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與死囚18年的兄弟情誼

“我像迷途的羊羔，是你把我指引；我像死神邊緣的靈魂，是你把我喚醒。今天，我就要走出高墻大門，恢復自由，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動。我第一個想要見的人，就是你！”這是死囚程勝于2011年10月從高墻內寄出的最后一封信。信中他提到要見的人究竟是誰呢？是什么力量讓他從幾次絕望中重新樹立人生信念，成為一個自行救贖靈魂的新人？

心靈和肉體一起醫治

2012年3月16日，一輛掛著“浙C”牌照的警車駛入安徽省西南部的池州市棠溪鎮百安村，打破了小山村的寧靜。車門剛打開，刑滿釋放僅幾天的死囚程勝立即迎上前去，緊緊握住溫州民警張斌的雙手，萬分激動地說：“張警官，終于等到您了。這一刻，我盼了整整18年啊！”“程勝哥，你獲得了自由，成為了一名真正的公民，祝賀你！”此時此刻，曾經的死囚哥哥與一名警察小弟淚眼相對，兩人百感交集。

在程勝姐姐程清華家里，張斌和程勝一起翻看18年來的書信，回憶18年的點點滴滴。他們之間的情誼，要追溯到1994年5月……

那時，剛滿20歲的張斌考進了溫州甌海看守所擔任獄醫兼管教，遇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死刑犯——程勝。“因為年輕不懂事、不懂法，走上了彎路。”程勝痛苦地回憶說。案發時程勝只有22歲，他伙同四名老鄉在三個月時間里，先后九次攜帶作案工具，對路上過往行人進行搶劫，共搶得價值17000元的各類財物，被公安機關抓捕后關進了甌海看守所。

當時，程勝被查出患有急性傳染病肺結核。雙重打擊令程勝萬念俱灰，體重一度減至35公斤，滿頭白發、精神萎靡、瘦骨嶙峋，雖然只有二十出頭，可看上去卻像個小老頭。面對肺結核的犯人，身為獄醫的張斌沒有退卻，認真負責地為其診療，一個療程后，程勝的病得到了有效控制。程勝感激地望著這位年輕警官，動情地說：“謝謝！”

就在治療出現轉機時，溫州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程勝等人的搶劫案，因程勝是主要犯罪嫌疑人，根據當時的刑法，被依法判處死刑。張斌清楚地知道，死刑對于程勝來說是重判，但對于一名一審的死刑犯，決不能放棄對他的教育和挽救，即便是有萬分之一的希望，管教人員也要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冒著隨時可能被傳染的危險，張斌積極擔負起程勝的進一步治療任務，并采取到醫院定期檢查和在看守所系統治療相結合的方法進行醫治。然而，程勝卻不配合了：“張警官，你不要再給我治病了，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治療對我來說已毫無意義。”說著程勝耷拉下腦袋，情緒十分低落。

“你不能停止治療，你還有上訴申辯的機會啊！”張斌誠懇地勸誡程勝。“上訴？這有可能嗎？誰替我寫訴狀啊！”程勝用袖口擦拭傷心的淚水，蒼白的臉上顯出無奈與沮喪。“我來幫你寫訴狀！”張斌似乎沒有經過思索便脫口而出。要知道，當時的年代警察為死刑犯寫上訴狀可是一大奇聞。張斌血氣方剛，他不理會這些，只惋惜程勝太年輕，他要盡一切努力去挽救他！“什么……你？”程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疑惑地瞪大眼睛，碰到的是張斌嚴肅而堅定的目光。“張警官……這……是真的……”“難道我會騙你？”程勝沒有血色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繼而兩行熱淚掛在臉龐。

程勝陷入了深思，張警官真能說到做到嗎？張斌不愧是個血性漢子，他一邊曉之以理，繼續解開程勝的思想疙瘩；一邊動之以情，幫程勝整理和書寫上訴材料，與程勝一談便是一兩個小時。與此同時，張斌還聯系上了程勝的姐姐程清華，請她寫信安慰程勝，讓他知道家里人并沒有拋棄他。為了替程勝寫上訴材料，初出茅廬的張斌潛心鉆研法律。他不僅從書店里買來一大撂法律書籍，還向法院的法官們虛心請教。有同事取笑張斌：“張斌老弟，為一個死刑犯出頭，你吃飽了撐的？”張斌則不以為然，一心要為程勝上訴。

