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朵

春河坐在客車上，眼睛望著窗外碧浪滾滾的原野，心跳忽然加速起來。哦，快到自己家鄉的那片土地了，馬上就要踏上村中的那條小路了。那個想念已久的人，她現在還好嗎？石頭對她也一定很好吧，因為他太了解石頭這個人了。石頭老實本分，若不是當年自己放棄了阿朵，石頭憑什么娶到阿朵呢？聽說他們還有了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三口生活的肯定不錯。想到這里，春河的心不禁一陣顫栗，一陣緊縮。

十年了，已經十年了春河沒有回過自己的小村、自己的家。他不想回來的原因很多。他不愿見到自己的叔父和嬸母，不愿見到那些鄰居和屬于近支的大爺大娘們，更不愿見到心愛的阿朵。他不敢凝視那雙黑黑的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他覺得自己永遠都對不起這個女人，他答應她的事沒有做到。

春河在五歲的時候，父親因一次突發疾病去世了；八歲的時候，母親去池塘洗衣服，為了摸尋丟失在水底的一件汗衫，滑進了深處再也沒有上來。春河唯一的叔父領養了他，從此他便跟著叔父生活。叔父只讓春河上到三年級就輟學了，原因是叔父家貧困，況且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他們也都是念到小學畢業就下來務農了。春河穿著破爛的衣褲，牽著一頭牛，幾乎天天出現在村外的田埂上、小河邊，早出暮歸也已成了定律。他羨慕學堂里的那些同齡伙伴，他們都能學文化、學知識；可自己呢？自己為什么不能像他們那樣抱著書本，坐在教室里哇哇地朗誦課文？還有，嬸母每次吃飯時，都要先把哥哥和弟弟的飯碗盛滿，臨了還一個勁兒地問吃飽沒有；可她為什么沒問過我呢？不僅嬸母不問，叔父也好像沒太在意過自己??！春河還有好多不明白的事情，而有些事情根本不是他這個年齡所要理解透、所要承受的。

一晃春河成了二十大幾的小伙子，哥哥和弟弟都已成家各自單過去了。叔父口頭說也要給春河找個媳婦，可遲遲不能落實。就這樣，又過了幾年，春河快三十歲了，提親的更是無人上門，因為春河過年齡了，被排在了光棍行列。春河悶悶不樂，寡言少語，但又不敢表露什么。嬸母說，她一直在積攢訂婚的禮錢，等有錢了立馬給春河張羅婚事。

村里的一個山西媳婦回娘家時領來了兩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這兩個姑娘一個叫阿朵，一個叫喚珠。因為她們那里是山區，生活很貧困，所以跟著表姐來到了這里。她們剛到來的第二天，喚珠就讓鄰村的一個男人以三千元的聘禮領走了；剩下的這個阿朵，她的表姐開了價，說必須得拿五千元的聘禮，少一分也不行。阿朵長得的確好看，比當地的姑娘只強不差。春河第一眼看到阿朵的時候就呆住了。他找到阿朵的表姐，說愿意出這些錢娶阿朵。表姐說石頭也掛上了號，誰先把錢交給她阿朵就是誰的。阿朵對表姐說，她看上了春河。她要等春河湊足了錢來領她。

春河把心事說給了叔父和嬸母。叔父搖頭說太貴，一個山西蠻子哪值這么多錢。嬸母則說不能找這種情況的，不太保險，萬一哪天她再跑回山西，這錢豈不是打水漂了嗎。春河說阿朵不會跑的，她的表姐來村都十多年了，現在已生了兩個孩子，不也過得挺好嗎？春河向叔父借錢，說將來掙了錢一定還清，并跪在了叔父的面前。叔父說不是當叔叔的不給侄子辦這件事，是手頭上真沒有錢；原來積攢的一點兒錢都用在兩個兒子身上了。春河無奈，來到鄰居家借錢，鄰居們都說沒有。春河又來到沒出五服的大爺、大娘家，可他們也同樣說沒有。

