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心

在我記憶中，我家當年的胡同里有一處名人故居，具體哪個名人已搞不清楚。總之，據說當年聲名顯赫。或許是這處故居的緣故，胡同里長滿植物。最多的是桂皮樹。桂皮樹也叫桂樹，葉是鴨蛋形，開黃色小花，每到夏天遮蔭蔽日，很是清涼。 偶有樹葉遮不到的地方，飛舞著成群的紅蜻蜓。胡同口有一間小賣店，門口長年擺放著一只小煤爐，爐子上面的砂鍋里總是放滿煮好的茶葉蛋。小賣店的老板姓吳，我們都叫他吳伯。吳伯帶著女兒一起操持這間小店。吳伯的女兒叫吳夢欣，我們都叫她夢欣姐。吳伯父女很能干，除了經營小店，每天早上還在店門口支起一個臨時的攤子經營早點。每天早晨四五點鐘，吳伯父女就已起床。吳伯在店門口炸油條、油餅，女兒夢欣則賣豆漿、豆腐腦。偶有忙不過來的時候也請個幫工。他家的早點攤在附近幾條胡同都很有名，清晨的胡同口總是飄散著油條和豆腐腦的香氣。夢欣姐大大的眼睛很漂亮，再配上兩腮的一對酒窩和咯咯的清脆笑聲，總使吳伯的生意很興隆。有時候來吃早點的人們甚至會排起長隊。當然，來這里的年輕人并不一定都是只為吃豆腐腦的，有的也是為了與吳伯的女兒搭訕。

那時還沒有大型超級市場，人們日常的柴米油鹽都只能到附近的糧店或副食店去買。但一般國營商店關門早。吳伯的小賣店是個人經營，而且吳伯人很勤快，開店早，關門晚，經營的商品也都是老百姓日常需用的醬油、醋、鹽、糖、芝麻醬、掛面等，況且價格也公道，所以頗受附近人們的認可，生意自然也就很好。

小賣店的斜對面剛好是一所中學。每天清晨，家境好一些的男學生都愛聚在吳伯的早點攤吃豆腐腦，互相比較著自己豆腐腦碗中餡料的多少，又暗暗的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夢欣姐，如果哪個男生碗里的餡料比別人多一些，這個男生一天都會很興奮，甚至在課間或放學后要請大家喝汽水。八十年代中期，學校的管理還沒有那么嚴格，課間休息的時候，吃過豆腐腦的男生們又都一頭扎進小賣店。特別是放學的時候，下午三四點鐘，小賣店里里外外擠滿了剛放學的學生，買冰棒的、買汽水的、買小零食的，還有一些高年級的男生為了吸引夢欣姐的注意，嘴里叼著剛買的香煙聚攏在店門口，一邊吐著煙圈，故意大聲說笑。

那時我和弟弟還在讀小學。每天放學，我們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總會經過小賣店，如果哪天爸爸媽媽給了一角兩角零花錢，就會跑進店里，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僅有的一點兒錢，眼睛緊緊盯著玻璃柜臺下面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話梅糖、泡泡糖、三酸色。那時的零食品種少得可憐，大大泡泡糖、小浣熊干吃面、日本豆、麥麗素都是奢侈品，可是我們只能咽著口水選其中一種。夢欣姐則總是知道我們的小心思，也知道我們手上只有一點點零花錢。偶爾趁吳伯不注意，就再給我們每人抓一把散裝的爆米花，我們就這樣心甘情愿的花掉手中僅有的零錢，兜里揣著爆米花，含著剛買的話梅糖美滋滋的蹦出小賣店。

一個冬天的早上，當時正下著大雪。這種天氣早點攤的生意自然有些冷清，弟弟生病了，媽媽讓我去給弟弟買一些熱豆腐腦，我抱著小鍋跑出來踩雪。走到胡同口，看到夢欣姐正無聊地坐在店門口看著飄落的雪花發呆。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朝夢欣姐走過去。這個乞丐顯然已經餓壞了，眼里閃爍著渴望食物的目光。看得出他只有二十幾歲，瘦削的臉上雖然滿是污漬，卻仍透出年輕的光澤。年輕的乞丐來到夢欣姐面前并沒有伸手乞討，只對她說，他是路經此地，行李和身上的錢都被人偷去了，無法回家才流落到這里。他問夢欣姐，可不可以給他一碗豆腐腦吃。接著趕緊又說，不用多，只要熱就可以。周圍早點攤上僅有的幾個人看著這個乞丐，多流露出厭惡的神情。夢欣姐很認真地看看他，就起身進屋去了。但立刻聽到吳伯在里面的訓斥聲，吳伯說這樣的話你也相信嗎，這顯然是那些討飯的乞丐編出故事騙人的！每天從我們小賣店出出進進要錢的騙子還少嗎？今天一個假乞丐，明天一個假道士，我們又不是開銀行的……接著就聽到夢欣姐說，就算他騙人，也不過是一碗豆腐腦，這樣冷的雪天，他凍成那個樣子總不會是騙人的。只聽“當”的一聲，大概是盛湯的鐵勺敲在鍋沿上，吳伯說不行！我們做小本生意掙的都是辛苦錢，每天起早貪黑收入也才勉強讓我們的生意支應著，一碗豆腐腦要賣一毛五分錢，不能就這樣隨便給人！沉默了一陣，就聽夢欣姐說，好吧，我出錢買一碗豆腐腦，這總可以了吧？于是時間不大，夢欣姐就端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腦，還給這個乞丐夾了一根剛炸出的油條。

