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貧協主席劉榮光在平六十那年初冬的一個午后走完了他的人生路。劉榮光得的是水鼓病,肚子脹得像倒扣了一個鍋。臨咽氣的時候,劉榮光艱難地給老婆愛愛交待了一件事情,叫愛愛無論如何要在他出殯之前把這件攪擾了他大半輩子的事情告訴鄉親們,要不,他到了那邊也不得安生。
村里有個習俗,家里沒了老人,親朋好友那里,孝子是要親自上門報喪的。而一般的村人鄰里,只要一看見誰家大門上高高飄揚的沖天紙,就知道這家有人去世了。沖天紙是用粗麻紙按逝者的年齡做的,一歲一張紙條,將一頭用麻扎起來挑在長柳木桿子上,高高地掛在大院門頭。不用問人,一看沖天紙的大小,就知道這家去世的是年輕人還是老人。除了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就算平時有些雞毛蒜皮的隔閡,這時也就不作計較了,不用請也不用叫,鄰里們都會拿點兒掛面,或者蒸幾個饅頭,權作貢獻,到逝者的棺材頭前燒幾張紙錢,述說述說逝者生前的好處,以示懷念。感情稍微深一些的,除了上述種種,還要陪著孝子們哭兩聲,以表悲傷。親朋好友表達對逝者感情的方式不同,全看平日相處的感情。有的當孝子報喪時就有哭的,有的奔喪時離靈棚八丈遠就有哭得走不了路的。特別是那些會哭喪的女人,哭起來聲調拉得長長的,凄凄婉婉,嘴里還高一聲低一聲地絮絮叨叨,訴說著逝者的種種好處,哭得比唱得還好聽。按說人悲傷到極致是說不出話的,叫悲不能言,可她們哭起來既能罵老天爺不公平,又能說逝者生前的好處,還能表達和逝者的感情,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把生離死別的悲傷氣氛渲染到了極致,把哭得并不踴躍并不積極且不得要領的孝子賢孫侄男外女們引領得呼天搶地,把周圍幫忙看熱鬧的人也揪扯得不住氣抹淚,就連自己的爹媽死了都不掉一滴眼淚的硬眼漢子也忍不住淚水長流。
貧協主席劉榮光是村里公認的好人。其實,貧協主席這個名稱,還是這里剛解放那會兒才有的。那時候,翻身的農民興高采烈,喜氣洋洋,當家作主的熱情高漲。怎么當家作主?遇事總不能人人都說了算吧?只能是讓一個代表出來表達農民的意愿。于是,每個村子都成立貧農協會。貧農協會的主席由大家推選,一般都是推選家里比較窮并能主持公道的人擔任。貧協主席別看不算什么官兒,但管得事兒還真不少,大致相當于現在的紀委書記,只要是犯紀律的事、損害農民利益的事兒都能管。那時候,劉榮光還是個三十啷當歲的壯年漢子,娃娃圪蛋一大堆,老婆愛愛還常愛鬧個病,用村里人的話形容他家的生活,就是“倒煙爐子塌底鍋,炕上坐個病老婆”,日子過得倒灶,可算是村里最窮的一戶人家了。但劉榮光是個直腸子,遇事不拐彎兒,愛堅持個原則,還愛個助人為樂。于是,村里人就一致推選劉榮光當貧協主席,平時就叫他劉貧協。劉貧協一輩子對人熱心熱腸的,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總少不了他跑前涉后,幫忙接濟,平時維了不少人,在村里的威信很高。他這一去世,親朋好友和村人鄰里便傾巢出動,爭先恐后地趕到他家去吊喪,幫著辦理后事。
二
劉榮光的去世,可以說是村里多年不遇的一件大事。一般說,逝者生前對村里的街坊鄰里做了一些叫人難以忘懷的事情,村里人都記著。但凡事有個輕重。這時候,村里人和逝者生前關系的好壞,并不單單是從你哭聲的大小或悲痛程度來判別,而且要從你擺到逝者棺材前頭的貢獻(饅頭)大小而判定。原來的生產隊長劉丑蛋的老婆艾香一步一步來到劉榮光的靈前,圪蹴下身子,揭開提籃上苫著的毛巾,從里面拿幾個出點了綠的暄騰騰的貢獻,在棺材前的供桌上擺成金字塔形,然后點燃三炷香,對著材頭作了三次揖,將香火插在香爐里。艾香不是一個人來的,她的身后還跟著她的三個長大了的兒子。艾香是明顯的老了。雖然從瓜子臉的輪廓和五官的造型上依稀還能看出年輕時的美麗,可臉上縱橫交錯的細碎皺紋,卻無情地寫滿了艾香人生的滄桑和生活的操磨。當黃表紙燃起的時候,艾香母子已跪在了地上。他叔啊,世上難得的大好人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呀……我們母子來看你……看你來了。那些年,要不是你處處幫著,我們……我們……真不知這日子該咋過呀!艾香壓抑的哭聲揪住了大伙兒的心,也把人們的思緒揪扯到了那個餓肚子的年頭兒……
那一年大平原上應該說是個好年景,夏秋作物成熟,遍地金黃,村村都是牛羊壯來糧滿倉。一片豐收的景象雖說喜人,可打下的糧食都是集體的,上面讓“放衛星”,多報產量,少留口糧。產量指標無限,口糧指標卻卡得緊,不管大人娃娃,見人頭全年五谷雜糧連皮帶毛三百五十斤。隊長劉丑蛋是個侃球貨(剛直,魯莽),嘴上應著上面,可心里卻說,三百五的口糧哪兒夠,明年青黃不接時節就得把嘴扎起來。不管他,讓我當隊長就不能餓著人。于是,劉丑蛋就和貧協主席劉榮光、民兵連長王永興,還有婦女隊長和會計幾個隊干部商量:毛糧三百五的口糧肯定是不夠的,要按這個分法明年要不餓肚子那就怪了!不如我們趁夜深人靜藏起一些糧食,悄悄的分了,人均三百八,對外就說三百五,你們看行不?婦女隊長和會計隨聲附和,民兵連長王永興沒吭聲,劉貧協說這可是犯法的呀,讓上面知道了那還了得!劉丑蛋說只要咱們幾個不說,沒人敢說。誰要是毛驢嘴長說出去,那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鍋嘛?我相信群眾沒那么傻,會把餓著肚子吃到嘴里的糧食吐出來?這事我看就這么定下,誰要是敢把這事說出去,那他就是咱們全村的仇人!
