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3年2月2日,重慶《大公報》率先刊發的“豫災實錄”,終于給大后方的人們帶來河南真實的報道,記者張高峰尖銳地指出:
“不是早就看到報紙上說,政府對河南今年從減征購嗎?由五百萬石減至三百八十萬石,可是我們的幾個勤務卻整天要請假回家,說什么縣政府向他家要人,因為糧繳不上的緣故。據說比去年還逼得緊,把人帶到縣政府幾天不給飯,還要痛打一頓,放回來叫他賣地,肥地一畝可賣五六百元,不值一斗麥的價錢。壞地根本無人要。災旱的河南,吃樹皮的人民!直到今天還忙著納糧。”
當行政官員們四平八穩地進行救災的一系列程序時,災情卻在繼續蔓延中。
貪腐盛行
是讓軍隊挨餓還是讓農民挨餓?白修德在一個軍隊的司令部里遇到了一群前來請愿的農村官吏。“他們縣里共有 15 萬人口,其中 11 萬人根本沒糧食吃。他們估計,每天正有 700 人被餓死,我問他們中的一位是否擁有土地?他說是的。問他有多少?回答說 20 畝。去年秋天收了多少糧?每畝 15磅,他要交多少稅?每畝 13 磅。”
談話進行到這里,便被勃然大怒的司令官喝止,兩份請愿書也被要求交了出來。
白修德明白,他問到的正是軍隊最為敏感的地方。老百姓連麥麩、紅薯藤都吃不上,哪里有糧食?可是軍方卻不管這些,“抗戰第一”的口號誰也不敢違抗。
按當時的軍事劃分,河南處于幾個戰區的交匯點,第一戰區司令湯恩伯、第三戰區蔣鼎文、第七戰區李宗仁等是各戰區的司令長官,各戰區都要跟省糧政局要軍糧。
湯恩伯于1942年秋,專門在洛陽宴請戰區和河南省的軍政要人。宴會上湯說,“今天我請客,是為了向盧局長要糧食”。河南糧政局長盧郁文回到魯山,急得生病,他向省政府提出并實行了按田畝征收軍糧的辦法,這實際上就是把交軍糧的沉重負擔轉嫁到大戶(地方鄉紳)身上。但這一方案卻引起了地方勢力的強烈反對,他們甚至聯名控告盧郁文,最終此事不了了之。
另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駐軍洛陽,為了軍糧,更將盧郁文和當時河南財政廳長扣押起來。楊一峰曾追問其原因,蔣鼎文回答說:“我只是管軍事,征糧則是河南省政府的事;明知道河南缺糧,省主席卻報告河南的收獲還好。使我不能向他處求糧,為了軍糧,現在他們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辭職,一是拿出糧來。”
當地駐軍和政府官員無視這次災荒,繼續征收繁重的谷物稅;盡管河南緊臨的陜西和山東都有足夠的糧食,卻沒有被及時運往河南賑災。最初的天災,正在演變成一場人禍。
國民政府第一批賑災款撥到時,已是1943年的春天,而經手運營的人則是河南省政府秘書長馬國琳和省銀行行長李漢珍。兩年之后,這兩位官員貪污、挪用救災款的消息才被曝光出來。張仲魯說,當時經過分發手續,到災民手里時已經吃到新麥了。麥前麥后糧價相差甚大,災民當然不愿要高價平糶糧。結果等于派了一次款。麥收前后糧價差額,全由災民負擔。
也就是說,這些賑災糧到災民手中,不僅不是救濟,而是搶劫。
在最初的救災過程中,官員們看起來頗有同舟共濟、共赴難關的決心。河南省不僅規定公務員每人每日節余面粉二兩,全月折繳小麥五斤,或納代金五元,更頒布禁酒令,以節省糧食。而當1943年的除夕即將來臨的時候,《大公報》的記者張高峰卻發現:公務員節約的糧食,災民未得到半兩,莊嚴的命令沒有收到半點效果,各縣救災會只能募到自己的開銷。
汝南糧管處,田賦管理處科長李東光私將倉庫存麥出賣牟利;三青團河南支部主任王汝泮伙同會計私吞200萬救災款回家買地;諸如此類的貪污腐敗案在救災過程中層出不窮。南陽《前鋒報》忍不住痛斥:“貪官卻戴著國家的帽子,利用政府交給他的職權,在人民的沉重負擔外更剔盡他們的骨縫,把千萬人的脂膏都吞進他一二人的肚子。”
