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蕭紅小說《后花園》的敘事方式極有特色,她在借鑒傳統話本小說敘事框架的同時,成功利用“兒童視角”和“成人視角”的轉換來刻畫人物,營造了越說越心酸、越說越悲涼的藝術氛圍。同時,她也很關注民間信仰對普通人生活的影響,“大燈花”和“白虎神”等情節的設置,就是基于這種思考,可惜卻被一些批評家認為是敗筆。《后花園》自然也有不足,最顯著的是蕭紅和小說人物相知并不深,因而刻畫還欠深刻。
關鍵詞:蕭紅 《后花園》 敘事藝術 視角
六十多年前,蕭紅寫過一篇小說——《后花園》。后來大家只當它是小說,卻忘了這其實是個故事。近些年來一些學者發現及關注了這篇小說,于是很多人開始研究它,但似乎還是沒人把它當做故事去傾聽。
一
《后花園》是小說,這好像沒什么可說的。但為什么是小說呢?因為它是無聲的漢字組合成的合乎人們認可的小說規范的文章,是無聲的“文本”。由于大家看到的都是這無聲的“文本”,大家都用研究無聲文本的方法去解讀,于是,大家關注“后花園”的字外之意,談到了“兒童視角”、“成人視角”,看到了“直接寫作”、“結構意識”,想到了“我”、“磨盤”,甚至說到了“說話人調子的使用”,但很少有人說這是一個“話本”,“故事底本”。
看出它是“話本”、“故事底本”,就會從“看”中解放出來,想象一個說話人在說書,在講故事。這樣,就會感到是蕭紅在講故事,講一個仿佛和那亂世無關的遙遠的故事。蕭紅借“說話人”在“話本”中出現了兩次,第二次徑直說:“讀者們,你們讀到這里。”蕭紅的面前沒有“看官”或聽故事的人,只有看不見的“讀者”,她只能這樣寫,但她心里是把“讀者”當做“看官”或聽故事的人,上面這句話應理解為“列位看官,你們聽到這里”或“幾位,聽到這兒”。
從“話本”出發,所謂“兒童視角”、“成人視角”的轉化其實是很自然的,因為“說話人”是全能的,可以模仿眾生,可以隨時變換口吻、角度,這是中國傳統小說的好處,蕭紅深知其意。
說到“結構意識”,傳統話本自有一套辦法,但《后花園》的結構卻不是學“話本”,也不是學西方小說,她就是學老百姓講故事的結構:主要內容重點描述,次要的就簡單提提,而且說的時候有很大隨意性,可因聽眾的現場參與而改變計劃,也可因講故事的人的個人感情的變化而改變。研究者大多批判《后花園》的后半部分太簡單了,和前半部分不協調,是敗筆。從“死”文本的角度看這是事實,但這恰是蕭紅的用心所在。試想前半部分把后花園的熱鬧、爛漫寫得火辣,極盡鋪陳的本領,是為了說明“磨房”的孤清、落寞,寫“馮二成子”暗戀鄰家的女孩,更是用力,篇幅很大,到女孩出嫁,鄰家遠走,“馮二成子”“越往回走”,“越覺得空虛”,“越走越奇怪,本來是往回走,可是心越走越往遠處飛”,一步步把故事推向了高潮,這是“說話人”極力要說的內容。“說到”此處,“說話人”的感情明顯已很投入,被故事感染了。其后,講“馮二成子”和“王寡婦”結婚,是這“高潮”的延續,但調子已不“亮”了——“眼睛看著看著,窗子忽然就黑了一個,忽然又黑了一個。”至此,“說話人”的悲辛逐漸凸現。此后,就是被研究者批評的和前半部分不相稱的結尾。這里我們先“聽到”“第二年夏天”,接著很快“聽到”“又過了兩年”,然后很快就是“以后兩年三年,不知多少年”,直到“園主也老死了,后花園也拍賣了”,只有“馮二成子”依舊“打他的篩羅”,“搖他的風車”。這不是蕭紅才盡,草草收筆,恰恰是“說話人”說得心酸,略感自傷,欲說還休,干脆簡短說完,讓聽者(“讀者”)去回味,去想象。后半部分的簡單,正是為了營造這種越說越心酸,越說越悲涼的氛圍,并非敗筆,只是研究者沒能去“聽”。
二
都說蕭紅是憑直覺寫作的作家,這話并不全對。
蕭紅的直覺是很好,往往不需要精心構思就能寫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渾然天成。比如《后花園》的前半部分,特別是開始寫“后花園”,那種感覺的密集,造句的自然,涌動著浪漫與清新,使人感覺就像置身于一個爛漫的花園中。但蕭紅并不僅僅只是靠直覺、天分去寫作,她有自己的用心和追求。在《后花園》中她著意寫了“馮二成子”的油燈,一出現就寫這燈像古墓里的長明燈,后來就寫“大燈花”,寫“添燈油”,寫“撥燈碗”,一再強化燈的意象,進而渲染“馮二成子”生活的枯燥、陰暗,以便告訴聽者這是一種缺乏光明的生活,那老油燈并不能照亮“馮二成子”的內心,給他一個光明的指引。
