師?可不是,我們村里還真的沒有音樂教師。”說到這里,我的眼睛突然一亮,呼地站起身來,“對了,方叔叔,你到我們學校里去當老師吧,教我們音樂,這樣該多好啊!”
方開明的眼睛里也閃過了一絲驚喜,但他隨即又搖了搖頭,說:“這件事得要去找支書,哪有這么容易啊?”
“那你就去問問支書唄,反正學校里正缺這樣的老師呢。若是你來教課,肯定是最棒的。”
“不知為什么,我不愿再去給支書添麻煩了。咱一個異鄉人,能在這里落腳有口飯吃,已經相當不錯了,哪敢再有什么別的奢望呢?”
“這不是奢望的問題,明明是合適嘛!他們想找還不一定能找到這樣的人才呢,我看你還是應該去問問支書。”
“我再想一想吧,這樣的老師學校里不太重視,有也行,無也可。這畢竟只是一個小村呀。”方開明扛起了鋤頭,望了望太陽說,“小葉子,快中午了,回家吧。再不回去,你父母又要掛念了。”
我挎著竹籃子,急匆匆地走在了前面。
六
我向母親提議,每天的一籃子豬草放在清晨去打。因為那時的豬草新鮮脆嫩,更有益于花豬的食欲和生長。母親欣然同意。
一大早,我挎著竹籃,迎著涼涼的晨風,愉快地向村外走去。
來到原野的田埂上,我放下鐮刀和竹籃,面對著東方即將出現的云霞,舉臂歡呼。我先把需要背過的課文都朗誦一遍,然后再沖著碧浪滾滾的莊稼,“啊——啊——啊——”地吊嗓子。吊完嗓子,我就無所顧忌地大聲唱起來。這里一個人沒有,空空蕩蕩的天與地之間,傾聽我歌聲。
我將所會的歌曲都過了一遍后,太陽也上升到一竹竿高了。我慌忙跳下田埂,拿著鐮刀來到小河邊、水渠處,急急地割起豬草來。用了大約一刻鐘,竹籃里的青草就滿了。這些草有馬齒莧、婆婆丁、花臥單、咕咕有、豬牙草、扎手菜、灰灰菜等。它們有的掛著晶瑩的露珠,有的正開著淡粉的小花,還有的已經抽了穗。挎著這籃水靈靈的豬草,我腳步匆匆地向家奔去。
一天黃昏,我端著洗臉盆到水灣洗衣服。回來時,正好在胡同口碰見方開明。方開明拉住我,高興地說:“小葉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可不要講出去啊。”
我鄭重地點點頭,急切地等待著。
方開明左右看了看,見沒有人來,便低低地接下去說:“前天,我去支書家了,支書不在。我就把去學校當音樂教師的想法對白鼠說了,讓白鼠給他父親傳遞過去。你猜白鼠說什么?他說他父親正打算找一個這樣的老師呢,這下不正合適嗎。還說這事沒問題,包在他身上了,有可能下個星期一就去學校教課。并讓我做做準備。”
我呆呆地瞪視著方開明,不相信這是真的。
“不騙你,小葉子,事情真是這樣的。”方開明又重復了一遍。
我放下臉盆,咚咚地跑開了。
我一口氣跑到村外,站在空曠的原野上,雙手攏成喇叭,沖著燃燒的夕陽,高聲喊道:“我們學校有音樂老師了——我們學校有音樂老師了——他的名字叫方開明——方老師——我們歡迎你——我們歡迎你——”我一遍一遍地喊著,直喊到鼻子發酸,視線模糊,再也喊不出了為止。
七
今天是禮拜天,明天方老師就要去學校了。整個下午,我的心情都萬分激動。
傍晚的時候,我將白天采摘的清香四溢的野菊花插在了水瓶里。我想第二天把它作為禮物送給方老師。
晚飯后,我想去方開明家一趟,卻被母親狠狠地按住了。我問母親原因,母親什么也不說,就是今晚不讓我去。我迷惑不解,以前母親可從來沒反對過呀。我佯裝聽從母親的話,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溜出了家門。