糧食悄悄地分下去了,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高興的。平時過日子手腳大一些的人家還狠狠心吃上一頓干飯打了牙祭。正當全村人高興得昏天黑地,可分回家的糧食還沒焐熱,不知咋回事,上面就知道了分糧食的事情。公社派人收走了多分的糧食,隨后又派了兩個公安,五花大綁的就把劉丑蛋給帶走了。村民們覺得,糧食收走了,公家也沒受甚損失,過幾天把劉丑蛋給放了,這事也就完了。可沒想到,時間不長,公社竟開了公審大會,把劉丑蛋和幾個刑事犯、流氓犯一起給判了,劉丑蛋胸前掛著牌子,牌子上寫著兩行黑字,上面一行小字寫著“私分公糧破壞大躍進”,下面一行粗黑的大字是“壞分子劉丑蛋”。村里這下就炸了窩了。劉丑蛋家里老婆娃娃哭成一哇聲,一連幾天雞不飛狗不叫,灶膛里不見火,煙洞里不冒煙,仿佛天塌下來一般。
在農村,男人就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沒了頂梁柱,家里缺了主心骨,娃娃圪蛋一大堆,缺吃少穿的,這日子該咋過?少了劉丑蛋的這個家里,最作難的就是艾香了。這里有句俗話:“老婆當家驢耕地,娃娃做營生毬腥氣。”就是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當不成家也不會當家。謀劃光景,春種秋收,婚喪嫁娶,糶糧扛重,殺豬宰羊,挖大渠上房泥,哪一樣缺了男人也不行。劉丑蛋被判了五年的勞改,這就意味著這個家近兩千個日子要靠艾香柔弱的肩膀支撐。好光景日月如梭,糟心的日子度日如年,劉丑蛋下了獄沒多少日子,艾香的頭臉就下來了,原本白凈喜人的瓜子臉變成了瘦骨嶙峋的刀條臉,就連臉頰上那抓人的時隱時現的小酒窩兒,也成了兩道壓縐了的褶子。艾香是個柔弱的女人,平日里靠慣了男人,這下男人不在跟前了,遇到個大事小情就愁得要命。可一到艾香正在為一件事兒犯愁的時候,劉榮光就不聲不響地來了,仿佛能掐會算似的。劉榮光來了,也不多說話,跟艾香打個招呼,就把該男人干的營生全干了。
劉丑蛋蹲了大獄后,艾香遇上的第一個撓頭的事兒就是殺豬。農歷已進了十一月了,數九寒天,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到了小寒,天冷得已是滴水成冰,精巴點兒的人家已經把殺豬了。艾香正愁著該找誰幫忙把年豬給殺了,有天天黑了,劉榮光的小兒子小三兒過來說,嬸兒,明天你就不用喂豬了,我爹說要給你家殺豬。第二天早上,陽婆剛一竿子高,劉榮光就頭頂著一口大鐵鍋來了。放下鐵鍋,氣還沒喘一口,就搬坷垃壘灶。趁著點火燒水的空兒,劉榮光到村里喊來兩個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豬按翻在地上。只見劉榮光拿出一把尺把長的殺豬刀含在嘴里,用手摸了摸豬的脖子,抽刀就捅了進去,豬高亢的嚎叫聲響起來,剛叫了兩聲,劉榮光把刀把兒一轉,豬哼哼了兩聲就沒了聲響。整個動作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干凈利落,把艾香和幫忙的人都看呆了。然后劉榮光把一個面盆支在豬脖子下面,抽出刀接了豬血,又在刀口上塞了一個黃蘿卜,就割開一條豬后腿上的蹄牙瓣兒,用一根長長的鐵捅條,順著豬后腿四下里捅。等豬渾身的氣道疏通了,劉榮光就嘴對著蹄牙瓣吹氣,一個小伙子拿著搟面杖在豬身上捶,把氣趕遍豬的全身,豬就四蹄朝天地奓了起來。等把這些活兒干完了,大鐵鍋里的水也滾開了,下一道工序就是煺豬毛了。眾人七手八腳地把暄起來的豬抬在案板上一遍一遍地澆滾開的水,澆透后用浮石煺掉豬毛,然后就是開膛破肚,翻腸倒肚。冬天天短,可等把一切都收拾利索,陽婆還沒有照到頭頂上。按照村里的風俗,誰家殺了豬,都要把豬槽頭肉割下來切成肥墩墩的大肉片子和酸菜燴在一起,做成殺豬菜來酬謝幫忙的人。可人們知道劉丑蛋家的情況,干完活兒都推說家里有事,沒有留下來吃殺豬菜。
在村里,劉榮光雖說身個兒不高,長相平常,可干起活兒來精巴利索,不論干甚營生,都是有模有樣,特別是地里的那套活路,那也是呱呱叫的莊稼把式。每年開春,劉榮光一邊忙著生產隊的營生,一邊還要操心艾香家的那幾畝自留地,上糞耙磨滾種一樣也落不下。種麥子時,艾香在前邊牽馬,劉榮光在后面搖耬。這里的耬構造比較簡單,就是兩根長轅的后部裝一個籽種箱,箱體的后面隔斷,安裝著一個調控籽種下漏密度的裝置,就是一個小插板和一個用麻繩吊起來的木球,叫彈子。小插板可調整籽眼兒(一個長方形的小洞)的大小,籽種順著籽眼兒漏到三條掏空的耬腿播進地里。而彈子的作用則是在播種時隨著耬的左右搖擺不斷撞擊箱體產生震動,防止籽種堵塞出現斷壟。搖耬是個把式活兒,關鍵是要調整好籽眼兒插板,還要掌握搖耬的幅度控制好彈子碰撞籽種箱的力度。插板開得大了,搖耬的幅度大了,籽種就漏下去的多了,麥子就種得稠了;插板開得小了,搖耬的幅度小了,籽種就漏下去的少了,麥子就種得稀了。麥子種得稠了稀了都不行,要有一個合理的密度才能多打糧食。艾香和劉榮光配合得挺好。艾香在前邊牽著馬走得筆直,走得勻稱,站在地頭上瞭耬腿犁出的溝壟不打一點兒彎兒。劉榮光在后面搖耬搖得輕巧搖得灑脫,彈子“噔棱噔棱”的響聲不急不緩不輕不重,麥子籽種均勻地播在耬腿犁出的溝壟里。