《后花園》是在講述一個普通人生存的故事,但蕭紅有自己的講法,她很用心地思考民間信仰對普通人生活的影響,特別是民間信仰如何成為他們活下去的心理支撐。比如,前半部分“說到”的“大燈花”,“馮二成子”為什么看到“大燈花”就精神煥發,拼命地敲梆子,“用了全身的力量,使那梆子響得爆豆似的”,而且“唱了起來了”,后來“竟亂打了起來”,不把梆子打斷,不甘心似的。答案就在“大燈花”。老百姓常說如果燈芯將盡,結成燈花,這是喜事到來的預兆。“馮二成子”看到的不僅是燈花,而且是大燈花,這預示著最近會有大喜事。他是相信這種民間說法才開始興奮,像“招了鬼了”似的,拼命地敲梆子。正因為有這樣的心理變化,當他聽到鄰家趙老太太女兒的笑聲,看到那姑娘,以為這就是那“大喜事”,才喚醒了他心底的悲哀,恢復了沒有家的感覺,萌生了愛的念頭,“在夢中羞怯怯地紅了好幾次臉”,直到恍恍忽忽地害了相思病。相信“大燈花”會帶來大喜事,自然是迷信,說明“馮二成子”是愚昧的,但也反映了普通人對明天,對未來抱有信心,有向往,不絕望。
同樣也反映出“馮二成子”的愚昧,蕭紅“說道”了“白虎神”——“磨盤上供著一塊黃色的牌位,上面寫著‘白虎神之位’。”白虎神按民間的說法是兇神,吃人血,供它牌位是消災避兇的意思。民諺說:白虎當堂坐,無災又無禍。“馮二成子”的磨盤上就供著它,說明他心里相信民間信仰的力量。可這種信奉白虎神的習俗在民國后就很少見了,而他還一直信著,這說明即使信奉民間信仰,他也落后于時代了,其愚昧可笑由此可見,難怪那姑娘看到這牌位便說:“這兒還供著白虎神呢!”
可見,“大燈花”和“白虎神”是有意為之。
三
有意講故事,往往有講不好的地方。
如看到“大燈花”后,“馮二成子”很興奮,蕭紅“說”他不把梆子打斷,不甘心似的,便不再“說”了,故事馬上轉到“有一天下雨了”。我以為要表現“馮二成子”內心的躁動,“說”到這兒就行了,但從故事后來的發展看他對生活是有疑惑和反省的,這樣從生活邏輯講他看到“大燈花”會興奮,但興奮會因疑惑而減少,會暫時冷下去,而保持一種興奮又疑惑的狀態。這樣的狀態我看也是符合故事內在邏輯的,但蕭紅沒“說”出來。如果她“說”了興奮后,能繼續這樣“說”:“他的梆子打得漸漸慢了,越打越沒力氣,忽地又猛打了幾下”,那么這段故事或許就會更精彩些。
再如“說”到“馮二成子”送“趙老太太”一段,蕭紅對“馮二成子”的心理刻畫十分傳神。但“馮二成子”心里的話,卻不像是他說的,比如:“人活著為什么要分別?”“你們為了什么活著,活得那么起勁!”假如這些話能用農民的語言“說”出來,那效果會更好。
再如“說到”“馮二成子”和 “王寡婦”的對話,蕭紅“說道”:“他所說的,他都理解得很好,接著他的話,她所發的議論也和他的一樣”,但蕭紅沒進一步“說”出幾段他們之間這樣應和的對話,轉而去“說”“王寡婦”對他的關心。這樣“馮二成子”放棄向遠處“飛”的理想,重新肯定眼前的生活或眼前的幸福便沒有直接的理由。很顯然蕭紅和她故事中的人物相知還不深。
四
“后花園”就在“馮二成子”身邊,他卻無法進入,只能在“磨房”消磨一生。蕭紅這個故事表面是說一個普通農民的生存狀態,實際是憐惜天下百姓,“哀生民之多艱”,哀到極處,生出了虛無。普通百姓都曾有自己的“后花園”,但他們最后只能生活在現實的“磨房”,和“白虎神”一起度日。這不是蕭紅六十年前看到的事實,如今新的“馮二成子”還大有人在。
“馮二成子”需要精神啟蒙,更需要經濟翻身。如果精神啟蒙不能落實為一種制度建設,使百姓經濟獨立,有人權、人的尊嚴,不能使“馮二成子”離開“磨房”,那自我覺醒后要么沉淪,要么只能再回到“磨房”,“后花園”永遠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我想蕭紅當年是看到了這個癥結的,不僅是看到,對此還有些絕望,虛無。今天,若蕭紅再生,看到新“馮二成子”,她一定不會驚訝,一定還很絕望,但定會愴然淚下,六十年前她已把世情看盡。
此時此世,許多人都在看《后花園》,讀者正多,聽者寥寥。
作 者:張元卿,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在讀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近現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