來到方開明家的門口時,我愣住了。柵欄前圍了好多人,他們小聲地嘀咕著,不知在說些什么。我分開人群,從柵欄的邊緣處擠了進去。來到屋門口,房門緊緊地閉著,里面傳來了陳霜嗚嗚的哭泣聲。我踮起腳,攀著窗欞,想看看方開明。屋里沒亮燈,黑糊糊的暗影里,方開明裂著衣領,頭發亂蓬蓬地坐在椅子上,怒氣未消。陳霜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里,嗚咽不止。他們像是剛剛扭打過。我驚愕地望著這一切,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暗自思忖:壞了,壞了,看來方老師明天不一定去學校了。這可怎么是好呢?我正欲轉身離去,方開明開口說話了。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發這么大的火,幾乎是在吼叫:“我真沒想到你和白鼠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先前我一直把白鼠當作一個小弟來看待,可是,他……他……他怎么……唉,不說了,不說了。這個音樂老師我寧可不當,也不能再讓你和白鼠來往!陳霜,我們倆是怎么來到這個偏僻小村的,你心里還沒數嗎?是的,我們是清貧了些,但這只是暫時的。你要相信,我是真心愛你的,我有能力讓你過上好日子。”
陳霜一句話也不說,哭聲似乎更悲切了,而且全身都在顫抖。
我默默地走出了小院,如挨了針扎般的難受。壓抑、哀傷,還有困惑和絕望一齊向我涌來。
我去方開明家的次數明顯地減少了。這個家對我來說,往日的陽光已換成了烏云。人們很少再看到方開明和陳霜一起散步了,更聽不到他家的二胡聲了。
我懨懨的,像病了一場。每天的清早,我實在沒精神再去田埂了。我是多么懷念那些唱歌的晨曦啊!我是多么留戀那色彩斑斕的朝霞啊!可是,我像霜打的茄子,在慢慢地蜷縮、慢慢地枯竭,直到一點兒汁水也沒有了。
八
第三年的初冬,天空降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雪花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地覆蓋了房屋、柴垛、溝渠、麥地還有樹木。按說這預示著一個風調雨順、村靜民安的好光景。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方開明家卻發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大事。這件事讓我悲憤難控、痛楚不已。
事情發生在一個陰沉的中午。方開明磨完面粉回到家里,發現陳霜不見了。當時他也沒怎么在意,以為陳霜去廁所或到附近的門市部里買東西了。可過了好久,陳霜還是沒有回來。方開明這才驚懼起來。他焦灼地在屋里轉來轉去,發現陳霜的行李箱子連同她的衣飾及一些化妝品全不見了。方開明蒙了:陳霜這是去了哪里?她怎么連個招呼也不打呢?串親戚去了?這里根本沒有與己有關的人。回老家了?那更不可能。陳霜啊陳霜,這冰封雪地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為什么連一個字都不留呢?
方開明一籌莫展地枯坐著。到下半晌的時候,他突然醒悟過來了:對,她肯定去找白鼠了。她就在白鼠家里!
方開明匆匆穿上棉衣,踏著地上積存的殘雪,一步三滑地向白鼠家走去。
來到大門口,方開明拍響了門板。好大一會兒,白鼠的大哥才開門探著頭嚷道:“拍什么拍?你有事嗎?”
“噢,打擾了,陳霜在這里嗎?我想找她回家,到了該吃飯的時間了。”方開明說的禮貌又拘謹。
“嘿,你的媳婦不見了,干嘛往這里來找呢?我怎么會知道她去了哪兒?真是瞎撞!”白鼠的大哥說著,咣當一聲又將大門關嚴了。
方開明奮力推開大門,幾步來到屋門口,向前一掀門簾:陳霜果然正和白鼠在里屋的床上坐著。方開明氣惱地沖上去,拉起陳霜就要走。白鼠一個箭步擋在了陳霜的前面,這時白鼠的大哥和三弟站在了左右。方開明怒視著他們,反而無所畏懼了。他對著白鼠說:“你的父親呢?我要找你父親理論一番!你們做得太過分了,你們太沒有人性了!”