劉榮光貼心貼肺地幫襯艾香,時間長了,村里難免傳出些閑話。有人說,劉榮光這么上趕著溜舔人家艾香,說不定是在打艾香的主意哩!也有人說,艾香時間長了見不著男人,哪能忍守得住?恐怕早就給丑蛋戴上綠帽子啦!
閑話傳到艾香的耳朵里,艾香有點兒繃不住勁兒了。有一回,劉榮光去幫艾香壘豬圈,艾香冷冷地說,他劉叔,今后你就不要再來幫著我干活兒了,你聽聽村里人都把咱們糟蹋成甚了!
劉榮光聽了艾香的話,臉憋成個黑紫圪蛋,半天沒吭聲。我說的話你到底聽見沒聽見?艾香急了。唉,劉榮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年頭作人難呀!說完就又憋住了。過了一會兒,劉榮光的臉色平緩下來,試探著問艾香,嫂子,他們說的話你信?艾香說,我是不信,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呀!反正我是真心幫你的,劉榮光說,其他的你甚也不要管,誰想說甚就讓他們說去吧!
自此以后,劉榮光每次上艾香家干活兒,身后總要領一個兒子,不是小二就是小三。時間長了,翻閑話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翻閑話的人少了,可艾香的心里卻越來越不踏實了。平心而論,劉丑蛋蹲勞改的這幾年,劉榮光寧肯撂下自家的活兒,也要幫著把她家當緊的活兒干了。劉榮光來給她干活兒,從來都是不進家門,飯不吃一口,水不喝一口,也很少說話,總是埋著頭干活兒。艾香時常在心里感激劉榮光,也經常給她的幾個娃娃念叨,這幾年要不是你劉叔幫襯著,咱們家這日子真不知道怎么往下過。可當村里人翻閑話傳到她耳朵里時,開始她也不信,她在心里不停地說服自己,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劉榮光平時很少和她說話,偶爾和她的目光碰到一起時也是立即就躲開了,平時的言語動作也沒有出格的地方,他怎么可能有那種想法呢?可后來說的人多了,艾香也在心里打了一個問號:這世上雖說是好人多,行俠仗義的熱心腸人也有,可常年累月掏心掏肺地幫襯一個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的人家,這種人委實少見。人但凡做事,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總要有個目的性,那么劉榮光他這么做究竟是要圖個甚哩?難道說他真在打我的主意?艾香的心里越想越亂,咋也理不出個頭緒來。
人有時候就怕反過來想。正著想不通,可反過來一想,也許就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有一天夜里,不知咋回事,艾香渾身燥熱得無法入睡,在炕頭上翻烙餅。翻著翻著,艾香的腦海里又琢磨開了那個難解的問題。不知碰著了哪根神經,艾香突然就反過來想了。是啊,就算劉榮光真的有那個想法,也是合乎情理的。你想,人家連著幾年不哼不哈地給你受著,你就是塊石頭也該焐熱了。人家圖你甚哩,不就圖你是個女人嗎?再說你艾香現在是個甚?你早就不是幾年前那個臉上長著酒窩兒有紅似白漂亮喜人的艾香啦!古人受人之恩還有以死相報的,難道你就不該報答一下人家嗎?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飯,劉榮光領著小三來給艾香壘灶臺。灶臺已用了好些年了,走風漏氣的,老倒煙。這是劉榮光自劉丑蛋被勞改以后第一次進艾香的家。劉榮光還是老樣子,只顧低頭干活兒,不咋說話,也不看艾香。拆灶,清土,和泥,搬坷垃,壘灶,罩面,雖說是泥水活兒,可每道工序都干得清爽麻利,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最多也就一個時辰,劉榮光就清清利利地給艾香把灶臺壘好了。
