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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海市環翠區文聯副主席、環翠區作協主席任道金先生的長篇小說《桃花魂》是由中國文聯出版社2010年年底出版的。這個時間,恰恰是我剛剛將我為張村鎮撰寫的散文體地方人文地理書稿《行走的里口山》,首次送達省出版社審稿的日子。此前幾個月,作為書稿評審團成員之一的任道金先生,來張村鎮為我的書稿評審;那時,我向他講述了曾經居住在里口山中的一位“瘋子畫家”,與市里一家叫做“博雅軒”的書畫公司總經理的接觸、往來的真實故事。而據任道金先生說,正是這個簡短的真實的故事,點燃了他長期潛于胸中的“炸藥庫”,《桃花魂》由此而全面爆發。
一個作家,一部長篇,由于一個偶然的契機得以順暢的打開——這很自然,并不奇怪。即使我不提供那樣一個故事,作家也仍然會在另外的時間和地點,由另外的東西而使“芝麻開門”。我很理解,在那樣的日子里,正是作家的思維觸角像藤蔓植物鮮嫩而尖利的富于直覺的“須子”,到處探索可攀爬之處那樣,“瘋子畫家”的傳奇故事,在我只是一個偶然的信息提供,在作家卻是一種必然的引爆。
我感到震撼的是速度,作家那幾乎令人不可思議的寫作速度。
當我經歷過大半年的時間,自以為是個寫作中的“快手”,馬不停蹄地完成了《行走的里口山》的初稿時,任先生的長篇巨制業已出版了。而我的《行走的里口山》至今還在印刷廠里等待著不知哪一天出爐。
特別是當我讀完了整部小說以后,其中廣闊的生活領域、復雜的人物關系、疊出的故事情節——我由衷地驚嘆作者對生活持久地用心,對時代不懈地思考,對人生執著地拷問。表面看起來極其平和的道金先生,一個姁姁文靜的文化官員,一個很普通的中年人,胸中竟高山深壑、陳兵百萬、風卷云涌!對于一部長篇小說來說,它的完成如此神速有如天助,分明是厚積而薄發的。而積之如此之厚,包括上述的題材方面也包括技術方面,表達起來能夠這般駕輕就熟,這一些是首先震撼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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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桃花魂》的時候,我同時也在讀2010年的一本《世界文學》。在這一期中開首就是俄羅斯當代“新自白小說小輯”,輯中首篇又是俄羅斯號稱“最為神秘的作家之一”德·巴基恩的一個短篇《樹之子》。譯者對作品的簡評是:“開端緊扣人心,情節緩緩展開,接近尾聲時轉入高潮”。
同時讀兩本書,是我的一個讀書的惡習,但是習慣了也能在這惡習中找到一點好處,那就是互相參照,隨時對比。外國小說那漫長的句子、隱晦的表達,讀不幾頁就使我感到疲憊不堪;這時我就拿起《桃花魂》來“解乏”。先是感到真是“解乏”,很好讀,讀了這一章不由得就接了下一章,兩章以后就不是解乏的事了,而是徹底被它“俘虜”了去,往往一口氣讀三四章,竟把《樹之子》擱置了——一部長篇全部讀完,一個短篇還剩有一個尾巴。但是它們之間——我驚奇地感到——卻有一種微妙的相似之處。
那就是結構的現代性。
它們都是“前緩后急”的結構。而這樣的看似失衡的結構,在我近些年有限的閱讀范圍內,幾乎是到處可遇。很少見到的反而是傳統的結構模式“矛盾→發展→高潮→矛盾逐步解決→結尾”。因此我竊以為這至少是帶有某種前衛成分的結構方式。就《桃花魂》而言,開始是從容的,慢板的,家庭婚姻,感情糾葛,夢幻夢滅,整個就是一個“緩緩道來”;而到十五章以后,矛盾發展急劇而至,好像車速驟然加擋,耳畔“呼呼”風起:圍繞著“開發垵口山”,各色人物急劇集結,碰撞交鋒,接著又愈來愈急,愈來愈快,直到差不多尾聲時,小說把整個故事情節推向了高潮,把主人公力華、玉琪、江河等等一齊送上了“懸崖”,然后稍作整頓,小說就此打住,從而完成了一個香消玉殞的“毀滅式”的悲劇結尾。
——這種結構形式令我感到震撼。到底作者是廣受博取從“學習”中來呢,抑或是“不謀而合”呢?我對任道金先生對當代小說的控制范圍不甚了解,對他的審美取向也由于接觸不多而缺乏探知。而無論如何他作為一個首次寫作長篇的詩人(道金先生此前是以詩歌寫作而躋身國內文壇的。)起手便運用了這樣的現代性結構,令我震撼不已。