遲緩的回應
黨、政、軍各個層級的官員們,都在按自己的潛規則行事。國民政府的崩潰事實上正是從這一年開始。
1943年3月22日,白修德對河南大災的報道在《時代》周刊上刊登,美國輿論一片嘩然。時值宋美齡在美國四處演說,白修德的報道使她惱羞成怒,她竟然要求《時代》周刊的老板亨利·盧斯解雇白修德,后者對她的這一要求置之不理。
滿眼都是無政府狀態,無政府就是到處都沒有秩序。
白修德經過一個縣接一個縣,一個村接一個村的統計,發現40個受災最嚴重的縣仍然有800萬百姓活著,他估計有200萬到300萬難民從鐵路線逃出了災區,另外200萬人則已經死去。如果新糧到五六月份還不能接上,那么還將有200萬到300萬人被餓死。
官僚機構層層掩蓋著災荒的真相,文件一層層上報到重慶后,呼聲已經變得十分微弱。被正義感和良心所折磨的白修德決心設法要見到蔣介石并告訴他河南發生的一切。
“我完全無法控制心中的憤怒。”白修德后來回憶說,“我幾乎像是發了神經病一般地吼叫著說:‘人民正在死去!人民正在死去!’”
回到重慶的白修德四處求見國民政府的高官。國防部長何應欽坦率地告訴他:要么是白修德在撒謊,要么是別人對白修德在撒謊。司法部長謝冠生則告訴他,只有蔣介石才能解決問題。花了5天時間,白修德最終通過宋慶齡得以見到中國的最高統帥。
一張狗吃死尸的照片,最終令蔣介石行動起來。
1943年4月11日,蔣介石在自己的日記里寫道:“公務員生活窮困萬狀,妻室以產育無錢多謀墮胎者,有醫藥無費,病貧亦深者。華僑在粵,有鬻子女過活者。河南災區餓莩在道,犬獸食尸,其慘狀更不忍聞。天呼!若不使倭寇從速敗亡,或再延長一二年,則中國勢難支撐。余將不能完成上帝所賦予之使命矣!奈何蒼天上帝盍速救我危亡乎!”
這位國民政府的掌舵者終于承認了河南災荒存在的現實。他本應做更多事情來挽回一切,但這一天他暴露出自己的虛弱和無力,他祈求上帝來救他于危難之中。只是,這個國家留給他做試驗的時日無多。
促使國民政府最終行動起來的因素,除了真實的災情,恐怕還有顧慮國際影響,更實在的則是害怕影響即將開始的美國援助。但是當一個國家最終的決策者,要通過西方記者依靠私人關系突破重重障礙,才會重新判斷災情,做出救援舉措的時候,實際上則宣布了政府行政體系的失敗。沒有可靠的情報系統,沒有負責任的行政官員,也沒有行之有效的決策系統——這一切的責任最終需要蔣介石來買單。
運送糧食的火車終于加快了速度,但是蔣所掌控下的國度卻要沖出軌道了。
加速崩潰
“人天天在死亡中,而且是大量的死亡……水旱天災,何代沒有?救濟有方,把握時機,處理得宜,人力亦未嘗不能勝天。因人謀之不臧、增加災情之嚴重,使不應餓死的人竟然餓死,這是我們在政治上社會上有責任的人應該痛自檢討、急謀補救的。”1943年4月的《前鋒報》上大聲疾呼:斗余、預備公糧、大戶余糧,這三條,如有辦法,肯負責,用政治力量,將糧完全貸放災民,我們相信一定可以救活不少災民。
縣官們能否聽進去這樣的良言?饑民們事實上已經開始變得躁動起來。
河南汝州,饑餓的農民將幾十車谷子搶光,13個鄉的農民,手執镢頭、鈀子、鐵锨,高舉旱死的莊稼沖進縣政府,要求減免糧款。縣長崔友韓不和群眾見面,群眾堅不撤離,縣政府無奈作出答復:一是征購糧食可以減免,二是對受災農民實行救濟。
1942年9月在南陽,“搶劫已到處發生”。因為災民直接搶劫,“窮人即失去富人之同情,反慳不借貸,購槍自衛,一支步槍,售價一兩千元,入夜之后,槍聲四起,各縣除城關附近,多陷入搶劫對擊”。
金漢鼎在南陽的深入調查,卻發現始作俑者出自憲兵十七團駐南陽第一營的一名排長和副官,后憲兵營對此兩人軍法從事,執行槍斃。