艾香從水甕里臼了兩瓢水倒在瓦盆里請劉榮光洗手。洗完手后,劉榮光就要走,艾香叫住了他。劉榮光有些吃驚地抬頭看了一眼艾香,見艾香也在看他,就連忙低了頭說,嫂子,咋的,你還有事兒?也沒甚事兒,我就是想和你說幾句話,艾香說。劉榮光站在那里沒吭聲,他在等艾香開口。他劉叔,這幾年我們家可把你拖累苦了,艾香說。丑蛋侃七愣八的做錯了事兒,這事兒誰也不怪,要怪就怪他自個兒不長腦子。你和丑蛋雖說過去在一塊兒共事,可你也犯不上這么掏心掏肺地幫襯我們,你們家的光景也不好過呀。艾香說著說著就動了感情。你這常年累月地幫我們,實在讓我心里過意不去。說實話,我也不是木頭人兒,我也想著報答你,可你說我如今這個樣子,我拿甚報答你嘛。現如今我也顧不上那么多了,我也不管那些閑話是真是假,趁著小三子出去瘋耍,今天……今天我就……給了你吧……
一開始劉榮光還是靜靜地聽著,可聽了艾香最后那幾句話,劉榮光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當抬起頭看艾香的時候,劉榮光的眼圈兒已經濕了。嫂子,你……你還是不相信我。劉榮光眼里滿是委屈。嫂子,你可不能那么想,我這么做,不光是為你,也是為了丑蛋呀。真的,我沒有旁的意思。說完,劉榮光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奪門而出逃離了艾香家。劉榮光的身后傳來了艾香壓抑的哭聲。
其實,按著艾香的想法,那樣說也是試探性的。如果劉榮光要了她,那她也算是對他有所報答,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同時也就證明了那些閑話有根有梢,并不是胡扯;如果劉榮光不要她,那就說明人家是真心實意的,那些翻閑話的人純粹是往他們倆人身上潑臟水,沒安好心。結果,劉榮光沒要她。她就覺得這件事既冤枉了人家劉榮光也委屈了自個兒,既深深地傷害了人家劉榮光,自個兒也傷得不輕。劉丑蛋沒蹲滿五年勞改就被放出來了。可從勞改隊回來的劉丑蛋已經是個廢人了。抓劉丑蛋的時候,劉丑蛋就不服,判劉丑蛋個壞分子,劉丑蛋就更不服了。劉丑蛋要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是壞分子,就沒命地受,挖大渠,上房泥,甚活兒累人就搶著干甚活兒,結果,累得吐了血,炸了肺,得了肺癆,就連走路走得快點兒也喘不上氣來。沒熬上幾年,劉丑蛋就撇下他的艾香和幾個快長大了的娃娃走了。
后來,艾香把幾個兒子拉扯大了,劉榮光才像卸下一副重擔似的松了口氣,漸漸不再去艾香那里干活兒了。
三
在王永興老婆桃子的眼里,村里的好人扳著指頭數也數不出幾個來。唯有劉榮光,那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那年,上面抓了劉丑蛋,村里人就議論紛紛:這就日 怪了,家家戶戶都安頓得好好的,誰也沒說,難道上面有千里眼順風耳,他們是咋知道的?幾個在村里有些威望的老漢聚在一起拉呱這件事情。村子離公社十大幾里路,那幾天也沒見有人出去過,更沒見外人來村里串親戚,這事兒是咋漏的口風?屋子里灰霧霧的,到處彌漫著嗆人的旱煙味兒,老漢們把旱煙抽得嗓子眼兒冒煙,把腦袋瓜子想得生疼也想不明白這事兒到底是咋傳到上面的耳朵眼兒里的。沉默了半天,一個光抽煙也不咋說話,外號叫“老點子”的老漢咳嗽了兩聲,慢悠悠地開了腔:要叫我說哇,村里的大人娃娃包括雞呀狗呀的,你就是借給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把這事兒給抖摟出去。再說,糧食分回家,吃到自個兒的嘴里,咽到自個兒的肚里,舒坦了自個兒,他要是往外抖摟,那不是有毛病嗎?眾人正等著聽下音兒,“老點子”卻光“吧嗒”著嘴抽旱煙,再也不吭聲了。你這個人就這毛病,說話老是說一半兒留一半兒的,有話你倒是快說呀!另一個老漢有點兒急了。要叫我說哇……“老點子”有點兒猶豫,又“吧嗒”了兩口旱煙,抬頭看了看幾個老漢,定了定神說:要叫我說哇,村里其他人問題不大,我估摸著問題可能就出在幾個干部身上。“老點子”這么一說,幾個老漢的眼睛立馬就亮了:干部?干部能有甚問題?這事兒不是干部們定的嘛,難道他們還能自個兒抽自個兒的嘴巴子?“老點子”皺了皺滿臉的核桃紋說:干部咋啦,干部里就沒有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啦?幾個老漢異口同聲:你是說干部里有人告密?“老點子”急忙糾正說:哎,我可沒那么說。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你們琢磨琢磨吧。于是,幾個老漢就擺開了“龍門陣”,在幾個干部中琢磨誰是告密者。劉丑蛋肯定是沒問題,他再傻,也不可能自個兒給自個兒綰套子往里鉆,還吃了那么大的虧。婦女隊長和會計沒那個膽量,平時都是劉丑蛋咋說就咋跟著干的人,也沒甚問題。貧協主席劉榮光,平時就好幫扶個人,是個熱心腸,雖說做事好堅持個原則,容易犯犟,可在這么大的事情上他應該能掂量出輕重,斷不會害人。