這天晚上，阿朵偷偷地出了表姐家，到村外的麥秸垛旁來和春河約會。春河一見阿朵，淚水止不住地流了出來。阿朵抱緊春河，說石頭已經把錢交給了表姐，過幾天，她就要嫁給石頭了，可她看不上石頭。春河把手骨節掰得咔咔作響，恨不得砸斷身邊的那棵老榆樹。阿朵也哭了，問春河到底該怎么辦。春河說叔父有錢舍不得往外拿，嬸母正在攛掇媒人給他說合一個瘸腿的姑娘，因為姑娘的父母說了，一分錢的彩禮也不要。阿朵抹干自己的淚水，又幫春河擦了擦，說要不我們逃走吧，離開這個小村就自由了，就能在一起了。春河眼前猛地一亮，但隨即又搖頭說那樣也不妥，石頭家會不干的，表姐也無法向石頭家交代啊！再說叔父和嬸母在小村里怎么抬頭呀，不能給他們背這個不好的名聲。阿朵的眼淚又冒出來了。她突然解開自己的上衣，貼在春河的懷里，說今晚要把自己先給春河，然后再嫁給石頭。春河顫抖著，不知所措。阿朵再次鼓勵春河不要怕，讓春河快點行動。春河和阿朵躺倒在麥垛旁，他們剛摟抱在一起，耳邊便傳來了表姐隱隱的呼喊聲：“阿朵——你在哪里——表姐在找你呀——快回家啊——阿朵——聽見了嗎？”

春河和阿朵慌忙站起來，痛苦又無奈地對視著。他們就這樣戀戀不舍地分開了。

第二天，表姐就讓石頭家把阿朵接走了。就在嬸母張羅著給春河和那個瘸腿姑娘結婚的時候，春河離家出走了。他給叔父留了一封簡短的信，信上說他要出去混生活，不想再給這個家增添負擔了。

春河在村頭下了車，迎著夏日的暮色走進了小村。此時正是六月間，天氣異常悶熱，天上西北角漸漸地堆起了滾滾的烏云，烏云很快連夕陽的最后一道霞光也遮擋住了。

春河在街道上走著，碰見熟人都一一地打著招呼。雖然已隔十年了，但小村基本上沒什么變化，除了在那片矮屋中起了幾座新出廈的房子外，再沒看到別的可觀的景象。

春河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處停住了，因為向左走是石頭和阿朵的家，向右走是父母臨終前留給自己的那兩間小房屋。到底先去看看石頭和阿朵呢？還是先回自己的家？春河正猶豫著，一抬頭，看見石頭家的房子背面砌開了一個門口，門上吊著一塊綠地黃花的布簾子。正好有陣風吹來，簾子被旋起了一角。隨著有一個端臉盆的女人出來，“嘩”地將水潑在了路旁，轉身進了屋。這個人正是阿朵。春河看得清清楚楚。

春河正想走向阿朵家，迎面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搶先來到了門口。男人并不下車，一條腿支在地上，兩手掌把，探著頭隔著門簾沖里面大聲地吆喝道：“阿朵，今晚我要過來，給我留著門，不能再應許別人了。聽見了嗎？”

瞬時門簾一挑，剛才還一身普通衣服的阿朵，現在卻花枝招展地倚在門框上，抱著雙臂，撇著嘴說：“瞧你那熊樣，就是你摳門，別人一晚上都是五十，上次你只掏了三十，沒錢你他娘的來瞎串什么？快走！”

男人嬉皮笑臉地說：“我的小親親，你也太門縫看人了吧，別人五十，我也不少給。看好了，這是一百，先放在這里，連下一次的也交上，這不說我摳門了吧?！?/p>

阿朵“刷”地搶過錢，塞進褲兜里，和顏悅色地說：“還真看不出，也腫臉充一回胖吧。你他娘的是不是摔了個滾，撿了一張鈔票，趕快地跑來了啊。這要讓你那牛腚老婆知道了，不把你吊到梁頭上用腰帶抽才怪哩。”

男人嘿嘿地笑著說：“你看你凈給老哥開玩笑。她敢抽我？哼！借她仨膽她也得好好揉揉眼睛里的眼屎，看準了再蚊子哼哼似的跟我說話呢?！?/p>

阿朵乜斜著男人：“別在這里胡吹海謗啦，再吹村里的老母豬也要飛上天了。不跟你這個蝦米葫蘆球窮叨叨了，我該給小石頭喂餅干啦?！?/p>

阿朵進屋了。男人望著飄飄悠悠的布簾子，再次喊道：“今晚，我一定來。等著我！”

春河目睹了這番情景后，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涌動，腦袋像被重錘敲了般的難受。他幾步來到了門簾前，一腳闖了進去。