一天早上，張斌像往常一樣來到203監室，突然看到脖子上戴著一條領帶的程勝向他走來。在獄外常見的領帶，在看守所里可屬于違禁品，甚至可以變成自殺的工具。張斌不禁大吃一驚，不料程勝卻笑著說：“張警官，你放心，我這領帶不是真的，是我用明信片做的，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也許這是我的最后一個生日，但我也要好好打扮一下，高興高興。”張斌這才松了一口氣。

程勝的這番自娛自樂，令張斌頗感喜悅，因為這說明程勝已坦然面對現實。在此后長達一年多的上訴時間里，盡管程勝飽受精神和病痛的雙重折磨，但張斌一次又一次地開導，一次又一次地替他送去熱騰騰的病號飯，還繼續為程勝送藥、打針，常常給他講述法律知識和改造減刑的典型例子，日以夜繼為程勝寫上訴狀……程勝很快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服從管教，積極改造。

書信鼓勵喚回新生靈魂

在張斌和程勝姐姐程清華的不懈努力下，一年兩個月后，從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傳來了消息：程勝被改判為死刑，緩期兩年執行。消息傳來，程勝和前來探監的姐姐程清華抱頭痛哭，兩人喜極而泣。而此時，經過系統治療，程勝的肺結核也已經鈣化。“醫生可以醫治一個人的身體，但張警官不僅救回了我的生命，還挽救了我的靈魂。”程勝感激地說。改判死緩后，程勝被投送到浙江省第二監獄服刑……

2004年11月，已經從看守所調到甌海公安分局政治處工作的張斌，突然收到一封來自新疆呼圖壁縣的信。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體，張斌直納悶，程勝怎么會跑到新疆去了？

原來，當年改判死緩后，程勝被送到浙江省第二監獄服刑。為了鼓勵他努力改造，只要一有空，張斌就會抓住機會去監獄看望程勝。而更多的時候，張斌用書信的形式繼續開導、鼓勵程勝。

“1997年刑法修改后，死緩犯人只能改判為無期徒刑，這讓我再次陷入了迷茫中，無期徒刑讓我看不到盡頭啊……”程勝在信中向張斌流露出自己對前景的渺茫與苦惱。有一段時間程勝又情緒低落，陷入了自暴自棄的生活狀態中。為了堅定程勝的信心，爭取減刑，張斌隔三岔五就往浙江第二監獄跑，開導他，還多次為他送好吃的東西。監獄的門衛幾乎成了張斌的“哥們”。

一次，張斌在探望程勝時，程勝無奈地說：“張警官，你一次次地來看我，我真的非常感激，你已經為我操碎了心，下次不要再來了，我己打算一輩子蹲監獄，這個無期徒刑我認了。”“什么？你孬種！”張斌竟向程勝發出了吼聲。程勝一下子楞住了，他根本沒想到一直以來疼他關愛他的張警官會瞪起眼睛向他耍態度。平靜之后，程勝承認自己對改造缺乏信心。張斌也耐下心來，勸說程勝要珍惜來之不易的死緩改判，更要樹立信心爭取減刑。面對這位恨鐵不成鋼的警察兄弟，程勝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感到一股股暖流涌遍全身。此后，程勝沒有讓這位警察小弟失望，他丟掉思想包袱積極改造。在浙二監獄改造9年，程勝先后當上了班組長、監區衛生大組長、文體大組長、質量總檢員。到了1999年年底，程勝改造所付出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他被改判為有期徒刑，刑期降至18年9個月。這讓張斌欣喜不已。