流民遍地、搶糧事件、軍匪不分。當政府的救急無法提供生存的機會時,基層社會的崩潰正是通過這樣的“血酬”方式來物競天擇。
“它掃蕩了所有的忠誠,否定了所有的努力,人們不顧一切地去活命。”白修德在河南目睹了一系列悲劇的現場,“基本上,已經沒有什么理念能在已經發生的嚴酷現實中維系人心了。沒有任何理念,即或是傳統的中國倫理能夠把人們籠絡起來。憐憫、親情、禮儀、道德,統統都蕩然無存。家庭在賣他們的孩子,9 歲的男孩賣 400 元法幣,4 歲的男孩標價 200 元。身強力壯的小伙子紛紛從家里逃出來參軍,那里能得到一口飯吃。妓院老板則從外地趕來買走女孩子們。食物就是惟一的信念,饑餓就是惟一的命令。”
失控
社會處于崩潰的邊緣,國民政府的行政體系如何應對。
在渝籍參政員及知名人士的呼吁下,國民政府糧食部長徐湛曾答應河南征實減免,并另行采購糧食,運濟軍糧,并撥款購補耕牛耕具。但是當參政員郭仲隗在參政會上痛訴災情,斥責糧食部不作為時,臉上掛不住的徐湛所做的回報是:取消了之前的承諾。
因私人恩怨,部級行政官員竟可以置數百萬黎民生死不顧。這在任何一個現代國家都是無法想象的。
把視線移開河南,在1943年廣東的旱災也誘發了一場大饑荒,97個縣報災的達80多個,有30萬災民向江西逃去,近300萬人餓死或逃荒。這一次,中央政府同樣未啟動應急救援體系,事實上也無力救助。
多難未必興邦,此后一系列的災害發生時,政府的救災行為只不過是1942年河南故事的翻版,甚至更壞。
當政府無力救援的時候,進行社會動員,發動全民參與是最為普遍的一種救災手段。1931年國民政府救助水災的時候,就曾采取廣泛的救災宣傳和動員,《大公報》《申報》《國聞周報》《益世報》等刊物從水災一開始,就進行了詳盡的報道,激起了社會各界的力量。
但是在1942年,政府對輿論的管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看重慶,念中原”——《大公報》總編王蕓生寫下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一篇評論,他提“建議”說:根據國家總動員法,戰時的國民政府,有權嚴厲管制一切物資的集中與分配,那么,政府為什么不去征發高官顯宦的資產,救助河南災民呢?
回答他的,是《大公報》被停報三天。
洛陽《中原日報》《行都日報 》因為透露具體災情,被指責為登載“過于渲染災情之文字,并詆毀政府救災不力,影響政府威信”,均受到停刊三日的處分。河南省政府機關報《河南民報》因編輯轉載了《看重慶,念中原》,被勒令追回當天報紙,不準發行。
國民政府的信息封鎖和權力壟斷,事實上斷送了他們本可以挽回的災難。
當政府官僚化危機嚴重、社會系統持續崩潰、而社會動員的通道最后也被堵死的時候,國民政府事實上已經失去了對這個國家的控制,崩潰即將來臨。
就連蔣介石本人,也意識到這一問題的嚴重性,在1942年11月27日國民黨五中全會閉幕時,蔣介石在致辭中痛陳“現在機構、人事和經濟的重復、浪費、牽制、抵觸之弊,無論中央地方皆所不免,流弊所及,遂使一切事業都有廢弛的現象。”
直到戰爭結束,除了招待會上以外,白修德沒有再見到過蔣介石。讓他痛心的是,這本來是一場可以避免的災難。
這位蔣介石最初的擁護者,最后深信蔣對于自己的人民毫無用處。在戳穿中國的幻象后,這位《時代》的記錄者寫道:“不論你在何地進行采訪,也不論你是在重慶或是在外地了解情況,結論是:政府機關、醫院、軍隊司令部、大學、省政府等一切機構都是形同虛設,或者是行將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