白鼠嘿嘿地冷笑了兩聲,尖著嗓子說:“你呀,識趣一點兒吧,我看上了陳霜,陳霜也喜歡上了我。我們這是自由戀愛,并且已登了記,現在是合法夫妻。你們沒扯結婚證,不受法律保護。你若再來這里胡攪,可是說不通的啦。”
方開明憤恨地指著白鼠說:“我們雖沒有辦理結婚證,但這是事實婚姻!你這是乘人之危,恃強凌弱!我要到鎮上控告你,告你橫行霸道,搶奪民婦!讓你受法律制裁!”
白鼠仰臉哈哈大笑:“什么?去告我?那我就在這里等著。看看派出所幾時來把我這個婚姻合法者抓走。你說我搶奪陳霜,那你怎么不把她領回那個破屋度日子去?”
方開明咬著嘴唇,眼睛都紅了。他一把推開白鼠,拽起陳霜就往外走。
白鼠一見,連忙對他的哥哥和弟弟喊道:“快!快上啊!別讓這小子把咱家的人給搶走呀!”
他的哥哥和弟弟立馬躥過去,對著方開明拳打腳踢起來。方開明的嘴里、鼻子里頓時鮮血如注。陳霜伏在方開明的身上,哭著說:“你們不能再打他了,再打我也不活了!你們怎么能這樣呢?開明,你醒醒啊!”
方開明鼻青臉腫,慢慢地側起身,翕動著嘴唇艱難地說:“陳霜,跟我回家好嗎?”
陳霜搖了搖頭,淚流滿面地說:“開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我不能跟你回家了。把我忘了吧。都是我不好。你快走吧,你斗不過他們的!”
白鼠弓著腰,左手摸著后背,右手提起陳霜,向屋里推搡著說:“他沒事的,死不了。快回屋去!看他以后還敢不敢再來!”
恰在這時,支書進家了。他一看到這種情景,對著三個兒子破口大罵:“你們吃錯藥了還是喝渾湯了?有事說事嘛,干嘛要打架?一個個的土驢子真是越來越不懂事。”
白鼠跑過來,指著自己的后背說:“老爹,是他先拿木棍打的我,這可一點兒不賴我呀!誰讓他先找事來,還要到鎮上去告我們呢。本來我和陳霜都已是合法的了,你看他又來鬧事。老爹,你可要為我作主哪。”
支書斜視著白鼠,不滿地說:“屋里去,回頭我再找算你這個王八羔子!”
支書攙扶起方開明,慢慢地將他送到了家里。方開明躺在床上,閉著雙目,如同沉睡一般。
支書掏出香煙,點燃一支,吸了兩口,說:“開明啊,我代我那混賬兒子給你賠不是了,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你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沒有文化,大老粗,你就多擔待著點兒吧!”
方開明依舊緊閉著雙目,一言不發。
“開明啊,學校里缺一名音樂老師,只有你最適合,你想什么時候去都行。還有……還有……村西頭有一個年輕的寡婦,人長得挺俊,等你有空了跟她拉拉吧。如果你們拉成了,新房村委會上幫著你們蓋。”說到這里,支書從衣兜里摸出一疊老人頭來,“喏,這是兩千塊錢,你先收下,把身體養好再說別的吧。”
方開明睜開了眼睛,壓抑著滿腔的怒火,說:“把錢拿走!我不去當什么老師!更不和那個寡婦見面!我要去告你們!”
支書愣了愣,無奈地說:“你想怎樣就怎樣吧,該做的我都做了。不過你是告不贏的,不信你就試試吧。”
支書走了。方開明重重地咳嗽起來,他的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像五月間田地里的麥浪。
九
當我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已是三天后了。
我眼淚汪汪地來到了方開明家,坐在了床的對面。方開明望著我,勉強擠出了一點兒笑容:“沒事的,小葉子,這點兒傷過兩天就會好,你不要難過。”
我仔細地看著他,發現他的臉還腫脹著,眉梢和眼眶處有大量的淤血,上嘴唇也比原來厚了許多。我忍住內心的憐惜和悲傷,急快地喊來了村中的醫生。醫生小心地用酒精棉球擦著方開明的臉,又處理了傷口處的血跡。最后撒上了一些止疼粉,嚴重部分還敷了一層紗布。
醫生走后,我找出了鐵鍋,在煤球爐子上給方開明煮了一點兒面條。他欠起身子,倚在被褥上,慢慢地喝了半碗。放下筷子,方開明笑了笑說:“你這個小朋友,我真是沒有白交啊!”