阿朵拿著一袋餅干，正在喂起步車里的小男孩吃，一回頭，猛然看清了站在門口的春河。阿朵的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驚喜地剛喊了一個“春”字，可隨著她又閉緊了嘴巴，亮光像熄滅的火苗一樣立刻黯淡下來。她躲過春河那道復雜的目光，突然冷冷地說：“你來晚了，今晚我有客了，客人把錢都交了?！?/p>

春河強忍著內心的傷悲和怨責，開始打量起這兩間狹窄、臟亂的屋子。黑糊糊的墻壁上貼著兩張年畫，木床上堆的東西亂七八糟，地上的洗衣盆里浸泡著幾件污濁的衣服，凳子旁邊扔著玩具手槍、小皮鼓和兩塊積木。在門口的右側，放著一張鋼絲床，床鋪整潔，看樣子剛剛收拾過。床頭有一個黑色的小木匣子，不用說這是裝錢的了。小床前依然掛著一個布簾子，只不過這個布簾是白色的，像病房里通常用的那種。

“誰來啦，怎么不坐下？喀！喀！喀！”一個男人喑啞的聲音從屋里響起，接著又是一陣的咳嗽聲。春河一激靈，開始尋找這個聲音。木床上亂糟糟的東西開始動了起來，薄被的下面冒出一個灰白的人頭來。春河這才發現木床上原來還躺著一個人，這個人正是石頭。春河上前一步，抓住石頭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說：“石頭，我是春河啊。你咋成這副樣子了？這是怎么回事？”

石頭艱難地搖了搖頭，指了指下面的雙腿，含混不清地說：“出門打工時，從高架上掉下來摔的，雙腿殘廢了?！?/p>

春河驚呆了：“包工頭呢，他沒負責給你治傷嗎？”

石頭閉緊雙目，喘息了一陣，說：“一開始管了幾天，后來就不知道頭兒跑哪里去了，再也找不到了。唉，命??！這些年你在外混得好嗎？”

春河點了點頭：“嗯，還行吧，我在一個城市的工廠里跑業務，現在是去南方購一些材料，正好路過這里，就來看看你們一家了?！?/p>

石頭握緊春河的手說：“多謝大兄弟，你混好了還沒忘記我們，你真是個好人哪！”

兩個人正說著，起步車里的孩子彎腰撿拾地上的玩具手槍時，摔倒了。春河扭身把孩子扶了起來，望著這個小男孩他一下子怔住了。小男孩的頭顱大大的，脖子很細，眼睛吊斜著，嘴里還淌著口水。春河忽地明白了，這個孩子是先天性腦癱。這時阿朵走了過來，把孩子重新放在了起步車里。

春河的心里沉沉的，輕聲問道：“孩子幾歲了……”

阿朵心不在焉地說：“五歲了。小石頭一生出來就是這個樣子，現在連路都走不穩，除了知道吃，什么都不懂?！?/p>

春河還想問點兒什么，可是他的喉嚨干澀沙啞，像被病菌感染了似的，什么也說不出了。

外面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看樣子要下雨了，而且還是一場不小的暴雨。春河拍了拍石頭的手掌，又看了看正啃著積木的小石頭，默默地走了出來。

一陣裹挾著塵土和沙粒的強風猛然吹了起來，天空更加灰暗。春河有種置身于荒涼深秋中的感覺。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毅然向自家的小院走去。他不想再邁進叔父家的門檻了，更不想再見到叔父和嬸母這兩個人。他在心里憎恨著他們，也憎恨著當年不肯借給他錢的那些鄰居和大爺大娘們。

打開柵門，小院里的野草茂盛沒膝，里面不時地蹦跳出一些蛐蛐、蚱蜢什么的來；屋門上的那把生銹的大鎖，像一個被遺棄的孤兒在寂寞冷冰地迎接著他。進了屋，春河扯了兩把到處懸掛的蛛網，坐在了床鋪上。屋里的情景和走時一模一樣，春河觀望著這間簡陋破敗的小屋，淚水隨即涌滿了眼眶?；秀遍g，父親和母親又來到他的面前。那時父親經常讓他騎在脖子上玩耍，他的兩只小手被父親緊緊地舉著“開飛機”，這是他和父親最喜歡的一種游戲。母親則愛用一塊紗巾蒙住他的雙眼，然后躲藏在屋角的一個旮旯兒里，喊聲“喵兒”后，讓他自己拽掉紗巾尋找，找到了就塞給一塊糖，找不到就再重來第二次。最有趣的是父親攥著他的兩只胳膊，母親抓著他的雙腳來回地晃悠，他們說這是在給小春河蕩秋千。