如今面對這一封新疆來信，張斌感到很納悶。打開來信后，張斌才知道，這一年的6月，程勝轉到了條件艱苦的北疆勞改農場改造，這是他主動要求的。

“我現在十分后悔自己的抉擇，本以為來這里能更快地減刑，但事實并非如此。”新疆的生活條件比程勝想象中要苦得多，身體和生活上的不習慣、不適應，幾乎讓他喪失了改造的信心。這封新疆來信讓張斌讀出了程勝的苦悶。程勝又一次陷入了改造途中的低迷期。

“你既然選擇到新疆服刑，就應該接受現實。環境不會隨著你的意志改變，你只有積極改造，才能爭取早日出去……”張斌立即給程勝回了封長信，開導他盡快適應新環境，積極改造。得知新疆監獄里書籍較少，張斌幾次跑到書店選購有關演講、新聞寫作、文學、法律等書籍，陸續寄給程勝。

張斌的真情又一次感化了程勝的心靈。沒幾天，張斌就收到了程勝的回信。“十年了，一個是警察，一個是罪犯。兩個人之間本是對立的關系，卻結下了不解之緣，這體現了人格的平等，人性的美麗。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沒有你的挽救，我就不可能有今天。為了感恩你張警官，我必須積極改造，爭取早日獲得新生……”讀著程勝那一行行肺腑之言，張斌的眼睛洇上一層薄薄的霧。

在新疆農場改造期間，千里之外的張斌成了程勝的精神支柱，每兩個月一封信，不管是遇到挫折，還是取得改造成績，程勝都會第一時間寫信告訴張斌。張斌不管調到了哪個部門哪個崗位，都會寫信告訴程勝自己的新地址。對于程勝的來信，他每信必復，還不時給程勝寄去衣服等生活用品，就連程勝2011年10月出獄時穿的衣服，也是張斌提前郵寄的。

從程勝的來信中得知他已學會了電腦打字，且愛好寫作，擔任了監獄通訊員。張斌特地到書店給他購買了一大堆書籍寄去，鼓勵他把刑期當學期。不久程勝又來信告訴張斌：他在監獄《改造導報》發稿10篇，大墻文化藝術節乒乓球比賽第三名，詩歌朗誦比賽二等獎……一封封新疆來信，記錄著程勝的進步。“張警官就是我的精神動力。他寄給我的書有好幾百本，擺不下了，我只能擺放到監所教研室里。”在張斌的鼓勵和支持下，程勝憑借出色的改造表現共減刑8年1個月。程勝，這個昔日的死刑犯看到了自由的曙光。

死囚新生感恩警官兄弟

“自調疆以來，面對艱苦的環境，我總結出了經驗和教訓，也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我的改造成績也得到監獄的肯定。”2007年12月18日，張斌又收到了程勝的來信。按照監獄規定，每到年終，服刑人員都要給家里寫一封改造匯報信，而程勝卻把這封寫得工工整整的信，寄給了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張斌。

“……我會珍惜自己，好好改造，決不能讓您失望，還有我的姐姐、父母。今后我如果出獄，我會帶著姐姐再次踏上溫州來感恩拜訪您……”

“……這些年來，我們彼此間都牽掛著對方，您用博大的胸襟包容了我，我只有在您面前，才能感受到尊嚴的存在；只有在您面前，才能傾訴出自己的心聲；只有在您面前，才活著像個人樣……”

“……我像迷途上的羊羔，是您把我指引；我像死神邊緣的靈魂，是您把我喚醒。放心吧，在最后的改造生活中，我會更加珍惜您為我鋪就的新生之路，百倍努力，踏實前進，直到走出高墻。那時候，我第一個要見的人，就是您——我的救命恩人。”

程勝一封封飽含激情的來信，讓張斌倍感欣慰。兩人雖然相隔千里，但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面對程勝一次又一次的進步，張斌趁熱打鐵，他鼓勵程勝在監獄里學一份技術，出來后有用武之地。他從新華書店挑選了幾本食用菌栽培的書籍給程勝寄去，要求他學一點食用菌種植栽培的技術。程勝接到張斌寄給他的食用菌栽培書籍如獲至寶，他表示一定好好學習鉆研，出來后與姐姐一起辦個蘑菇種植場。