望著凄涼冰冷的屋子,我是多么想念霜阿姨啊!多么盼望霜阿姨再回到這個小屋里來啊!我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霜阿姨怎么會是這種人呢?方開明為她舍棄了那么多,背井離鄉來到了這里,而她就像從這一個坑跳到那一個坑般地拍拍腚走了。嫌貧愛富,貪圖享受就是她的本質吧。真看不出她竟然是這種人!
十天后,方開明去鎮上了。等他傍晚回到小屋的時候,臉上竟出現了一絲難得的欣慰。我問他鄉政府是怎么說的。他說政府的工作人員說要下來調查調查此事,還表示如情況屬實,一定要嚴辦。過了半個月,方開明又去了鄉政府,問他們的調查有沒有進度。可這次他們推托說要緩一緩,因為政府正在忙碌著市里的突擊檢查。大約又過了一個月,方開明再次來到了鄉政府。政府的工作人員說,他們調查過了,支書家的二兒子白鼠完全是合法的,這里面不存在強搶和霸占。并暗示方開明去支書家尋釁鬧事已觸犯了法律,人家白鼠不告他就夠給面子的了。
方開明徹底絕望了。他沒想到政府就這么潦草地把這樁大事給斷完了。他扯著自己的頭發,拼命地撞著墻壁,直到墻壁上出現了斑斑的血跡。他將頭抵在墻壁上,嗚嗚地痛哭起來。哭聲如冬日的海潮,在小屋里激蕩悲鳴著……
方開明每天都枕著雙臂,望著黑黑的屋頂發呆。他想啊想啊,直想得嘴角上冒出了水泡,也想不出當時自己是出于什么動力才來這里的,或者說為什么來到這里,而不是到別的地方。
他越來越邋遢了,整個人仿佛老了十多歲。我不時地來到這里勸慰他,希望他能振作起來,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可是他如同一個傻子,對什么話也聽不進去了。望著胡子拉碴的他,我的心再次沉下來,沉下來,像是沉到了一口枯井里,那里面陰森潮濕,除了一具骷髏,別無他物。
方開明經常衣衫不整地在白鼠的家門口轉悠,他想看看陳霜,哪怕是看到一個背影。可他一次都沒碰上過。他覺得真是奇怪,難道陳霜從不邁出家門口一步嗎?他有時像個叫花子一樣蹲在墻根處,有時又像個賊一樣從白鼠家的大門縫處向里窺探。他相信自己一定會見上陳霜的。
后來,聽說方開明又被白鼠打了一頓。果然,他不再去白鼠的家門口了。緊接著,方開明突然就失蹤了。
在方開明失蹤的那天,我去了他的家。小屋里的擺設幾乎沒動,只是少了墻壁上的那把二胡和方開明的幾件衣服。方開明去了哪里呢?我同小村里的人們都迷惑不解,有人猜測他回南方老家了,有人斷定他又到別的地方去生活了,還有人揚言他抱著二胡跳河了。眾說紛紜,議論不絕。我想,不管怎樣,方開明是不會自殺的。他心胸那么寬廣,那么有見識,怎么會走這條路呢?那么他究竟去了何方?為什么連我也不打個招呼呢?
