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吳組緗(1908.4.5—1994.1.11),原名吳祖襄,字仲華,安徽涇縣茂林人。 1923年在上海《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fā)表短篇小說《不幸的小草》,1925年3月在《婦女》雜志上刊出短篇小說《鳶飛魚躍》,具有鮮明的反封建色彩。1929年秋進入清華大學經(jīng)濟系,一年后轉(zhuǎn)入中文系,他曾與林庚、李長之、季羨林并稱“清華四劍客”;在清華大學時期,是吳組緗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階段,1932年創(chuàng)作小說《官官的補品》,1934年創(chuàng)作《一千八百擔》。作品結(jié)集為《西柳集》《飯余集》。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樊家鋪》等,以鮮明的寫實主義風格享譽文壇。吳組緗的創(chuàng)作樸素細致,結(jié)構(gòu)嚴謹,擅長描摹人物的語言和心態(tài),有濃厚的地方特色,堪稱寫皖南農(nóng)村風俗場景第一人。1936年與歐陽山、張?zhí)煲淼茸笠碜骷覄?chuàng)辦《小說家》雜志。1938年作為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發(fā)起人之一,與老舍共同起草《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宣言》,任協(xié)會常任理事。1943年3月出版長篇小說《鴨嘴澇》(又名《山洪》)。1946年—1947年間隨馮玉祥訪美,此后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授、清華大學教授和中文系主任。1952年任北京大學教授,潛心于古典文學尤其是明清小說的研究,并歷任中國文聯(lián)與中國作協(xié)理事,《紅樓夢》研究會會長。
我的老師孫玉石先生寫文章說,吳組緗先生去世前,他趕到了醫(yī)院去看他,當時組緗先生的喉管已因搶救而切開,期期不得語,他只能緊握著孫老師的手,緊緊的,緊緊的……讀到這里,我已經(jīng)忍不住淚水盈眶。
我沒能像孫老師一樣,和組緗先生緊緊地握一會兒,送他老人家上路。
“惜哉斯文天已喪,我作哀章淚凄愴。”
我是在先生去世的前兩天趕到北醫(yī)三院去看他的,因為沒有戴口罩,被護士小姐攔在了門外。我沒有要求通融,我知道她是為了先生好。我站在病房的門外,透過那扇玻璃門,默默地給先生送去我的祝愿。
先生已經(jīng)形銷骨立了,躺在病床上,大張著嘴,艱難地喘著。病房里正開著紫外線滅菌燈,為了使先生的眼睛免被照射,一塊毛巾遮擋住了先生的半個臉。我盯著那塊毛巾看了好久,覺得那里面充滿了不祥的暗示。冬日的天空蒼白而慘淡,離開了醫(yī)院的我,似乎也在一塊毛巾的捂蓋下走著,永遠難以從中走出來。我時不時就冒出那個古怪的念頭——我想是不是應(yīng)該走近前,幫先生把那毛巾掀開。
兩天以后,接到了組緗先生去世的噩耗。
聽先生講課的時候,先生已逾古稀高齡。先生身材瘦削,朗目疏眉,穿著一身淺灰色的中山裝,風骨岸然。每次先生步入化學北樓的大教室時,教室里早已人滿為患,卻靜靜地一片肅然。那一年我28歲——被“文革”耽誤了10年,年近而立才跨入北京大學的大門,77,78屆的同學中,和我年齡相仿遭遇相近者頗多,每以“皓首窮經(jīng)”自嘲。我想,組緗先生——當然還有林庚先生、王力先生、王瑤先生、陰法魯先生等等——他們被那個時代激揚起來的心一定和我輩相通了,不然,何以離別講臺十幾年后,又都拼了老命,一個個步履蹣跚地重新走進了大教室,為我輩作一番絕唱?