再說,他家的光景過得清湯寡水的,多分點兒糧食那不是天大的好事嗎?他應該不會告的。最有可能告密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民兵連長王永興。民兵連長王永興平時為人刻薄,做事詐詐唬唬的,好表功好顯擺,不知天高地厚,村里有點兒放不下他,總是嫌權小,逮著機會就要和劉丑蛋爭權。從平時的所作所為看,他告密的可能性最大。“老點子”又“吧嗒”了兩口旱煙,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不信你們看哇,這事兒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露出端倪。
過了沒幾天,上面讓王永興當了隊長,村里人的心里就明白了,告狀的人一定就是王永興,要不,上面哪能讓他當隊長?
當了隊長的王永興這下子在村里更是放不下他了,走路一搖三晃背著個手,說話拿腔拿調端著個架子。村里人嘴上不說,可心里卻恨透了他。有人就在背地里說,別看現在蹦跶得歡,有他倒霉的時候呀。
王永興膽子大,平時不大注意收斂自個兒,仗著自個兒是隊長,明里暗里把生產隊的東西往自家倒騰。那時候人們的光景都不好過,半年六個月見不上個油花花。可王永興家隔個半月二十天就要吃一頓油炸蔥花面條子,熗蔥花的時候,那濃烈的香味能飄過半個村子。
王永興還好色,村里誰家的女人漂亮喜人,他都要想方設法搞到手。王永興搞女人的辦法一般是查夜,見到誰家的男人不在家,王永興就要出去查夜,查著查著,就查到人家的炕頭上去了。王永興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看中了誰的女人,就要找機會給這家的男人外派民工,叫人家十天半月也回不了家。
王永興的霸道和胡作非為,叫村里人敢怒不敢言。但最讓人痛恨的還是他在背后告黑狀,把快吃到嘴里的糧食讓收走了,害得全村人餓肚子,也害得劉丑蛋蹲了勞改。于是,村里人都在心里憋著一股子勁兒,等有了機會再好好整治整治他。機會終于來了。上面派了幾個干部到村里搞清賬目、清倉庫、清工分、清財物的“四清運動”,動員群眾揭發有貪污行為的干部,王永興很快就被揭發出來了。那幾天,村里每天夜里都要在打麥場上點上一大堆火,召開批斗大會,要王永興在全村人面前交待問題。開始,王永興交待問題像擠牙膏,一點兒一點兒往外擠,態度一點兒也不老實。后來,被捆了兩繩子,吃了一頓耳刮子,王永興才老實起來,交待了如何伙同保管員從隊里的倉庫里偷糧食、偷油以及欺男霸女的一些事情。只是死活不承認分糧食告黑狀的事兒。王永興說,我這人雖說混蛋,平時做了很多對不起大伙兒的事兒,但分糧食告狀的事兒真的不是我干的,那種犯眾怒的事兒借給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干。有人問,你不告黑狀,那上面憑甚叫你當隊長?王永興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可那狀真不是我告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要是告了狀,天打五雷轟!“四清”工作組的一個干部想進一步擴大戰果,就詐唬王永興說,我們黨的政策歷來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就你現在交待出來的問題也夠判你個三年五年的了。你老實說,還有甚重大問題沒有交待出來,要等到群眾揭發出來,你就罪加一等啦!不知是這個干部的話說得重了還是王永興真的有甚重大問題,第二天,村里準備開批斗會的時候,卻找不到王永興了。人們趕緊四下里去找,結果在村外一個廢棄的瓜茅庵里找到了他。他已經上吊了。
王永興死了,可他的家還在,他的老婆娃娃還在。不管王永興如何賭咒發誓,村里人認定狀就是他告的,他就是到了陰曹地府,這個賬也是賴不掉的。夫債妻還,父債子還,這是千年不變的古訓,誰也更改不了。于是,村里人就把對王永興的仇恨直接轉移到了他的老婆桃子和娃娃們身上。村里人不和桃子一家來往,也不和桃子說話。過去關系挺好的鄰里,碰了面桃子正要上前打招呼,人家卻將臉撇在了一邊兒。每年分口糧,別人家沒錢可以賒賬,桃子家卻不行,非得交現錢才行。娃娃們的境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上學的路上,沒人和他們一起走。老師安排座位,沒人愿意和他們坐。下了課,沒人和他們一起玩耍。放學回家的路上,他們在前面走,一群學生就在后面一哇聲地喊:叛徒,叛徒,叛徒……