而尤其讓我感佩地還在于這現代性的結構形式,在《桃花魂》那里,竟然顯得那么自然而然,絲毫沒有刻意追求標新立異的痕跡!能夠做到這一點確實是很不容易的。探究起來,大抵原因在于,他的現代結構,事實上恰恰建立于傳統結構的基礎之上——作品的分章分節,(章中的節,是由隔行分開的。)此斷彼連,仿佛電視劇的鏡頭轉換等等,事實上還都是傳統的結構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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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貫比較崇尚俄羅斯十九世紀的一些作家提出過的關于文學作品“陌生化”的觀點。他們曾經堅持認為,文學創作就是要把我們身邊很熟悉的場景、人物等等都盡力的表現為“陌生”;讓讀者進入一個陌生的藝術世界。它使我們在接觸自己生活的時候感到很不熟悉,從而達到重新認識我們的生活和我們自己的藝術目的。我曾經一度將這一觀點視為圭臬,在這條路上摸索了很久。
但是任道金先生的《桃花魂》卻顛覆了我長期持有的,甚至直到我從事民俗寫作時也仍然極力追求的“理想境界”。《桃花魂》的主體故事就發生在我十分熟悉的里口山內外,力華這個人物原型本來就是我十分熟悉的,那種開發商,那些官商勾結的官和商,那些樸實的基層干部及鎮級領導等等,對于他們的那些白描、敘述和描寫,都是我們一點也不陌生的,不但不陌生而且非常熟稔,就這樣盡力地往“熟”里寫去:它給我們帶來的那種親切感和可信度,竟然一點也不亞于所謂“陌生化”所產生的藝術效果。還有與此相聯系的本土方言、鄉村俚語、俗話農諺的運用,這一切所造成的藝術效果,事實上都在悄悄地破除著我那種偏見的痼疾……
甚至,在閱讀《桃花魂》時,我產生了一種也許是錯覺的感覺:那些深為我們熟悉的東西,仿佛用不著加以雕琢,用不著去進行什么“藝術加工”,它本身就是藝術,我們所做的工作,仿佛不過是進行一下剪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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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桃花魂》最讓我感到震撼的,是作者的膽與識。
整個作品自始至終體現著的是:敢于說真話、敢于直面人生、敢于為弱勢群體“鼓與呼”!這里所以用了一個感嘆號,是因為這種作品在這兩年里,似乎越來越成為一種罕見。當然是百花齊放了,當然是題材的領域被空前地擴大了,于是有人寫歷史,有人寫未來,有人寫傳奇,有人寫動物世界……而在繁榮的同時,反而直接沖著現實矛盾“有話要說”的作品倒少了起來,這不能不說是多少有一點遺憾吧。而《桃花魂》卻在這樣的局面里,不隨波逐流,不尋覓刁鉆,不虛妄,不媚俗,直逼現實中的熱點、焦點和難點,直直地“碰硬”,生生地“揭短”,毫不猶豫地站到雞蛋這一邊。正如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的一次演講中所說:“……不管那高墻多么正當,那雞蛋多么的咎由自取,我總是會站到雞蛋那一邊。……若一個小說家選擇寫出站在高墻那一方的作品,不論他有任何理由,這作品的價值何在?”
作品寫打工仔討工資、寫用人方躲在車站里秘密發工資、寫老板潛逃、新聞記者的潛規則、“徐副市長”的老謀深算、“孟金山”式開發商的丑惡和陰暗、官場腐敗甚至體制問題,任先生的一支筆,好像勇士手中的一桿槍,四處投去,呼呼作響,見血封喉。
而又不至于剝開和揭露,而是每每往更深層里扎進。扎到了一個擺在眼前的普遍的問題:“要是把垵口山建設成一個繁華的小都市,這樣的話,垵口山自然環境必將遭到極大破壞”;扎到了目前的布氣流風:為什么各個地方都在大力建筑廟宇?“難道我們五千年的文化可以繼承的就只剩下廟宇了嗎?”;扎到了關于權力的運用;關于利益的理解;關于民族劣根性的探究……
燃犀燭怪的洞察,又鞭辟入里的揭示,當作家把讀者帶到這樣一個思想高地的時候,我們的靈魂焉能不為之震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