方開明的失蹤一直困擾著我。我總是打探他的音訊,可是一無所獲。我的心里像滾動著一團巖漿,焦渴、灼燙又萬般無奈。我一邊替方開明祈禱著平安,一邊對陳霜的絕情暗暗咒罵、憤憤不平。我一直納悶,不知這個女人的心是用何種材料做成的。
十
蠟燭快要燃盡了,一道道閃電不時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晝。一陣風兒呼地旋來,雨還在嘩嘩地下著。
我從酸楚的往事中回過神來,對著茫茫蒼蒼的雨夜默默地呼喊:方開明,你在哪里?可否有棲息地?你知道當年的小葉子一直都在掛念著你嗎?你啊……你啊……
我決心回村去找陳霜了,我要問問她當年的所作所為和方開明的一些情況。是的,她一定會知道的,我不相信方開明會和她斷了音信。
秋陽高照,云淡風輕。禮拜天我坐上客車回到了小村。
當我帶著童年的印記再次來到了方開明的家門口時,這里已是面目全非。原來的一切都化為了平地,這里現在成了一所幼兒園:一溜新平房拔地而起,院子里有為兒童設置的蹺蹺板、小滑梯和旋轉木馬等。我的眼里瞬時浮上一層薄霧,面前模模糊糊。籬笆和柵欄哪里去了?院中的美人蕉和鳳尾竹呢?屋中的主人還會坐在黃瓜架下拉二胡嗎?我呆呆地默立了片刻后,隨即向白鼠家走去。
還是原來的大門,還是原來的房舍,一點兒沒變。二十年了啊!這在當時是小村里數得著的深宅大院,現在被四鄰的高房襯托得像是遭了雨打風吹的雞窩。
我見大門虛掩著,直接走進了院子。院子里亂糟糟的,雞飛狗跳。我喊了兩聲:“屋里有人嗎?誰在家啊?”
好大會兒沒有動靜。正當我來來回回踱著腳步的時候,屋門吱地一聲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灰白頭發的大娘來。
她弓著腰,遲緩地向前邁了兩步,喘息著問:“你是誰啊?我怎么不認識你呢?”
我心里一驚:難道這就是陳霜嗎?面前的這個大娘哪里還有一點兒當年陳霜的影子?她臉上縱橫的皺紋加在一起,似乎比她的年齡還要長。但仔細看,從臉型上及眼角處依稀還能辨別出她就是陳霜。在慨嘆時光飛逝、歲月無情的同時,面對著這樣一個幾乎已到了風燭殘年的大娘,我來時的憤怒不知為什么竟漸漸地消退下去了。
陳霜心不在焉地把我讓進了屋。我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問道:“白鼠怎么不在家?你們的孩子呢?”
陳霜使勁擠了兩下眼睛,好像眼睛里含了眵目糊要把它硬擠出來似的,然后用袖口沾了沾。她的這個動作讓我感覺到她完全是個老人了。確切地說,她是提前進入了老年期。她愣了一會兒,陷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說:“白鼠出門做買賣去了,兒子在外上學,一個月才回來一次。”
“陳霜,你還記得當年的那個小葉子嗎?就是經常去你家唱歌學二胡的那個小葉子!你還記得那晚我們和方開明一起去東村看電影的情景嗎?”
陳霜木呆呆地尋思了片刻,猛然身子一抖,嘴唇哆嗦著說:“你……你……你是那個小葉子?哦,不,不,我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了。”
“陳霜,我今天來找你,只是想問問,你當初為什么要那樣做?你把方開明害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什么?!”我盡量克制著自己,不讓噙在眼里的淚水流出來。
陳霜哭喪著臉,粗糙的雙手來回搓動著,寬大沙發里的她,顯得更加干癟瘦小。她戰戰兢兢地說:“我……我……小葉子,你那時太小,有些事根本不是你能理解的,有些事也根本不是人們所知道的那樣,當然也包括方開明。”
“怎么?難道這里面你還有什么難言之隱嗎?”我急切地問道。
“小葉子,你還記得有一個夜晚,你去我家時和白鼠吵架的情景嗎?其實方開明去村外看護樹木,那是白鼠特意支走他的。白鼠跪在地上哀求我,我不答應,他就說他不想活了;并且還說只要讓他不痛快,大家都別想好受。他還說如果我再不順從他,他就要除掉方開明,還說沒有誰會為一個異鄉人呼號申冤。我一聽害怕了,就委屈了自己。可是白鼠反而得寸進尺了,他說要把我娶進門,要對我好一輩子。那一刻,我也曾想到過死,悄悄地結束自己,讓開明獨自走下去;可是我看了看骯臟的河水,摸了摸農藥瓶子,最終還是沒能下定決心,就忍氣茍且地活了下來。為開明,也為自己。白鼠把我連哄騙帶恐嚇地弄到他家去以后,我就想讓開明徹底忘掉我;并讓他家答應給開明找上一個媳婦,蓋上一座新房,給他一個教師的職位。可是開明太倔強了,誰知他竟然走掉了。”陳霜說到這里,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我也將頭深深地埋在了膝蓋上……
陳霜哭了一會兒,斷斷續續地接著說:“我有時真想和白鼠同歸于盡;但很快我就發覺懷上了白鼠的孩子。再怎么說,孩子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對不起開明,真的對不起他啊!”