桃子一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家人見了村里的人就像老鼠見了貓,老遠就得繞道走。一村人都把桃子一家人不當人看,桃子的日子過得有多難。讓桃子冰冷的心里略微有一絲暖意的是,劉榮光沒有小瞧她。劉榮光和桃子碰著面的時候都是劉榮光主動打招呼。劉榮光看桃子的時候,眼里總是含著一種說不清的復雜的神情,同情,憐惜,無奈,也許還有……具體是甚,桃子也說不清。可這就讓桃子感激得直想掉眼淚。劉榮光也要在村里過光景,他也得顧及村里人的感情和感受,他不能像幫艾香那樣明展大亮地幫桃子,以免惹起眾怒,只能是背地里悄悄地接濟一下。可有一回,因事情緊急,劉榮光顧不了許多了,做了讓村里人不高興的事。那是一天夜里,劉榮光剛剛睡下,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起。劉榮光開了院門,見是桃子,就說咋啦,不要急,慢慢說。桃子話還沒說出來,就哭開了,大哥呀,你可得救救我們呀,我家二小子不知道咋了,肚子脹得就像個鍋,連氣都上不來,這可咋辦呀!那趕緊找人看呀!劉榮光說,大隊跟前有個祖傳的老中醫,咱們現在就走!說著,推起院子里的獨輪車就跑。后來,村里的人知道了這件事,有人就說劉榮光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意思是嫌他幫了桃子。劉榮光聽說后挺生氣,就說,王永興的錯哪能記到人家老婆娃娃身上,人家娃娃招惹誰了,好歹那也是一條命哩!村里人一思謀,也是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人家劉榮光辦的那也是行善積德的事兒呀。
桃子就從心底里十分感激劉榮光,覺得劉榮光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劉榮光的去世,讓桃子覺得天塌了一般,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她們一家人在村子里不受人待見,只有劉榮光把她們當人看,如今這好人一走,村子里更沒有她們娘兒們的地方了。想到這些,桃子不由得在劉榮光的靈前大放悲聲。好人呀,你咋這么快就走了……真是好人不……不長壽呀……那年也不知道是哪個沒頭……沒頭鬼告了狀,害得我家那個死鬼背……背了黑鍋,惹下一村子人,就你把我們當人……當人看呀……
幫忙的人聽了桃子的訴說,眼里滿是不屑和鄙夷。有人還悄聲嘀咕,告了狀還不承認,真是死不要臉……
四
按照村里人的觀念,好人有好報,惡人遭雷劈,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劉榮光的去世,直讓村里人搖頭嘆息。有些人就議論,老天爺不公呀,咋就讓他得了個水鼓病呢?那不該是好人得的病呀!就連為人潑辣刁鉆的“三討吃”的老婆改梅也說,說的是呀,榮光大哥那可是大好人呀,遭年饉那年,榮光大哥救了多少人的命,咋就不得好報呢?
改梅說的這個事兒,村里上點兒歲數的人都是知道的。
那年,上面把多分的糧食收走后,當時問題還不大,可到了第二年的開春,青黃不接的,村里有些人家的糧食就接不上趟了。平時注意節儉只吃稀的不吃干的人家還好些,如果平時愛吃點兒干的人家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不等到了小滿,家里的米面甕就快見底了。這點兒家底,要熬到新糧下來,還有很長一段時日,這段日子該咋過哩?劉榮光家里有四五個娃娃,并且都是半大小子。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頓飯一個人能吃兩三碗飯,著實夠劉榮光受的。但兒女都是父母所生,生下來父母就得為兒女的衣食負責。看著漸漸露底的米面甕,劉榮光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有一天,看著老婆愛愛燒火做飯,把那玉米芯芯往爐膛里填,劉榮光就突發奇想:這玉米芯芯是長玉米用的,長出來的玉米能吃,這玉米芯芯難道不能吃?于是,劉榮光就把自家打麥場上的一些玉米芯芯拿來用水洗凈曬干,然后用小石磨磨成粉,摻和上點兒高粱面、糖蔓菁(甜菜)絲絲、黃蘿卜絲絲烙成烙餅。一吃,果然好吃,雖說是有點兒拉嗓子,但那味道甜滋滋的,含到嘴里就想往下咽。這東西好吃是好吃,可吃到肚子里卻不好消化,在腸胃里揉搓來揉搓去的,讓人心里麻煩得不知道是個甚滋味兒。最要命的,是這東西吃到肚子里脹氣,肚憋如鼓卻拉不下來,需要人用棍子往下撥拉或掏。即便是這樣,村里的人也是爭相效仿,肚子里有東西總比餓著肚子強。劉榮光這個不是發明的發明救了不少人,于是,劉榮光在當地成了有名的人物,仿佛是在世的灶王爺一般。