2010年，刑滿出獄的日子有了盼頭，但事情卻又出現了波折。“十幾年都熬過去了，眼看就要新生了反而憂心忡忡，也許這就是大家說的最后一道坎吧！”程勝又想到了向張斌“求救”。在張斌的一番安慰勸導下，程勝放下了思想包袱，向最后一次減刑機會沖刺。2011年6月，程勝以優異的改造成績，成為新疆建設兵團改造積極分子。在81個有資格申請減刑的犯人中，他贏得了減刑時間最長的兩年兩個月，刑期剩下不到4個月。“兄弟，剩下只有4個月了，我既興奮又迷茫啊。18年過去了，面對嶄新的社會，我能適應嗎……”到了快出獄的時候，程勝又給張斌來信，訴說自己的興奮和迷茫。

考慮到在牢獄生活太久，怕程勝一時難以適應外面的世界，張斌回信道：“現在外面變化很大，建議你先回家看看，看看18年都沒有放棄你的父母、姐姐和姐夫。而且，你都40歲的人了，最好先安一個家，多一份責任感，再好好規劃今后的人生道路。”張斌的再次鼓勵，讓程勝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信心。

2011年10月29日，是程勝終身難忘的日子，這一天程勝刑滿出獄。望著蔚藍的天空，程勝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自由啦！我終于自由啦！”程勝盡情地振臂高呼，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與舒坦。倏然間，一個身影漸漸向他走近。啊！是張警官……程勝使勁揉搓自己的雙眼，突然他感到那是幻覺，是啊，他太思念張斌兄弟了……

“這些年，我們欠張警官的太多，他不僅照顧監獄里的程勝，還七八次給我們寄錢匯款，僅2010年6月18日就匯來一萬元錢給我們家庭急用。弟弟出獄時穿的那身衣服，也是張警官準備的。弟弟跟我說，出獄第一個要見的就是張警官。”程清華一邊說一邊直抹眼淚。以前她跟村里人說起張警官的事大家都不相信，直到張斌登門造訪，村里的人才相信了。

“現在，我剛學會了用手機發短信。”程勝樂呵呵地向遠道而來的張斌說起了出獄后的新鮮感，他對著張斌說：“這些年我沒學會別的，但重新認識了親情二字，現在我感覺很幸福、很踏實。”

“張警官，如果沒有您，我弟弟就不會有今天，謝謝您這位大恩人！”程清華準備了一大桌子農家飯菜招待張斌。她說，她在村里提起張警官和她弟弟的事，大家都不敢相信，一個非親非故的警察怎么會對一個死囚這么好？簡直是聞所未聞！每當程清華向鄉親們說起張警官關愛她弟弟的事情，總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我給了他第一次生命，他卻走了彎路，是你給了他第二次生命。”程勝的母親胡秀榮更是淚光閃爍，拉著張斌不放手。

“他一出獄，就說要去看我，我讓他先回家看看18年來從沒放棄他的父母和姐姐。”張斌說，他此次專程來看程勝，是想省卻程勝長途跋涉的辛苦，更重要的是想來看看程勝出獄后的生活。“看到你和家人生活和睦融洽，你還幫助姐姐一起打理蘑菇生意，你在監獄里學到的知識派上了用場，我終于可以徹底放心了。”張斌拍著程勝的肩膀，高興地說。

每天清晨，在安徽省池州市的百安村，有個40歲的中年男子開始了一天的生活。他把被褥疊成齊整的“豆腐塊”，走出房門向父母問早后，沿門前的水泥路跑上四公里，再到姐姐家的蘑菇棚幫忙……這樣的平凡生活，是這個男人最向往、最快樂的日子。

程勝從被判死刑到改判死緩、無期徒刑，再到減刑為有期徒刑，到2011年下半年刑滿出獄，18年的牢獄生活，是張斌這位普通的警察，用人性光芒與人格魅力照耀著死囚程勝擺脫迷茫和掙扎，完成了從“死”復“生”的心靈救贖。

（責編：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