我抱著小鍋傻傻地站在這個年輕的乞丐身邊，吃驚地看著他吃東西，周圍幾個初中生也都遠遠的看著這邊。早點攤上正在吃早飯的人們紛紛抱著碗好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開他遠遠的。那個年輕的乞丐真的是餓壞了，他趴在餐桌上，已經顧不得顏面，把油條吃得發出很大的聲音，看氣勢幾乎要將碗也一起吞下去。他很快就吃完了，起身向夢欣姐深深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就轉身走了。夢欣姐的臉一紅，突然又叫住他。她走到他面前，飛快地從兜里掏出幾張鈔票塞給他，說拿著，趕快買張車票回家去吧。年輕的乞丐一下愣住了，定定地看了夢欣姐一陣，喃喃地說了一句話：你……真漂亮啊。然后接過錢，又在衣兜里摸了一陣，小心地掏出一根臟兮兮的紅絨繩。在這根繩子的底下還掛著一顆碧綠晶瑩的心形掛墜。

這個……送給你吧。他說。

夢欣姐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吳伯從屋里臉色發青地走出來，只是狠狠地瞪了那個乞丐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就給我盛了滿滿一鍋豆腐腦。我從吳伯手里接過熱熱的豆腐腦小心翼翼地走出早點攤，只見那個年輕的乞丐已慢慢走遠，瘦瘦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起來，身后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腳印。

這件事后來就成為笑柄。不僅是吳伯，整條胡同里的人都說，那顆心形的墜子肯定是玻璃的，那個乞丐用一塊綠玻璃換一頓飽飯，也真算他聰明了。夢欣姐聽了卻只是笑而不答。于是，說這話的人也就訕訕地走開了。是啊，如果那顆項墜真是翡翠，那個乞丐把它賣掉就是了，何必還要這樣沿街乞討呢？顯然，人們想，夢欣姐就是被這個乞丐騙了。

日子每天還在繼續，吳伯的生意時好時壞，夢欣姐也出落得越發漂亮起來。胡同里的幾個年輕人下了班，都喜歡有事沒事往小賣店里鉆，抱著一瓶啤酒一坐就是一小時，有事沒事總要找夢欣姐聊一聊天，都以引得她發出咯咯的清脆笑聲為樂。吳伯不喜歡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更不喜歡這樣的場面。每到這時，就早早地關門圖個清凈。我和弟弟傍晚出來玩兒時，經常看到吳伯準備打烊，先是掃掃店外的包裝紙，接著裝上一塊一塊的木門板。

兩年后，吳伯終于為夢欣姐選了一個滿意的上門女婿。聽說是外鄉人，很老實本分的一個年輕后生。整條胡同的人們聽到這個消息都為吳伯高興，只是那些經常來小賣店里喝啤酒的年輕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些沮喪。但一聽說吳伯要辦喜宴，答謝胡同里的鄰居這些年的照應，他們一下又重新燃起熱情，紛紛吵嚷著要來喝喜酒。那是一個冬天的中午，天也在下著大雪。夢欣姐剛好在這一天結婚，大家正熱熱鬧鬧的在小店里吃喜酒，就見一個瘦削的年輕人找上門來。當時夢欣姐正在被大家取笑，紅紅的臉上越發顯得好看。她一回頭，就看見了這個年輕人。夢欣姐恍惚覺得這年輕人有些面熟，就走過去問他，你找誰？

年輕人看了看夢欣姐身上的新娘妝飾，忽然笑了一下。

他問，你是不是……有一顆心形的項墜？

夢欣姐一愣，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頸上的玉墜，又想了想，就慢慢摘下來。瘦削的年輕人立刻說對，對，就是這一塊，我是……特意來買它的。他說著就掏出厚厚的一疊鈔票，塞到夢欣姐的手里，在他拿過那塊玉墜的一瞬又對夢欣姐說了一句話：祝你永遠幸福。

夢欣姐稍稍一愣，這個年輕人已經頭也不回地朝大雪深處走去。

喜宴上的鄰居紛紛過來祝賀夢欣姐：雙喜臨門呀，這可是大吉大利的事呢！的確，在夢欣姐結婚的這一天，那塊玉墜也賣掉了，而且竟還賣了一個極好的價錢。

…… ……

慢慢的，隨著城市的變遷，我們胡同里的人也都陸續搬走了，但記憶中也定格了很多畫面。特別是夢欣姐大大的眼睛永遠留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家的這座老宅院也重新修葺過，老舊的對開的木門板被不銹鋼的防盜門所代替。各種快捷型小超市也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了。這個城市已經重新規劃建設，但我們的這條胡同因為有一處名人故居就被作為古跡保留下來，成為僅有的幾條保護完整的古巷。據說，多年以后的一個冬天，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上午，一個清瘦的老人又來到我們這條胡同，徑直來到過去那間小賣店的位置。這時小賣店早已不再經營。吳伯去世后，又過了幾年夢欣姐的丈夫也因患病死了，從此夢欣姐就獨身住在這里。在這個大雪紛飛的中午，清瘦的老人敲開門。夢欣姐站在門前看看他，又看看他，然后遲疑了一下問，你……找誰啊？清瘦的老人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塊透明的心形玉墜，沖著夢欣姐笑了笑，口里吐著潔白的哈氣說，我是……來給你送這顆項墜的。

夢欣姐立刻睜大滿是皺紋的眼睛，看看這顆項墜，又看了看這個清瘦的老人。然后，她伸出手，接過這顆項墜，就和老人一起走進屋去了。

不久以后，一爿專賣心形項墜的小店就在這里開業了……

作者檔案

劉 飛：女。籍貫北京。畢業于北京工商大學經濟管理系。曾在影視機構擔任文學編輯、策劃等。現在北京某傳媒公司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