北方的春天像個沒有睡醒覺的懶漢,春分已過,大地還是一片懵懵懂懂,不見一點兒綠色。“代食品”已經難以為繼,況且人們也難以下咽。排便時的難堪已令人麻木,大人給娃娃掏,男人給老婆掏,老婆給男人掏,誰也離不開誰。人們唯一盼望的就是吃點兒綠色的東西,疏通一下腸道,痛痛快快地排泄。時令快到立夏了,苦菜、灰灰菜、洋辣辣菜才露出頭來,可不等長成個樣子,就被人們挖來煮了充饑;苜蓿露了芽,長到五六片葉子了,就被人們捋下來,稍微拌點兒玉米面兒,蒸著吃了;榆樹抽了枝,發了芽,結了榆錢兒,大人娃娃爭著上樹捋榆錢兒,拌點兒玉米面兒,蒸著吃了;好不容易等到麥子灌了漿,卻是生產隊地里長的東西,輕易動不得。這咋辦?有的是辦法,活人不能叫尿憋死。等到麥子灌漿灌到稍微發硬有些腫脹的時候,就能吃了,那可是一道美味。改梅就是為了這口吃的出了事兒。
麥子起身拔節了,就像十八歲的大姑娘,一天一個樣兒;麥穗子出了麥芒,齊刷刷的,就像姑娘額上的劉海兒,看著就叫人喜興;麥穗兒鼓脹起來了,就像姑娘的腰身,看著就讓人蠢蠢欲動,想干點兒喜歡的事情。“三討吃”又懶又饞,沒本事還膽小,肚子餓得趴在炕沿兒上流涎水,也不省得出去想辦法找吃的,村里人把這號人叫討吃貨。“三討吃”指望不上,改梅只好自個兒想辦法。看著麥穗兒挺直了腰,趁著夜深人靜,改梅就拿了一把剪子,挎了一個籮筐消失在了夜色里。兩頓飯的工夫,改梅剪回來一籮筐麥穗。“三討吃”有點兒害怕,說這可是犯法呀,萬一讓人知道了,那還了得!改梅說看你那個 包樣,那也比餓死強!看著“三討吃”嚇得臉都白了,改梅就說,看把你嚇的,我又不是剪的咱們隊里的,你就款款兒的睡哇,一會兒熟了我叫你。改梅麻利地把麥穗子倒在鍋里,點了火,一會兒,屋里便彌漫了一股青草般的麥香味兒。改梅把煮熟的麥穗子撈在一個笸籮里,用一塊布子來回碾,碾著碾著,麥芒、麥殼就和麥粒子分開了。改梅又找來簸箕上下一簸,麥粒子留在了簸箕里,麥芒、麥殼就被簸到地下了。改梅用勺子將青綠圓潤的麥粒子灌在小石磨的磨眼子里,輕輕轉動小石磨的手把兒,青綠圓潤的麥粒子便被搓成了寸把長的青白色的細條,當地人叫“碾轉子”。“碾轉子”撒上點兒咸鹽,滴上點兒胡麻油,吃到嘴里那個香,嘖嘖,特別是肚子里缺糧食的人吃,那真叫香死個人。過了幾天,改梅半夜里又出去一回。又過了幾天,又出去了一回。這一回改梅沒有往遠走,走到快到鄰村的地界了,改梅猶豫了一下,就進了生產隊的地里,可剪刀剛“喀嚓”了兩聲,就被人給抓住了。改梅嚇得半死,抬頭一看,是劉榮光。原來,隊里已經發現有人插花著剪麥穗,就派人巡夜看護莊稼。劉榮光聽到有腳步聲,就藏了起來,沒想到把改梅給逮住了。其實,上一回改梅到鄰村的麥地里剪麥穗,也是被一個看莊稼的人給逮住了。那人一看是個不認識的媳婦兒,語氣就淫蕩起來:你看你是叫我把你送回村部呀還是咋呀?改梅低著頭不說話。不想回村部?那你就脫呀,還等甚哩!那人上前一把扯下改梅的褲帶,順勢就把改梅按在了地堰子上……完了事兒,那人還幫著改梅剪了一籮筐麥穗。這回,改梅本來還是想到鄰村的麥地里剪麥穗,可她怕碰見那個人,就猶豫了一下,拐進自家隊里的麥地,沒想到碰上了劉榮光。改梅想,世上的男人都一樣,見著女人就像貓見了葷腥,哪有不吃的道理,不如先把他的嘴堵上,他要是告到隊里,那麻煩就大了。于是,改梅二話沒說,就解開褲帶把褲子褪了下來。這下把劉榮光嚇了一跳。你這是干甚!劉榮光厲聲斷喝。大哥,你就饒了我吧。我這是頭一回,也是沒辦法呀。改梅可憐地求著饒。你快把褲子提起來。劉榮光的語氣緩和下來。大哥……你這是……改梅有些遲疑。快把褲子提起來。劉榮光又說。見改梅站著沒動,最后還是劉榮光彎倒腰替改梅把褲子提起來的。替改梅提起褲子后,劉榮光安頓改梅說,他嬸兒,往后可不敢這么干了,咱還得在世上活人呀!說完了,劉榮光仿佛思謀了一下,又說,唉,這人呀,有些錯是不能犯的,一旦犯了,你一輩子都沒法兒改啦!說著,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事情雖然過去這么多年了,可當年劉榮光說過的話,改梅還記著。今天,她來到劉榮光的靈前祭奠他,就是為了感謝他當年對她的寬容。
村里的人還在一個接著一個的來到劉榮光的靈前,真誠地祭奠他的亡靈……
五
第三天的早上,天陰沉沉的,飄起了雪花兒。鼓匠的嗩吶鑼鼓吹打起來了,鑼鼓鏗鏘,嗩吶凄厲,劉榮光就要出殯了。親朋好友齊齊地跪在劉榮光的靈前最后一次燒紙,要送劉榮光上路。凄慘哀婉的嗩吶聲和著撕心裂肺的哭聲,把出殯前的氣氛渲染得悲悲切切。
幫忙的人按著程序做好了準備,抬重的八個后生也都就位,等著孝子摔了燒紙的瓦盆,就要起靈了。就在這個時候,劉榮光的老婆愛愛來到靈前,命令幾個兒子面對前來送靈的人們跪下,然后,愛愛就給大伙兒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平靜了一下情緒,愛愛說,鄉親們,謝謝大伙兒來送榮光。榮光臨走的時候,交待了我一件事兒,要我無論如何說給大伙兒聽,要不,他到了那邊也不得安生。