又是一陣狂卷的惡風呼呼而來，門外噼里啪啦地響起了急促的雨點聲，大大的沉沉的雨點兒像一個個的小石子打在屋頂上、窗欞上，乓乓直響。春河透過道道窗欞的間隙向外望著，哦，大雨果然來了，而且異常兇猛，大有下個滿街成河的趨勢。一個響雷滾過，屋頂“咔嚓”地響了一下，春河抬頭望了望，心想，這間老屋年久失修，怕要挺不住了。不管它，怎么也得維持一段時間，房屋不會這么容易就倒塌的。

春河歪在小床上，感到有些疲倦。他想早點兒休息，因為明天還要趕路去辦事情。可是越想入睡，翻來覆去的越難以成眠，他在想一個人。一想到這個女人，春河的心就像被錐子刺了般的疼痛。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如果當年我什么也不顧忌地把她帶出小村，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呢？當年的自己為什么那么懦弱那么膽怯，為什么不敢爭取屬于自己的那份愛情？看如今……

“嘭嘭！嘭嘭！”屋門被敲響了。春河一骨碌爬了起來，側耳細聽?；氖徠鄾龅男≡?，哪會有敲門聲呢？更何況又是一個風雨之夜？難道這個長久無人居住的院里也出現了狐貍精什么的嗎？“嘭嘭！嘭嘭！”敲門聲再次響起?！罢l？干什么的？”春河盯著屋門，有些緊張地問?！拔沂前⒍?，春河開下門吧?！遍T外是阿朵發顫的聲音。春河一個箭步將門拉開了。門外站著的正是提著一把油紙傘，全身濕淋淋的阿朵。

春河把阿朵讓進了屋里，找了一塊毛巾遞了過去。阿朵擦完頭上及臉上的雨水后，坐在了春河床對面的一條板凳上。

“下這么大的雨，你怎么來了。有事嗎？”春河側著臉問。

“你不是明天就要離開小村嗎，我有樣東西送給你，順便想再跟你說幾句話?！卑⒍涞皖^說著，隨手從懷里拽出一個塑料袋子，打開后是兩雙繡花鞋墊：一雙繡的是鴛鴦；另一雙繡的是蝴蝶。

“春河，你知道嗎？這是我結婚前在表姐家為你繡的，本想作為定情物的，沒想到……”阿朵摩挲著這兩雙鞋墊，說不下去了，眼睛泛起了潮潤?！澳惆阉鼛г谏磉叞?。我一直珍藏著，等待著你，今天總算等到了?！?/p>

春河注視著阿朵，把鞋墊和阿朵的手一起握住了。

阿朵淚眼汪汪地說：“春河，你知道嗎？嫁給石頭后，我一直在等著你。晚上睡覺時，我不脫衣服，等了你三年啊。那三年石頭也沒少打了我，可我堅信你會回來的。沒想到，你……”

春河把阿朵的手握得更緊了。

“在第四年上，我給石頭生了一個小石頭，誰知這個孩子卻是這個樣子。每天我照顧小的，伺候那個老的，都不知道這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只有在想起你來時，我才覺得好受些。”

春河站起身，扳過了阿朵的肩膀，想把她抱在懷里。阿朵像觸了電似的跳起來，向后退著步子說：“春河，別碰我！我是一個臟女人，以前的那個阿朵已經死了。你不要這樣！我馬上就走！”

忽然窗外一個霹靂聲，緊接著暴雨更加肆無忌憚地下起來。暴風雨越來越兇，呼嘯聲吞沒了夜里的一切。

春河向前兩步，還是把阿朵擁進了懷里。他附在阿朵的耳邊說：“你走不了了，老天把你留下了。今晚是我們的團圓夜，你還是十年前麥秸垛邊的阿朵，我也還是當年的春河，誰也阻攔不住我們了。”

阿朵輕輕地撫摸著春河的后背說：“既然老天留住了我，那我今晚就和你在一起。”

阿朵的話音剛落，又一個霹靂在空中炸開。春河感到整個房子都在搖晃，阿朵也是頭暈耳鳴。緊接著“咔嚓”的極大的斷裂聲在他們的頭頂響起……阿朵一抬頭，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了。在這災難突降之際，她猛地向春河的身上一撲，像母雞護衛小雞般的將春河緊緊地護在了身下……當春河睜開雙眼的時候，一根木梁正好落在了阿朵的頭上。

阿朵在春河的懷抱里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