“那么你現在知道他的下落嗎?他離開小村時同你說什么了嗎?”我抬起頭來,傷悲地望著她。
“他什么也沒同我說,那些天白鼠看管得很嚴,我們根本見不上面,更沒有說話的機會,所以我真的不知道。直到他失蹤好多天后,我才聽說的。”
“那么這些年以來,他也沒回小村找過你嗎?”
“沒有,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沒見過面。我倒是盼著他能再回來,也好相互有個消息。可是他……我猜想他是一氣之下離開小村的,這個令他悲慟欲絕、無比仇恨的地方,他是不可能再回來看一眼的了。也許他想用一把火把小村燒掉,等小村化為灰燼后,他才有可能再來看一眼。”
“霜阿姨,你說他能回南方老家嗎?”
陳霜聽見我在稱呼她“霜阿姨”,瞬時一怔,嘴巴一撇,又抽泣起來。她抹去眼角的一顆淚珠,搖著頭說:“不能,以他的秉性他不會回南方的,說不定他就在附近的幾個城村流浪呢。”
“你斷定嗎?”
“我也是瞎猜亂想的。”
我直了直后背,長長地舒了口氣。陳霜端上來一碗紅糖水,迫切地遞給了我。我接過來,咕咚咕咚地喝完后,與陳霜告辭。
十一
回到小城,陳霜的“說不定他就在附近的幾個城村流浪呢”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在街上,我時刻注意著那些賣藝之人和乞丐,我想方開明有可能就混在這些人當中。
我正在城西的一條小路上走著,遠遠地看到一個臟兮兮的男人肩搭布袋子閑逛。我的心頭一震,這個人是不是方開明呢?于是,我就悄悄地跟蹤他。可是等他一回頭時,我才發覺這個人不是。他的臉面沒有一點點像方開明的地方。
我將這件事情電話告訴了百里之外的女友。女友聽完后,說她的小城里前些天倒有一個抱著二胡在街上串來走去的人。我問她那人有多大年紀,女友說看樣子五十多歲吧。我又問女友那人的身高與臉龐。女友說那人的身高也就中等,至于面孔嗎,沒注意過。
我來到女友家里,暫且住了下來。
白天我在女友的小城里游蕩,晚上就待在女友隔壁的臥室里看書。已經一個禮拜了,仍然是沒有任何結果。我想明天再尋找一天,若再碰不到那個懷抱二胡的賣藝人,我就回去了。
上午過去了,下午又降臨了。
我挪著拴了鐵鏈似的雙腳,沉重地走在這個小城的橋頭,悲涼的心情難以言表。正當我心灰意冷打算往回走的時候,夕陽的余暉中,那個懷抱二胡的人突然出現了。我屏住呼吸,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他,望著他……啊,他向我這邊走來了,走近了……我一動不敢動。
懷抱二胡的人來到我身邊,停住了。他怯怯地說:“大姐,想聽二胡嗎?曲子隨便點,有兩元錢就給,沒有也無妨,就算行個方便吧。”
這個人剛說完,就在橋邊的石階上坐下來,將二胡放在膝上,拉了起來。他拉的是一首老曲子《望星空》。
他微閉著眼睛,很投入的樣子。
我細細地打量著這個男人:曼長臉,小眼睛,連鬢胡子,皮膚黝黑,頭發稀疏半白。
我從兜里掏出五元錢,悄悄地放在了他面前的一個小紙盒子里,茫然地走開了。
我立在橋頭上,仰望著空中那片漂浮的白云,無聲地呼喊著:方開明,你在哪里呀!
作者檔案
袁清秋:女,1972年生,山東省臨清市人。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2002年開始寫作,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青島文學》《北方文學》等刊。已出版長篇小說《鄉村女人》,小說集《凡塵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