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建設超過東京可能并不難,但要趕上京都就不容易了,起碼是因為京都有很多古寺,寺里有好看的庭園。奈良看佛像,京都看庭園,為什么京都寺院多名園呢?據說京都可供人游覽的寺院有1300處,遠遠多過了我們的南朝,白幡洋三郎從中選取30寺,著《游寺賞園》解答這個謎,總之,事關日本文化。
最日式的庭園叫作“枯山水”。一個枯字,枯淡幽寂,便有了禪味,這種庭園本來是出自臨濟宗禪師之手。
京都東北方有一座比睿山,山上有二僧,榮西和道元,時當我大宋年間,先后渡海去西天取經。禪宗時興,1191年榮西取回臨濟宗,1226年道元取回曹洞宗。早已落地生根、占山為王的宗教勢力不容后來者,他們都離開京都,道元避開政權,布教民間,而執掌鐮倉幕府大權的北條氏皈依臨濟宗,以致世間有“臨濟將軍,曹洞土民”之說。南宋僧蘭溪道隆1246年東渡,幕府請他在鐮倉開山建長寺,傳布純粹中國禪。33年后,無學祖元應鐮倉幕府之邀,渡日住持建長寺,又開山圓覺寺。禪是從自然中坐出來的,或許把寺院建在靠近權力的地方,遠離了自然,對庭園就尤為上心。道隆、祖元建伽藍、造庭園講究“境致”,即順應自然環境,將人工景觀融為一體。
無學祖元來日本八年后入滅,弟子不多,但有個徒孫,夢窗疎石(1275—1351),在禪宗傳入百年后盛興日本禪。他18歲受戒,曾夢游中國的疎山和石頭,遂改名疎石。生前身后有七代天皇給了他國師稱號,不但是一代高僧,而且是修建庭園的高手,輾轉各地,因景造園,如京都的西芳寺、天龍寺,如今都列為世界遺產。日本多火災,大多數古跡都不是原裝原樣,西芳寺亦不例外,唯有幾處“石組”久經風雨,巋然不動。“石組”,意思是擺布幾塊石頭,搭配成景。一處是“枯瀧”,山坡上橫臥幾塊大巖石,讓人想象激流飛下的景致。這就是枯山水之始,表現禪宗世界觀,奠定日本獨特的庭園樣式,垂范后世。“日本庭園在發展過程中對巖石的關心極為強烈,形成其特色。尤其是不用水的枯山水,巖石在庭景中具有絕對重要的作用。”(見《日本庭園―空間之美的歷史》,)不過,夢窗當初的設計也許與山澗相映成趣,后來水枯涸,形成了今日概念的枯山水也說不定。“枯瀧”被說得玄之又玄,可也有人嗤之,那些石頭就是登山的鋪路石。
讀《夢窗疎石》,有云:仁人自是愛山靜,智者天然樂水清,莫怪愚惷玩山水,只圖藉此礪精明。對于他來說,造園并非出于閑情逸趣,而是佛道修行,造設了一段公案。日本禪好立文字,夢窗有《夢中問答》等著述傳世。他說:喜好山水無所謂好壞,山水無得失,得失在人心。山水即庭園。造園用山水之語,緣于中國山水畫。日本與元、明貿易,輸入的主要是銅錢,以及書畫、陶瓷等“唐物”。山水畫尤其得人氣,豐臣秀吉曾經用山水畫代替土地,賞賜武將。“縮三萬里于尺寸”,山水畫的縮景理念及殘山剩水的留白技法啟迪了禪僧,庭園里出現了三維的山水畫―枯山水。猶如山水畫線條,白砂上爬梳一道道紋理,象征地表現水波,不用水,但整個庭園都是要表現水,反而使觀者滿眼水汪汪。山水畫的留白對日本文化藝術影響極深,茶道也好,俳句也好,無處不留白,常讓我們看得不明不白。
作為旅游景點,龍安寺的石庭特有名:見方約25米長,10米寬,鋪一地白砂,大小15塊石頭布置其間,分作5群,砂為海,石為島為山,好似一個大盆景。北側檐廊上總是坐滿人,呆呆地眺望,不知在冥想,還是在歇腳。中國人游京都也必來看看。據說這枯山水表現“寂”,日語發音為sabi。“寂”與“銹”同音,鐵生銹,不再光亮,生出另一種秀,那就是寂的感覺。自然用時間來施加變化,古剎西芳寺變成了“苔寺”,布滿青苔。建筑學家童寯曾說過:“蘚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剝,反覺逸趣橫生。”但一般來說,我們更賞識茅檐長掃靜無苔,而苔痕上階綠,就要寫陋室銘了,乃至發興亡之嘆。日本人以為苔蘚是從石頭里生出來的,石燈籠頂戴青苔,他們便感受到閑寂枯淡的逸趣。對于西方文化來說,斷臂的維納斯只是個偶然,紀念碑豎起之后盡可能保持那個樣子,一成不變,以至永遠。而日本庭師建成的庭園不過是半成品,還須借造化之工來完成。人工作品被造化漸漸抹去人工的痕跡,融入自然之中。庭園像酒一樣日復一日地熟成,臻至完美。
志賀直哉有一篇短文《龍安寺庭》,言道:“我覺得桂離宮的庭若是小堀遠州的長篇杰作,這就是更出色的短篇杰作。我不知道有緊張感如此強烈的廣庭,但它不是日常欣賞的宅邸之庭,就欣賞來說過于嚴格了。而且,我們的精神因眺望它而感覺不可思議的歡喜。”此文發表于1924年,使龍安寺石庭一下子轟動,贊美者不絕如縷,都想從石頭的構圖上看出哲學來。志賀覺得庭師只擺了石頭,不植草木,庭園就得以保持原形,以至于今。其實呢,豐臣秀吉造訪過此庭,那時不光有石頭,也有草木。《龍安寺庭》而今也常見于課本。對于志賀的見識,1970年代立原正秋撰《日本庭》予以駁斥:“志賀一文出來之前,沒有把枯山水和禪糾結在一起的言說。以前對于日本人來說,庭是‘風流’的對象。風流是寂。志賀以后的很多論者不過是囫圇吞下志賀恣意的趣味判斷,借以制造于己方便的骨架,并加以整合,展開言說。全都是空談。”
欣賞枯山水,或許有一種緊張感,卻更像是惶惑,猶如看皇帝的新衣。所謂文化,常常就是被后人解說出來的,且不乏強作解人。什么表現禪,威嚴啦,幽玄啦,立原正秋認為給單純的造型物體加上這些空洞的言詞不過是扯淡。凈土宗的庭園不也有枯山水嗎?那些石頭的擺法不過是工匠的審美罷了。休管他這段公案,詩曰:賞園不是悟公案,枯水枯山費苦心。剩墨躊躇留白處,看來遍地浪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