于是,那課,肅然下面就潛藏著悲壯。
先生的課卻講得那么瀟灑,講的是“中國古代小說史”,話題連類古今,典故趣聞信手拈來,印象最深的是翻來覆去地講到曹雪芹對寶黛的愛情描寫之精妙,一會兒說起自己年輕時代的感受,一會兒又扯到對自家兒女的觀察,教室里時時響起會心的笑聲。先生卻不笑。我知道,先生所講,無意嘩眾取寵。先生的講法,非小說大家不能。先生治史,不為史累,他調(diào)動了自己作為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所具備的對生活的獨特體驗和觀察,帶領(lǐng)我們神游于中國古代小說的意境、人物、細節(jié)之間。
于是,悲壯的一幕又成了一種享受。
那時候,我寫小說已經(jīng)有一些時日了,1982年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分別送呈中文系的各位老師請教。走到組緗先生樓下,未免有些膽怯。到底還是沒有膽量貿(mào)然造訪,只好去找住在附近的陸穎華老師,請她轉(zhuǎn)交。陸老師說:“沒事兒,你去吧,吳先生可好了,誰都可以隨時找他的!”我說:“還是讓先生看了我的習作再說吧,先生很忙,給他的至交老舍先生的作品集寫序的事,一直還拖著呢,我怎么敢送本書就打擾一次!等先生看了我的作品,我再找先生請教,豈不最實際?”
幾天以后,先生的研究生見了我,說先生讓我去。
我去了。先生坐在一個很舊式的沙發(fā)上,拉著我的手。除了鼓勵一番,說說他喜歡我的哪一篇,沒有更多地說我的小說。先生說的,是古人的小說和海外的小說,他談話的主題,是敘事的張與弛。我明白,先生在教我。那時候,我的小說寫得緊張有余,松弛不夠。
先生的手并不寬大,也不溫暖,涼涼的,很有一點嶙峋的感覺。這手,我在北京西郊田園莊飯店的大堂里又握過一次。那次先生出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的代表大會,我們在飯店的大堂里相遇,先生拉著我,坐到一個長沙發(fā)上。
也是,我們的手,一直也沒有松開。
先生和我談的主要話題,是小說的語言。
我和先生訣別的時候,怎么就因為沒戴口罩而被阻隔在外了呢。
我應(yīng)該像孫老師那樣,握著他的手,送他老人家上路。
我翻箱倒柜,尋找先生給過我的惟一的信件。
越是要珍藏的某樣東西,臨到你想把它找出來時,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惟獨這一件,恰恰忘記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
我用了整整一個晚上,也沒有把那封信找出來。
組緗先生的信,大約是三年前寄來的,他寄來了一本他的大作《山洪》,里面附著一封信。信里大意是說,年輕的時候,要趁著大好年華,多到生活中去見世面,不可一味待在家中苦寫。到老了,譬如到了我這把年紀,走不動了,想出去都不行了。
我當即給先生回了信,我請先生放心,我會照先生的話去做。
手捧先生手書,看著那秀勁的字體,我想我應(yīng)該把它裱起來。
我把它放到了一個特別的地方。
特別怕遺忘的東西,往往最先遺忘。難道弗洛伊德說過的話真的這么靈驗嗎?
先生去世前的最后一個生日,我去了朗潤園。
我是和北京市文聯(lián)、北京作家協(xié)會的領(lǐng)導一起去的。同去為先生過生日的,還有林斤瀾、張潔,有嚴家炎老師、孫玉石老師、謝冕老師。
那是一個和暖的冬日,我們帶去了鮮花和生日蛋糕。
先生高興,我們更高興。
只有一句話使我有點難過。先生說,過去他的工資是很夠花的,可現(xiàn)在,不知怎么了,發(fā)工資沒幾天,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花光了。
大家和先生一道笑。先生極達觀,把尷尬當笑話說。
我們一起到一家四川館子去吃晚飯。
閑話中提起了評職稱的事。有位領(lǐng)導說,組緗先生是作家職稱評定委員會的委員,先生坦率直言,給他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原來評職稱時有人反對給一些中青年作家評“一級作家”,理由是,“他們搞自由化”。組緗先生當即嚴肅地說,這帽子不是可以隨便戴的。再說,我們是在評作家,不是評黨員,只要人家沒犯法,應(yīng)當?shù)冒醋骷业臉藴试u。組緗先生還以當年評教授為例,說評一級教授的時候,也有人要把某某教授拉下來,因為他不是黨員。總理聽了這件事,說:“這是評教授,又不是評黨員!”在總理的干預下,某某教授評了一級,而組緗先生則被評了二級。飯桌上舊話又提,組緗先生微微一笑,說:“其實我不過說了一句大實話。要是評黨員,開黨支部會就行了,要我來做什么?”
今天看起來,說這樣的“大實話”似乎不是難事。而組緗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正是許多人把新時期文學說得烏煙瘴氣,說要“重新組織作家隊伍”,恨不能再挖出一條“自由化”“黑線”的時候。
過最后一個生日那天,先生仍然心明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