按照儀式,本來沒有這一項,可愛愛這樣說了,大伙兒就只好靜下來聽。
那年……那年分糧的事兒,是……是榮光連夜……連夜上公社去說的。愛愛艱難地說。愛愛的話音還沒落,人群就炸了窩。甚?你說那狀是劉榮光告的?大伙兒似乎還沒聽明白。
是的,是他告的。愛愛說。
哎呀,好你個劉榮光,你好人咋就裝得那么像,哄騙了我們半輩子。你害了劉丑蛋,害了我們一家,也害了全村的人,你早就該下地獄啦!聽了愛愛的話,艾香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哭罵開了。
哎呀你個沒頭鬼呀,你害得我家那個死鬼替你背了一輩子黑鍋,害得我們大人娃娃受人欺負不安生。你就是到了陰曹地府我家王永興也不會放過你的!艾香一開頭,桃子也加入到了哭罵的隊伍。
人群里罵劉榮光的人越來越多……
那年分糧,劉榮光本來是反對的,可隊干部都沒意見,他也就沒再堅持。等糧食分下去,劉榮光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這可是犯原則的事兒,自個兒是貧協主席,哪能不堅持原則?思前想后,他覺得這事兒應該給上面兒反映一下,讓上面把多分的糧食收走了,再批評教育一下隊干部,這事兒就過去了,既保護了集體利益,也保護了隊干部,這不是好事嘛?于是,劉榮光就連夜悄悄跑到公社,將事情反映給值班領導,天麻麻亮的時候才回到家里。可叫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上面前腳把糧食收了,后腳就把劉丑蛋給抓起來下了大獄。劉榮光這下慌了,事情咋鬧成這樣,這不是害了劉丑蛋,也害了他們一家嗎!事情的發展出乎他的預料,可這時候他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是想方設法幫襯著艾香,用辛苦和汗水來洗刷他的罪孽,讓她們母子少吃點兒苦,少受點兒罪。
其實,那年劉丑蛋被抓起來后,一開始上面是想讓劉榮光當隊長的。可劉榮光思謀再三,這個隊長他萬萬不能當,要是當了,人們就會知道是他告的狀,那他在村里就沒法兒做人了,所以就極力推辭。正好王永興撲騰著想當隊長,劉榮光不當,上面就讓他當了隊長。王永興一當隊長,村里的人果然就認定那個告狀的人就是王永興。王永興當了隊長手里有了權,平時為人做事橫行霸道,別人也不敢把他咋得,可來了運動,全村的人對他的仇恨就一齊噴發出來,墻倒眾人推,把他往死里整。讓劉榮光愧疚的是,王永興替他背上了告狀的黑鍋,害得桃子和娃娃們跟上受欺負受冷落,而他又沒有膽量站出來承認事實,只能不吭不哈地讓別人替他背負著罵名。
因為告狀的事兒,劉榮光幾十年來心里總是壓著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卻始終不敢面對村里的人,不敢自個兒把這件幾十年前的舊事兒抖摟出來。他只能等到快咽氣的時候,把這件事兒托付給愛愛。他想,等他咽了氣以后,村里人也許會原諒他?
可是,他還是想錯了。愛愛把這件事兒一說,村里人就群情激憤了。人們用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來罵他,可罵得口干舌燥后發現不管用,再罵甚他也聽不見了,白費唾沫。于是,人們就罷工了,抬重的八個后生撂下抬杠走了,幾個負責打理紙扎紙火的人走了,艾香和桃子也帶著幾個兒子走了,最后連燒火做飯的人也走了。有一個搟面的上了肝火,跑到院子里,揭開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一搟面杖把鍋底給搗塌了。
一眨眼的工夫,幫忙的人全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侄男外女和親戚們,還有花錢請來的鼓匠們。
雪越下越大了,刀子似的西北風卷著雪花漫天飛舞,抽打著人們的面頰。凄厲哀婉的嗩吶聲響起來了,穿著孝衣的孝子賢孫們頂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抬著棺材穿過村道,向墳地走去……
作者檔案
徐利有:男,漢族,1958年1月出生,內蒙古巴彥淖爾市杭錦后旗人。1975年高中畢業后下鄉,先后從事井下采掘、汽車駕駛員、新聞干事、記者、秘書、辦公室主任等工作,現在神華烏海能源凱鴻煤化公司供職。1993年開始小說創作,先后在《草原》《陽光》等刊物發表若干短篇小說。神華集團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